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你的背影〉 2/3
文:陳怡璇&楊嘉玲
一個月後。佩真站在化妝台前翻箱倒櫃,不久,手裡拿著一團滿佈皺折的藍色洋裝:「為什麼又不說就穿我的衣服?!」
「有差嗎?反正妳也沒時間穿。」
佩琳坐在床沿滑手機,不看佩真,一臉無所謂。
佩真快步走向佩琳,用洋裝擋住螢幕:「我跟妳說過,妳要什麼我都願意給妳,但要先問過我,才是尊重。我想把妳當妹妹,不是小偷。」
佩琳撥開姊姊的手:「要當什麼隨妳,我只知道衣服是拿來穿的,不是買回來發霉的,青春有限,過季的東西就等著被淘汰~」最後一句話刻意拉長尾音。
佩真想反擊,卻聽見爸爸低吼:「王佩琳!你要是再拖累妳姊就自己上學,我還趕著去見客戶。」佩真將話嚥下,把洋裝甩到佩琳床上,提著沈甸甸的書包走出。
佩琳一臉輕挑看著姊姊離去的背影,隨手撈來一旁乾扁卻色彩繽紛的塗鴉書包,晃出房間。
車子駛至校門旁,佩琳戴著耳機下車,忙著回覆朋友訊息,不理父親和姊姊,逕自往校門走去。佩真握著單字卡關車門,在後呼喊:「琳琳,妳等我!」
王爸爸降下車窗:「她這麼不知好歹,隨她去,妳把自己的功課照顧好,別讓我和你媽失望~」
佩真見父親鬢角冒著白髮,愁眉難展,不由自主點了點頭。王爸爸欣慰擠笑,將車駛離。
佩真快步追上佩琳,即將跨入校門之際拉住妹妹:「王佩琳!妳讓爸爸很難過,妳知不知道?」
「妳也讓我很難過,妳知不知道?」
「妳難過什麼?我們永遠都是姊妹,就算有誤會,難道要吵一輩子?」
佩琳先是怔住,隨後不屑笑開:「妳覺得是誤會……好啊~跟我翹課一天,我就原諒妳!」不由分說地拉起佩真的手,往校門外走,引起同學側目。
佩真尷尬地和佩琳拉扯:「我不會再跟著妳胡鬧了,快進教室!」
「妳真的打算一輩子為爸媽而活嗎?!」佩琳用力將佩真甩開。
剎時間,佩真被問傻了:「……哪有,我沒有為爸媽而活……」
「那你告訴我,除了讀書之外,有什麼不是爸媽喜歡,只有你王佩真自己的喜歡?」
「……不知道妳在說什麼,我要去考試了……」佩真倉惶跑走。
佩琳望著跟隨了十六年的背影,孤傲地深吸一口氣,扭頭走出校門外。
***
此後,佩真、佩琳依然同住屋簷下,但佩琳把姊姊當空氣,佩真則是成績越來越好,順利完成大學學業後,任職金融業。
「爸、媽,這是我同事Brad,是公關部經理。國中就到美國唸書,讀完MBA才回台灣,爸媽之前都在銀行服務,做到副總才退休。」佩真有些靦腆的介紹一旁帥氣挺拔的男性。
王爸、王媽笑得開心,很滿意準女婿的身世:「多吃一點,別客氣。」
「謝謝伯父。」
「改天也提拔我們佩真到美國闖闖。她當年有機會申請國外大學,卻為了⋯⋯」
一陣緊急的電鈴聲,凍結熱鬧氣氛。佩真趕緊起身開門,一打開鐵門,佩琳像條軟爛的泥鰍,跌到姊姊身上。
「妳怎麼滿身酒氣,打工的pub不是還沒營業?」佩真想扶妹妹到客廳坐下。
佩琳撐著迷濛雙眼,發現家裡有客人,甩開姊姊的手,搖搖晃晃走向餐桌,伸出手,對著Brad:「你好,我是⋯⋯Linda,大學被⋯⋯二一,現在當酒⋯⋯促小姐,是爸媽口中混⋯⋯吃等死的⋯⋯米⋯⋯」話還沒說完,忽然一陣噁心,朝著Brad吐了一身,滿是穢物,夾雜著胃液的臭酸味。
一旁的王爸、王媽尷尬到說不出話,不斷抹臉、道歉。
兩個月後。
「Brad,真是稀客,最近很少來,交新女友了!?」Pub老闆站在門口抽煙,與熟客們寒暄。
「安啦~就算新婚我都來。」
「跟你說一個好康,新來的調酒美眉挺正的~」老闆不懷好意的挑眉,指向吧台的方向,美眉正好轉身,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肌膚和纖細的腰線。
Brad吹著口哨,走近吧台,與美眉四目相接:「是妳!」
佩琳一時沒會意,只見眼熟的Brad盯著自己。
「妳今晚不會又吐了我滿身吧!」
佩琳寒著臉:「只有過期的東西,才會對廚餘桶有興趣。我還很年輕~」
「這麼嗆,跟你姊姊的個性完全不一樣,有意思。」Brad掏出千元大鈔當小費,暗示佩琳來點不一樣的。佩琳不領情,忙著招呼另一個客人。
Brad自討沒趣,搭訕身邊穿爆乳裝的女孩,兩人有說有笑,爆乳女孩的胸部幾乎都快貼到Brad的唇,Brad的手也不安分的在女孩身上游移。
佩琳睨了Brad一眼,本想忽視,但眼前閃過多年前,佩真倉惶跑進學校的背影,雙眼一睜,皺眉,轉身後堆起笑容,端了杯威士忌走回到Brad面前:「想不想比一下,看今晚誰先吐?輸的人,得答應對方任何一件事情。」
Brad挑了挑眉,覺得有趣,將手從爆乳女孩的腰收回,接下佩琳的酒。
幾日後,佩真用力甩上房門,將手機擋到佩琳眼前,上頭是一張男女裸身躺在床上的私密照:「為什麼故意傳這照片給我看,妳明知道他是我男朋友,還做這種事?」
「就因為是你男朋友,更要做!」
「是不是只要是我的,妳都要搶?」
「妳不是很厲害,十項全能。真這麼行,怎麼會管不住自己的男朋友?還是妳只會唸書,在床上也像個乖寶寶,不敢動、不會叫~」佩琳穿著緊身洋裝,正對著鏡子塗著口紅,「自己留不住,還怪別人⋯⋯」
佩真握著手機全身發抖,緊咬著下唇,指甲就快嵌進肉中。
見佩真不說話,反激起珮琳的攻擊慾望:「妳真的愛他嗎?反正最難過的也不會是妳~」眼神冷漠無感。
「妳這話什麼意思,太過分了~」佩真揚起手想給佩琳一點教訓,讓她知道這樣傷人有多痛。
佩琳盯著佩真的手,睥睨。佩真腦中轟隆隆地響,回盪著「真的愛嗎?」最後一刻收了手,哭著跑出房間。
佩琳從鏡中看著姊姊離去,手中的口紅不自覺越畫越重,整張嘴像是被咬過又紅又腫。
***
三年後。佩真穿著合身套裝,頂著清透素雅的妝容,站在百人會議室前進行英文簡報,底下坐的全是亞澳區最頂尖的金融人員,專心一致聆聽佩真的財報分析,預估集團未來的發展與方向。
佩真在掌聲中,緩緩走下台。一名俐落短髮的中年女子Amada走過來:「Jean,Good job!」
「謝謝總經理的誇獎。」
「總部想在美國設立一個大數據中心,請我推薦適合的人選,妳有興趣嗎?」
「我!?可以嗎?」
「當然⋯⋯」Amada的話還沒說完,另一位同事跑來,急忙打斷:「總經理,抱歉,Jean的爸爸剛剛打了幾十通電話,說有急事。但因為Jean在⋯⋯」
總經理點點頭,示意同仁先離開:「妳先回電⋯⋯我剛剛講的妳想想,⋯⋯對了,這個專案為期三年,也需要跟妳的家人討論一下,有消息再跟我說。」
「謝謝,總經理。」佩真致謝後,趕緊躲到樓梯間。
「爸,怎麼了?這麼急!」空蕩的樓梯間,佩真試著壓低聲量並保持平靜。
「妳那個一事無成的妹妹,不知道在外面惹了什麼麻煩事,剛剛警察上門調查,問了一堆問題,妳媽都快嚇死了。」
「佩琳這陣子有跟你們聯絡嗎?」
「妳搬出去後,她就再也沒有回家,我也當沒這個女兒,只怕她胡作非為,哪天搞上新聞,影響到妳⋯⋯,妳也知道我沒兒子,還好有妳夠爭氣,不像妳妹老讓人擔心⋯⋯奇怪,她喜歡的東西都跟妳一樣,就沒有跟妳走一樣的路⋯⋯」王爸像壞掉的留聲機,總愛提他此生最大的遺憾。
「爸,長官問我願不願意外派到美國。」
「這麼難得的機會,一定要答應啊!你爸我當年也可以去美國,要不是因為⋯⋯」
「可是一去三年,之後也不一定能調回來,你們年紀⋯⋯」
「不用擔心,我們會把自己照顧好,只要妳妹別⋯⋯說到這,妳有空打聽一下妳妹的下落,看是要把她綁回來,還是抓到警察局自首都好,別讓她到處惹事,破壞妳的好事。」王爸口氣絕決,把佩琳說的像是一隻蟑螂,最好一腳踩死。
面對父親軟中帶硬的要求,佩真垮下肩,十分掙扎。此時若真的去找妹妹,究竟是為了自保?還是關心?她不確定,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只要爸爸開口,她便無法拒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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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印好了](葉佩雯)
上個禮拜四我在我的責任編輯的邀請下,到印刷廠去看我的書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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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在我的人生中又是一項相當新奇的體驗(我的人生最近新奇的事還真多)。雖是不痛不癢,但看著自己書寫的內容、曾經浮現在腦中的文字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在巨大的印刷機體內翻攪,如同剛出爐的可頌麵包叮的一聲就香氣四溢,還是突然有種生孩子般的鼻酸感動。這實實在在就是我的筋肉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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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勉強忍著心內有些激動的情緒,面上平靜只敢維持淡淡歸屬於禮貌的笑意,和責編一同校對書中彩頁的顏色。畢竟是實際印在紙上的,和電腦上的圖片設計會有色差(有在網上買過衣服的水水都知道)。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看著自己的書生出來,雖然網上買過不少衣服但對印書還真的沒有概念,我跟著責編一同彎腰,像兒時的自然科學實驗一般,細細觀察每張攤在大桌上的彩頁是否美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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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責編柔柔地說:「太淡了」、「太黑了」(我的責編是個嬌小可愛的女孩子)⋯⋯一些關於色彩的意見,然後印刷廠的大哥們便批哩啪啦操縱魔法,幾張調整過的顏色的稿子又喀拉喀拉印了出來。我們一下平放在大桌上看、一下拿到正常的日光燈下比對,責編雖然總會詢問我的意見,我也會嗯呀、啊的說出一些感想反饋,但我還比較像是第一次手中抱著新生嬰孩的母親,雖然每個新生嬰兒其實都是一樣的醜及皺癟,推出去保溫箱以後要是沒放牌子相信所有生父都認不出來那顆是自己的前世精子,不論印出來的是太黑了還是太淡了、是偏紅還是偏咖啡,我都覺得印得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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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了一個早上最後顏色抵定,印刷廠大哥將幾張未經裁剪、還在全開狀態的彩頁捆成一卷,像科展的成果似的各送了我和責編一份,然後說了一句:「作者都喜歡留這個,外面買不到。」責編應該是真要拿回去交作業,給主編、老闆、同事們看看印出來的成果是什麼樣子;我則真正是應了大哥的那句話,帶著還不是商品的書頁的雛形,出生證明一樣證實我是這本書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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弔詭的是,最近我和我真正的生母其實關係不好,時常吵鬧。這一兩年來,為了較專心的寫作遠離了酒精與派對(還是時常想念啊),我養成較從前淡定不易起伏的性格,所以我和母親的吵嚷大多是(應該說都是)她挑起的。小的時候不懂,只要媽媽罵我我就給她罵,哭著吞忍著覺得不甘的心情等待她的怒意平復;長大了稍微見多了識廣,每當母親和我找架吵,我往往會隱約發覺,她其實不是真的要罵我,而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是將我當成一個無條件的情緒出口,因為我是「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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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和任何人找架吵當然是一件相當愚蠢而不聰明的事,我自己也幹過不少這樣的蠢事,但我的母親為何會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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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她工作壓力大、她更年期到了這樣似貶實褒、推卸責任的膚淺理由,作為「她的」孩子,我還是要相當不客氣地說,我想是因為她的學養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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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讀了許多書的人就一定學養充足,最主要還是,可以充分思考、詰問、實踐所有經歷自己的,不一定是讀書才能令人獲得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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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先來說說我的成長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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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一個高職畢業、一個國中畢業。他們兩人相遇組合成家庭之後,因著我父親原生家庭的優渥,他們基本上應該就停滯了學習(我的母親十八歲即嫁給我的父親)。社會大學當然也是淬煉一個人相當好的地方,不過我父母那年代是台灣經濟起飛的大好時期,據我母親說父親不論投資什麼生意都賺錢,而她整天只要負責將大筆大筆的現金拿到銀行去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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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的人,自然想要附庸風雅,不願令人覺到自己一身銅臭氣味。我的父親選擇騎馬、我的母親則是盡情裝扮自己,尤其她還年輕,尚有許多本錢條件可以令自己更加美麗。對於小孩,除了物質生活的豐富以外,在教育上他們沒有任何特別的研究及想法,頂多就是人說什麼好那就什麼好,所以我和姐姐兒時學了鋼琴,中學唸了私立學校,家裡有一整套百科全書、一整套世界文學名著、一整套名人傳記、一整套中國民間傳奇⋯⋯。這些書當然不是經過他們篩選認為對孩子有幫助的,就是家裡的紅木書櫃裡頭一定要擺些東西,書櫃就當然要擺書,要擺就要擺看起來最像樣的,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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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我的童年相當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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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早逝,母親在父親過世後基本上才在重啟她的個人價值,所以她做自己想做的生意、交自己想交的男朋友(我的父母並不是自由戀愛結婚)。哥哥大我六歲、姐姐大我十二歲,我對他們而言太小,過了還能逗弄有趣的嬰孩時期,他們也不想跟我玩了,只感覺我是會拖累他們轉大人的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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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誰想在公園溜滑板跟混混偷抽煙的時候旁邊有個還在溜滑梯的小妹妹(我哥);有誰想在跟男朋友約會看電影暗摸摸偷親親的時候旁邊還坐個只能看郝劭文的小妹妹(我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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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很多很多他們不願意施捨一點時光給我的時候,只能一個人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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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歲開始,我就成了鑰匙兒童。我有很多零用錢,想買什麼、想吃什麼大多沒有問題,可是沒有人帶我去做一些事、沒有人引導我找到自己的興趣、沒有人想要發掘我的天賦。放暑假我雖然開心,但這種開心只基於我不用每天早起,尤其我跨學區就讀學校遠得要命。長假時不出一個禮拜我就能變成日夜顛倒的小孩。暑假作業裡所有需要跟父母家人共同完成的任務、開心的回憶、去過最特別的地方⋯⋯,誠實的話我一樣都寫不出來,因為我整天就是看電視,所以只能掰(作文能力或許就是如此開啟)。我在把電視裡的零到一百台都看遍了以後,甚至連哥哥偷裝的解碼器密碼都破解,彩虹台都看許多以後(我真心喜歡東京情色派),我還是太無聊了,只好,轉向那一大片紅木書櫃,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有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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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是有什麼與生俱來神奇能力的人。剛開始接觸課業以外的書本的時候,艱深一點的、超過小拇指厚的書我也時常半途而廢。或許只能說所幸當時沒網路,我小時候又長得比較抱歉、功課也不好所以人緣很差,找不到什麼朋友出去玩,不想死的話真的只能待在家裡,無聊至極的我,只能帶著一種類似於打怪的心情,把一本本越來越厚的書給看完。然後終於逐漸發覺了書裡的有趣需要醞釀,很多開場平白的書籍,其實只是引人入勝得大器晚成,有耐心給一點時間,忍著撐過一段段平靜無波,終究能有一波大潮襲來(不過還是有書令我從頭到尾沒有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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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學術的養分、文字的根基,是先飯島愛而後莎士比亞、王爾德、珍奧斯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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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從印刷廠出來,頂著午間的艷陽、穿梭於車陣間的廢氣回家時,我突然有一股洶湧於原始的情感,想跟我的母親說一聲謝謝,謝謝她迫於無奈與我的父親結合生下了我、想讓她知道我或許可以成為她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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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股洶湧很快消失,大約過了一個紅綠燈的時間,我又回復了日常沒酒精時候的淡定與漠然。大概是因為我又發覺伴隨著我成長的那些好的壞的、看似無用其實有用的物事,也是一併從我母親的子宮當中孕育而出。而這些隨我一同出生的東西,例如童年的寂寞、抱歉的小時候、紅木書櫃裡頭的書、日夜顛倒的電視節目,在我曾經或許是沒選擇的條件下,其實令我非常不快樂,並且成為我自卑的肥沃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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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不快樂。然而是這樣的我,令我寫出了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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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本書說的主要是關於我的工作、我的公司的事。會寫這樣的內容誰也都明白是為了迎合市場需求,尤其最近我的公司事情又特別多,甚至其實我還不認為自己算寫完,我的出版社就有些急急催促,希望可以在這個月出版。所以上個月我沒有發過一篇粉絲頁的文章的原因也是在此,因為我在趕著將至少的完結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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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我憑心而論自己寫得好不好,我會說四十分(其實原本只想給三十分,但編輯說我居然寫了十萬多字,基於字數多給一點苦勞分)。畢竟是第一次寫書,即使認為自己平時較一般素人寫的看的要多,很多寫作的節奏之類高深的意境掌握跟真正的專家比起來還是相形見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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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共寫了十個章節,粗略來說,我自我感覺前五章還多有一些譁眾取寵的勉強;後五章才漸漸搭上一些心流順暢。所以在完稿後來來回回的修改之中(一共改了四次),主要改的都是前五章的東西,後五章大約就是改一些標點符號和錯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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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成書以後任何思想就算是鐵證如山了,往後圖書館裡說不定還能借到,所以內容不能像是鄉民的網路言論一樣意氣用事。我的遣詞用字、事蹟採證,必須更加小心翼翼。我是一個勞工,所以滋養我的當然大多是勞工的思維。勞工是人,可是老闆是不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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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被慣老闆呼來喚去的時候,有沒有辦法有一點點體諒他的成長背景或常人覺得不可能的辛酸苦楚,意會到強制中出不一定爽、SOD不見得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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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位朋友是個天之驕子,出生就註定當老闆的那種。在我和他閒聊時,總忍不住內裡的勞工魂出來搖旗吶喊:「喂你不能這樣吧!」甚至我從他那裡得知,這世上有種東西叫做「二代營」,由四大會計公司主持,教導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二代們(有些甚至是淵遠流長的三代、四代)如何看懂財務報表、分析營運狀況,參觀各大公司行號。最重要的是,令他們有一個公平公正公開的平台建立人脈。在這個二代營裡的人都是四大核定的真正的富二代,不會有人打著民間上流俱樂部的名號魚目混珠,以合作之名行詐騙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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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句政治不正確的話,這些越級打怪,沒當過員工就要直接當老闆的人,他們難有體恤民情的柔情可能也是勢在必行。你可以說他們財閥心態、說他們家教不好,但若我從小被灌輸的教育就是延續一間公司長久的命脈,不擇手段也要留名青史,我可能也會做出「喂你不能這樣吧!」的那種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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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這位驕子友人知道我是一個只能在咖啡廳寫作的人。在他聽到我和出版社簽約、要開始寫書的消息後,送了我一樣禮物,一張星巴克隨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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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拿著那張隨行卡去點咖啡的時候,非常貪小便宜地期待著想看裡頭會有多少錢。沒想到,居然只有兩千塊。在我知悉他的財力的前提下,我有些不屑白爛地感覺風涼、友情廉價(什麼心態),想說兩千塊不過就能喝個十五杯左右,還不能點特大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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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是這兩千塊卻怎麼喝也喝不完。每每我感覺差不多就是我免費咖啡的終點之際,卡裡的金額又突然會出現BUG增加到兩千多塊。免費咖啡喝了半年,我才帶著一些惴惴的小人之心探問驕子(早該問了):「為什麼我的咖啡都喝不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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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設定信用卡自動加值,好像低於某個金額就會直接扣款。不好意思因為設定最高一次就是兩千塊,我原本想放更多錢。」驕子這麼回道,好像兩千塊是一個非常丟臉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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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喝了不知多少勞工血汗以後,因著驕子咖啡,寫作過程中,我才想起了我的母親和我的一次爭吵,是關於友航罷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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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友航罷工那陣,整日新聞沸沸揚揚的主題都是「顏值最高」的時候,身為一間小小公司的老闆的我的母親,非但完全沒有因為自己的孩子同樣也是一位空服員,所以更加心疼那些走向街頭的友航同仁,反而只要一看到新聞就大皺眉頭、飆罵:「難道老闆不用賺錢嗎」、「錢那麼好賺那你們自己開公司啊」、「有給薪水就不錯了,爭什麼爭,那是你們該拿的嗎」⋯⋯。回過頭來如果發現我在家沒飛,還會威脅我說:「你們公司空姐應該不會這樣吧」、「如果妳們公司也罷工妳絕對不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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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若是我看到我的母親一個人對著電視咒罵,我會作壁上觀,悄悄溜進房間鎖上門就不出來了;但若被母親的怒火逮個正著,我也會毫不客氣地回敬:「如果是我的公司罷工我會去,勞工也有生活得更好的權力,台灣才會進步。而且我每次飛回來都累得跟狗一樣,妳難道不知道嗎、妳怎麼還會覺得我不應該?還是妳的公司賺錢就是因為剝削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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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我都會和她吵到哭泣,尤其想到我的公司的勞動條件還比友航更差的時候,再想到我的母親那間小小公司裡的、在社會價值中更低階的勞工們,我會有一股寒意爬上軀幹,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好可怕。再環顧四周自己生活的環境、我從小到大從沒離開過的所謂天龍區域、我雖不至於貴氣逼人但至少不予匱乏的生活樣貌⋯⋯,我突然感覺自己也成了剝削者,會不會我的生命不只咖啡,乃至於一磚一瓦、舉目所及,亦是某人暗夜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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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自己的渺小無知,我在書裡頭書寫關於我的公司與友航的比較的時候,反問了讀者一句:「如果你是一位剛出大學的社會新鮮人,你想要進哪一間公司?」、「如果你是老闆,你想經營哪一間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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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答案只有立場,只能提出問題期盼隨讀者不同人能有自己獨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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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出版以後,我從前常去的一間獨立咖啡廳的老闆傳來訊息與我祝賀(抱歉我被驕子咖啡寵壞了),他說現在要出紙本書需要很大的勇氣。我懂他的意思,出書的確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在我說我正在寫書的期間,朋友們亦都會說那我幫妳買個五本、十本,然後我會笑鬧回說不如這餐你請我,因為版稅真的不是能夠拿來養家活口的糧票,除非我賣成哈利波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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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人都能去到太空旅行的時代(搞不好會有太空空姐),我的心內仍舊有非常傳統的一塊。即便每天對著的不是手機螢幕就是電腦螢幕,我依舊迷戀手裡握著體溫的感覺,不論是我傳導至物上回溯的體熱,還是他人傳導至我身上的體熱。所以出成一本紙本書於我而言依舊非常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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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現在人多看照片、看影片、看直播,也常有朋友建議我多朝這些動態潮流的方向前進,不要再死死的光寫字了,看的人不多了,我還是喜歡文字帶給我的雋永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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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寫作很特別的一件事,是寫作是一件非常鼓勵人去活在當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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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身處在美人、美景、美好時光中,如果要照片、要影片、要直播,多少會因為這些介質的滲入,而使得那個當下無法完整,尤其又要拍得好的時候(不過把這當成事業、藝術來經營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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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寫作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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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反而是要人非常專注地去體驗每個之於自己的時刻,才能吸收時光的精華,最後融合自己的思想釀成文字。就像如果想喝醉,直上乙醇也不是不可,為何人還要大費周章去釀酒呢?因為穀物、水果,就是時光的精華,雖然我從來不是品酒的人,真的只是想喝醉而已,可是懂得的人就能分辨出其中的微妙,或許能從中品嚐出一季的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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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天開始,我正式成為一個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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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現在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出書,其實也沒什麼好驕傲的,但懂得的人就能分辨出其中的微妙,知道我到底是乙醇還是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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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一件非常孤獨的事,往往我坐在咖啡廳裡頭就是發呆,半個字也寫不出來。每一次坐下,都是一次和自我的較量,賭一賭那神靈附體般地振筆疾書會不會出現。然而這個比賽從裁判、選手到觀眾卻從頭到尾只有自己。寫成以後的發表,即便在意也要告訴自己不能太在意,因為一旦在意的情緒過於高漲,往後的寫作就難再維持獨立思考的精神,是曲意逢迎的一種表現。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走在這片刀鋒上,還是有不慎失足被削掉幾根指頭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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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想能從傷口而生才更有嶄新的價值,我渾身是血固然面目可憎,不過那也是我真正努力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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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寫作過程中,我認為對我幫助最大的書有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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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韓國作家蔡社長所寫的《知性對話必備!讀懂世界的生存之書》。這本書教我至少知道這個世界的樣貌,令我在寫作時能大致抓出事情的偏頗。雖然我依舊是不夠聰慧,不能給出任何「答案」,但依著這本書的脈絡,我想我至少走對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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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美國的情感與同理心專家Brené Brown博士所著的《脆弱的力量》。每一次我寫出什麼自己覺得很糟糕或是驚世駭俗的內容,可是好像改也改不好,就只能這樣了的時候,這本書的理論教我面對自己心內的不安,依賴自己脆弱並不是可怕的事,因為我這樣的擁抱著不完美的自己,所以一切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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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已故的中國作家 / 導演胡遷的遺作《遠處的拉莫》。我是由《大象席地而坐》這部四個鐘頭長卻佳評如潮的電影認識這位中國作家 / 導演。然後上網搜尋他的資料發現他居然已經上吊自殺了,內心之震撼久久不能平息,因為他用生活本身去詮釋生活、不矯情、不做作的能力,是我從未見過的一種特殊手法,平白且巨大。之後在書店看見他的遺作《遠處的拉莫》馬上買了來看。書裡平鋪直述的黑暗掙扎,赤裸袒露的末世人性(或許是現世的隱喻),開啟我去捨棄許多「包袱」,像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丟掉所有負重只求生存的時候,最後剩下的就是唯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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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各位客倌在買了上述三本書之後,如果預算充足的話,能順手帶上一本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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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書裡頭十分大言不慚地沒有一句謝詞,在這裡我想謝謝率先在網路上發掘我,且願意耐心等待我靈感湧現的主編珮旻、非常溫柔不讓我有太多寫作壓力還要耐心催稿的責任編輯季瑄、應親友要求接受我各式奇妙提問的行銷惠鈞(什麼能不能去工廠辦簽書會),以及高寶出版社的老闆,給了一個平凡素人出書的浪漫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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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各位沒有食言,真的一次買下五本、十本我的書的親友們,令我在還尚未發文宣傳自己的書的前提下,能夠進到知名售書網站的即時榜前一百名。寫作是一件很孤獨的事,可是你們終究令我感覺到我不是自己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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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我還能不能夠持續榜上有名,就要看各位粉絲們對我的愛有多濃了(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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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際愛情故事》——跨年篇
他坐在咖啡館裡面躲雨,桌上一杯康嘉納星咖啡豆品種的美式,味道香醇不澀,不用加方糖便能有甜味,但那甜味是因化學反應而產出的。他人看著窗外的雨,路上的行人都有著透明的遮罩,雨落在圓弧形的遮罩上就沿著軌跡流下,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在移動並對話,龐大的資訊量在街道中流竄。他今天休假,把商隊的太空船送到頗有名氣的修船廠後,便給隊員各自長達一週的假期,雖說是一週,但是活動範圍就只能在火星的首都——海瑟。
即使人類的活動範圍從地球擴展到一整片近乎無垠的宇宙,還是維持著一年365天的節奏,如果每個星球的運轉速度不一樣,那也會有個特殊的曆制給該星球用,但是,還是保持著一個主要的地球曆,不知道為什麼,居住在星球權力的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沒有金錢離開的住民,但是所有離開的、遠行的幾乎都將地球當作母星,即使是在別的星球出生的孩子,還是被口述所傳的故事所影響,地球變成所有人心目中的母親。
「在那片蔚藍的海洋之星上,生命孕育著,森林朝著天空生長,巨鳥在空中翱翔,野獅在草原奔馳,一切都如此具有魔力,具有活力。」他喃喃自語,那片幾乎已經失傳的景象,只能透過文字一句一句反覆傳頌下去,就像織一條永不結束的布,這條步所乘載的是千萬人的夢與念。
「叮。」他的個人通訊器發出了提示聲,那是收到訊息的意思,他觸摸螢幕,是她捎來的訊息。內容主要是在說預備過新年的一些小細節,說她還在某銀河系中的大道上航行,可能無法如期抵達火星——因為那兒最近有宇宙海盜出沒,聯合國的警戒軍繃緊了皮毛,派出了好幾艘的重型航母艦護衛在交通道邊巡邏,深怕在年末又發生各種意外。
他努努嘴,在通訊器的螢幕上點了螢幕,投影出了一個鍵盤,便在上頭輸入。他告訴她,一切都是小心為上,不用趕著,配合軍隊是好的,他也不希望有任何的意外。宇宙運輸業有著巨額的利益,同時也有其高危險性在,即使人們只要再擁有執照後,就能擁有宇宙艦(雖然要繳高額的稅金與龐大的年度報告表)在宇宙中航行,這種工作還是少有人會選擇,大部分的人還是希望能夠安穩地生活,更何況,現代的科技已經相當方便且全面,會選擇這種工作的人,多少都有點奇怪,好的那種奇怪。
他體貼地回覆她,但內心也可惜無法共同跨年。他們每年的聚會時間是一隻手都數得出來的次數,一開始若兩人約好,他遲到,她會生氣他的不準時,但是久而久之,兩個人都意外地遲到,只能透過屏幕見到遙遠的對方,最後默契地一笑,工作就是這樣,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使沒說白,但還是希望能真的接觸到對方。
兩人相隔數萬光年,無法確切地計算出的距離,彼此都能見到雙方的面相,縱使延遲了十秒或更多,但是,真正的實體接觸已經在這個世代越來越少了。有的人會質疑真實的存在,但對於他來說,他寧可不要去思考太多,思考的太多,會失去越多。他從以前就被她說,心裏話不說出口,對方永遠也不知道,即使科技日新月異,現在真的能辦到這種不出口便能知的狀態了,他還是害怕說出口。怕的不是說話,而是將意念傳達給對方,是否會有任何的影響;不是沒有承擔責任的肩膀,而是害怕自己因此替對方做了選擇而改變了對方,這個改變是他所不能承擔且害怕的。
兩個不同個性人的相處,一開始的愛戀到中期都是爭吵,吵吵停停分分合合,最終兩個人還是走在一起,即使中途吵得天花亂墜吵到差點兩艘太空船要撞再一起,他們還是最終,總有件事情將兩個人最後牽扯在一起,像是隱形的紅線這古老的傳說一般,縱使一方剪斷,最後兩個人的線還是打結再一起,結越多越難剪。
想相遇,想觸摸到對方,想真的看見對方微笑時的皮膚變化,眼角合出的魚尾紋,那是他心中所認定的真實。這個世代太多被模擬出而呈現在屏幕上的,那些屏幕上的反而變成了真實的存在,換臉的科技現在已經爐火純青,你可以在家中扮演任何一個演員,甚至過世的,接著出現在網路世界之中,每個人都能扮演每個人,過往所追求的個人獨立性與個別存在已經完全被抹殺。唯獨一派古老的、舊派的,被笑稱緩慢的,那些也曾經笑過他人緩慢的那群人最終選擇了這班區間慢車,每個人最終都通往著灰暗的結局,只有快慢的分別罷了。
有的時候,他會希望自己能夠擁有兩種不同的車票,這樣他就能上下自如,但是他無法違背自己的心意,他還是搭著那艘自己的慢班車——就如同他所使用了十多年的老舊型號運輸艦,每次同行都會在年末的聚會上詢問他,為什麼不換新的,更快、運數量更高、防禦性能更佳的,他也只是聳聳肩,說老車還是比較順手。他把自己的運輸艦,那艘可以在宇宙飛行的金屬船,說成是他的車,你們得知道,他可是一個在陸地上,連開車都有問題的人呀。每次她都會嘲笑他,一把年紀還不會開車,只會騎著兩足車甚至步行,他就會埋怨地說,現在電動車已經這麼發達了,我就算不會也無所謂。
他用湯匙輕晃了咖啡,他在想自己內心的矛盾。每次與她見面之前他會擔心很多,準備的禮物、自己的身材、該說的話題……林林種種,縱使他們相伴了十多人,卻還是會在約會之前趕到緊張,甚至想要掉頭就跑回到房間的念頭。他幾乎不曾告訴她自己有這樣的困擾,因為往往都在見到她的瞬間,他就會忘記了這一切,那些從他心底自己浮出如氣泡般的煩惱。她會坐在餐廳已經訂位的桌邊、依靠在水泥牆邊看著訊息或者朝著他微笑揮手走來,那個剎那,他覺得自己的憂愁是多麽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或許也已經養成習慣,那片池塘總會有無數的氣泡在浮出表面時破裂。
無法相見的跨年使他想起傳統的七夕故事,牛郎與織女那般,這片宇宙就是那銀河。他啜飲一口咖啡,香味在口中散開。雖然科技發達,他們即使距離遙遠也能透過科技螢幕來見到彼此,或者其他人,但是他還是保持著寄明信片的習慣,不是電子做的,而是貨真價實印刷廠選紙印出的厚磅明信片,他喜歡騰出幾個小時,一筆一字將個人的心意填寫好,然後封信,蓋上自己的條戳,最後交給宇宙信差。鮮少人在寄信,郵差的工作也逐漸被機器人與電腦操控的快遞來取代,但是他知道,還是有些星球上存在著人類信差,他們可能騎著腳踏車在街道上穿梭,親手地將信交給某個人。
往往在寫電子郵件的時候,他都會質疑電子信件真的會安全地交到對方的手上,不被其他人所看過嗎?他質疑,畢竟在使用電腦等高科技的產品,那些他所不懂原理與組成的機器,是否更有人在背後注視著一切,或許不是人,是一個萬能的機器。用鍵盤所輸入,或者語音模擬出的文字替代,那些文字能夠承載出我們的情感與意念嗎?他往往在書寫的時候停下手,不確定自己是否說出了正確的方向,他只擔心自己讓對方會錯意或沒法搞懂自己的想法。一如他與她的相處,他一直都站在心虛、膽怯的立場上與她對談,甚至連爭吵時,他都閉上嘴,安靜地站在一邊默不吭聲。
他從失焦中回神,從包包內拿出一個牛皮袋,裡頭是他分類未使用過的賀年卡,圖案很多,大多是風景照,對於他這種在星際穿梭的職業而言,買各地的明信片也算是他的個人興趣,且相當熱衷其中。他握住鋼筆,伴隨著鋼琴聲與雨聲開始書寫,房間中多出了鋼筆摩擦與沾墨水的聲音。
他寫了十多封,開始覺得手酸,他先寫給客戶的賀年卡,隨後才是給自己的朋友。那些朋友的數量不多,約十多名,是他一直都有往來的朋友,其中有同業的、也有從學校一直以來認識的老同學,那些老同學也變成老朋友,現在要變成邁向中年的老大叔與大姐(最多就是叫大姐),有的人結婚還生了孩子,有的人單身,有的人離婚,狀況不一,但是唯一的是這些人仍跟他保持著聯繫,能夠與他一直保持著聯繫,一整年沒見上幾次聚會時,仍能緊緊擁抱彼此,那種情誼是鐵打了騙不了人。
放下筆,他稍微動了動自己的身體,他發現自己所乘載的心意是因為自己在意才特別存在,而非是將心意輸入到文字之中,他笑了一下,翹起腳對著那十多張的明信片,努努嘴,還是繼續動筆。同時他也在想,手工、手作、有機這些是為了什麼呢?是因為在製作的時候,自己的意念成為勞動的付出,而這些會使得物品被賦予某種感覺嗎?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好奇。現在的科技都能使用VR來體會各種的感受,你甚至能變成某位已逝去的明星,使用他的面貌、身體、聲音,在虛擬的舞台上表演,體會他的人生片段,當然,有些是被限制的。那這些會不會使人過度沈浸在其中,而產生了對於自我的懷疑與錯覺?
人類畢竟是依賴著視覺來辨別,我們不只是觀看這個世界,也透過觀看來閱讀這個世界,我們觀看眼前的同時,所有的一切也在注視著我們,這是一種如同鏡子般的存在。這些體驗會變成記憶,記憶存入腦中而變成我們個人的經驗,有的時候這些經驗會欺騙我們,更尤其是在五官都被使用的狀態下,這些感受,都像是被注射般流入我們的體內,我們無法判斷與否定這樣的真實性——當我們真的沈浸在其中的時候。
他停下筆,看著窗外,落地窗的反射鏡照出自己的模樣,魚尾紋、黑框圓眼鏡、眼角魚尾紋、花白的鬢角……就一如他在年輕的時候,經歷過一場大病,終於能起身之後照到鏡子,見到自己虛弱的模樣,他卻在那時候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真實的存在。過往他害怕在睡眠中死去,如今他已成為期待每日朝陽的男人。
店員過來問了他是否還需要什麼,並且幫他續了杯咖啡,他突然地想吃些甜點,擺擺手,說這樣就好,店員點點頭,默契地轉身便走。他在海瑟駐留想去咖啡廳時,都會來這間叫做「烏鴉」的咖啡廳,小小一間,只有一個霸台跟靠近大窗的少數幾個位置,很少人會真的來到咖啡廳,一邊抽煙一邊喝咖啡了,大多的人都在家裡自己泡咖啡,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看電視,烏鴉的椅子選帶有古風的單腳椅,一個橘色的軟坐墊,其實並沒有多舒服,但卻使人更專注在融入這間店上。太多人一直試圖做得完美、討好人,但其實大部分的人都不會注意到那些小細節,最容易被注意的,就是不舒服、不愉快。他們沒說過幾句話,但也是記住了彼此的面貌,便也不多問,反正人一直是這麼少,好似無業績壓力。
他再將寄給朋友的明信片寫完,在最後的結語都寫上了:「期待今年的相見。」比起透過螢幕看見對方,他還是更想要直接見到對方。又花了不少時間,天色漸暗,雨卻沒有停的跡象,他拍拍屁股將寫完的明信片上貼上條碼,他打算在寄信時順便找間甜點店,又想吃甜的了。
給了硬幣,店員拿在手中把玩,頗有興致地笑了,那是他從別的國家所蒐集到的硬幣,其實並不能在這當貨幣用,但店員也不在乎,手舉著硬幣朝著他比了下,表示感激。他推門出店,一件式的連身大衣防風且防雨,還可以加裝各種如外掛的裝置,空氣清淨、防毒偵測、小型智能機⋯⋯對活在現代的人而言,這已經是每個人必備的了。他看了看街頭,人潮不少,每個人都緊皺著表情在雨中快步通行,濺起的與落下的雨水就這樣從身上又落到地上,已經不會在身上留下一點痕跡。他突然想到自己與她剛再一起的時候,他為她烤了一份蛋糕,很簡單、沒有什麼裝飾的香蕉蛋糕,沒有別人的幫助,一個人完成。
那時他也只是個窮學生,生活費拮据,連上咖啡廳都只能點一杯最便宜的美式然後試圖坐一整天,幸運的話就不會被店員趕走,所以他很喜歡烏鴉的店員從不嫌棄他只點一杯咖啡。將蛋糕給她吃過後,她還是說外面的比較好吃,雖然只要她不是劈頭說難吃,就是可以接受,但他還是在那之後決定買專業職人所做的蛋糕,那種沒有缺陷、沒有失敗近乎一百分的完美。(更別提後來還有機器人做的100%完美蛋糕)
他站在烏鴉的店面外頭環顧四周沒有見到任何的郵遞機,開了通訊機搜尋最近的郵遞服務處,正好最近的服務處邊有甜點店,是一間多人評價喜愛的店,他決定試試看,朝著那方向大步走去。走過幾個街區,一路上的聲音都被雨聲給淹沒,行人們即使行走時在通話,也幾乎不會把聲音洩漏出來,科技的收音技術是如此地好,街上靜默如同晚間無人時。他已經習慣靜默的狀態,畢竟在宇宙之中的環境就是如此,就學期間他所接受的訓練,其中有一項就是將學員關在密閉的空間長達一個禮拜,那是一個逼迫人去面對且接受孤單與寂寞,他很輕鬆地就通過了,甚至能說他是在測驗前後沒有太大差異的人,就像是渡過平凡的七天一樣。但她不是,那時候他們還沒相識,只是學長與學妹的關係,他只是聽過,有個學妹居然從那密閉的空間中,在第三天就靠自己的能力解鎖了電子門,跟朋友一起坐在學校餐廳吃飯。那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
他看到綠色的電子招牌,一支信封在銀河背景中穿梭的動畫在招牌上不停重播著,一名穿著綠色制服的機器人挺著胸膛站在那兒,胸前掛著一個鐵桶,臉上的播放器不停重複著詢問路人是否要寄信,並且會露出微笑地對著那些面無表情的路人,一個又一個人,不曾停歇,在他看來,這樣的舉止居然有點可笑如小丑般。他橫跨馬路過去,筆直朝著那機器人過去,機器人也注意到他,興奮地在遠處就對著他喊,您要寄信嗎?歡迎歡迎!就像是個站在寒風中賣小火柴的姑娘,見到有人朝他走來,而如此興奮。他不自覺地露出微笑,真誠、善意的,他把一疊的明信片交給他,說一般信即可。
「需不需要加購防塵套呢?」機器人活像個人,居然還懂得多加推銷。他擺擺手,說不用,一瞬間他也以為這機器人只不過是個殼子,裡頭是個真人在操縱。機器人也沒露出失望的表情,算出了郵寄的總金額,請他付帳。他將通訊機放在機器人的手上,交易完成了。他向機器人道謝,點頭便走,機器人則是一直對著他揮手,直到他超出了一定的範圍之外。他心想,或許設定機器人的時候,並沒有將哀傷的模擬心情設定到裡頭吧。
注意力轉移到了甜點店,望了一圈,在街底看見了搜尋到的甜點店,沒有眼花撩亂的招牌與炫目的霓虹燈,一整片的落地窗,鋪著乳白色絲綢的櫃子上有銀色的點心盤,每個點心盤都放上了甜點,但只要注意一看,這些蛋糕並不是機器人製作的,因為看得出來每塊蛋糕的差異性,奶油的多寡、巧克力碎片的不均勻、歪掉一些的草莓⋯⋯這些不完美,彷彿成了優點、注目的點,他猜疑這就是這家店被多人讚賞的原因。
推開門,迎面而來的是甜味,水果與香料混合再一起,他見到一名淺金的男孩子坐在木櫃臺上看書,翻著紙本精裝書,紙張泛黃。男孩子抬起頭,面容清秀,只看著他幾秒,頭又低下去了。他不以為意,在店內繞了一圈,幾乎都是古早味的甜點為主,起司蛋糕、巧克力蛋糕、香蕉蛋糕⋯⋯沒有那種會有卡通角色在上頭跳舞的新潮蛋糕,或是會發出七彩光芒的起司條。他買了起司蛋糕與香蕉蛋糕,一個是她喜歡的,一個是他喜歡的,其實也只是個習慣,一直以來都會多買一個備著,以免被突襲才說怎麼沒有多帶一塊。
去付帳,那男孩子見男人挑選了兩塊,笑著將書闔上,用手指著灰色古董收銀機側邊上的綠色小盒子,上頭有著字母,寫著付款處,男人將放置蛋糕的木盤放在櫃台上,才注意到男孩的脖子上圍著繃帶,他猜想是否這與他不說話有所關聯,另外一隻手拿出通訊機在小盒子上刷了一下,上頭顯示付款成功。男孩俐落地包裝兩塊蛋糕,放在牛皮紙袋中,上頭印著這家店的徽章——『都古斯特』。
他微笑朝男孩告別,男孩也笑著告別。推開門,雨仍下著,他打算回去旅館暫住的地方歇息,也快晚上了,打算在家裡完成一些工作後,晚上便能看電影休息。在將運輸艦駛入海瑟的修船廠前,他便吩咐助理在海瑟找一間旅店,給每一位船員休息的房間,若船員有在火星上的親戚並且希望去拜訪,他也沒有阻止,只是提醒他們要隨時處於能被招集的狀態,畢竟在預定完成修復運輸艦之後,便要立即上路,宇宙運輸業是沒有休息的。
那間旅館叫海之星,似乎是因為海瑟之星已經被註冊走,只好取掉瑟字,只留海之星三字,雖然有抄襲的意味,卻也沒什麼後續的消息,只見海之星好像經營的比海瑟之星還要好上幾倍。海之星是新穎、光亮、雪白的,每棟樓都是一整片的落地窗,若沒經過特殊處理,恐怕就會因為反射陽光而變成一面巨大的武器。宇宙的開發,高風險伴隨著極高的獲利,那些星球上的神奇元素在科學家的分析與測驗之下,不只是外星的開發建設,甚至運回了母星地球,協助地球改善並修復大自然,但他認為,那都只是亡羊補牢而已,終有一天,地球會永遠地失去生命力,而人類若還沒滅亡,那便是連根拔起離開地球的時候。
走到了海之星,沒有奢華的大廳,只有簡單的沙發與巨大盆栽,左轉餐廳、右轉咖啡廳,直行進入的是一間電梯室,將人們從一樓載到各樓層,據助理說,海之星的樓層數有八十層,越上層便是越頂級的房間,甚至在中間樓層有專用的飛空艇停車場。當然,對他而言他們無需要如此的奢華,只要能住就可,畢竟一個星期對他們而言是相當短的,落地後的一星期尤其珍貴。
他見到了團隊中負責安全警備與武器管理的隊長S,正與兩名面貌姣好的女人左摟右抱親熱著,S一見到他便立刻打了招呼,他走了過去,對三人打了招呼。他並不訝異S的行為,也沒有譴責,只是跟他閒聊了下,問他的打算跟準備。S回答時抱緊了兩名女人,説這是他在海瑟的嚮導,每到了一個新地方,他一定會透過這些特殊嚮導來評斷一個城市的分數,他笑得很大聲,整個大廳迴盪著。他要S自己注意時間,不要玩過頭,S敬了禮,直說沒問題,接著站起身來用粗大的手臂將他湊到臉邊,低聲地問他要不要也找幾位嚮導來導引,他尷尬地拒絕了,直說他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S看得出他的尷尬,卻也笑了,聳聳肩,回去了原本的位置,S對著他說,可別處理事情累壞了。他點點頭,道別後朝著電梯而去。S曾是活躍於第五次世界大戰的傭兵,那時候的他曾率領數支小隊在中東執行秘密任務,退休後便被他找上,成為了運輸艦中的警備官。S就是一個及時行樂的,在那個走錯一步便喪命的棋盤上,他活了下來,也見過了太多的死亡,對他而言,玩樂便是唯一,而工作不過是玩樂的前置作業,一種賺錢的方式罷了。但也因此,S很納悶為什麼他可以一直與同一名女性維持數年的關係,即使在爭吵後也還是再一起,那對他來說是想不透的。但S尊重他,不會多說,只會偶爾逗弄他。
房間在16樓,幾乎所有的船員都住在這一層。他回到房間後發現貓醬趴在落地窗邊,狗子則躺在床上,原則上機器人是沒必要模擬生物的行為舉止,但這是他刻意去找工程師輸入這項功能進去的,有時候,他都會以為貓醬與狗子就是活生生的貓與狗,即使是金屬製成的巨大身軀。貓醬抬起頭,犬子則興奮地跑到他身邊,站起身子要替他拿大衣,貓醬則是伸懶腰,走到了左邊的廚房,他猜測是泡茶。
房間的中央放著沙發與桌子,正對著的落地窗前放了電視,左邊靠牆是巨大的書櫃,裡面放滿了他在船艦上的書,往右則是一幅繪畫,窗邊各式兩盆盆栽。沙發椅邊是球體的沙發,人可以縮在裡頭看書,後頭則是一張高性能的電腦,用於工作。往左是廚房,往右是浴室與臥室,基本上他有請助理將一些原本在船上生活與工作的用品搬來,雖然只是一個禮拜的住宿,但他還是希望能將房間裝飾得好些,否則空屋他自己也不習慣。
犬子將蛋糕放在沙發前的桌上,他坐在沙發上,將頭靠在上頭,外頭雨還下著,貓醬拿了茶、杯與盤,犬子則去放音樂,是柴可夫斯基的樂曲。他拿起叉子,一邊吃一邊想到,學生的時候兩個人住在一起,也是在下雨天的時候多待在家,一邊看電影一邊吃蛋糕,睏了就瞇眼睡去,當醒來就問對方進度與中間發生了什麼,他總是試圖說的鉅細彌遺,想要把所有的過程解釋得清楚,卻總是說得結結巴巴;她則不同,雖然總是說的簡單,卻是精闢,三言兩語就把劇情解釋得乾乾淨淨。會說故事是他,擅長分析故事的卻是她,他們不同且不合,卻總是默默地站在一座橋上眺望彼此,有的時候會在橋中央擁抱彼此,有的時候卻是橋樑斷裂,相隔兩岸隔著懸崖喊話,此時——什麼都被這深淵與大霧吃掉了。
窗外的雨有變大的傾向,他看著大雨發愣,蛋糕吃了一半便擱著了。他年紀也將近四十,不再像年輕的小夥子,即使她總說他在二十幾歲時變老得如大叔了,不像是年輕血氣方剛的青年人,但他還是對他自己的心智有信心,甚至有人說他越來越年輕。他不經思索,老是什麼?他無法一言以敝之,只是在飲食與運動上更加注意、保養。貓狗蹲、躺在他腳邊,室內的燈仍是暗著的,只依賴著窗外的光,他喜歡這種微弱日光穿過濃密烏雲後氣力放盡般橫躺在房間時的氛圍,那有種一切被按下靜止的感覺。
他有種融入到陰暗之中的感覺,年輕的時候總是逼緊自已,將所有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不曾思考過休息,年紀大了,他突然就懂了時間從指尖穿過的感覺,還有與死神擦肩,一鬼一人互對上眼的剎那,在那之後,他掌握住了時間,一呼一吸都顯得珍貴,自己的存在得到了彰顯。他只有在她存在於他身邊時他才會感覺到疲累,那不是對於人的厭煩,而是指終於鬆下來的意思,就像乾燥的抹布碰到了熱水,在水中散開那樣,抹布又活過來了,在水中飄揚,再次拿起時已是吸足熱水,充滿活力。
他們會擁抱彼此,說些工作上遇見的困難事情,接著擁抱彼此入眠,醒來後又是一餐,接著是甜點與散步,走在那條人工河道邊,靜默蒼藍的城市與螢紅褐黃的燈在黑暗中奔馳,兩人走在一塊,偶有運動的人經過,雖然她總是抱怨兩人再一起時總是不小心睡著、在房內歇息,但其實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彼此終於找到了能夠讓彼此放鬆的人了吧。
起身倒了杯咖啡,有的時候還是不應該過度依賴機器人才是,他自己這麼想。走到植物邊看了幾眼,外頭的浮空車在固定的高度行駛,分成了好幾個不同的層次飛行,比起在地面來得更為方便快速,但在一開始還沒處理好空氣清淨的問題時,一度被禁止使用。大雨滂沱,能見度極低,他開了電視,打算選部電影來看,工作就先放在後頭處理吧。再過幾日就是新年,他想這些工作也沒需要這麼急迫處理。他隨便播了一部片,犬子抬起了頭,望著門外,他要犬子準備晚餐,犬子則是晃起尾巴,他挑起眉,也好奇地望向門口。
門被要鑰匙轉開了。他咦了一聲,門後是她。
「騙到你了吧。」她笑說,提著一個手提箱走入門。
「妳⋯⋯不是⋯⋯」
「當然是騙你的。」她抱住他,在他耳邊低聲說,「先說聲新年快樂。」他原本還驚訝於她的出現,甚至以為她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幻影,又或是其他團員的惡作劇,但不是,真的是她。
「太早了啦⋯⋯笨蛋⋯⋯」他笑了,緊緊地回抱她。
就像夢一般,那一晚他們一同吃飯、看電影、讀書、玩遊戲,最後在床上擁抱彼此入眠,窗外好似有霧濛濛的煙火與閃光。
一台電動,幾道餐點,一貓一狗,兩個人,他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