【#坂本龍一 教洗手!🙌】
在教授未作一隻30秒洗手歌之前,
聲些會繼續唱住《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個main theme兩次嚟洗住先㗎啦。ww
#手洗い(てあらい・tearai)洗手!
#おうち時間(おうちじかん・ouchijikan)近期IG新興tag,推獎在家安渡光陰嘅意思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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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附錄─〈無從開展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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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達拉然居民,安瑟並不是法師。
這話聽上去沒頭沒尾,實際卻涵括了很多事。舉例來說,這點出了在達
拉然這座法師之城裡,安瑟有多麼另類。此外,這也暗示了在這多數人都稍
微能用點小法術的城市裡,安瑟的處境有多麼尷尬。更甚者,這還在一定程
度上,解釋了安瑟的倔強性格,還有一言不合就直接開扁,而不是微微昂起
下巴,擺出一副「我不跟不懂法術的下等人爭執」的高傲態度的理由。
雖然在給安瑟痛扁一頓後,後者多半也會把這種態度收斂起來,甚至開
始意識到健身的重要性。然而這與安瑟那種理所當然完全不考慮施放法術,
而是選擇腳踏實地,用自己雙手打出一片天的狀況,當然還是不能相提並論。
安瑟也不是對法術一點興趣都沒有。她畢竟出身於達拉然的法師世家,
家族裡不當法師的寥寥無幾,連施法職業都不沾邊的,更是一隻手就數得完。
為了與家人多點親近感,安瑟自然也努力過一段時間,卻還是沒什麼成效。
「不用勉強自己,安瑟。」摟著安瑟的肩膀,她的爸爸說:「雖然妳沒
有天賦,但只要過得平安快樂不就行了?這才是最重要的嘛。」
「是啊。就算當不上法師,妳一樣是我們的好女兒。」揉揉她腦袋,她
的媽媽停頓一下,「但那不代表妳可以隨便打人。去面壁思過,好好反省自
己的脾氣!」
安瑟在客廳面壁站了半小時,好好反省了自己的拳頭──她就該打得那
個出言不遜的傢伙滿地找牙!但她個子太小,只能一拳灌上他的肚子,真是
可惜──並對自己能有如此開明的父母喜悅不已,心裡填著滿滿的幸福。
她是如此幸運,竟然能擁有全世界最好的爸媽,甚至還有個全世界最厲
害的哥哥。
沒錯。雖然安瑟也有自己給人寵得像個獨生女的自覺,但她其實有個哥
哥,而且優秀得驚人!不只聰明絕頂,小小年紀就能讀懂高等秘法師程度的
論文,甚至才剛滿五歲就能往壁爐扔火球術生火──跟他比起來,安瑟可連
從手指擦出個火星都辦不到呢──而安瑟家裡也有個房間,裡頭的書櫃跟檯
架上,放的全是她哥哥的著作!每回看著那些連標題都看不懂的專書論文,
安瑟都忍不住心情激盪,為自己能有這麼優秀的哥哥而無比驕傲。
只是,雖然安瑟一直崇拜著這個完美的天才哥哥,可她卻從未見過他本人。
這也是沒辦法的。像她哥哥這種超乎想像的天才,當然不能只像普通人
那樣,等到十二歲時才開始正式接受法師訓練,而應該得到最好的菁英教育!
因此早在安瑟出生前,她哥哥就離開了達拉然,拜在某位據說同樣也非常優
秀,不到三十歲就在暴風城獲得職業導師職位的法師門下,成為對方的入門
弟子。而且毫不意外地,她的哥哥也確實因此得以大放異彩,才十三歲就開
始在暴風城擔任教職,每天都忙得不得了。
安瑟當然很遺憾自己沒法與哥哥多親近,但她也明白:能力越大,責任
就越大。像她哥哥這麼完美的人,自然會有很多需要處理的事。因此她雖然
遺憾,卻一點都不難過,反倒覺得這才更證明了她的哥哥有多麼才華出眾。
「哈哈,最好是啦!」住在三條街外的吉米完全不相信她的話,「五歲
就會火球術?這連議會成員都辦不到好嗎?妳哥有議會成員厲害嗎?」
「現在還沒,但很快就會比他們厲害了。」安瑟耐心解釋,「這需要時間。」
「少來啦,妳就會說謊!有這麼厲害,那妳哥為什麼不留在達拉然?妳
只是因為自己不會施法,所以才幻想自己有個很強的法師哥哥而已。」吉米
嘲弄地說:「醒醒吧,妳沒有哥哥!」
面對無法接受事實的吉米,安瑟迫於無奈,只好直接用拳頭說服他,連
帶順便說服了幾個吉米的朋友,然後被從研究室衝來收拾殘局的爸爸拎回家,
最後給直到過了晚餐時間才離開實驗室的媽媽叫去面壁思過。
「妳不能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罰站結束後,安瑟的媽媽將她拉到沙
發上,與她促膝長談。「我知道妳不擅長法術,平日難免會受點委屈。可是
就像我跟妳爸說的那樣,就算妳不當法師,我們還是很愛妳──」
「我知道啊?」安瑟對話題的走向有點困惑,卻還是覺得自己生氣得有
理。「可是吉米他說我沒有哥哥!」
媽媽愣了一下。
「他說才不會有人能那麼厲害!」安瑟義憤填膺,「他說我是騙子!」
盯著安瑟,她媽媽沉默許久,好陣子後才終於揉揉眼角,疲憊地嘆了口
氣,「……以後別再跟別人提起妳哥了,安瑟。」
「可是──」
「我知道妳沒有撒謊。但妳要曉得:不是每個人都有辦法接受事實的。」
說著,媽媽將她拉進懷裡抱好,溫柔撫著她的小腦袋。
「妳要明白一件事,安瑟:就是因為妳哥哥很優秀,優秀到吉米他們根
本無法想像,因此就算妳說的是實話,但他們在沒有親眼看到以前,是永遠
都沒辦法相信的。」她溫和地說,「他們沒有理解這項事實的能力。這是正
常的。所以妳也不用跟他們說太多,就當作別跟他們計較。好嗎?」
「那只要哥哥真的施法給吉米他們看,他們就會相信我啦?」
嘟著嘴,安瑟反身抱緊媽媽。
「……我沒有說謊,我真的有哥哥,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哥哥……」她委
屈地說:「我可以拜託哥哥回來,跟大家證明我沒有說謊嗎?」
「妳哥哥很忙,這妳也曉得吧?」看見她失望的表情,她媽媽又嘆了口
氣。「不如這樣吧?等妳哥回來時,妳再去拜託他。但在那之前,妳就先保
密,不要告訴大家妳有這麼厲害的哥哥,到時再去嚇吉米他們一跳,這樣好
不好?」
這主意聽來不錯。安瑟一下開心了。「好!」
「安瑟最乖了!」媽媽捏捏她的臉,「但妳這次實在太過份了,所以我
明天還是會帶妳去史賓賽家拜訪。妳就好好認錯,為自己太衝動這事向吉米
道歉,其他都不要多說了。」
「好!」
安瑟用力抱緊媽媽,感覺到媽媽柔軟的黑髮搔在她臉上,接著嗅到她身
上那股混合著法術粉塵、古書霉味以及淡淡酸臭的味道──雖說待在實驗室
裡整整四天,會有這味道也是正常的,但安瑟還是覺得媽媽應該快去洗個澡。
「……媽媽,為什麼吉米他們一定要看到才會相信?」抬起頭,她認真
注視母親美麗的紅眼睛,以及底下深得讓人心疼的黑眼圈。「就算他們沒看
到,哥哥還是很厲害啊……」
「因為人的限制就是這樣:沒辦法理解超出自己理解範圍的事物,所以
當遇到這種狀況時,就必須等親眼看見事實以後,才能強迫自己接受。甚至
有時即使親眼看到了,也還是會告訴自己那都是假的,是騙人的,這種事情
根本不存在──所以妳不能怪吉米他們不相信,因為我們大家都一樣。這就
是平凡人。」
說著,媽媽突然苦笑一下。
「──而在妳哥哥面前,我們所有人都是平凡人。」
安瑟還是很困惑,但她已經沒什麼力氣說話了。她還只有八歲,平常這
時候,她早就已經在床上躺平了。更何況,今天實在發生了太多事,不管是
在客廳罰站,還是說服吉米,這些都需要力氣。最重要的是,她現在躺在媽
媽的懷裡。
安瑟很快睡著了。而在她睡著以前,她最後聽見的是媽媽的嘆息。
隔天早上,媽媽特意請了假,帶著她去吉米家道歉。史賓賽太太,也就
是吉米的媽媽,打開門時並沒給她們好臉色看。然而在媽媽將史賓賽太太拉
到一旁,兩人交頭接耳說了好陣子悄悄話後,史賓賽太太的表情雖然還是很
難看,可起碼對安瑟講話的口氣已經溫柔不少,離開前還拿了幾塊餅乾給她,
說只要她別再動粗,以後還是可以來找吉米玩。
「可憐的孩子。」她聽見史賓賽太太這麼說。
安瑟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可憐的。她一直都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但史
賓賽太太烤的餅乾很香,所以她決定不跟史賓賽太太計較。
而直到安瑟已經長大,大到足以猜出媽媽當時對史賓賽太太撒了什麼謊,
好讓史賓賽太太能基於同情原諒她時,她的哥哥都沒有回來過。
安瑟非常確定她是有哥哥的。無論是家裡那個平日鮮少開啟的房間,或
是擺在房裡的書櫃,還有書櫃上滿滿的論文集與獲獎紀錄,全都證明她確實
有個住在暴風城的哥哥,而且直到現在都還頗為活躍,去年甚至還曾在〈達
拉然日報〉的角落,刊登了一則她哥哥因協助任務有功,獲頒鐵爐堡榮譽使
臣頭銜的小小報導。
安瑟特地將報紙摺到那篇報導所在的版面,把報紙放到爸爸的早餐旁。
可她爸爸卻沒說什麼,只是和平常一樣稱讚她的手藝,說他一整天的活力來
源就靠這個了,接著在離開餐桌時將報紙隨手塞進資料袋,出門時就這麼帶
了出去。
過了幾天,安瑟進到那個平日幾乎不會有人進去的房間裡,翻開擺在書
櫃的剪貼簿,盯著前幾天那則新聞的剪報發呆。
安瑟知道自己很幸福,擁有全世界最好的爸媽,還有一個全世界最美好
的家。然而在她家裡,所有與她哥哥有關的事,都像是不能提起的咒語,彷
彿她這個全世界最厲害的哥哥實在太過強大,光是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粉
碎所有幸福美好的假象。
街上近來相當熱鬧。遠在詛咒之地的黑暗之門早已開啟,種種關於外域
的情報與物資都正大量湧入艾澤拉斯,而蘊藏在那塊土地裡的古老知識,更
讓達拉然這座法師之都垂涎欲滴。許多達拉然法師開始主張:應該摒棄先前
的中立態度,在政治面上更加積極,以避免像這回一樣,失去第一時間搶進
德拉諾佔得資源與話語權的機會。各種正面與反面意見都沸沸揚揚,連冬日
的第一場新雪都沒能冷卻這些爭論的熱度。
安瑟並沒有很在乎這些事。她更煩惱的是自己未來的出路。她已經十六
歲了,無論有什麼打算或目標,這年紀基本都該定下來了。但安瑟實在沒有
什麼想法,對目標什麼的一點概念都沒有。
「這也很好吧?知足常樂啊?」從法師學院裡翹課溜出來,陪著她到城
外散心的吉米說。吉米現在抽高不少,也不曉得怎麼吃的,這兩三年來居然
長了整整三十公分,雨後春筍似的一下就拔尖得看不到頂。反倒是她,個頭
還是和以前一樣矮,儘管出拳揍人時依舊強悍有力,但卻總是要擔心會不會
下一秒就給人提起脖子扔出去。
「反正我們只是普通人,那就普通過日子嘛?幹嘛去當什麼拯救世界的
勇士,衝在前面的英雄,或是自以為能當個大魔法師什麼的……」
「你真的很不想繼續念下去耶。」安瑟拍拍自己好友的腰。憑她的身高,
她也只拍得到這個位置。「你媽還是沒得談喔?」
「沒。」吉米聳肩,「我不喜歡這種研究生活。太拼命了。妳懂吧?」
「懂。我爸媽超忙的。雖然他們好像是很喜歡研究沒錯,但就忙。」
「忙到沒有人生那種忙。只有頭銜還不錯,但其實什麼都沒有,也沒有
錢。」安瑟噗哧一笑,吉米也笑了。「我比較喜歡像我爸媽這樣,就簡單找
個文書工作,寫寫法術卷軸刻刻法力符文什麼的,甚至也不用一定要留在達
拉然,反正就是以家庭生活為重,每天準時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
「笑死都想到孩子了喔!」安瑟爆笑出聲,「喔好啦其實可以啊我覺得
很具體!你就這樣跟你媽講嘛!」
「那也要先有老婆孩子才行啊。」
「好喔那你就──」安瑟突然停了下來,發現吉米正低頭盯著她,接著
立刻從他的眼神,瞭解了他的意思。
或者,說得更明白一點,瞭解了他對她的意思。
安瑟望著吉米──應該說,吉布森‧史賓賽──這名多年好友的眼睛。
大概是因為身高實在差太多的關係,她平日根本沒有特別抬頭看過他的臉。
然而就在這瞬間,她才發現他的眼睛其實藍得很漂亮,而且五官還算端正耐
看,起碼她這些年來從沒覺得他難看過,甚至連從前給她打斷的那兩顆牙,
都早在換牙期後變成了一口整齊的白牙,笑起來相當清爽。雖然他走路老是
有點駝背,但仔細想想,這搞不好還是低頭陪她講話講出來的──
安瑟忽然有點慌,忍不住往前連走好幾步,像是急著想把剛才停著沒走
的距離補回來。吉米等她走了一陣子才邁開步伐,只跨兩步就輕鬆趕上她。
而安瑟從不知道,原來吉米走路速度居然可以這麼快,也終於發現原來這幾
年來,吉米一直在配合她的步伐。
「──也太快了吧?」她說。
「我可以慢一點。」吉米說:「如果妳要的話。」
安瑟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吉米走到她身旁,放慢腳步陪著她繼續往前。
她們沿著達拉然剛整修完畢的城牆走,兩排腳印印在薄薄的新雪上。
「……我之前沒想過。」遲疑許久,安瑟終於低著頭開口,一開口就喋
喋不休。「我是說,我早就說過我沒什麼想法了,而且是真的完全沒有想法
的那種沒有想法,沒想過以後要幹嘛,沒有特別想做的事,甚至我今天本來
就是想跟你聊這個的,所以你懂吧真的就是誇張到這種程度的沒有想法。然
後就因為真的沒有想法,所以包括這個我以前也沒想過,但那單純就是沒想
過可能有這種發展,因為沒有想到所以從沒考慮過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那妳以後會考慮嗎?」
安瑟又不曉得該怎麼回答了。
不知不覺中,她們已經繞了達拉然整整一圈。吉米也差不多得去趕下午
的課了。「等妳想過後再告訴我。慢慢想沒關係,反正不急。」他停頓一下,
「但一定要告訴我。不管是什麼答案。」
安瑟只能點頭說好。
安瑟當然不討厭吉米,甚至可以說:直到這個瞬間,她才發現自己好像
一點都不抗拒喜歡吉米的這件事。更何況,吉米所描繪的那種生活確實不錯:
平凡單純而快樂,明確到幾乎觸手可及。
然而安瑟卻對與吉米共組家庭的這件事一點信心都沒有。
因為直到現在,她都還不曉得該如何對吉米解釋自己家裡的那個房間,
那些書櫃,那堆論文著作獲獎紀錄甚至剪報的存在,甚至不曉得該如何解釋
自己為什麼無法解釋。從小到大,她一直都有著全世界最好的爸媽,也有全
世界最幸福的家,然而這一切全都與某個無法提及的名字綁在一起,讓安瑟
不由自主打從心底懷疑起這份幸福的穩定性。
安瑟不想把吉米拖進這種生活裡,不想讓吉米的幸福也變得如履薄冰,
不想讓吉米成為她這種人生的一部份。
安瑟在街上多繞了幾圈,用喧嚷沖淡她的煩惱。由於探索德拉諾成了熱
門話題,再加以數年前一度遭到阿克蒙德入侵的影響,從前學術氛圍濃厚的
達拉然,近來也湧入了不少冒險者,不只增加了許多防具店與露營用品店,
連暴風城冒險者公會都在銀行附近新設了辦事處,還在門口擺了個小小的諮
詢攤位。
攤商叫賣聲此起彼落。商店裡飄出的輕音樂叮噹作響。冬幕節將至,節
慶的氣氛正準備暈染整座城市。安瑟看著充滿活力的街道,以及那些正在進
行裝飾的街燈,心情忽然輕鬆不少,悠悠閒閒在飄雪的街道上踩著小跳步閒
逛。
空氣中飄著咖啡香,安瑟順著香氣漫步,隔著玻璃認真研究櫥窗裡的蛋
糕,抬眼卻訝異瞥見:她那對本該在研究室裡忙得昏天黑地的父母,竟然正
並肩坐在咖啡廳的最角落。安瑟瞇起眼,看見餐桌對面還坐著個夜精靈,正
與她父母冷然對望。
她們對峙的氣氛沉重到絕不可能是朋友。安瑟心底剎時警鈴大作。
她走進店裡,偷偷摸摸挑了個離目標最近的空位坐下。服務生過來想替
她點餐,安瑟揮手趕開他,把臉藏到菜單後面,一對赤眸直往爹娘方向瞄。
服務生立刻會意,只為她擺了杯水,就馬上趕回櫃台,帶著看好戲的表情和
其他店員講悄悄話──安瑟才不在乎這群愛八卦的傢伙。她現在面臨的可是
重大家庭危機咧!
透過觀景植物縫隙,安瑟仔細打量那名夜精靈:夜精靈一頭紫髮,身上
穿著簡單的皮甲,看起來應該是名盜賊。然而除此以外,卻再沒有什麼明顯
特徵,長得既沒有安瑟見過的那些血精靈美艷,也沒有高等精靈特有的空靈,
就是個以人類標準來說還算好看,但在精靈裡頭毫無亮點的平凡夜精靈。
──安瑟突然對爸爸的品味有點懷疑。在她看來,媽媽可比這個夜精靈
盜賊有氣質多了!
夜精靈正開口講話。安瑟連忙豎起耳朵,「……道義,覺得該通知兩位。」
她的語氣相當平靜,淡淡的沒有波動,但卻又不是冷酷,只是白開水似的什
麼都沒有。安瑟還是頭一次知道人居然可以這麼沒有情緒。「你們畢竟是他
的父母。」
安瑟還沒進入狀況,就聽見爸媽倒抽一口氣的聲音。瞇起眼,她從盆栽
間偷看,看見夜精靈把一只巴掌大的瓷罐推到她雙親面前。
「……這是一點心意。」夜精靈說:「我能做的就這麼多了。」
安瑟盯著那只瓷罐,愣了半晌,突然意會到裡頭裝著什麼,連忙摀嘴避
免自己叫出來。而她的爸爸坐在桌邊,正大口大口的猛烈喘氣,「妳這個──
妳這是,妳是說──」
「你們的兒子,瑞斗‧漢尼拔‧萊克特,他不是失蹤,而是死了。」夜
精靈說:「就死在我眼前。」
空氣像是突然凝滯,整個世界都僵住了。安瑟發抖著,腦袋一片空白,
只能遠遠看著她的爸爸瞪住瓷罐久久不語,突然短促地悲嚎一聲,絕望而響
亮。整間咖啡廳的人都回頭看他,但他顯然一點都不在乎,只發抖地伸手碰
觸瓷罐,卻又立刻怕燙似地縮手回來。
「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他沙啞地說:「他一直……他在暴風城
那裡很好,一直很好的,這不對……」
夜精靈沒回答。爸爸捧起瓷罐,將臉貼在上面開始乾嚎。而她媽媽坐在
旁邊,雖然冷著一張臉,卻感覺隨時都會跳起來把火衝往夜精靈臉上轟。
「……妳這該死的垃圾!」繃著聲音,她咬牙道:「那孩子在暴風城過
得好好的,跟妳一點關係都沒有!妳為什麼要去招惹他!」
夜精靈抿下嘴唇,「……這一點,我無話可說。」她的聲音忽然出現了
一絲哀傷。「我其實並不打算遇見他的。」
「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捧著瓷罐,安瑟的爸爸已經泣不成聲。「我
弟弟,然後是兒子……我們萊克特家到底對妳做了什麼!妳為什麼要這樣對
我們!」
「我不恨你們,也從沒打算要針對你們,就只是運氣太差而已──不管
是他們還是我,我們運氣都很差。」
「妳竟然敢說這種話!」男人哭吼:「我們把瑞斗送去暴風城,就是希
望他平安!想讓他在那裏開心生活,除此以外什麼都不用擔心!但妳卻追殺
過去──」
「你們把他送走時,第三次大戰根本還沒打,你們人類連卡林多在哪都
還不曉得咧,萊克特先生──他會被你們送去暴風城,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雖然我確實對不起他,但那不代表兩位可以把你們應負的責任推到我身上。」
夜精靈冷漠地說:「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兩位從他五歲起,其實就已經很習
慣推卸責任這件事了。那會有這種反應,好像也不太意外就是了。」
父親猛然跳起,弓身前傾像是立刻就想扭斷盜賊脖子。母親橫過手臂攔
住他,「……我不曉得妳究竟知道了多少,但妳不過是個外人,沒資格對我
們說這種話!」
她的赤眸艷紅若血,一向溫柔的面孔因憤怒而扭曲,清楚流露出對盜賊
的憎惡與恨意。安瑟長這麼大以來,還是頭一次看見媽媽露出這種表情。
「像妳這種不懂法術的人,怎麼可能明白我們為他做了多少努力,又怎
麼可能知道這世界有多殘酷……妳根本什麼都不懂!我們是為了他好才這麼
做的!」她握緊拳頭,一字一句都像牙裡迸出來的。「他是我們的兒子。我
們一直很愛他!」
「啊。這樣啊。」但夜精靈只是冷冷拋下一句話,「那妳們為何不乾脆
舉家一起搬到暴風城,卻只把他一個人送走?」
安瑟看見她爸媽渾身一震,面如死灰,定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夜
精靈站起身來。
「……我的確不懂法術,但我知道他在暴風城一點都不快樂。」她安靜
地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很想回達拉然。」
抱著瓷罐,安瑟的父親頹然坐倒,而她母親則全身發抖,低著頭不住輕
喘,方才的凌人氣勢已經徹底消散。夜精靈逕自走出咖啡廳。安瑟望向她遠
去的背影,又看看完全失去力氣的雙親,猶豫一下,很快追了出去。
傍晚時分的商業區到處都是人,安瑟身高又矮,一下就跟丟了夜精靈。
她不甘心就這麼放棄,在附近幾個街區來回找了好幾圈,卻還是連個影都沒
看見。安瑟挫敗地蹲到銀行信箱旁,嘟著嘴瞪著滿地泥濘的腳印發呆。
一枚雪花落在她的鼻尖上。安瑟揉揉鼻子,抬頭時視線跟著往上,赫然
驚見那個夜精靈就站在銀行噴水池旁,正混在整群釣客裡和他們一起釣魚。
「──上!勾!啦──!」拉起釣竿,夜精靈盜賊笑得開懷無比。安瑟
愕然看著她燦爛的笑臉,簡直無法想像這跟剛才的夜精靈竟然能是同一個人。
夜精靈取下釣鉤,將釣上的金幣往其它釣客眼前亮,「謝謝,謝謝。這
是我應得的!我超棒!」她高舉雙手,大方接受眾人的讚許跟鼓勵。安瑟瞠
目結舌地看著她綁好釣線,揚手又把釣竿往池裡甩,邊甩還邊吹口哨。
「……妳──!」她跳起來,氣勢洶洶直接衝過去,伸手就指住夜精靈
鼻子。「妳這傢伙!莫名其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噓。小聲點。慢慢來,別緊張。」半瞇著眼,夜精靈輕晃釣竿調整角
度。「下雪了,地很滑,不要這麼急。」
「沒錯,急了反而會讓魚溜走的。」旁邊一名不認識的矮人釣客附和,
「妳也來學學釣魚怎麼樣,小朋友?耐心是要從小培養的,這樣等妳長大──」
「閉嘴矮子!我成年了!」只高了矮人半個頭不到的安瑟氣得跳腳,
「喂,妳這傢伙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啊?剛才還跟我爸媽鬧成那樣,轉頭又
馬上笑這麼開心?亂七八糟妳到底是來幹嘛的啦!」
「那妳又是來幹嘛的咧?想問身世之謎的話,找妳媽應該更快吧?」睜
開一隻眼睛,夜精靈懶洋洋地打量她,「唉,不過這脾氣是有點像沒錯啦……」
「啥──」
「沒什麼。就垃圾話。」夜精靈聳肩,「所以?妳找我找了好幾圈,就
是為了向我大吼大叫嗎──嗯,對,我有看到妳在找我。」睨著目瞪口呆的
安瑟,她淡然一笑。「幹嘛啦很明顯好嗎?而且我也停下來給妳找了,只是
等到有點無聊順便釣個魚,這樣總可以吧──好啦,這是第三次:妳找我有
什麼事?」
安瑟張口結舌。當初她會追出來,憑的不過就是股氣勢,除此以外什麼
都沒想。可沒料到對方卻轉眼便態度丕變,不只全身氛圍與先前判若兩人,
甚至連講話節奏都跳躍到難以捉摸,搞得她完全無所適從,整個步調都給徹
底打亂,原本的浩大氣勢一下就消失了。
夜精靈閉起眼,又再次沉浸在釣魚的樂趣裡。安瑟看看旁邊那些同樣專
心的釣客,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反成了那個不看氣氛的壞人。
「妳──」她猶豫開口:「……妳認識我哥?」夜精靈馬上吐了口大氣。
安瑟有點慌,「幹、幹嘛啦?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找妳的啊!這有什麼不對──」
「不對的地方可多了。」夜精靈連聲嘆息,「妳會從店裡追出來,就是
因為妳聽到了我跟妳爸媽的對話。既然如此,妳還需要問這問題嗎?」安瑟
張著嘴,一下又說不出話來了。夜精靈擺擺手。「先想好再開口。我還要釣
一陣子,不會跑掉的啦。」
閉著眼睛,她仔細調整釣竿位置,似乎在水底搜索著什麼。安瑟看著她
的側臉,心裡滿滿都是疑問,卻一下還真不知該從何問起──所以她哥哥不
是自願去暴風城的?那為什麼她爸媽當年要把哥哥送走?她哥哥在暴風城發
生了什麼事?這個女人跟她哥哥,還有她們家有什麼關係?為什麼爸爸媽媽
會這麼恨她,卻又完全拿她沒辦法?這些年來,她爸媽到底都瞞了她什麼──
夜精靈拉起釣竿。這回什麼都沒有。她解開釣鉤,仔細確認釣鉤彎度。
而當她纏釣線時,安瑟注意到:她的右手動作有點遲鈍,抓握時微微有些發
抖,明顯是帶了傷。
重新綁好釣鉤,夜精靈又開始釣魚。安瑟看著她甩竿的動作。
「……那個傷,」她再次開口,這回語氣謹慎許多。「很嚴重嗎?」
「可以接受啦。」夜精靈回答:「握刀還沒什麼力,但日常生活是沒問
題了。所以我才來釣魚復健囉──釣硬幣很吃手感的。」
安瑟遲疑半晌,「跟我哥有關嗎?」
夜精靈眨眨眼,歪過頭,終於頭一次正眼看她。安瑟這才發現:她有一
對明亮的金眼。「原來如此。妳腦袋不好,但直覺滿敏銳的嘛……對,沒錯。」
她說:「我的手就是被妳哥挖爛的。」
安瑟倒抽一口氣。「所以妳是為了報仇──」
「不。這跟那一點關係都沒有。倒不如說,我還希望他下手更重一點咧──
但那傢伙就是這樣,永遠知道怎麼踩人才能踩最痛。」將視線轉回浮標,夜
精靈嘴角彎起像是在笑,眼裡卻倏然掠過一抹哀傷。「他很清楚:只要他永
不回頭,那我也永遠別想稱心如意……他要我一輩子惦記他。」
安瑟張大嘴,夜精靈的表情卻突然又明亮起來,「哦哦哦有希望有希望!」
踏穩弓步,她滿臉期待,小心地慢慢收竿,興奮得彷彿剛才那抹苦笑不過只
是安瑟的幻覺,從頭到尾都不存在。「這次是誰的咧──」
「妳先說清楚,我哥跟妳……」
「起來啦──!」釣竿揮起,橫空將硬幣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夜精靈
一臉得意,在其它釣客的掌聲中俐落接住戰利品。「讚啦!我就知道我有天
分!讓我看看……」
她低下頭,剎那間突然全身僵住,整個人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般動彈不
得。安瑟湊到她身旁,看見那是枚兩面都是反面的魔術硬幣。
「哎呀,難免會有這種事啦。」矮人釣客拍拍夜精靈,「許願池嘛,會
釣到什麼硬幣很難講的。妳手不方便,能釣成這樣挺厲害啦?」
夜精靈恍若未聞,只是定定凝視那枚硬幣,呆立許久,突然淒涼地笑了。
「……真傻。」
安瑟聽見她低聲說。
「用偽幣許的願望,怎麼可能會實現呢?」
安瑟皺起眉頭,可不待她開口,夜精靈便已扛起釣竿,頭也不回轉身就
走。安瑟連忙追上去。
「──喂!等一下!妳不是說會回答我問題?」蹬著那雙與夜精靈完全
不能比的短腿,她氣喘吁吁追著盜賊跑。「妳自己說會等我的!」
「我只要妳想好再開口,可沒保證要回答妳。」
「開什麼玩笑!這太賴皮了……吼妳等一下啦!長腿了不起啊!」安瑟
氣到不行。這是種族歧視!還有身高歧視!「停下來啦妳!告訴妳,我不准
妳走掉喔!」
夜精靈猛然煞住腳步,安瑟直接撞上她後背。
「──行。那妳先回我一個問題。」她抬起頭,看見夜精靈還背對著她,
尖耳微微低垂,肩膀因用力而緊繃。「妳這麼好奇,追了半天就是想找我問
問題,那妳從小到大有試著問過妳爸媽這些事嗎!」
安瑟啞口無言。夜精靈猛然回頭。安瑟看見她的金眼,清明澄澈深刻無
比,像是映穿夜幕的燦然月光。
「──妳身邊一直都有可以追問的人。」她說:「但妳卻還是選擇讓自
己無知到連從何問起都不曉得。」
安瑟無法反駁。夜精靈冷笑著睨她,突然又變回了方才在咖啡廳裡與她
父母對峙的模樣,甚至遠比先前更尖銳冰冷,玻璃碎片般扎得人胸口發疼。
她拉開側腰包,掏出一只瓷罐直接送到安瑟眼前。「打開它。」她說。
那只瓷罐就和她爸媽收到的骨灰罈一模一樣。安瑟瞪眼看它,僵硬搖頭。
「行,那我來。」夜精靈說。安瑟還來不及阻止,便見她猛力破開蠟封,
伸手進去拿了塊東西往嘴裡塞。安瑟驚恐地看著她把那些東西吞到肚子裡。
「……怎麼樣?來一個吧?」她說,「好吃唷?」
她又把瓷罐遞過來。安瑟這才看清,瓷罐裏裝的不是骨灰,而是滿滿的
糖漬蜜餞。
「我自己做的。雖然沒什麼獨門配方可言,但保證用料實在。」夜精靈
說:「當初為了做這東西,我買了很多這種瓷罐,一個只要兩銅幣。就算不
裝蜜餞,要裝其他東西也很方便。那麼問題來了──」
她將蜜餞扔進嘴裡。
「──妳覺得,我給妳爸媽的那個瓷罐,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
安瑟臉色鐵青,「妳是說……」
「想知道的話,就去打開它啊?」夜精靈冷笑,「但我敢跟妳打包票:
就算妳把這件事告訴妳爸媽,妳們家也還是一樣,只敢把它跟妳哥的所有東
西全都收到某個房間裡,從此以後就放在那邊視而不見當它不存在,永遠不
會有人提起它!」
她的眼神冷銳如刀。安瑟看著她的金眼,心裡卻想起了家裡那個幾乎不
會有人進去的房間,還有那個明明該引以為傲,卻從來都無法隨意提起的名
字。
──她是個幸福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有著全世界最好的爸媽,也有全世
界最幸福的家。然而這個家卻有個不被承認的房間,而在她與她的父母之間,
也總是夾著一個無形的人。而那個無形的人實在太過強大,光是提起他的名
字,就足以摧毀她從小到大珍視的所有一切,提醒她這份幸福有多麼脆弱。
而多年來,她也默默接受了這種不穩的幸福,就和她爸媽一樣:明知事實並
非如此,卻總是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閉口不談,從來都不肯真正面對它──
「妳想知道妳哥的事?」夜精靈說:「我告訴妳:他跟妳,還有妳爸媽
完全不一樣。」
她的金眸燦然,澄澈閃亮,嘴角牽起的淺笑忽然變得很哀傷。
「他就是個機八人,不只好奇心強到不行,自尊心還高到爆炸。不用我
嗆,他罐子拿來搖兩下就會打開它,根本沒在怕。」她說:「他不會對疑問
視而不見,也完全不屑那種只是用來心安的答案。即使粉身碎骨,他也要追
求真相。」
而安瑟看著她的眼睛,像是看見了藏在無數幻影底下的真相。
「但妳爸媽不是這樣。不管是他們還是妳,妳們都一樣:對無法理解的
未知謎團(riddle)充滿恐懼,只想接受自己能接受的答案(answer)。這
就是他們之所以把妳哥送走,卻把不懂法術的妳留下來當寶貝疼的理由。」
凝視著安瑟,夜精靈一字一句,清楚地說:
「──安瑟‧克蕾瑞思‧萊克特。(Answer Clarice Lecter)」
安瑟深吸一口氣。又吐出。又吸氣。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只是定在原地,一聲不吭乖乖聽完這些話。她從
來都不是這麼有耐性的人。說白點,這傢伙根本打從一開始就出現得莫名其
妙,從頭到尾都在自說自話,沒禮貌又自以為是到不行有夠讓人火大。最重
要的是,她不只羞辱了她爸媽,甚至還很可能是害死她哥哥的兇手!無論從
哪個角度看,這傢伙都是個該死的混帳。早在她拿出那個瓷罐耍她時,她就
該朝她肚子猛灌一拳狠狠痛揍她。
但她卻還是只能定在這裡,被對方利刃般的眼神抵住喉嚨,完全無法出
聲反駁。
夜精靈看著她,表情輕蔑而冷漠。
「妳其實並不在乎真相,只是單純因為消息來得太突然,所以很想找人
吼一吼而已──就跟妳爸媽一樣。」她說:「回去吧。就跟以前一樣,繼續
當妳哥不存在就行了。反正妳們已經很習慣這件事了。」
「……不要。」安瑟咬牙道:「把妳知道的全部告訴我!」
「哎呀,死纏爛打這點倒是很有家族風範嘛?」夜精靈冷笑一下,「妳
要慶幸妳不是男的,小鬼。妳們萊克特家的男人遇上我,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的。」
安瑟臉色一沉,突然往她的肚子揮拳猛擊。夜精靈大笑著側身閃開,同
時已經揚手朝她拋了個東西。安瑟一下沒反應過來,架起手臂護住要害直覺
擋開。扔在她身上的瓷罐砸落地面,硄地一聲碎出滿地亂滾的蜜餞。
空氣中飄著酸酸甜甜的香味。安瑟抬起頭。夜精靈已經消失了。
安瑟回到家裡。毫不意外地,她的爸媽都在家,一見她就笑容滿面,說
今晚恰巧兩邊都有空,正好可以來個久違的家族聚餐。
爐上滾著熱騰騰的燉湯。烤牛肉的味道滿室飄香。媽媽將剛買的鮮花插
到桌上的花瓶裡,要安瑟過來幫忙擺餐具。而當爸爸最拿手的烤牛肉佐洋薊
終於上桌時,她們三人坐到桌邊,開始一同享用這頓少了一個家族成員的美
好晚餐。
隔天,確認爸媽都出門後,安瑟走進那個平日幾乎不會進去的房間,在
裡頭翻了半天,終於在書架夾層的暗格裡找到那只瓷罐。
捧著那個只比她手掌大一點的瓷罐,安瑟盯著蠟封的罐蓋,腦中卻不斷
迴響著這些年來,每回爸媽要告訴她,他們究竟有多愛她時,他們總會掛在
嘴邊的那些話。
──不會施法無所謂,我們一樣很愛妳。
──沒有天賦也沒關係,我們還是很愛妳。
──妳不擅長法術,平日難免會受點委屈。可是即使這樣,我們一樣會愛妳。
──不用勉強自己。就算當不上法師,妳還是我們的好女兒──
那些溫柔總是具備某項前提,親暱關愛的同時又流露出某種遺憾。
他們確實愛她,這點毫無疑問。然而在愛她之前,他們總是要先看到她
身上的某個缺憾,以致於如果不先強迫自己忽略那個缺點,不先對某些事實
表示妥協,不先按捺住那聲打從心底的喟嘆,那他們就無法真心去愛。
「妳哥跟妳,還有妳爸媽完全不一樣。」
站在飄雪的街道上,夜精靈盜賊金眸閃爍,冷銳如刀。
「他不會對疑問視而不見,也完全不屑那種只是用來心安的答案。即使
粉身碎骨,他也要追求真相。」
安瑟又想起了當年媽媽陪著她到吉米家道歉的那件事。當時,她媽媽將
史賓賽太太拉到一旁,兩人交頭接耳說了好陣子悄悄話。而在那之後,史賓
賽太太雖然還是很不高興,但對她講話的口氣卻溫柔了不少,離開前還拿了
幾塊餅乾給她。
「可憐的孩子。」史賓賽太太這麼說。
而直到現在,媽媽從來都沒有告訴她:當年她對史賓賽太太撒了什麼謊。
那個夜精靈說得沒錯。無論是她或她爸媽,她們都一樣:對疑問與不安
視而不見,只肯抓著讓自己心安的答案,卻從來都不願面對真相。
而就和她媽媽從沒提過她對史賓賽太太說了什麼一樣,昨天晚上,她父
母只與她一同享用美味的晚餐,卻完全沒提起這個瓷罐的存在,絲毫不打算
告訴她:她的哥哥已經永遠都不會回來。因此安瑟很清楚,她的父母已經做
出了選擇。
看著瓷罐,安瑟非常猶豫──說真的,不知道真相又怎麼樣呢?一直以
來,她都過得很快樂,有全世界最好的爸媽,跟全世界最溫暖的家。就算這
份幸福很脆弱,建立在某些不能說破的默契上,可是難道只因為這樣,這種
幸福就不真實了嗎?難道只因為這樣,那些快樂就從未存在過了嗎?難道只
因為她爸媽瞞了她某些事,她就能忽略他們對她付出的所有關懷,就能因此
說他們根本不愛她嗎?
安瑟遲疑許久,久到連照進屋裡的陽光都變了角度,透過玻璃將窗外落
雪的影子映在地板上。安瑟看著點點飄落的雪影,還有窗外不斷落下的細雪,
突然想起昨天早上,她與吉米一同在城外漫步時說的那些話。
她想起了吉米的臉,想起他那對意外好看的藍眼睛,還有他對她描繪的
未來景象,確切平凡而美好,有著穩定的幸福。
吉米值得那種穩定的幸福。
她打開瓷罐。
一個禮拜後,安瑟把吉米找出來,兩人這回沒翻出城外,只在公園裡隨
便走走。這一個多禮拜以來,雪一直下個沒停,能用魔法除雪的城內還好,
但城外積雪卻已經有了半個人高,對安瑟來說是足以滅頂的危險區域。
隔著一條手臂的距離,他們在僻靜的水池邊站定,兩人視線不約而同投
向池中的雕像看。
他們沉默了好陣子。
「……我找到我想做的事了。」單手插腰,安瑟說。
「欸──是喔?不錯啊。」吉米雙手抱胸道。「是什麼?」
「滿複雜的,有點難解釋……但簡單來說,我得去找一個人。」
「找人?」
「對。我有很多很重要的事要問她。」
「女的喔?」
「對。」
「哼嗯……」
「你安心了喔?」
吉米沒回答。安瑟很快抬頭瞄了他一眼,又繼續望向池中的法師雕像,
看著淙淙清泉不斷從雕像手中的法杖頂端噴出來。
「……然後,為了找她,我必須做很多準備。」她說:「所以我前幾天
已經跑去冒險者協會登記,開始進行盜賊訓練了。」
「到這麼誇張喔?」
「那個人很難找。而且感覺非常難搞。」
「嘿欸──」
「然後啊,等訓練完畢,我會離開達拉然一陣子……畢竟要找人嘛。」
「嗯。」吉米稍微調整站姿,依舊雙手抱胸盯著雕像看。「……妳要去
哪找?」
「等基本訓練結束後,會先去暴風城打聽一下。但我覺得大概沒什麼用。
所以應該還會跑很多地方。」安瑟停頓一下,「我說真的。那傢伙真的很討
厭。」
「所以也不確定要找多久就對了。」
「嗯。」
「……很沒有計畫耶妳。」
「沒辦法。我也是最近才終於想到要處理這件事的。畢竟我以前什麼真
的都沒想。」安瑟說,「就跟你之前說的那件事一樣。各種沒想過。」
吉米很快眨了幾下眼,反覆抿著嘴唇,沒說話。安瑟抬頭望向他的臉。
「我可以先問你一件事嗎,吉米?」她問:「──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吉米明顯頓了一下,低頭對上她認真的眼神,猶豫半晌。
「……就,喜歡了吧。」迴避著她的視線,他尷尬地說:「談得來,個
性很合,然後……然後其實,也滿可愛……在一起,很開心……之類的……
反正,總之,就喜歡了,這樣……」
「嗯。」安瑟點頭,「就只有這樣?」
「這樣很夠了吧?」摀著臉,吉米撇過頭。安瑟看見他的耳朵已經紅了
一片。「妳到底還想聽什麼啦……」
「可是我缺點滿多的吧?」她說。「我打斷過你兩顆牙喔?」
「那個很久了好不好?」他掩面嘟嚷,「對啦,妳是有點兇啦,但其實
也還好,就衝動一點,粗魯一點……」
「而且我不會施法耶?」
「……然後?」
「一點點都不會喔?」
「我知道啊?」歪著腦袋,吉米皺著眉,放下雙手緩緩轉過來。「所以?」
他的眼裡充滿真誠的困惑。安瑟看著他茫然的表情,突然失聲笑出來。
然後,她跳起來,一把摟住吉米的脖子,往他臉頰狠狠親了一下,接著
感覺到吉米臉頰的熱度,火辣辣地透過嘴唇傳到她臉上。
──臉紅果然是會傳染的。安瑟這麼想著,同時把臉藏進吉米懷裡。
吉米僵了好幾秒。安瑟雙眼緊閉,一句話都不敢講。吉米的肩膀動了一
下,終於微微發抖著慢慢伸手抱住她。
他們在雪地裡摟在一起,著火似地全身都在發燙。
「……這樣很賤耶?」吉米的聲音像是快哭出來了,「不是啊?妳才剛
說要離開,又忽然這樣……」
「……對不起。」她小聲地說。
「要說對不起的話,直接拒絕就好了啊?沒有這樣的吧!」
「對不起啦……」
「不要在這種時候才撒嬌啦!妳之前明明都沒有……太賤了啦……」她
感覺到吉米摟她的力道更緊了些,「莫名耶……為什麼啊?突然就說要當冒
險者,要出去找人什麼的,這些妳從來都沒講過啊?聽都沒聽過,我根本都
不知道……」
「呃,因為我也是這幾天才決定的。」她囁嚅著說:「怎麼說?就很複
雜……這幾天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抱歉……」
「欸可是沒有不是啊這也太突然了吧!這是要我怎麼接受啦──!」
她聽見吉米吸鼻子的聲音,愧疚到不敢抬頭,卻還是捨不得放開他。
而吉米也沒有。雖然悶在她的髮間哭,雖然全身都在發抖,卻還是緊緊
抱著她不放。
「……妳會跟我解釋清楚吧?」他啞著聲音問。「不要說什麼很複雜不
會講之類的……這麼突然真的太扯了!妳懂吧?這個不行,真的不行……」
「我會啦。雖然我自己也搞不太懂──不過我會全部告訴你的。」深呼
吸幾下,安瑟抿緊嘴唇,小聲卻堅定地說:「我絕對不會瞞你任何事的!」
吉米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安瑟不太確定那該算「滿意」還是「不滿意」,
因此她猜那大概是「暫時接受」的意思。點點細雪落在他們兩人身上,而他
們緊緊相擁著連雪花都擠不進他們之間的空隙。
「……我不會等妳一輩子喔?」吉米說。「我早就說過了!我只想簡單
找個文書工作,跟我爸媽一樣,普通上班,正常下班,然後回家陪老婆孩子
什麼的──」
「我也不想找一輩子好不好?」而她小聲嘟嚷。「所以,我會努力啦。
這樣。然後你覺得受不了了就……就這樣,沒關係啦。這也沒辦法嘛。」
「廢話!」埋在她的黑髮間,吉米停頓一下。「……但我覺得妳還是快
放棄吧。只靠一時衝動,根本完全沒有計畫性,這麼腦衝找不到的啦!」
當他說這些話時,他還是緊緊抱著安瑟不放。安瑟忍不住笑出聲來,伸
手揩掉眼淚很快抬起頭,看見吉米低頭看著她,雙眼已經哭紅,卻還是藍得
很漂亮,比她所看過的每片天空都還美麗,無論走到艾澤拉斯的哪個角落都
不可能忘記。
她看見一片雪花黏在他的嘴唇上。於是她一如往常地想都沒想,只是順
應直覺,踮起腳尖,將那片雪花擦到自己的嘴唇上。
而同一時間,在暴風城軍情七處裡,馬迪亞斯‧肖爾正笑著翻閱手上的
資料。「夜行者」奧斯伯不以為然地看著他。
「幹嘛?你終於要下來帶學生了嗎?」他疲憊地嘆了口氣,「光帶暴風
城這邊的訓練就很累了,現在連達拉然也要派人去協助……」
「嗯,沒辦法嘛,我們太缺人了。急需新血。」馬迪亞斯說著,將資料
遞回去。「辛苦了。加油喔。」
奧斯伯滿臉不爽。馬迪亞斯笑得可開心了。「別這樣,奧斯伯。好好帶。
我確定這批新生會很有用的。」他愉快地說:「我最近心底一直有個疑問,
卻老是想不出個所以然。而我猜,這群孩子應該能給我一個很好的『答案』。」
「你對這批這麼有信心?」
「沒錯。」揉著下巴,馬迪亞斯回答:「畢竟有些悄悄話,是只有女孩
子之間彼此打聽才能問出來的。」
他的視線穿透那疊申請資料,筆直落在裡頭那筆「安瑟‧克蕾瑞思‧萊
克特(Answer Clarice Lecter)」的簽名上。
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No.XX
Epilogue……?
※
※
※
※※※
──預。告。
※※※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
──有其各自追尋的事物,各自想望的目標,各自隱藏的欲望,還有各自走過的道路。
黑焰倏然轟來,挾起的氣流中彷彿能聽見惡魔獰笑。黑影瞬間覆蓋了整
個阿茲歐‧奈幽。原本滿天狂舞的蝗蟲風暴,以及遍地亂爬的食腐甲蟲,剎
那間全被捲入黑焰,發出刺耳的嘰聲蜷曲起來,落在地上掙扎幾下,再也不
動了。
滿滿蟲屍堆成了一片屍海。而在那片屍海下,有人突然「呸」了一聲,
自蟲屍堆中探頭。一名地精戰士正划著手臂,努力從蟲屍裡爬起來。
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名白髮夜精靈牧師正邊叨念導言,邊發抖著抹掉臉
上的黏液。德萊尼獵人抓著步槍猛搖,正在拼命把卡在槍管裡的蟲子清出來。
而安瑟則拍掉衣服上的蟲屍與蛛絲,慢慢起身,轉頭望向那個站在洞口的人
影。
她瞇起眼。人影背著光,一下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從身高與體型,能依
稀辨出那是名人類術士。「……謝謝?」她說。
「不會,應該的──呃,那個,不好意思──」
聽見這句回答,安瑟不禁暗自訝異:這名術士的聲音不只柔軟甜美,居
然還帶了點微微的慌亂,完全沒有她想像中那種在危機時刻登場的英雄所該
有的氣勢。
「呃,你們是遠征隊的嗎?還是冒險者?嗯,其實都可以──」拉著裙
襬,人類術士小心踩著臺階走下來。「那個,我只是想先來看看裡面的狀況
而已,可是莫名其妙就找不到路了,一直出不去……」
走到安瑟面前,她拉下斗篷罩帽,露出底下奶金色的長捲髮。
「……所以,妳們可不可以帶我一起出去?」掛著可憐的表情,瑟凡西
諾雙手合十,祖母綠般的碧眸對著安瑟猛眨,險些就要掉下淚來。「……拜
託?」
──有些人將謎團深藏心底。有些人亟欲追尋答案。
「──等一下,妳認識我哥?」安瑟從睡袋裡彈起來,「啊對吼!妳說
妳是暴風城來的嘛!」
「什麼?」瑟凡西諾咬著烤蜘蛛腿,一臉茫然。
「我哥!就是那個瑞斗!瑞斗‧漢尼拔‧萊克特!」連睡袋都來不及鑽
出來,安瑟探出半個身體直接趴上瑟凡西諾大腿仰望她,看上去完全是一隻
興奮過度的幼貓。「我是他妹妹!雖然我哥應該不認識我,可是我是他妹!」
瑟凡西諾皺起眼,在心底仔細搜索瑞斗的記憶。然而跟暴風城十多年的
生活比起來,他對達拉然老家的回憶實在太過淡薄,平日也幾乎從不與家人
連絡,只有在登記資料填表格時,才會偶爾出現一些相關細節──
「我叫安瑟!安瑟‧克蕾瑞思‧萊克特!」
瑞斗圓滑的筆跡浮現在她腦海。瑟凡西諾瞪大眼睛,咬到一半的烤蜘蛛
腿直接落到安瑟鼻子上。
──有些人早已遺忘一切。有些人卻難以就此忘懷。
瞪著眼前的被遺忘者盜賊,瑟凡西諾的心跳激烈無比。雖然在對敵時,
有這種反應是正常的,然而不曉得為什麼,她總覺得剛才這一幕非常熟悉,
甚至連此刻的對峙,都讓她有股強烈到完全不像是錯覺的既視感。
她看著被遺忘者盜賊替換成義肢的右腿與左臂。
而被遺忘者盜賊也盯著她,表情警戒而困惑,又像是在提防她有什麼詭
計,又像是在疑惑她為什麼沒有繼續攻上來。瑟凡西諾看著他茫然的表情,
腦中那些遙遠的記憶突然甦醒過來,將她重新帶回了那個血腥的夜晚──
「……你,我問你……」用還不太熟練的獸人語,她發抖著問:「你以
前……去過梣谷,對不對?」
盜賊瞪大雙眼,「妳會說獸人語?還認識我?」他的長劍依舊護在胸前,
眼中敵意卻已沒有先前那麼旺盛。「妳是我們這邊的人?」
「……所以,你的確去過梣谷對吧?」瑟凡西諾咬牙。明明雙眼緊盯住
盜賊,卻恍恍惚惚只能看見當年艾波恩被風刃劃得血肉模糊的臉。「你──
你記得,你在那邊……發生過什麼事嗎?」
被遺忘者眨眨眼,「……不記得。」他的表情突然有點難過,「我都忘
了。」
瑟凡西諾大口喘氣。被遺忘者盜賊的眼神明顯消沉下來。
「雖然奧斯說我很笨,不記得很正常,但我還是覺得應該要記得的……
記得現在的大家很開心,可是我也想記得以前的大家。我想全部都記住。」
抬起手,盜賊下意識地開始咬手套。
「──所以,我也應該記得妳嗎?」看著瑟凡西諾,丹帝誠心問道。
──有些重逢來得太早。
「嗚喔,好久不見。」跳下紫色元龍,希理絲順手拍拍牠的脖子,金眼
已經將面前的整群人全部打量過一圈。「真是巧遇!我還在想說這邊單獨行
動很危險,想找人一起合作咧──你們還缺人嗎?能不能加我一個?」
安瑟嘴巴張得大大的,簡直無法相信居然有人可以這麼厚顏無恥。瑟凡
西諾客氣一笑,「抱歉,不缺盜賊哦?」
「多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啊?」德萊尼獵人望著元龍的雙眼閃閃發光。
「妳已經跟這裡的龍族打好關係了?太棒了吧!我是說,要是我也可以早點
跟這些美麗的生物親近的話……」
「妳是工程師啊?不錯,我中意妳!」地精戰士朝希理絲的火箭靴豎起
拇指,「懂得欣賞卡迪03X型引擎的人,就算是食屍鬼,我也會把它當朋友!」
「我們都是卡多雷,出外互相照顧是應該的。」夜精靈牧師不可置否,
「而且人多應該比較安心吧?」
「我不這麼認為。」瑟凡西諾按住胸口,拼命壓抑瑞斗在她心裡嘶吼的
聲音,壓抑住他足以撼動靈魂的激烈情感。「只要有她在,我就完全沒辦法
心安。」
「是嗎?可是我還以為:把我擺在妳們眼皮底下,妳們應該才更能放心
耶?」希理絲歪頭道:「否則我會跑去什麼地方遇到什麼人做出什麼事,可
就完全沒人知道了哦?感覺很危險耶,這樣真的好嗎?」
安瑟面色鐵青。瑟凡西諾移開視線。希理絲燦然一笑。
「所以嘍,請多指教啦?」她說。
──有些初識來得太遲。
站在冰冠城塞上,站在滿地的鮮血與屍塊間,希理絲甩掉匕首上的肉屑,
隨手揩掉眼瞼上的血點,緩慢回身。而在她背後,一名被遺忘者牧師就站在
那裏。
他看著她,灰白的眼珠在眼眶裡微微動了一下,「……好久不見了,我
的同胞。」他用熟練的達納蘇斯語說。
希理絲皺起眉頭,「你是誰?」
「妳果然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被遺忘者嘆道:「沒辦法。我們每
次碰面,狀況都很混亂,實在不是什麼認識的好時機。」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夜精靈盜賊的微笑充滿懷疑,「同胞什麼的
這麼親密……我身上可沒那麼多爛肉。」
「啊,是我失禮了,居然還沒自報家門──我叫奧斯。大家平日都是這
麼叫我的。」自稱奧斯的被遺忘者牧師說:「但我真正登記使用的全名,叫
做『奧斯提』。」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小塊金屬片。隔著一段距離,安瑟瞇起眼,依稀
辨出那是塊只剩半邊的軍牌,是只要承接官方任務時便會領到的標準配備,
基本上並無任何特殊之處。
然而就在那瞬間,她看見希理絲的表情已經沉了下來。不只如此,她所
散發的氛圍也和以前完全不同,是安瑟過去從未見識甚至想像過的陰沉冰冷,
連整個空間的氣氛也為之一變,彷彿光憑她一個人,便足以將整個世界拖進
恨意的渦流裡。
「……你為什麼會有那個?」希理絲說。「還給我。」
她的聲音陰森得連瑟凡西諾都忍不住戰慄,發自靈魂深深感到恐懼。然
而更重要的是,她能清楚感受到:在她的心裡,瑞斗正在痛聲哭泣,朝希理
絲哭吼著他深切的不甘與嫉妒,遠比過去的每個時刻都還要絕望,疼痛到足
以碎裂他僅存的那點靈魂殘渣。
「──能見到妳真好,小姐。」舉著那塊軍牌,奧斯輕聲道:「畢竟,
我能得到這個名字,完全都得歸功於妳。妳給了我一段新的人生。我一直都
很想感謝妳。」
「你不准用這個名字。」希理絲說著,金眸裡沒有半點光彩,空洞得宛
若無盡的黑暗。瑟凡西諾與安瑟不由得毛骨悚然。「還給我。」
而看著這樣的希理絲,奧斯只是微笑,溫柔而感慨。
「……那麼,既然我已經報上名號,接著就該換妳了,小姐。」
微微躬身,他有禮地說。
「──請問芳名?」
──然而若論別離。
點點星光在整個空間中反覆凝聚又潰散。瑟凡西諾跪在奧杜亞天文館裡,
無視了身旁無盡外延的所有宇宙,只往自己的內心不斷挖掘。
然而,無論她尋找多久,她都找不到那間本該存在於她心靈空間中的書
房。而原該在她的心靈空間中永遠陪伴她的瑞斗,也已從她心中徹底消失。
不管她怎麼往心底拼命追尋,她也完全聽不見瑞斗呼喊的聲音,感受不到他
激烈的情緒,再也沒能感覺到他發自靈魂的顫動與痛楚。
「小安,瑞斗……瑞斗呢?」她發抖著朝惡魔們問道:「他去哪了……?」
惡魔們沉默不語。一如往常地,不能讓她知道她不知道的事。
瑟凡西諾發抖著,縮起身體蜷在地上,「不可以,不可以走掉,不要丟
掉我……」
她尖聲狂吼。
「──不要丟掉我!」
──則永遠都不是時機──
而看著這樣的瑟凡西諾,希理絲只是面無表情,金眼裡沒有半點情緒。
「啊。好懷念。」
她說。
「我以前也是這樣呢。」
──走過炙熱的燃燒平原,穿越陰冷的梣谷密林。
──逃離黑石深淵的權謀鬥爭,躲過深埋在梣谷荒林間的陣營血戰。
──在發生了這麼多這麼多的故事後,有些人的旅途就此終結,有些人還不願停止腳步,
更有些人直至此刻,才總算得以踏上旅途。
──而如今,在北裂境狂烈的風雪中,又有一段新的故事即將展開──
「……我早就這麼想了。」低著頭,瑟凡西諾細聲輕語。「其實,在發
現瑞斗都不告訴我,都不理我,連看都不想看我的時候,我就應該這麼做了。」
熊熊綠焰自她背後擴開,碧青幽然宛若她祖母綠般的美麗綠眼。綠焰在
地面上映出跳躍的黑色火影,惡魔們在影中不住竊笑。
「我恨妳,小希。」看著希理絲,瑟凡西諾說。「我要殺了妳。」
──《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第三部:北裂境篇。
「哼嗯。」半瞇著眼,希理絲懶洋洋地說:「我是沒有很在乎這個啦。
而且我早就沒打算活著了,所以妳若心情不爽,那開個價過來給妳殺兩下是
也沒差。」
歪過頭,她甩下紫髮,金眸裡空洞無光沒有半點感情,彷彿她早已不把
整個世界放在眼裡,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
「但他要我『不要死』。」
提起匕首,她安靜地說。
「所以我不能死。」
──不。會。寫。
「──該是結束一切的時候了。」希理絲說。
※※※
偽預告結束。謝謝大家長期以來的支持。
我只是想把腦袋裡想過的可能發展弄成預告片形式而已,實際上真的沒有第三部!
雖然我在填坑時,確實曾考慮過繼續發展成北裂境篇的可能性。
然而一方面,我當初只玩到三版便退坑了,因此沒有好好研究過三版劇情,對各種勢力分
布與地形環境人文生態都不清楚,能用來發展故事的資料庫不夠充實。
二方面,這篇真的寫太久了,而我當年預計的結局原本就是這樣,再寫下去就是狗尾續貂
而已。不如好好收掉它,然後開始去寫我的其他原創──可以寫的故事太多,但時間永遠
不夠。這也是沒辦法的。
三方面,就算我真要繼續寫下去,依這篇故事的調性,大家到最後都只會比現在更慘而已
。
依目前走向,我只能想到幾個可能結局:
1. 希理絲殺了瑟凡西諾,繼續踏上滅世之旅。
在已經沒人能阻止她,甚至沒人意識到她的存在的情況下,依她的手腕,艾澤拉斯大概至
多二十年內就會所有種族自己內亂互戰團滅掉。
2. 希理絲正要殺掉瑟凡西諾時,突然察覺瑟凡西諾身上還留有瑞斗的靈魂而無法下手,
進而被瑟凡西諾反殺。
在這個情況下,瑟凡西諾雖然是活下來的那方,但她體內的瑞斗靈魂將完全無法接受殺掉
希理絲的這件事,而同處於瑟凡西諾心靈空間中的惡魔,將會吞掉自願放棄自我意識的瑞
斗。因此瑟凡西諾會在殺死希理絲的同時,也失去瑞斗的靈魂。失去一切的她,從此將只
能渾渾噩噩地活下去。
在所有路線中,這算是最有可能出現的結局。
3. 軍情七處循著安瑟這條線索追查到希理絲,並在瑟凡西諾不曉得的情況下殺掉希理絲
。
在No.40裡,軍情七處已經知道瑞斗背後還藏著某個人,而這個人還具備了拉文霍德莊園
的毒藥技術,不能輕易小覷。
由於瑞斗當時已經潛逃,因此馬迪亞斯迫於情勢,沒有繼續派人追殺,只留待一切自然發
展。但當瑟凡西諾獨自回到暴風城,改頭換面成為前所未見的術士天才時,軍情七處自然
也會注意到這個怪異的狀況,只是完全沒有證據證明瑟凡西諾知道任何事,也無法猜想究
竟有什麼狀況,能造成瑟凡西諾的這種變化而已。
這也是瑟凡西諾之所以變化這麼大,但軍情七處卻一直沒有動她的理由:比起直接對瑟凡
西諾出手,不如先留著觀察,好找出當初那個藏在瑞斗背後的隱藏人物究竟是誰。
軍情七處畢竟是國家級的組織。跟單打獨鬥的希理絲比起來,他們完全等得起,也非常有
等待的本錢。
瑟凡西諾已經擁有了瑞斗的記憶跟知識,因此她會懂得提防馬迪亞斯,提防軍情七處,提
防暴風城的官方組織,但她不會想到要提防瑞斗的妹妹安瑟。這便讓軍情七處有機會找出
希理絲這個人。
「有些悄悄話,只有女孩子之間才探聽得出來」。馬迪亞斯知道自己問不出個所以然,但
他有很多可以利用的手段。
希理絲的優勢在於她完全隱形,可以躲在人群中挑撥離間搞破壞。但只要把她拉到檯面上
,那她就完全沒有贏面了。
因此如果軍情七處能循線抓到希理絲,並在瑟凡西諾不知情的狀況下幹掉她,那麼儘管希
理絲將在暴風城運河的鱷魚肚子中永遠長眠,但至少瑟凡西諾還能繼續安然掌握瑞斗的靈
魂,從此永遠不會再被瑞斗遇上希理絲時的情緒衝擊,為此深受折磨。
這算是唯一能阻止希理絲毀滅世界,並讓瑟凡西諾還能抓著瑞斗靈魂繼續活下去的路線。
4. 瑟凡西諾意圖殺掉希理絲,卻被綁在身上的瑞斗靈魂壓制意識,瑞斗就此接管瑟凡西
諾的身體,瑟凡西諾反成為被困在心靈空間中的那方。
在這條路線中,接管瑟凡西諾身體的瑞斗,會和希理絲一起踏上浪跡天涯的逃亡之旅,三
不五時還與希理絲打砲打得昏天黑地。
而困在身體裡的瑟凡西諾,則只能被動地看著瑞斗用自己的身體跟希理絲做愛,用自己的
唇舌自己的聲音告訴希理絲他有多愛她,但卻完全無法阻止,甚至無法讓自己感覺不到這
些感覺。瑞斗跟希理絲過得越幸福,瑟凡西諾就越絕望,最後會連自我意識都徹底破滅,
被與她簽訂契約的惡魔們完全吞噬。
至於瑞斗跟希理絲,他們這對變態情侶雖然能短暫過上一陣子幸福快樂的逃亡生活,但希
理絲的心病卻無法因此痊癒,反而會因為隨時都意識到眼前的人既不是瑞斗,也不是瑟凡
西諾,更無法是她長久以來不斷追尋的奧斯提,結果反而比以前崩潰得更嚴重。
在這種情況下,希理絲雖然勉強能在瑞斗的陪伴下,短暫快樂幸福一陣子,但很快就會承
受不住壓力,進而因分不清現實與幻覺而自殺,而且極可能會崩潰到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在
自殺,只以為自己還與奧斯提幸福地在一起。
而由於對瑞斗而言,希理絲便是他之所以能壓過瑟凡西諾意識,掙扎著回到這個世界的唯
一理由。因此只要希理絲死了,他便無法單獨存在,也毫無理由繼續存在,自我意識會跟
著瞬間潰散。
此時,曾與瑟凡西諾簽訂契約的惡魔們,便會出面接管這具身體。從此以後,即使不透過
契約者,位處其他位面的他們,也能自由地對這個世界造成影響。
但這一切,已經都與瑞斗、瑟凡西諾及希理絲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簡單來說,如果故事繼續發展下去,所有人都只會比現在還更慘而已。
因此正如希理絲所言,「該是結束一切的時候了」。
所以就讓故事停在這個看起來似乎還能有點希望,大家都再次踏上旅途的地方吧。
能把這個坑了十幾年的天坑填起來,我除了訝異以外,也非常開心。
雖然二創文寫了不少,但能讓我寫這麼長這麼誇張,寫到我剛才字數算一下發現居然破百
萬的程度,WoW還真的是第一個。
而由於近年我的心力都轉到原創上了,所以未來多半也不可能再寫出這麼誇張的二創了。
總之非常感謝所有願意陪伴我到現在的讀者們。
能知道有人持續在關注這篇長文,真的讓我很快樂。
謝謝你們。
未來我們有緣就在其他遊戲或其他小說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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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ugHouse of Paradise. 天堂病棟。Penana據點。
文字實驗品腦漿翻拌嚼食後的殘渣。吞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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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病棟。噗浪對外窗口。創作消息發布區。追蹤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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