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洲日報專欄鏤空與浮雕
#十二少老地方見
後來香港就再也沒有傳奇了——
後來的香港,像《胭脂扣》裏如花回返人間,石塘嘴清風依舊,惟風月不再,她手裏緊緊捏住一組和十二少相認的暗號:三八七七,可觸目所見,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躁動和驚恐的,而香港人,為自由從公民變暴民,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漸漸都被圍困在一座危城,漸漸都被捲入民主的荒年。
於是記憶的抽屜喀拉一聲拉開,一切都變得歷歷在目起來,梅艷芳逝世那一天是2003年12月30,那時馬來西亞的紙還很蓬勃,傍晚六、七點鐘,總有一群人圍在檔口等候報館的印度派報員騎著摩多車,風雨不改,把後座疊得比人還高的夜報送到不同社區的街口,那場景完完全全漫溢出椰影搖曳的南洋風情,然後一個穿著油膩膩廚師服的年輕廚師從飯店後門閃個身溜了出來,付了錢抓起報紙,瞪著報章頭條,一邊讀一邊轉動他高高舉起的右手食指,“Why Why Tell Me Why ,嗄,這樣就沒了?”
而那晚的暮色,奇怪,竟攏合得比平日遲,都臨近七點半了,珊瑚色的夕陽還紅艷艷地掛在八打靈舊區的一角,而我瞥見那年輕廚師的眼裏,閃過一絲對命運的不屑,和幾分因為梅艷芳離世而藏不住的悵然若失,他們因為梅艷芳,把生活裏晦暗苦悶的冰山劈開,也因為梅艷芳,相信只要有才幹,只要肯奮鬥,再怎麽草根,再怎麽爛泥,都有可能翻身一變,變成為各自行業裏的天皇巨星,偏偏梅艷芳卻不在了,留下最後一場演唱會上一道長長的鋪上紅色天鵝絨長布的雲梯,人去樓空——
同樣的,當時香港電視台一連幾天都在直播梅艷芳的死訊和葬禮,那時因為SARS,因為Leilie,香港從來沒有如此愁雲殘霧過,我第一次看見平時說話霸氣舉止剛硬的香港人,在那一陣子是多麽的壓抑和無助,而且電視台一直把梅艷芳強調“別矣,香港的女兒”,她不在了,香港的氣魄,在一定的程度上,崩損了,也漏散了。我在電視上看見梅艷芳的靈車從靈堂徐徐駛出,守在路邊的歌迷和影迷見了,頓時抱在一起,哭成一團,甚至有一個年輕的女郎,掙開她外籍男友的臂膀,手裏持著一束顫抖的白菊沖到馬路上去——我其實心裡明白,她們都捨不得梅艷芳,但她們更捨不得的是,曾經趾高氣揚、頭角崢嶸的那個香港。
但梅艷芳和張國榮終究還是不同的。張國榮的離開,是一顆明星在大家面前倏然隕滅了,大夥的傷心裡頭,有太多的惋惜,有太多的不捨;至於梅艷芳的逝世,除了風月易散,煙花太冷,更是香港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是香港一則傳奇的終止,大家的反應是悲慟,是震撼,是難以接受——梅艷芳和香港同唱同和,同呼同吸,同悲同喜,和香港的連接太過緊密太過深刻,幾乎大半生都在為社會吶喊,為公義護航,為朋友出頭,在梅艷芳身上,我們看到的是香港人如何把奮鬥、義氣和操守,都擺在自己前頭,如果梅艷芳還在,香港一連串的“反送中”遊行,登高一呼的是她,走在最前頭的也是她,終究會讓我們看見香港藝人的俠義精神和凜然風骨更是她——她根本就是香港最引以為傲的本土品牌,不但見證了香港如何從賭窟和貧民屋遍佈的六十年代,蛻變成廿世紀繁華高樓聳立的國際金融大都會,更徹底影響了九十年代廣東流行歌曲飛躍風行的娛樂精神,提升香港藝人的國際地位,讓香港以外的每一個人,都對這顆曾經光芒四射的“東方之珠”肅然起敬,另眼相看。
我特別記得,好多好多年前,梅艷芳來馬來西亞宣傳,那時候一大票的娛樂記者幾乎都是她的粉絲,梅艷芳還沒出現之前,其中一位領頭的大姐還用廣東話把大家招呼過來說,“來,我們統一一下,待會梅姐出來,我們應該要稱呼她Mui “謝”,還是Mui “遮”。”當時我站在一邊,算是半個參與者,禁不住震驚,完全不知道原來一個真正受到尊重的藝人,大家連對她的稱呼,是第二音還是第四音,都會再三斟酌,來回推敲,深怕不夠恭敬,深怕怠慢了她,可見梅艷芳贏得的尊敬,幾乎是壓倒性的。
然後她坐下來,因為瘦,看起來比想象中高,很小心地把纖瘦的身體藏進特大號的牛仔外套裏,而我一邊用筆作記錄,一邊留意她那兩只露在外套外的手,那麽白皙,那麽纖瘦,那麽嫩滑,令我想起京劇大師梅蘭芳那雙曼妙嫵媚,柔若無骨的造手,聽說梅蘭芳為保護雙手的柔嫩,平日洗臉,是連毛巾也擰不得的,而且夜裏入寢,舌頭上一定壓著一片梨子保養嗓子,第二天醒來,梨片都是黑色的,我很好奇梅艷芳是不是也這樣?
而關於愛,梅艷芳的愛情影影綽綽,但福氣終究單薄了些,雖然她愛過的每一個男人,任何時候都會伸出臂膀保護她,珍惜她,尊重她。特別是趙文卓。有一次趙文卓上清談節目談起梅艷芳,觀眾席上還坐著他的太太張丹露,主持人問起他和梅艷芳的舊情,他先是靦腆的笑,提起最後一次見到梅艷芳是在上海,當時梅艷芳已經病入膏盲,他明明是剛烈的練武的人,看在眼裡,也心如刀割,後來梅艷芳走的時候,他給梅艷芳寫了八個字:“此生至愛,一路好走” ——說到這,再怎麽硬朗的漢子到底還是禁不住在鏡頭面前紅了眼眶,兩道濃黑的眉毛緊緊地壓下來,喉結不斷滑動,哽咽著說,“梅艷芳是我這一生深深愛過的女人。” 一個男人,要對愛情多麽有始有終,要對愛過的女人多麽有情義有擔當,才有勇氣在妻子面前,承認另一個離開的女人是他的至愛?他說,在他眼裏,梅艷芳是菩薩,對所有人都好,旁人說她什麽壞話,她都可以忍受,但朋友受到攻擊和委屈,她就萬萬不能——至於他們之間的情事,包括梅艷芳說過,如果沒有那場誤會,她很可能已經是趙太太了,他都隻字不提,他說,“愛一個女人,就是保護和她之間所有的秘密”。單就這一句話,趙文卓也不負我們一路把他視為情天浩浩、那個眉眼如峰,頂天立地的法海。在愛情面前,梅艷芳是許多男人的紅顏知己,也走進過很多男人的心裏,但最終一切都是如夢幻泡影,因為把愛情組合在一起的,除了因果,除了緣分,還有命盤,梅艷芳的面盤裏面,桃花折損,黯然銷魂。
甚至亦舒也提起,香港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可以在她舉殯送葬的時候,替她扶棺的都是全城最受矚目的型男,都是當時影視圈裏最耀眼的一時亮瑜,包括劉德華,包括梁朝偉,也包括劉培基,還有走在前頭為她捧著遺照的謝霆鋒——甚至連楊紫瓊和香港前廣播和新聞處長張敏儀,也打破了女性不扶棺的傳統,低下頭,萬般不捨,給梅艷芳送上最後一程。而且攝影師也拍到了當年受過梅艷芳肝膽相照接濟的吾爾開希,他胖了,邋遢了,穿著一件寬寬鬆鬆的浅色牛仔褲,但神情肅穆而哀傷。還有近藤真彥,時光很公平地也蹍平了他的青春,眼神不再精靈狡黠,在靈堂上悲傷得四肢無力,需要人攙扶,但我們誰都沒有忘記,他曾經是如日中天的日本天之驕子,和梅艷芳有過夢裏共醉的情愛糾葛,而梅艷芳生前最愛的那一首“夕陽之歌”,原唱者就是近藤真彥。而因為都被這一些精銳人物圍繞,梅艷芳這一生也許並不圓滿,但絕對壯觀。
我常常想起當年認識一位特別喜愛梅艷芳的朋友,平時省吃儉用,不捨得對自己好,可為了梅艷芳,竟豁出去買了機票和最貴的門票,專程飛到香港看梅艷芳最後一場演唱——因為知道,這將是她最後一次的演唱了,她當晚打了嗎啡所唱的每一首歌都是絕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遺言,朋友看見梅艷芳忍著痛,一步一回顧,穿上劉培基為她設計的婚紗,爬上長長的紅色絲絨雲梯,“斜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和歌迷們依依不捨地揮手,每一步都把歌迷們刺得遍體生疼,他說,很多梅艷芳的歌迷其實一整夜都是流著淚把演唱會看完的。結果沒多久,梅艷芳死訊傳來,朋友把臉埋進臂彎,俯在咖啡座的桌面上,哭得渾身哆嗦,多麽懊悔又多麽慶幸自己去看了梅艷芳的演唱會,懊悔,是因為如果歌迷們都不忍心看,也許梅艷芳就不會硬撐著唱,如果不硬撐著唱,會不會就可以把梅艷芳能留多久就多久?芳華絕代,梅艷芳選擇了她最喜歡的方式告別,但她從來沒有離開,她一直是我們擱在心頭上最放不下的,前事渺渺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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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張惠菁近來不僅出了新書《比霧更深的地方》,也踏入出版界,擔任「衛城」出版社總編輯。早年的她寫小說,也寫散文,文筆敏感而犀利,像這一篇收錄於《閉上眼睛數到十》〈往事的勝訴〉,寫母親與她的關係,是小編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我常想,以用慣了電腦的思考方式:如果把我媽圈選複製再複製,就會得到一整團的小女孩歐巴桑。
當城市與媒體同時被染髮、修眉毛、身穿古怪材質鮮艷服飾的少男少女們攻陷,我們以爲整個生態系中最活躍的物種年齡正不斷降低中。其實在你沒注意到的地方,媽媽們以歐巴桑的年齡、小女孩的精力,反攻城市空間。每個禮拜去合唱團唱歌,相約上餐廳吃飯、喝下午茶,有時也會去KTV,要不然就往城市近郊跑,爬山、洗溫泉。
媽媽們互相約定著集結時間地點,通常她們當中有幾個人總守不了時(我媽是其中之一),因而把集合時間拖長了。等所有人到齊,媽媽們浩浩蕩蕩穿越城市,仍保有勤儉習性,因此偏好搭捷運公車。每一個在廣告、在媒體上由年輕臉孔代言的場所,媽媽們都用她們的出現把那個空間重新改寫過。
曾經被兒女們綁得走不開的媽媽們,這幾年因爲孩子大了,而得以從片刻不眨眼的管教者姿態中解脫。她們仍沒法完全放心下來,老是在子女的生活方式裡挑剔。可她們終於輕鬆一些,也可以比較沒有經濟顧慮地做些消遣。
因此她們也愈來愈像小女孩,像我的小女孩媽媽。〔……〕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媽提起我爸那邊的親戚,總是氣憤憤地,說著說著就落下淚來。然而她仍然不停地說,把往事都說成她的版本。
最早,我當然同情著媽媽,但愈長大我就愈排斥聽那些往事。那是你們大人的恩怨,我總是這樣想,把自己和那些往事畫出分明的界線。我也許不頂嘴,但我的反抗是消極的、偷渡性的,我媽一邊在旁邊叨念著,我一邊躱到書裡去。尤其那些理論性的書,書裡沒有血肉之人的混亂與糾纏,沒有我媽的眼淚。我喜歡那樣的世界,篩去了情緒,自然有種乾淨。
從那時起,閃躱就已成了我性格上的附骨之蛆了。
當時的我不知道,其實我從來沒能從我媽的往事裡脫身。我是從那些往事裡被生出來、被養大的。甚至往事的形狀有部分是由我的性別決定的,我媽的命運由我的出生所決定。即使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不聽,都改變不了這些。生活從來不見容於情感的潔癖。
更小的時候,當我還沒開始懷疑我媽版本的往事時,每次回我爸老家,我媽都是我們重要的盟友。我爸的老家在宜蘭。小時候我最怕回宜蘭去了。原因之一是路途顛簸,我和姊妹坐在汽車後座,一路吐,吐到目的地。中間下車休息,上了車繼續吐。宜蘭在我記憶裡,變成一個充滿嘔吐物酸腐氣味的地名。
我媽愛面子,每次回去總要把我們打扮得像洋娃娃。那其實很浪費,因爲衣服往往在路上就吐髒了。而且我媽愈是精心打扮我們,我們在宜蘭老家就愈顯得怪。〔……〕
憑著小孩子的直覺我知道,我媽也對那裡不適應。雖然在外表上她盡一個大人與親戚交談的義務,但是我知道她也格格不入,她也怕上廁所。在宜蘭,比起我爸,我媽更是我們的盟友。看見我媽使我覺得安慰,她沒融進老家的氣氛裡去,她還是那個從台北城出來的媽媽。
她跟我們一樣是徹頭徹尾的外來者。可是因爲她是大人,就顯得更加孤單。
回台北的時間一到,我總是十分解脫。可事情對我媽卻還沒完,常常在回台北的路上,她和我爸就吵架了。
我不知道他們吵什麼,宜蘭老家陰暗的廳門裡,那些大人交換的眼色和話語,那些婆媳妯娌間的政治學,我全錯過了,因此不可能了解整齣戲。我媽在樓下和親戚周旋時,我窩在樓上看從台北帶來的書,或看電視。她是我的盟友,我卻不是她的盟友,和她所要的支撐比起來,我太小了。
後來即使不回宜蘭,我媽和我爸也有得爭吵。不快樂的種籽,先是著床在沿著濱海公路北上的車裡,逐漸地,它就把我媽的世界長成了一片密不透光的雨林。
我上了高中以後就學會拿書裡學到的字眼,來重新思考這事,城鄉差距、階級隔閡等等。那時我受了些左派思想的影響,開始在心裡譴責我媽放不下出身身段才導致了這許多摩擦。我開始懷疑我媽版本的往事,我把故事簡化做階級矛盾的道德命題,忘了自己也曾經被後門的黑貓嚇得半死
有兩種往事是我媽常講的,一種陰暗,一種明亮。一種是與我爸、我爸的親戚之間種種不愉快。一種是關於她小時候,當她是我外公外婆的小女兒時的回憶。前者愈是不快樂,後者的記憶就愈完美。〔……〕
這兩種往事的對比,在我媽最不快樂的那些年,總使她說沒兩句就哽咽了聲音,眼淚一把一把下。
當我還是個無條件站在媽媽那邊的孩子時,我曾暗暗下了孩子氣的決定:有一天長大了,要對欺侮我媽的人還以顏色。當她用「媽媽沒有兒子,妳要替媽爭一口氣」做結論,我也完全跟了她的邏輯。
我終究不可能成爲一個兒子,但我確實長大。後來我再回頭看她和我爸千瘡百孔的婚姻,卻不再像當年那樣無條件地站在她那邊了。愈去想那抓住了我媽四分之一世紀的不快樂,愈相信那裡面並沒有誰真是惡的。完全的壞人恐怕只存在電視劇裡。〔……〕
或許時間也是斷裂的,尤其斷裂在我媽的往事與我們今日的生活之間,兩者之間不存在橋樑。究竟我們是怎樣脫出了我媽口中受人欺負的那段過往,來到了今日?兩個時間點當中,一定有一個持續逃亡著,以至於無法用一條因果的軸線串接起來。
可能後來我忙著往外跑,先是上了大學得到更多的自由,天天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甚至後來我和我的姊妹們,全都出了國,搭著飛機往東往西地飛,她給留在屋子裡了。
於是她便住進了一個電波的世界,透過電話關心這個女兒那個女兒,數說她們的任性、教她們做她自己都做不好的菜。忽然她發現,當年教訓我們的話,要三個女兒替她爭一口氣,我們似乎真的爲她實現了。忽然她發現,往事明亮的也好、陰暗的也好,似乎整個地站到了她這邊來,她可以替往事加上苦盡甘來的圓滿大結局,像是所有「阿信」型的連續劇那樣。〔……〕
我朋友的媽媽們,我媽媽的朋友們,那一代的女人,都或多或少地像我媽。經過了大半輩子的辛苦,孩子大了,丈夫老了,婚姻裡倘若有過不愉快,也都算了。生命到了寬慰之時,不確定感像水面的落葉一一被掃清,開向一個肯定的、喜劇的結局。
可能時間真的以某種形式倒轉。當往事的重量在時間裡消失,這些年她們便逆轉了時間之輪,一同年輕了起來。
有一天我媽送我爸去坐計程車,被司機誤以爲是我爸的媳婦,好笑之餘去向朋友們一講,才知道大家都或多或少有這樣的經驗。
「這算什麼,我還被當成女兒呢!」這樣的笑話層出不窮。當年她們曾經恨恨地怨嘆:女人老了只能做黃臉婆,男人老了卻正好風流,到老時,卻顛倒了過來。男人們退了休,還在努力適應,女人們早就替自己安排好了老去前的生活步調。於是我媽和她的朋友們,成群結隊的小女孩歐巴桑,在老去之前返歸青春期,手牽手浩浩蕩蕩穿越這城市。
「妳媽是偉大的媽媽。」如今我爸經常這樣說。他們的婚姻已在漫長的時間裡達成了和解,雖然我媽仍常翻起舊帳,他已經決定和我一樣,數說他當年的不是,把往事詮釋權讓渡出去,對那些嘮叨充耳不聞了。 〔……〕
現在我和我媽並肩坐在沙發上,我長大了,而她變小了。她唱歌給我聽,認真的程度令我想起小時候,我從學校回家時,總是站在廚房門口,跟她報告這天發生的事。
我為她做過的事,從來只有那麼少。
但我媽堅持相信我是爲她爭了氣,她因此感到自己向命運取得了勝訴。我懷著隱祕的慚愧,默受了這毫無根據的虛名,如同當年默受她說我像個男孩,如同一直以來默受著她對我的期待。
這樣也好。如今我媽終於可以卸下過往的一切情緖,把往事結了案。她的生命和不愉快的往事斷開了,接回回憶中明亮的部分,接回當年課室外那小女孩身上,從此便用一個小女孩的目光,對這城市人世好奇張望。
*張惠菁,《閉上眼睛數到10》,大田出版,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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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豪之妻](葉佩雯)
妳第一次聽到「80/20法則」是在大二的時候,一堂叫做「個人投資理財」的通識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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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選那堂通識絕對不是為了想要成為股神巴菲特,原因很單純,就是很好過、很好拿分。且上課人數多,上百個人在全校最大的階梯教室內,老師十分風趣自信,因為風趣自然能吸引許多生活比妳更無趣的學生去上課,教室內總呈現一片演唱會搖滾區般的榮景;因為對教學很有自信總能看見一片演唱會搖滾區榮景,老師索性也就不點名了,畢竟點起來也是耗時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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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認為上學只是出席不是學習的妳而言,無非是一種絕佳的寬容,因為妳可以連去都不要去,安生窩在家睡覺,或是和周博宇窩在學校附近的廉價連鎖咖啡廳,陪他打電動。甚至偶爾兩人多點閒錢的時候,還能到便宜昏暗的小賓館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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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博宇是妳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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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他第一眼,妳就知道從小到大這一路痛苦不堪地被壓制在體制內,不甘願地唸書、考試、做妳永遠不擅長卻會被世人稱讚的事,就是為了考進大學,與他相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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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博宇大妳兩歲,卻和妳同學年。他大學指考第一次因為英文零分而喪失選填志願的資格,第二次則乾脆地睡過頭沒考,第三次才考進這所學校。妳在學生會辦給新生的聯合迎新舞會上聽他說起這段令人啼笑皆非的經歷時,更深刻地感覺,上天就是為了要令他與妳相遇,才這麼設計他的這兩年。妳是他苦盡甘來的美好果實,他的腳步慢了一點,因為他在等妳長大、等妳的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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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在一起六年,最終因為他無數次劈腿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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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那半年,妳突然意識到其實他並不屬於妳、妳也不屬於他。你們傾盡了全力將彼此交集相連(他不論怎麼劈腿都還是會爬回來把妳當做正妻第一位,從未有任何女人凌駕妳的地位),互相稱呼公公婆婆、認識彼此的父母、融入彼此的交際圈、共存一個結婚基金戶頭、兩人的第一份儲蓄險保單是一起買的,受益人還寫了彼此的名字⋯⋯。可你們分手的時候,不論有多少物理的、心理的難分難捨,世界依舊運轉,你們仍然可以用一個人的姿態投入其中,沒有因為不再成雙成對而被反彈吐出,而你們還曾經那麼以為只有彼此才是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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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妳交到下一個男朋友以後,有一日無聊解開對他的社交軟體封鎖,看他的動態發現他亦有了新女友時,妳有點惆悵但也噗哧笑了出來,好像從前那些深刻都在這一笑之間輕解,妳不恨了,甚至有點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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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財富由百分之二十的人掌握。」潘潘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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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第一次跟著潘潘姐在店裡樓上不對外開放、僅提供給VVIP使用的私密Lounge,服務盛太太及她的女兒盛頤蓮的時候,潘潘姐壓低聲音告訴妳這句話,並以眼神示意著盛家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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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太太那日替丈夫選了三條領帶、一副袖扣;替娘家親友選了五條絲巾、兩件披肩;替丈夫的客戶選了一套妳根本覺得不可能會賣出去的限量麻將組及紅酒醒酒瓶;替狗賣了四條項圈;替自己及女兒拿了六個包包及數不清的衣服帽子鞋子配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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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公司的新人僅會被分配到站櫃接待過路客,而這種客人百分之八十都是抱著一種朝聖的心態進來晃晃,要不是裝逼東問西問、東摸西摸,好像自己非常懂一樣;要不就是畏縮得猶如過街老鼠,稍微喊一句「有需要找什麼嗎?」就被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真正有消費能力的百分之二十,大多是存了很久的錢才有機會買一個包的小資女(而且買的永遠是某幾款品牌辨識度高的),或是貪圖花錢爽快的包養小三及酒店小姐。真正有身分、有品味的人很少,而這樣有潛力的客人一旦被資深哥姐發掘,很快就會被哥姐收進囊中,成為主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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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只能等熬過一段時間,熟悉店裡運作及品牌知識,被哥姐信任以後,才有機會分得接觸高端客戶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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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知道這世上有所謂的超級有錢人,而妳不知道的是,他們的超級比妳想像極限的超級還要超級。妳第一次上去「樓上」(店裡人對私密Lounge的暱稱),看見盛家母女那樣買東西,最後還有司機進來幫她們把東西拿下樓的時候,妳腦裡突然浮現非洲貧童的畫面,重疊上自己那有著微微壁癌、舊公寓三樓、堆滿雜物永遠丟不乾淨的家裡。妳還記得小學發通知單做家庭狀況調查時,媽媽在家庭經濟那欄填了「小康」,妳還自豪自己雖然高中大學七年念的都是私校,但學費都是家裡付清沒有讓妳揹學貸,還能給妳穩定的零用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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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家母女的消費實力讓妳知道,妳在真正有錢人的眼裡,和非洲貧童根本相差無幾。只要她們願意,她們能買斷妳整個人生。不過,顯然妳的價值比店裡的東西還不如,因為她們才不會買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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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咪,我覺得,我跟她好像長得好像。」勾著盛太太的盛頤蓮突然指著妳道,口音聽得出來是從小在國外受教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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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這段時日,妳發現富家千金和原生家庭的關係通常非常好,兒子倒不見得。雖然兒子骨子裡也能令人瞧見貪圖家裡財產貪得要死的本質,沒有表面那麽不屑,但卻不像千金小姐一樣不論幾歲都能勾著父母的手親親暱暱說話,會叫Mommy、Daddy而不是媽跟爸。她們像被關在童話世界裡的公主,不能出來也不願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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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這樣指人家?沒禮貌。」盛太太輕聲唸了一句,但聽得出來話裡沒有責怪,只是怕從小養在童話世界裡的公主被人輕視。說完,盛太太抬頭定睛看妳,妳被瞅得有些發窘,卻也不敢先避開眼神怕是自己冒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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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韻是有點像,」盛太太端詳完之後發表評論:「可是妳比人家胖了一點。」邊愛憐似的捏了捏自己女兒尚未發展成熟的小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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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沒想到,因為大小姐一句話,從此盛頤蓮就被哥姐默許分配成妳的專屬VVIP,只要盛頤蓮來,不論手邊是不是有客人,都會令妳過去接待。這一行雖是走在時尚產業最前端,卻意外地很著重客戶與Sales之間的「緣分」。即便偶有搶客人的情事發生,但大多是發生在小櫃。像你們這樣大品牌中的大店,Sales們都很謹守份際與高傲脾性,不會隨意拿走別人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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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頤蓮很少來,妳認識她那一年她才剛剛考上大學,一年頂多寒假、暑假從美國回來個兩次。妳們較熟以後,她要妳別叫她盛小姐,叫她Elaine,她說她常年在國外生活其實不是很習慣亞洲這樣處處有人服侍的文化(妳在心裡翻了個大白眼:那是只有她才這樣有人處處服侍好嗎)。剛開始有些拗口,因為妳的英文也不是太好,L後面要捲舌不捲舌的還有點喉音的音調妳怎麼也發不好,不過後來在潘潘姐的逼迫下去上了英文課(潘潘姐也是去同一個地方學的),逐漸地連盛頤蓮都稱讚妳的發音越來越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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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潘姐是妳的恩師,從妳進入這行第一次跟她配班開始,她就願意傾囊相授許多留客技巧。妳後來發現她並不是對所有新人都這樣,甚至她在店裡還有「殺神」封號,她在重要顧客及喜歡的人之外,一個眼神就能殺得令人毛骨悚然。且因為業績太好,連總公司派來的大中華區總經理(法國人)都對她敬畏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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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之後仔細斟酌自己與她的相處,才發覺原來是與周博宇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推波助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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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博宇因為長得好看還有點小聰明,從小到大不論在什麼場合總是很吃得開,為了避免人前仆後繼的愛慕,他養成先用眼神冷漠以待的習慣,不過真正熟了以後倒是幼稚得可以。妳和他在一起太久,很能明白這種奇妙的「願以拒絕換真心」的白濫態度,因此當潘潘姐說著什麼話好像很尖銳嚇人的時候,妳馬上能調頻成正確的弦外之音,望著她冷淡的時候也不會輕易感覺受傷而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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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剛進店時,前輩們對妳並不算待見,因為妳是「空降」,就是此前沒有任何精品銷售、也沒有任何高端服務經驗的白紙。你們這種頂級品牌連環境衛生的職缺都是人人搶破頭,第一線的Sales更是沒有門路、沒有介紹別想進來。而妳卻莫名循著一般求職管道、丟履歷面試被錄用。一進店帶不來舊業績也留不住新客戶,等於是沒有戰力的冗員。這在大牌之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大牌所有Sales大都是從小牌、小櫃開始一步步累積經驗客戶,才有辦法輾轉到這個終極殿堂,光靠品牌名聲這輩子就吃香喝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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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還是要再次感謝周博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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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店的時候是你們剛分手的時候,他為了要挽回妳(這是你們在一起不變的戲碼),打聽到妳換了工作在這裡,便時常以顧客姿態前來逛逛。你們店裡不乏有人因為感情金錢糾紛被堵、被騷擾,通報一聲,店門口似是門神的西裝帥弟弟,便會先行以保安名義將前來者擋下甚至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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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周博宇的相貌氣質太好了,雖然比起妳真正見過的有錢人還相差甚遠,但他好歹也算是個「奈米開」,家裡也開了一間小小公司衣食無虞,拿著他媽的附卡還能消費一點零錢般的東西(一萬左右)。即便店裡人看得出你們之間的齟齬,卻沒有人問妳「要不要通報」,妳是新人也不敢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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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潘姐雖沒替妳通報他,卻在某次他又來的時候,領著妳去「樓上」,就是妳第一次見到盛頤蓮那天(盛太太此前倒是見過許多次)。潘潘姐看出那時的妳對復合有些動搖,雖然妳認為你們已經不是你們,是你和妳不屬於彼此也不屬於誰,但和他在一起畢竟是一條熟悉不過不需要練習的老路,閉著眼都能走完,妳偶爾犯著寂寞還是會想乾脆窩回去,最終嫁給他妳的人生也算是有所提升。況且現在的他還有他媽的附卡在手,那是一張有心理額度(就是他媽准他刷的金額)卻沒有實際額度的卡片(無限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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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潘姐想告訴妳,真正的有錢人是怎麼樣的。若是沒有了愛想要嫁給錢,也要嫁給很多很多錢。即使是周博宇,也不過是六十億的百分之八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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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會不會終究是錢解救了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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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心理的寂寞難忍,還是生理的寂寞難捱,你們在最後那次分手後,也確實打了幾次回鍋炮。周博宇雖是妳的第一次亦是妳的第一個(現在當然不只了),可「性」這事由奢入儉難的程度竟比許多事物有過之而無不及,小時候也不是沒有自慰過,性慾強的妳很早就發覺自娛的柳暗花明。不過一旦領悟到人體的巧妙設計及溫度以後,在身體機能的某個極限之前,都會一再一再地想念那種感覺、無法自己一個人完成的儀式與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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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和大學妳恰好念的都是教會辦的學校,不是因為家裡宗教信仰刻意選擇的緣故,是因為妳就是只考得上這兩所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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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記得很清楚,高中時修女們不絕於耳地宣導愛、婚姻與身體的神聖性(白話就是不可婚前性行為),然而還是有同學去墮胎了;大學時和周博宇的第一夜, 他試圖進入妳而妳有些許猶疑時,他安撫並令妳臣服的呢喃是「我會娶妳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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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後來妳不只有他,也開始和別的男人發生關係,逐漸抽離夢幻,將性的受體(陰莖)當作工具一般使用以後,妳荒謬地發現,也許不是周博宇騙了妳,真正誆騙妳的,其實是那句「我會娶妳為妻」。是創造出這句話,將性與婚姻連成一線成為規矩與錨定的人,那讓妳從此以為這就是愛了。然而高潮還是高潮,不是周博宇也能令妳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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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博宇在妳店裡消費得雖然不多且都是一些零錢般的東西,搭配你們之間一些齷齪的活塞運動,妳有幾度是真的差點要鬆口叫他公公了(這通常是你們復合的起點)。令妳下定決心的背景雖是潘潘姐的暗示提點,實在的重擊卻是他的小氣猥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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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那次分手後的最後那次回鍋炮,他在廁所大便抽菸玩手遊的時候,問了妳:「我之前在妳店裡買的那些東西,能不能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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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你說什麼?」其實妳聽清楚了,不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再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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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我媽發現我最近卡刷得太多了,她有點生氣說要停掉我那張附卡。」周博宇開始解釋:「啊我不想要被停啊,而且我都已經很小心在結帳日之後才會去妳那邊買東西,不然帳單金額會太高,結果還是被唸了。我想說我有幾樣東西幾乎沒有用過,發票、袋子、盒子什麼的都還在,可不可以拿給妳去幫我退?我知道有超過七天鑑賞期啦,可是妳是員工是不是比較好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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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丟臉。妳心裡反覆念叨著這三個字,在他大便抽菸玩手遊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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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店裡的哥姐無一倖免浸淫在精品的環繞下傾盡所有也要一身珠光寶氣。妳原來非常不解,為什麼要這樣比較、這樣買東西,這樣不是沒辦法存錢了嗎(妳後來知道他們真的沒在存錢,今朝有酒今朝醉)。但周博宇的懦弱突然讓妳明白,對外在的追求雖然容易流於膚淺,內裡的根性與執著也要極為強大才有辦法那樣堅持,那是一種睹上一生的茫然與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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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廁所裡頭那個人,看著是個奶油小生,內裡也是一坨奶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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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他沖水出來的時候,翻身下床,拾起地上的衣物開始穿上。他不解地看著妳,問道:「不是說要過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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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主顧客傳訊息來說有急事找我,必須去一趟。」那時的妳還很菜,根本沒有什麼會時常聯繫的主顧客,但妳知道這是店裡哥姐常用的脫身藉口,因此借來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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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房間錢都付了耶。」其實他是在撒嬌,不是真的計較,但聽在此刻的妳耳裡滿是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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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打開錢包,在床頭留下這晚的房錢,便道:「那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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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妳動手封鎖了所有周博宇的聯絡社交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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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突然有一種感覺,妳長大了,妳出社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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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潘姐是個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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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和會來店裡亂買一通的那種小三還是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妳感覺她比較像是盜亦有道的羅賓漢。不是說她花的錢比較少、或是她都拿男人的錢來做善事(也是有做一些)。而是以小三而言,妳認為她是個足夠努力,配得起這樣供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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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公司會舉辦到法國總公司教育訓練的營隊,說是教育訓練,但整個台灣區能去的只有寥寥數人,且必須兼備業績、語言能力(英語授課)、品味這三項要素。有些店的哥姐是初代從品牌來台灣開拓駐點就在的元老,業績極好也頗有人望,卻因為不擅外語而沒有機會在公司邀請下去一趟法國(不過終究會自己掏錢去旅遊);有些人業績、英文都不錯,可望中選,最終卻沒有下文。各店裡的人私下交流時八卦推敲,發覺或許是因為「Sense」不夠才沒有獲邀。畢竟去到總公司除了上課,還有許多或多或少是在考驗Sales「內力」的社交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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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潘姐幾乎年年雀屏中選。有幾年沒去是因為她恰巧身體不適(這行也是很拼的),或是她大方讓賢,給沒去過的人機會而主動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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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潘姐擁有許多死忠的主顧客,是因為她推薦的包都會增值(有時也會不計較利益推薦別牌包款),她對品牌典故、設計師風格、乃至於整個時尚產業的潮流動向知之甚詳,就算不買包,她也能教導客戶利用配件打造獨特風格,光是絲巾的打法她就至少會二、三十種。有些Sales光靠幾個暴發戶般的主顧客就能達到基本業績,潘潘姐卻從來不做那樣不顧一切強灌式的推銷,就算是精品,也不是一股腦地全往身上擺就好看,因此她也挑客人,挑能把東西弄得青出於藍的客人,不然人就不是人,是掛了許多貴重飾品的聖誕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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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努力,純粹是來自對金錢與美好生活的渴望,沒有什麼高深的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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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潘幼凌,五專時代開始就半工半讀幫忙家裡供養三個弟妹。母親在工廠做女工,父親原是工廠領班,因為一場職業災害瘸了一條腿,幸虧在工廠老闆的寬容下,轉做保全。父親加母親六萬塊左右的薪水要養活一家六口,潘潘姐雖然天生就喜歡「美」的事物,喜歡撫觸衣物皮件特殊紋理、喜歡到書店偷翻時尚雜誌、剪貼收集得到的漂亮圖樣,卻沒有機會發展自己的興趣。畢業後先做了小牌小櫃的櫃姐,透過經驗與自修學習,才終於來到這個她最欣賞的大牌中的大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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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長大的家很小,爸媽一間房,她和兩個妹妹擠一間,弟弟自己一個人在客廳邊上勉強擺了一張行軍床就算是一個房間了。懂事之後,她時常自問為什麼雜誌電視上的「家」是一個樣,自己的家卻是另一個樣。當她屢屢在成長過程中,因為想要什麼漂亮東西被父母以「沒有錢」拒絕,她就明白錢是驅使一切的動力;成為精品櫃的Sales以後,發覺許多人有了錢依舊可以把自己打理得不倫不類,她才領悟在錢之後,還有一種更深刻、不可言傳的物事,姑且可以稱之為氣質,而那才是促使東西真正漂亮恆常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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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錢」依舊是必要條件,倉廩足而知儀禮。太窮苦的人很容易就為了生存而將靈魂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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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時常被稱讚漂亮,不是隔壁王奶奶摸摸頭客套說的那種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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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潘姐卻總不這麼說妳,她說妳是有氣質。在妳還摸不著頭緒自己為什麼能被錄取進來,潘潘姐就告訴妳是因為妳天生的質感很好。雖然這樣被潘潘姐讚許,但她也警告妳,這種早發的靈氣要是沒有用心維持、餵養,終究會有面目可憎的一日,如張愛玲筆下《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做了有錢人家的少奶奶以後還餵自己的兒子吃鴉片(害妳還去買了這本書,太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餵兒子吃鴉片了,不過只翻了五頁就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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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裡有幾個常客是以「美魔女」著稱的資深藝人,往往螢光幕前光鮮亮麗,實際的形貌與打扮卻不忍卒賭。潘潘姐告訴妳,若是一個人被「漂亮、美麗」之類的字眼綁架太久,久到認為自己不能失去,就會用盡方法維持,甚至不願自然老去,但那是人類不可逆的生理循環(潘潘姐的用字遣詞常讓妳懷疑妳們不是活在同一個地球),無法與年月共同成長的勉強下,人就會變得奇怪,不論是心,還是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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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潘潘姐逐漸熟識,產生一種師徒般的知遇之恩以後,她開始要求妳去上英文課,每月固定「研讀」幾本國際級時尚雜誌的中文及外國版本(巴黎、米蘭、紐約、倫敦、東京),她會與妳討論當季潮流、預測下季黑馬、分別何謂「抄襲」何謂「致敬」。她說潮流這種東西看見IG穿搭都已經是後發之舉,所以並不建議妳Follow,不然就只會是跟風者的跟風者,既無趣也難以產生自我主張,重點是還會容易產生嫉妒心,而嫉妒是最能令外表崩壞的毒藥。除了時尚雜誌,還有商業周刊、汽車雜誌、甚至家居生活雜誌。她也希望妳能看點書,但妳總是敬謝不敏,她後來也就不勉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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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原先不曉得哪來的靈感,以為三十歲以後,女人就會斷然變成另一種衰老、可怕的樣子,所以只能在三十歲以前趕緊找到得以收容妳的巢所(男人)。但大妳十歲的潘潘姐,在妳進店那年已經超過三十歲,儘管比起妳還是多了一點所謂的「歷練」在臉上,妳卻感覺她更加地「好看」(論起漂亮妳還是很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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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教導妳的妝容、儀態,帶妳到她的美甲師那裡做指甲,指甲的顏色樣式還有要求(豬肝紅、杏色或是法式)。她說,自己有兩個妹妹,不介意再多一個。況且,這一行她不可能做一輩子,離職後這些主顧客也要交給一個自己信任的後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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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上妝以後總是會有出油的問題,每次工作都要不停補妝,但潘潘姐一日下來頂多意思意思補個一次,也不見她有糊妝的現象。而且,即使離開店裡黃暈燈光的照射,她的妝容依舊呈現相當高雅細膩的質感,像是雷諾瓦的畫作,有一種貴氣愉悅的豐盈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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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妳們一起去廁所,妳打開粉盒拿出粉撲,而她只是用面紙輕輕壓了壓T字部位的時候,妳終於忍不住發問:「為什麼妳都不用補,妝還那麼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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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藏私似的笑而不答,只說了句:「快點。」就轉身回到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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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上班,她從包裡拿出一個頗有質感的墨綠色柱狀紙盒,上頭印著燙金的英文字樣,遞到妳跟前,道:「給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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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什麼?」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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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妝噴霧。妳試試看,說不定可以解決妳妝糊的問題。」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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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潘姐總是這樣,不做特地、虛偽、討好的那種事,冷峻外表下,能用體貼溫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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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個小三,潘潘姐卻不想扶正,她說:「結婚小孩都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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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她是有些刻意去尋求這樣的角色,不做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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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就是生太多小孩才過得這麼辛苦。要是我爸媽只生我一個,憑我的資質全力栽培我,絕對不只這樣。」她有些戲虐似的玩笑。妳知道,她其實很疼弟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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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經濟層面而言,潘潘姐已經過上很好的日子,妳去過她在店附近走路可達隱藏在靜巷的家,一層一戶極具隱私,六十坪的空間還不算豪宅但只有她一個人住。這是男人買給她的房子,她買的房子現在爸媽弟弟在住,兩個妹妹則是已經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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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是客人,總是派秘書來買給老婆小孩的禮物。秘書要幫老闆花那麼多錢,時常拿不定主意,打聽到潘潘姐是業界口碑很好的Sales,便指名拜託挑選。潘潘姐不負請託,挑的商品總能令男人的老婆小孩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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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模式維持幾年後,有一年聖誕節前夕,秘書在老闆的老婆小孩之外,突兀地要求潘潘姐挑選一樣給好看、能幹、品味極佳的女人的禮物,說也是老闆要送的。她有些疑惑,但秉持著專業也不多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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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小三吧,她猜想。看多了有錢人亂象,她早已見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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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挑選了一條黑色細帶皮手環給那個好看、能幹、品味極佳的女人,與品牌傳奇包款的同版,金屬釦環部分是金色的,店裡難得進了這樣一條經典配色,她自己都很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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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秘書結完帳,從袋裡拿出那個已經包裝好的小紙盒,又從自己的包裡拿出一張卡片,一起遞給她,道:「老闆要送妳的,他說謝謝妳讓他這幾年很放心,都不用操心禮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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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就是那個好看、能幹、品味極佳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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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片裡的字跡很大氣,僅是簡單表達一些感謝祝福之情,但附上了名片,令她終於知道這位神秘的老闆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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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秘書直接引薦潘潘姐給老闆的老婆小孩,因為她們也實在好奇,老闆買禮物的品味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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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有一次盛先生難得跟著他老婆來逛,我發現他是我喜歡的類型,晚上就主動先傳訊息給他。」潘潘姐輕描淡寫的語氣,好像主動傳訊息給有婦之夫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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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上網查過盛先生的長相,嗯,不是妳的菜(或許年輕二十歲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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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妳怎麼還可以這麼平靜地面對盛太太和盛頤蓮?盛太太還很常來耶!」妳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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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太太替我承擔了操持家務和生兒育女的責任,盛頤蓮也是標準的不出錯又乖巧的千金小姐,我只要負責跟盛先生談戀愛、花他的錢就好了,我很謝謝她們耶,每次服務我都是帶著真心在報恩的。」妳看得出潘潘姐說得誠懇,不像騙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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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女人不就是要找到自己的幸福嗎?」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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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妳首先要定義幸福是什麼,才有辦法依樣尋找。」潘潘姐的回答總是玄乎,妳已經開始懷疑她根本就是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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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褔就是有愛我疼我的老公、乖巧可愛的小孩、組織一個美滿的家庭啊。」妳激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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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妳,妳爸媽感情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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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皺了皺眉,因為他們的確不太講話,要對互相佈達什麼事情大多是透過通訊軟體遙控妳:妳去跟妳爸講⋯⋯、妳去跟妳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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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媽的感情也不好,他們只是湊在一起才有辦法活著的生存夥伴,頂多不憎恨彼此,對小孩還有起碼的責任感。」潘潘姐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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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不好還生那麼多小孩喔?」妳質疑。而妳和周博宇都是獨生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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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很窮的時候,沒錢看電影、逛街買衣服、上夜店跳舞,可是妳剛好有一個住在一起名義是丈夫的男人,妳又很無聊想找點樂子,妳會做什麼?」潘潘姐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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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好像有點懂了,頭半抬了起來,深呼吸了一口氣,卻始終不肯老實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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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不是愛情的墳墓,安全感才是。」潘潘姐道:「妳知道妳為什麼可以跟妳那個想退貨的前男友糾纏那麼久嗎?因為他一直劈腿,給妳很多刺激,妳跟他在一起就像是遇見一連串打不完的怪。可是他又終究不會跟妳分手,妳就像是在玩一個可以不停重新開機的遊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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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咧!」妳拒絕承認潘潘姐說得有理,儘管心裡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服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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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讓錢給妳安全感就好了,因為人沒有辦法做得比錢更好。」潘潘姐說完摸了摸妳的頭,然後仙姑似的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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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周博宇之後空窗了一陣,但在潘潘姐交付給妳的各種學習中,生活也是充實,忙碌到連寂寞都變得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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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邊開始有人結婚生子,偶爾聚會,妳見到許多從前也算青春無敵的女同學,最美真的只有在結婚那天,然後就迅速平凡扁平化之後,也會有種不厚道的竊喜,自己還因為工作性質與要求的緣故,狀態維持得很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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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也不能夠怪她們,妳指的是那些有了家庭小孩之後就迅速扁平化成為路人的女同學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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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充斥著有錢人的圈子待久了,接觸到不計其數的富太太,看著她們種了睫毛、霧了眉、紋了眼線、做了指甲、請了傭人⋯⋯,都還是可以抱怨照顧家庭小孩的艱辛與不被理解,妳就明白不是富豪之妻的女同學們,是真正自願拔去羽翼以豐盈一個家庭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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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平凡而模糊的樣子,或許才該被歌頌,因為她們養育出了妳這樣的生命,讓妳有機會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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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曾經看過一則週刊報導,訪問一個在事業高峰期選擇嫁入豪門告別影壇的人氣女星,稱讚她如何愛惜羽毛,過著相夫教子、深居簡出的低調生活,全力支持家庭與丈夫。週刊轉述了女星的一日生活,說她為了陪伴小孩成長,讓孩子在一個充滿愛的環境長大,她從早餐到晚餐、讀書唸故事、上學接送⋯⋯,全不假他人之手,充分展現為母則強。週刊且寫了女星即便生了孩子,身材外貌依舊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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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一開始看,會覺得這個女星不容易啊,這麼放得下身段,值得讚許。不過再往深一層想,就會發現其中的弔詭之處:那麼那些為了維持家庭生計、甚至是實現自我理想而繼續工作,無法天天親自做飯、唸故事、接送,而且還沒辦法將自己的外表維持得像婚前那般少女的主婦們,就不配稱作「為母則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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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像潘潘姐這樣,不願結婚也不願生小孩,但對自己極有要求,且充分照顧原生家庭的女人,也不能稱作「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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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讀到最後,情緒逐漸變得輕蔑,霎時明白如果不是錢的包裝與支持,女星也絕對無法做成這樣。如果她賺的錢都比老公還多了,豪門丈夫能不能反過來為孩子、為家庭放棄工作,從早餐做到晚餐、讀書唸故事、上學接送呢?可能性太低了,而這可能也是有錢男人的悲哀,做不了好好的一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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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比平凡的百分之八十,妳感覺富太太們的抱怨,更像是在刷存在感,畢竟她們的生活太豐足,沒有別的可以埋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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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點上,相對來說,包養小三和酒店小姐們就大方誠懇多了,明擺著一副「老娘就是來撈錢」的樣子,也是一種直率的可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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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品牌有一項十分特殊的服務:婚紗訂製。不過因為太貴、太花時間與精力,不是真正有閒有錢的人不會來訂製婚紗,一般人也不會知道原來還有這項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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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製婚紗的流程是這樣,客戶和Sales聯絡說要訂製婚紗,因為需要至少半年到一年以上的溝通、製作流程,Sales必須先確定客戶的婚期是否有足夠裕度(及客戶是否有足夠財力),才能發Mail給法國總公司說有客人想訂製婚紗,和設計師敲定與客戶見面談草稿的時間。因為品牌精神認為婚紗僅能獨一無二,不做量產,只接受客戶訂製,所以客戶必須親自飛到法國與設計師見面,或是反過來請設計師飛來台灣,但那樣做還要另外包設計師的機票食宿,所以通常都是客戶自己飛過去,順便旅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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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戶和設計師談完草稿後,中間通常會有幾次Mail聯繫(親自飛過去也行),待到定稿之後,會開始打版,而客戶此時就要先付訂金,訂金為婚紗價格的百分之五十,婚紗價格視使用材質、用料多寡、繁複程度、設計師名氣而有不同,意思就是沒有訂價,少則百萬多則無法想像。打完版後,客戶需要再飛一次法國試穿,試穿完沒有問題(若有問題又要重新畫圖打版則要再飛過去試穿一次),即開始製作成品。成品完成後,客戶可以選擇到法國或是各國任一品牌分店取貨,只能在分店取貨是因為若有尺寸上的問題,還能送到各國特約的服裝修改室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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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紗訂製在品牌大部分Sales的職涯中,可能一生都不會有一次,但妳才工作五年就遇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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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訂製的客戶便是妳的第一個專屬VVIP盛頤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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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頤蓮這年不過二十三歲,妳相當驚訝她才大學畢業一年,理應是該好好享受脫離學校家庭束縛的年紀,卻這麼快就逃難似的投入另一個家庭。而且會來訂製婚紗的都不太可能是先有後婚,畢竟太長、太麻煩的製作工期,加上女人懷孕前後的身形、荷爾蒙變化,等待婚紗期間客戶大多會好好避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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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頤蓮的婚紗算快,八個月的時間便製作完成。她來店裡取貨那天,剛好是她二十四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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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她來之前,先在「樓上」替她將婚紗取出,掛在更衣室內,但更衣室的拉簾打開,讓她一上樓就能看見整套婚紗。盛頤蓮的婚紗是中西合璧的設計,上半身是無袖旗袍樣式,但鎖骨到胸口間挖了一個洞,胸口的剪裁是桃心領,下擺圓形大蓬裙,最外層的紗上,繡了翩翩相連起舞的鳳凰,不過全是白色的,不仔細看只會以為是一般蕾絲花樣,據說是盛太太特地拿著自己結婚旗袍的圖樣請設計師要加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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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頤蓮一看見婚紗就發出一聲驚呼。待妳服侍她穿完,再度打開更衣室拉簾,讓與她隨行的好友姐妹們品評時,眾人無不驚艷,紛紛上前觸摸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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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樂,Elaine。」在盛頤蓮臨走前,妳向她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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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妳,姊姊。」她總是很有禮貌,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喊妳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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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忽然想起,妳剛進店那一年也是二十四歲,妳以為妳不會做久,以為終究會有一個男人以結婚的名義將妳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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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頤蓮離開,妳目送她的青春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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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妳三十歲,妳發覺很多事是從現在才要開始,妳還沒環遊世界、還沒買房子、業績還沒超越潘潘姐、英文也沒她講得好⋯⋯。而眼前這個和妳好像的女孩子,才是一朵剛剛盛開的蓮花,能花百萬做一件嫁紗,卻從此不論做什麼都要背負著整個家庭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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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後來側面了解,盛合集團近幾年的財務危機,或許是促使盛頤蓮早早出嫁的緣由。但潘潘姐也以「內線」消息告訴妳,盛頤蓮嫁的也不是她不喜歡的人。盛家是從上上個世紀末就發跡的大家族,這種家族為了維護自己不敗的絕對利益,會和其他同性質的家族不停進行結盟,像是當紅藝人如果發覺自己好像快過氣了,便會和另一個崛起的新勢力或是大牌藝人共同合作一首單曲的商業行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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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成長環境是被精心設計過、與我們這樣的一般俗人分隔開來的,她所能遇見的人,都只會是像她這樣的人,她戀愛、結婚的對象,自然也只會是她的同類。她的一輩子,有標價的東西都能買,包括學歷;沒有標價的東西,比如智力、形象,還能雇人替自己完成。這是她的幸運同時也是她的不幸,不過若是她從沒有從自己獨樹一幟的世界出來過,她便會認為那就是世界本來的樣子,有些許壓抑但不到無所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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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被騙了大半輩子的人、只接受男主外女主內異性戀的人,給了他們再多堅實的證據、給了他們一把打開牢籠的鑰匙,他們也只會對著門口大喊:你們才是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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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很可憐嗎?」妳居然忍不住同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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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們才要一直買東西來證明自己很滿足啊,」潘潘姐答:「如果沒有他們那種巨大的悲哀,我們精品業也就沒有發展的理由。潮流越多、越快、越茂盛,這個世界病得越重,我們賺的錢也就越多,那不是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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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沒想到某種程度來說自己也算是共犯結構,若是像潘潘姐這般坦然了好像就違背了心裡深處一點可能叫做正義的東西;但若說要抵抗妳也無從抵抗起,菜刀對機關槍那種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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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備受寵愛的公主,或許也有她萬般無奈的悲涼,望她這趟和親之旅順遂,儘管還有一生那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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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男友來接妳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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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現在的男友小你四歲,在店裡認識的(客人),是個受潘潘姐認證過、沒有王子病的富二代,待妳很好,重點是消費以後不會要求退貨,自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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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喜歡他,他喜歡妳,但妳客觀知道你們要能走到結婚那一步很難,光是妳的年紀這一點他爸媽那一關就過不了,而且妳清楚,對他來說,與萬貫家財相比,妳的重要性可能還是低一點。總和上述,妳是帶著沒有怨懟享受的心思與他交往,不像其他女子總要他儘速給個「交代」,也因此你們的相處沒有壓力意外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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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盛頤蓮的事,妳突然有感而發,問道:「如果我們結婚,你或是你爸媽,會不會要我辭了工作,專心孵卵,卵孵化了,再專心帶小孩,煮飯、接送、唸故事,讓你無後顧之憂,營造一個充滿愛的家呢?」妳刻意用比較正面的說法來形容想像中與他的婚姻生活,說到「愛」字,還刻意拉長了音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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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有些猜不透妳問話的真正用意,抓著方向盤的雙手都僵硬了點:「會吧,畢竟我媽是這樣、我姐也是。怎麼了寶貝,怎麼突然這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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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啦沒有要逼你娶我,聊天而已,而且我才不想嫁給屁孩咧。」妳俏皮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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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妳這樣有些輕蔑撒嬌的態度讓他鬆懈了,反問妳:「妳難道不想嫁入豪門嗎?」右手還伸過去將妳跩至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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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做自己的豪門。」妳在他懷中嚅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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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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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今天想回家不跟你去外面住啦!」妳掙脫他的懷抱後故意大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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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唷為什麼?」他也激動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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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難道想玩碧血劍嗎?」妳豎起劍指射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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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啊,好吧。」男友無奈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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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舊公寓三樓,牆上的壁癌妳已經找人處理好了,但家裡依舊雜物很多,因為不論妳多努力丟東西,妳爸媽總是有辦法把東西神秘地搬回來,十足十凡人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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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的豪門。妳心想,然後抓起拖鞋抬手就殺了一隻在暗影中蠢蠢欲動的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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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豪之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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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與「MIELREVE甜夢定妝噴霧」合作所創作之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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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ELREVE甜夢定妝噴霧,是與韓國知名化妝師Ham Kyung Sik聯名合作,提升在各種環境下皮膚的保濕度,讓臉上的妝容更為服貼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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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網: https://www.mielrevet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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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惠時間於今日2019/10/17~2019/11/17 12:00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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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儉起來放 音圓 在 青春撿起來放女調:AM練習版 - YouTube 的必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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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會醒酒會退~導音伴奏2023 06 06. 鍾永標•18K views · 4:24. Go to channel ... 謝惠米~ 青春儉起來放 (楊靜) 2023.01.03 小米樂團中央廣場( 小米音樂 ... ... <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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