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般的死亡能力
大約從聖誕節開始,我一直為肩頸僵硬,左手酸麻所苦,照了X光確認是頸椎骨刺之後,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排到MRI,並在一個星期內排到中生代神外權威(就是第一個誤認我是護理師的那個)的開刀時間,做椎間盤置換手術。我還跟醫生說:「我期待住院很久了,可以多住幾天嗎?」,知曉家裡狀況的他同情的說:「你一定很累了。」但健保局沒那麼有同情心,總醫師告知五天即可出院,連星期天都可以辦出院。
事出臨時,我火速在接到通知的三天內整理好所有該交代的資料,甚至將遺囑公證,安置好丹丹。整理好住院的行李,滿心期待那一天的到來。我對大哥的焦慮早已麻木, 滿心期待手術出錯,麻醉了就不要醒來,在我心中那是最美好的結束方式。誰知道就在前一天早上,父親決定先下手為強,一走了之,留下幹聲連連的我及持續酸麻的左手。
他的狀況一直很穩定,脫離呼吸器一年多的他血氧一直維持在九十九,比我媽還好,血壓心跳都正常,只是無可避免,縱使他的看護是褥瘡殺手,他就是有辦法長出更慘不忍睹的褥瘡。全身癱瘓的他不會痛,但我們看到的人心理陰影面積可比戈壁沙漠。
如果有一個「最會安排自己死亡時間」的比賽,那臥床近三年的父親絕對是「叫我第一名」。他沒有在半夜停止呼吸,嚇壞起床上廁所的看護,讓所有的家人得被嚇醒,睡眼惺忪的趕到。他也沒有在下午停止呼吸,按照助念八小時的習俗我們得等到半夜才能引魂。他算得好好的,等到看護洗臉刷牙完,大家都起床準備上班上課,他才開始臉色發白,血氧急速下降,完全沒有喘,等我大哥一到就停止心跳,摸不到脈搏。居家護理師和醫生隨後趕到,堂堂主任還自己走回急診室拿針線回來幫他縫合氣切傷口。經驗老到的護理師則趁他身體尚未僵硬幫他拔掉所有管路,簡單淨身,將褥瘡貼上人工皮,換上家居服,等候禮儀公司人員到來。
一如傳聞,哭得最慘的是看護。對我而言,這三年間我已經演練了兩次都被擺道,所以其實已經超前部署,禮儀公司人員到達之後一切按部就班,將大體移到客廳,等待設置靈堂,遺照早已選好,完全沒有驚慌失措,所有步驟如行雲流水。我依照指示填寫所有表格,還有餘裕挑選一起火化的紙紮屋,一口氣買了三台計算機,要不是因為價格太高會買五台,因為父親的習慣是用到沒電就買一台新的,所以家裡堆滿計算機。決定庫錢時,我很爽快地說燒個十箱吧,陰間幣值一億,熟識的禮儀公司經理問我要不要乾脆燒二十箱,因為二殯最多可以燒二十箱,於是父親將帶著兩億,附有汽車機車佣人的豪宅,老人式手機,家用電話,古早時聽股票的收音機,看股票的iPad,一副麻將,數種外幣(萬一他決定去旅行),聽古典音樂的視聽設備,手錶,(我想他不需要灣流型私人噴射機),及最需要的計算機上路。股票證券交易所及股票需要另外訂製,大哥說就讓他自己去買吧。
父親的遺體初步處理完畢,我開始打電話通知近親,很簡單的說明父親早上在睡夢中安詳離開,告別式時間未定。期間也接到一些電話,包括忘記取消的預約,我發現只要說一句:「抱歉父親早上過世了。」所有人立刻識相的掛電話,不多囉唆。可惜這一招只能用一次,不過半夜我與遠在捷克的好友通電話時,我說:「You know men do get sex for saying that.」她笑得不可開交。
那一天就在等待中過去,等待靈堂設置,等待照片,等待助念結束。我們沒有人真的在一旁助念,大多靜靜在他身邊陪伴或安慰母親,或讚嘆他精準選擇死亡時間的能力。因為上次父親出院時大家已經哭過一輪了,經過一年的等待再次痛哭流涕似乎有些缺乏說服力。我則覺得父親為了兒子而讓女兒繼續痛一個月也太過分,怨念頗深。
下午四點多,法師抵達,直系親屬只剩下母親與我,大哥大嫂與長孫。我們排成一排跟拜,大哥負責擲筊,連續四次都沒有筊,法師問我們是否還有不在場的親人,我說還有一個在新加坡的二哥,掏出手機開起視訊,二哥在那頭對父親說:「我已經訂好機票,再過兩天就回去送你了。」這才擲出聖筊。老實說,這時我的怨念已經不可言喻。I am taking it personally. 夜半時我這樣對遠方的友人說。當然身邊的朋友紛紛安慰也許是這週不宜開刀,父親在保佑我云云,我一律回以「最好是啦」跟「屁啦」的動態貼圖。
禮儀師一肩扛起父親的遺體,我哽咽的對姪子說:「我的爸爸就麻煩你了。」回想起來,我覺得我的情緒和護理師是一樣的,照顧久了總是有感情。「我不愛他」,我這樣對朋友強調,哭泣只是壓力的釋放與解脫。
第一天晚上就接待了五位來拈香的親友,第二天開始守喪的作息,晨昏供飯菜等等。我去選骨灰甕時只花了二十分鐘,連帶連母親的都一起買好(「我不要再來第四次了,」我說,先前已經為了祖母及叔叔的遷墓去了兩次。第一次辦喪事的我卻對殯葬事宜熟門熟路)。過年前一殯二殯全滿,我們硬是找到一間小小的誦經室作為告別式之用,頭七圓滿七告別式連續三天進行。要是我自己,直接火化就地掩埋。
我去回診找幫我照MRI的醫生,她也是當初在加護病房照顧父親的醫生,我說出早已想好的台詞:「我本來現在應該在開刀房,可是我爸前天先掛了,可否先開一個月的藥給我?」然後再敘述一次他魔法般的死亡能力。回到家裡,失去病人的看護閒到抓蚊子,另一個經歷過台灣喪事的看護問我為何沒有折蓮花,好吧,禮儀公司送來四千張蓮花紙,你們慢慢折。她們一面折一面聊天打發突如其來的空閒,原來父後七日是這樣度過的。
決定告別式的日期之後,還有其他更複雜的事宜要處理,父親的遺產複雜,我自己掏腰包委任律師處理,以避免與兄姐接觸。母親的看護早已預訂好離職,得尋找接續人選。而我自己的手術,當時醫生一再向我大哥強調第一天一定要有人陪,但我們找不到適當人選。我看著月曆,終於覺得也許父親是想讓他的看護來醫院照顧我,所以他以魔法般的能力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其實是對我的貼心舉動。
最好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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