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代 ——
林鄭今天說我們不是「持份者」。於是我想起我一位很好的朋友。
他家長輩多是堅定不移的藍絲。叔伯一輩年少時在父母極盡嚴厲的管教下成長;食不能言寢不得語,男主外女主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是天經地道,牢不可破的文化傳統。對他們而言,父母之命師長之言大概是天地間的終極真理,一旦有所懷疑,就是某種對親緣﹑傳統﹑家庭的褻瀆,是有歪倫常,也是對人所以為人的背叛。阿多諾(Theodore Adorno)說的,崇拜權威又從崇拜權威當中獲得優越感的權威性人格,在他們身上表露無遺。
友人跟長輩說:「可是,警察在放任黑社會打人啊。」他又把警員從警署內居高臨下向示威者開槍,在天台丟炮竹的片段放給長輩看。「那是因為你們在鬧事,你們不鬧事,警察不疲於奔命,有必要跟黑社會一起教訓你們嗎?」
長輩理直氣壯,而友人氣憤難平。
他受的教育自然是遠遠比他只上過幾年中學,英文單詞不識幾個的父輩好。我們一起上大學,一起讀馬克思《共產黨宣言》﹑羅爾斯《正義論》﹑盧梭《社會契約論》﹑托克維爾《民主在美國》。我們讀人類從封建制度中獲得解放,讀法國大革命,讀黑人民權運動,讀Mai '68,讀天鵝絨革命,讀八九年天安門沸沸揚揚的民主運動。作為有抱負的知識青年,我們自中學起就參與大大小小的社會運動,從反高鐵到反國教,從雨傘到反送中,都有我們的身影。
我們是正確的,友人如此確信。論道德,論邏輯,論正義,論事實,論甚麼都好——他的藍絲長輩肯定是錯的,他們是食古不化,只看到眼前蠅頭小利的草木愚夫。
我聽了也無比憤怒。明明知道警察跟黑社會打人,居然還堅持是抗爭者的錯,這是哪門子歪理?
後來卻隱隱覺得蒼涼。
友人父跟很多人的父母輩一樣,是獅子山下年代成長的香港人。考完會考升不上預科出來社會工作,從小文員一直做到小主管,小主管做到上大陸管理一家工廠幾百工人的小廠長,幾十年競競業業,假可以不放就不放,花錢的娛樂一概不幹,不求任何心靈滿足,只求養妻活兒。他們靠著港英時代最後那二十年的管治改革和經濟起飛,由住山區木屋住到公屋住到代表中產好生活的私人屋苑。對他們來說,和諧穩定是絕對真理,國家大事只適合社會精英,改變的底層力量肯定是暴力的。
今天回首,或者可以說他們享盡了階級流動的好處,卻沒有爭取為下一代留下一個民主自由的香港;老唱著獅子山下那幾句老掉牙的歌詞,卻不知這歌早已唱走了調。他們不是不知大陸政治情況,也不是不知結石寶寶﹑王全璋﹑李旺陽﹑八九六四,但他們還是說:「共產黨有錯,國民黨也不好,但要給時間改。」沒說出來的那句是,反正是欺負,反正都是當慣了蟻民,當自己人的,不是總好過當外國勢力的?
你說這叫愚昧,但那是一個時代造就的人格。換了是我們,今天也成藍絲「廢老」。
只是,林鄭說的「They have no stake in the society which so many people have helped to build」畢竟是個偽命題,其實上一代香港人真根本沒有真正當過持份者。在殖民地香港,在「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裡,能夠追求的就只有溫飽﹑瓦遮頭,還有和平穩定。這不是說上一代人特別愚蠢,要我們去怒其不爭——但一個人人都覺得自己是過客的社會,誰管得了粉飾太平的代價是甚麼?
主權移交後一次又一次的社會運動告訴政府:我們要重奪自己的地方,我們是香港真正持份者。可惜我們得到的回覆是:你們還是被殖民的人,這裡還是borrowed place, borrowed time。
今天林鄭的話正好告訴我們,這場並不單單是民主運動,這是一場解殖的戰爭。我們要告訴別人,香港是我們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是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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