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母遠行!
這是我的第一張照片,1969年三月我在雲林縣褒忠鄉馬公農場的日式宿舍出生。生父蕭三郎,生母蕭陳來勤,我本姓蕭但我的命運早在母親肚子時就被注定好了。我在蕭家排行第五,上頭有四個哥哥。蕭三郎在日本人留下來的馬公農場裡當一名臨時工,母親則在農場編制外從事雜項農務勞動工作。
我生母本姓陳,她弟弟結婚後幾年無子嗣,外婆在生母懷孕時便跟她約定,這胎若是女生留下自己養,若還是男生就過繼給你弟弟。我與四哥相差七歲,前面的哥哥們彼此只相差兩歲,也就是說我算是意外來到這個世界的。出生後母親一見是男孩,不禁淚濕衣襟。親戚們都安慰她說:「人家是生男生歡喜得不得了,妳生男的哪有還在哭的?」殊不知母親心底難過的是,這孩子將與他無緣,不久後就得被離開這個家。
我在雲林蕭家生活了一年,老實說是什麼記憶都沒有的。我今日陳姓父親本想孩子出生後不久就將我帶走,只是生母再三央求:「這囝仔身體不好,半夜哭啼許久,讓我再餵他一年母乳後,等身體勇健了你們再抱走,以後嘛會卡好腰飼。」聽我今日養母說,他們就好像寄了一個孩子在鄉下養一般,有空就會從鹿港坐車到褒忠的馬公農場,探望這個瘦弱的小孩。
「彼時陣你在地上爬,跟一群雞鴨爬在一起,我看你隨手拿起雞大便就往嘴裡塞。」養母如此告訴我。養母來自雲林元長李氏大家族,看著未來的兒子在如此困苦環境裡爬滾難免有點心疼。
一年時間很快過去,我也從地上爬的幼嬰兒到搖搖晃晃會走路、會叫爸媽的一歲。一日中午,養父母依約從鹿港包了一台嗨丫(計程車)來到雲林馬公農場。彼時農村鮮有汽車,鄰人看到從車裡走下一對穿西裝的體面夫婦,急忙跑來蔗田呼喚正忙著農事的蕭三郎跟蕭陳來勤,我的父母親歸來。
鄰人邊跑邊大聲嚷嚷著:「三郎啊!來勤啊!你們家的人客要來抱走你兒子了!」
滿身蔗渣的父親跟養父在榕樹下泡著茶,養母急著想見小孩。那時大哥蕭文忠正背著我到附近看人劈甘蔗玩耍著,鄰人將大哥喚回來交給養母抱著。養母看我全身髒兮兮,急忙升起熱水幫我梳洗一番。生母隨後匆忙回來,摘下斗笠獨自一人到灶腳生火忙著炒大麵給弟弟跟弟妹吃午餐「我們家第一次吃到那大麵裡有很多肉絲的。」三哥後來這樣告訴我:「那時你爸媽從鹿港帶一串香蕉,還有一個鐵盒子的糖果餅乾。阿母把香蕉跟鐵盒子藏在衣櫃裡,她什麼珍貴的東西都藏在那裡。我去偷香蕉吃,阿母發現邊打我邊哭著。後來才知道那是失去弟弟的代價。」
「我也不知道彼時陣明明就很難過,怎麼還會去廚房炒大麵呢?」阿母去年在生父過世出殯前一晚,看著生父的棺木突然回想起我被抱走的那一天,鉅細靡遺訴說著五十年前的這段故事。
麵吃了,香蕉餅乾也給了,孩子也梳洗乾淨了。我被換上從鹿港委託行買來的這套乾淨衣物,就要被抱上車離開。突然阿母說:「這孩子這麼小還沒斷奶,抱回去不好養,要不然你們抱第四個去好了。」四哥那時八歲讀國小二年級,他楞在一旁聽著阿母要拿弟弟跟他換,嚇得哭了出來。養父看他哭得可憐,直說這孩子都這麼大了,已經有記憶換環境生活會不習慣啦。這話題其實也沒有太多人附議討論,大家都知道那只是阿母不捨,想著有什麼方法可以毀掉外婆當年的承諾罷了。
就在養父母把我抱上車離開時,生父提議:「農場最近開了間照相館,帶這孩子拍張照片留給我們吧?」養父母想想也好,於是兩家人抱著小孩到農場的照相館拍下這張照片。
從此我留在蕭家的記憶,也就只有這張照片而已。
來到鹿港的生活,果如生母說的「歹腰飼」日夜啼哭。或許是對新環境的陌生、或許是還沒斷奶的思念、也或許是新手夫妻的手忙腳亂,反正我就是啼哭整日吐奶不進食。一個禮拜後,養父母見這孩子這樣直哭著不行,聽鄰人建議帶到媽祖廟拜拜,給媽祖當契子或會改善?彼日養父母包了一台計程車,帶我回到雲林朝天宮拜拜。
同時陣雲林阿母因乳兒離去,胸部漲奶疼痛難耐,加上思兒心切終日以淚洗面。「我看按呢不行,擱哭下去會把眼睛哭青瞑。」生父後來告訴我說,他騎孔明車到隔壁村取得當初主持這事外婆意見,決定從馬公農場坐公車來鹿港將我帶回。
哪知陰錯陽差,那時沒電話通訊,就這樣雲林來的父母親坐在鹿港養父母家門口一整天,直到夕陽西下最後一班回雲林的車就要開了,才依依不捨離去。
「來去吧,可能是咱跟這個囝仔無緣?」生父這樣告訴阿母,阿母哭著被生父拖著邊走邊回頭,期盼能見上孩子一面,但終究無緣上了最後一班公車離開鹿港。
從此我在鹿港家裡平順成長,一直到高中畢業時我都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按家族倫理我得叫馬公農場的生母一聲「三姑姑」,每次節日回雲林老家,鹿港媽媽總會再三提醒我「如果有人要你叫他媽媽,你不可以隨便叫喔。你只有一個媽媽知道嗎?」那時我總不懂,怎麼會有人要別人的小孩叫他媽媽呢?後來才明白,為何每次三姑看到我總會沉默不語摸著我的頭,然後就掉淚了。
大學畢業後我跟蕭家聯繫了上,哥哥們也已成家立業而我也慢慢知道這些故事,並與哥哥們互動如常。2016年我代表民進黨在鹿港參選立委,對手用我不是鹿港人攻擊我。競選幕僚建議我把這段往事說出來,我一直不願意。
我不願因我個人選舉,傷害撫養我長大的養父母心底。這件事我掙扎很久,最後決定開口問養父母,媽媽沒有說話我知道她心底難過,但爸爸支持我。他認為我們不貪不取,又沒什麼做什麼丟臉的事,為什麼出身要變成對手攻擊的話題呢?
那一晚造勢會場,我在台上哽咽著把這段往事說出來。我邀請從雲林來的老父母親上台,他們因長期農務勞動,衰老佝僂的身軀站在舞台上,我向我的父親母親們深深鞠躬,致上最大的感恩。我謝謝雲林的阿爸阿母懷胎十月生下我、割捨我。我知道我的離去對他們來說,是一輩子無法抹滅的傷痛。我謝謝我鹿港的爸爸媽媽含辛茹苦養育我、教導我。
不管我是不是在地的鹿港人,對我來說那不重要。我覺得重要的是我很幸福,因為我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
去年生父蕭三郎生病過世,我依民間習俗返回雲林為生父披麻守喪。今年6月26日早上9:40生母蕭陳來勤安詳過世,接到四哥電話時,我正開車載著我鹿港的爸爸往中山醫院化療回診的路上。爸爸耳朵重聽了,我邊開車邊打字給他看:「三姑姑剛過世了」爸爸看了告訴我說:「那是你老母!」然後我們就在車裡安靜不語。
我憋著胸口大石不敢嚎哭出來,車子在彰化往台中的快速道路上跑著,我想起五十一年前那台從馬公農場駛離開的計程車。我不敢回頭望,怕望見一樣也憋著胸口大石,忍著不能嚎哭出聲的阿母臉龐。我的阿母、三姑仔,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我們母子可以相互擁抱,好好哭一場,然後歡喜道別,給彼此祝福。就像眼前的路一樣,各自往生命的前方駛去。
我誠心祈求佛祖超薦,願我阿母一生受的苦從此全都放下。阿母,現在開始您身軀已經無病無痛、無煩無惱、無所牽掛、自在逍遙、雲遊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母親蕭陳來勤生於1933年2月11日仙逝於2020年6月26日享壽八十八歲。
兒 陳文彬2020/0708靈前謹誌
母親今(7/10)日遠行,功德圓滿。感恩此生。
鹿港囝仔仙 在 藝術蝦 Artshrimp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勝豐吧:散步前的那一夜
水彩 57x38 cm
終於畫出理想的酒吧風情了~
下面是目前正在寫書的內容節錄,可以搭配圖來看
----南方時框內容節錄----
儘管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但在鹿港小鎮裡的「勝豐吧」,還是擠滿了喝酒聊天的客人,吧檯前坐著一排看來像是常來店裡光顧的在地人,有的人和老闆閒聊、有的人喝著酒滑著手機、有的人不時抬頭觀看螢幕正在播放的〈神鬼認證:傑森包恩〉,桌上放了一盤剛用氣炸鍋烹調好的炸物,有雞塊、薯條等。五六人的姊妹淘圍著一張桌子,酒杯已見底,笑聲與交談聲踏著沒有旋律的節拍、在我的身後此起彼落。
「老闆,我想點一瓶啤酒。」
「好,你想喝什麼?」勝豐吧的老闆許君一邊沖著咖啡,一邊問道。許君年約三十多歲,留著淺灰的鬍渣,帶著黑色粗框眼鏡,身穿藍色T恤,說話慢慢的,有種斯文的氣質。
「我想喝酒精濃度高一點的啤酒,如果能超過十度那就更好了。」
「不然喝這瓶好了,如何?」許君帶著我走到啤酒櫃選了一瓶,他拿著酒說:「這支是三劍客—Hoppy Triple 啤酒花香金啤酒,口感很順,充滿濃濃的啤酒花香,是台灣釀造的,而且酒精濃度十一度喔,剛好符合你的需要。」
「既然老闆推薦,那我就選這支好了。」我仔細端詳著啤酒瓶上的酒標,是五彩繽紛的漂亮圖案,幾個穿著泳衣的男女正歡樂的跳入有著鯊魚的泳池。
確定好要喝的酒後,我坐回了原來的位置。許君則走到吧台後面的冰箱,幫我拿了一瓶已經冰好的Hoppy Triple 啤酒花香金啤酒,打開瓶蓋,緩緩的將啤酒倒入高腳杯,直到白色的氣泡剛好和杯口切齊為止,接著將酒瓶和酒杯放在我的面前,並且又遞給我一小杯的咖啡以及配酒的炸物。「Here you are」許君說完,就跑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夜裡的勝豐吧和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很不一樣,以至於讓我感到相當的意外。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多,那時剛到員林參加完大學同學的婚禮,閒來無事,就被住在鹿港的另一位朋友帶到了勝豐吧坐坐、喝酒。可是呢,那時店裡空蕩蕩的幾乎沒什麼人。
這只能怪我沒常識,酒吧的生活,不就是要到夜裡,才開始嗎。
我也就是在那時認識了許君的。至於對這間店與許君的了解,我只知道勝豐吧所在的老屋是許君家族的房子,曾是米業「許勝豐行」的倉庫,他在二〇一七年的時候重新整理成酒吧,二樓則作為「鹿港囝仔」這個在地文化復興團體的工作室,定期舉辦講座等等。
稍待片刻,許君大概忙完,拉了一張椅子放在我的旁邊,然後坐了下來:「這次來鹿港有什麼計劃嗎?」
「這次來鹿港的目的是為了寫書。」
「喔,我知道。你之前在臉書訊息有和我提過。」
「其實這是我第三次來到鹿港了,但這次我想跳脫一般觀光客的視角,看見不一樣的東西。」我稍作停頓,整理了一下思緒,接著說:「來這裡之前,我自己先做了一些功課,找到了好幾篇論文,探討著鹿港老街保存的起因、遭遇的問題、以及觀光熱潮興起後所衍生的現象。它們是我這次的鹿港行想觀看的地方。」
「聽起來很不錯呢!或許你也可以和我的夥伴們多聊聊這方面的問題。你知道『鹿港囝仔』嗎?我們這群鹿港青年組織了這麼一個團體,想推廣在地文化,讓鹿港的觀光變得更有深度,這是我們的目標。我自己的想法是現在鹿港老街改的有點失真了。」說著,許君拿出手機開了一張老照片給我看:「這是我阿嬤年輕時候的照片,她身後的鹿港老屋牆面都是整片的木條,在做生意的時候可以把木條拆下來變成窗戶,這是鹿港很傳統的建築風格,但是現在的鹿港老街新翻修的老屋反而看不見這樣的設計。」
「是的。在我讀論文的時候,確實讀到了鹿港老街樣板化的問題。也就是說當年主導老街保存的文化菁英在缺乏和當地居民充份的溝通下,決定了哪些該被保留,哪些該被抹去改造,以自己想像的元素改造了鹿港老街的樣貌。唉,光是這個議題,這就夠我們討論好久了。」說著說著,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我有個疑問。記得之前你把河野龍也教授二〇一七年來鹿港探訪的相簿分享給我看,我想知道他來鹿港有什麼目?他又在找尋什麼呢?」
「河野教授是來找尋許文葵的足跡的,他透過朋友繫到我,我就帶他在鹿港到處走走。我記得他也是為了做佐藤春夫的研究,和你想做的事情很像。」許君此時離開了座位走回工作區開始沖泡咖啡,邊工作邊回覆我的疑問。
「那河野教授當時有什麼發現嗎?」我喝了口啤酒接著問。
「這我就不清楚了,他有拿到許文葵兒子的聯繫方式,但不知道他後來有什麼進展。」
「或許他還在整理資料,還要再過一段日子才會發表以許文葵為主題的論文。河野教授不少論文都是循著這樣的脈絡來研究佐藤春夫當年台灣之旅所經歷的人事物,挖掘背後的故事,例如台南的醉仙閣、禿頭港老屋、或是當年的導遊等人。」
「聽你這樣講是還蠻有趣的,光是這樣就可以生好幾篇論文了耶!根本研究不完。」接著,許君問了我一個問題:「那麼,你又該如何把佐藤春夫和這次的鹿港行連結在一起呢?」
許君的問題還真是個好問題,不過在回答前,我先回顧了佐藤春夫所寫的〈殖民地之旅〉這篇旅行見聞。
... 待續
#藝術蝦
鹿港囝仔仙 在 鍾易仲 鳳山少年藍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夢想不滅、築夢踏實]
新世代的理想,有著無限想像,夢想的道路,有著勇於挑戰的願望,青年政策點亮我們的新未來,這條改革的方向,我們都不能缺席!
給新世代一次改變的機會 ②號─鍾易仲
下港的囝仔, 蔡金晏 黃柏霖 黃韻涵粉絲頁 郭倫豪粉絲團 莊啟旺 微笑香蕉-黃香菽 我是美濃人 I LOVE MEINUNG-我愛瀰濃(美濃) 旗山天后宮 新港奉天宮 鹿港天后宮 大樹久堂慈后宮 - 巷仔內媽祖 我是大樹人 我是燕巢人 我是大社人 我是內門人 我是旗山人 我是大樹人 我是田寮人 杉林社區發展協會 甲仙龍鳳寺 甲仙愛鄉協會 燕巢人文采風 燕巢齊天宮 田寮慈玄聖天宮-石頭廟 我是阿蓮人 六龜山地育幼院 那瑪夏新希望 我是高雄人 我是高雄人
高雄美食地圖 實踐大學 義守大學 高雄第一科技大學 高雄應用科技大學 高雄師範大學燕巢校區 樹德科技大學 和春技術學院 美濃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