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母子這樣的牽扯,世間才洋溢著燦爛的光華。---郭松棻《奔跑的母親》
因為母親節聯合報副刊發表了我的作品(母親不在的房子)而獲得了這個獎,這是我得過最虐心的一個獎,下午要去領獎,剛剛在母親耳畔說話,她很高興。
一起聽海潮音(漂母獎,得獎感言)
從來沒有像得這個獎如此虐心著我。因為寫這篇文章完全是因為母親突然癱下來,她癱下來也讓我一度坍下來。如果母親沒有癱瘓,也就沒有這篇文章。
我多麼希望沒有這篇文章。
我的笑點很低,所以說笑話完全是失敗的人,因為未說先笑,且難以停止。我的哭點也非常低,現在更低了,和笑點不同的是,笑點低是本性,但哭點卻是因為對境之故。
哭點的對境如此之多,比如看見救護車經過,看見一隻流浪狗、看見一個孤獨老人、看見一個勞動的母親、看見母親攜著女兒的畫面、看見被外勞推著輪椅的老人……看見和母親的回憶之地,看見和母親有關的物件。
近來收到旅遊廣告傳單,看見琉球郵輪廣告。想起未曾履行的承諾,就在母親癱下來之前,我們已經報名了琉球之旅,她的護照還在我手上。海島的綺麗風光,於今成了某種傷心的勾引。
母親的眼神也是我最怕接觸的「對境┘。
母親的眼神常釋放的訊息是:我不是交代了嗎?
母親健康之時就曾經簽放棄急救的同意書。我還記得當時她在簽的時候,因其簽名我不能代簽,為此她得一筆一畫寫著自己的名字時,她直抱怨著為何要冠夫姓,害她得多寫一個字。鍾的筆劃多,她的蘇姓筆畫也多,寫四個字,一筆一畫的認真,唯恐漏了一筆,同意書失效。其實就是漏了一筆也沒差,就和草體字一樣,但她以為要每一筆都不能漏掉,很仔細地寫著。
母親的樣貌已經被病魔摧毀。
在我很年輕的時候,父親就走了,死亡在家族裡是很早就發生的事情,但我從來沒有體察傷心會埋得這樣深,很多年,午夜都聽得見淚水的聲音。母親當時曾答應父親不讓他失去他該有的尊嚴,她做到了。近年,我也曾答應母親如生病時,不讓她的身體掛一堆管線,現在她卻掛著她很在意的管線。她也曾要我答應她讓她好走,但我卻讓她度日如年。
因為我做不了主。
除非真正走到最後一哩路,我想我可以為她作主,因為她自己也為自己早作了主。
那就是她自己簽署過不作氣切不做電擊強心等最後的無效醫療,台灣的無效醫療,使病體受盡了苦痛。這我完全贊同,且強力推動。但問題是母親的狀況在當時是可以搶救的,她就像一時還不會倒榻的危樓,而這一搶救,也使她自此受盡了折磨,受盡了她一生最迴避的尊嚴問題,讓人把屎把尿,身體無法自主。
我總忘不了母親直盯著我的眼睛看的神情,那意思是說,不是交代你了,不要救我嗎。但怎能見死不救,情況不一樣啊,你是有希望的,我一直在她的耳邊說。她還是搖頭,無法言語,苦不堪言。但她意識清楚,在加護病房時求生意志也強,只是醒過來後,愈來愈消沉。
母親在最冷的寒流時倒下,在盛夏時光以輪椅姿態回到我的八里左岸。
母親雖然回不去她年輕時的老舊房子,但現在我為她餘生落腳的新天新地,讓我們望著同一條河流度過每個悲喜時光。小說家彷彿是預言者,我曾經在我的小說《在河左岸》寫過一位母親病癒後和女兒一同對望淡水河的場景,如今走到了真實的人生畫面了。
八里淡海,沒想到母親也落腳這片海。流淌的潮水一一收攬,逝去的潮水也一一送別。
放心,媽媽如果做鬼也會保佑你。
母親曾經對我說的話語,是我永遠收藏的體溫。媽媽怎會當鬼,媽媽要到菩薩淨土的,我當時是這麼回應她的,但心裡卻猛然一驚,為母親保護女兒的氣魄之心而動容著。於今失語的她,只能不斷用未癱的左手撫摸我。她臥病在床,且仍十分危脆,隨時嚴重的狀況都虎視眈眈著。但似乎看見女兒在身旁,也萌生起奇異的精神安慰了。望我的眼神不再是那麼強烈的失意,偶爾也有亮光閃爍。
母親的女兒,女兒的母親,我和母親一生生活最久,也因我沒有結婚而和晚年的母親掛在一起,我一生最怕束縛,但卻甘願臣服於這偉大的束縛,甜蜜的牽扯。這常讓我想起已逝小說家郭松棻《奔跑的母親》的一句話:有了母子這樣的牽扯,世間才洋溢著燦爛的光華。
窗外黑夜與海連著一片遼闊。面對生死,我也學著像海般的遼闊。
海十分戲劇性,一如人生。海,給我很多寫作的暗示,一如母親。她是我永恆的寫作汪洋,我寫作的源頭。
屢屢思及此,我十分脆弱的身心,就逐漸有了堅強,因為母親而脆弱,也因為母親變得勇猛。
我推母親的輪椅,來到看海的窗前。
在她的身旁下,我寫著字,和她一起張開耳瓣聽海的潮聲。
郭松棻奔跑的母親 在 鍾文音 Chung Wenyin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臺北的歷史本身豐富多元、住民薈萃,躲藏著城市的密碼,各種文學藝術的「微物之神」,在短暫多變的時代更迭中,關於一座城市的身世,台北從未被遺忘,它的身世藉由作家不同面向的探勘或擬造、凝視或拼貼後,儼然化為諸神黃昏下最豔彩璀璨之都,擁有豐饒的文學天際線。
源於這座城市的歷史深度與文化記憶所累積與活化的土壤,不斷地培植鍛鍊著作家的精神空白之地,從而將作家最肥沃的創作精華沖刷而出。城市是人生大海的浮花浪蕊,也是讓作家在市井人生裡看盡千帆的巨幅浮世繪。
台北文學季擔任策展人,竟轉眼來到自己的場次(時間過得真是驚心!!)
5/23(六)14:00-16:00 講題:記憶 / 八里 跟鍾文音一起讀《在河左岸》、《艷歌行》地點:水牛書店(臺北市大安區瑞安街222巷2號1樓)
回眸經典,記憶臺北:臺北文學季系列講座一
@鍾文音
當許多人在說台北是一個沒有記憶的城市時,其實它的記憶早已被許多作家收納在文字寶盒裡,只要拿起書,記憶之海即被作家的書寫晃蕩開來。
台北不只是作家的記憶之城,更是生活百味之都。
藉著文字魔法的召喚,一座城市再也不是看不見,而瞬間幻化成一座渴望與文學對話的靈魂之城。台北,我的母城,也是我遍行世界之後心情碇錨的港灣。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在這座城市的市井散步,處處有拼貼成壯遊的可能,一如不同作家蔚然成不同面向的台北一般。每一本書都像是一塊台北切片,時光軸線下的故事,砌出城市的厚度。
臺北的歷史本身豐富多元、住民薈萃,躲藏著城市的密碼,各種文學藝術的「微物之神」,在短暫多變的時代更迭中,關於一座城市的身世,台北從未被遺忘,它的身世藉由作家不同面向的探勘或擬造、凝視或拼貼後,儼然化為諸神黃昏下最豔彩璀璨之都,擁有豐饒的文學天際線。
源於這座城市的歷史深度與文化記憶所累積與活化的土壤,不斷地培植鍛鍊著作家的精神空白之地,從而將作家最肥沃的創作精華沖刷而出。城市是人生大海的浮花浪蕊,也是讓作家在市井人生裡看盡千帆的巨幅浮世繪。
台北文學季為此籌畫了一系列的「記憶。回眸」講座,精選十數種關於記憶臺北身世的各種文學經典,邀請不同領域卻擁有同樣質地的老編、作家與學者們一同帶領讀者「慢讀臺北」:
跟雷驤、傅月庵一起探測作家是如何地精雕細琢著《隨筆北投》。看林文義如何藉自身故事演繹《北風之南》的大稻埕風雲,和朱宥勳一起讀郭松棻《奔跑的母親》不朽經典。跟著蔡明亮的電影《天橋不見了》進入台北車站的故事,並延伸閱讀吳明益筆下的中華商場《天橋上的魔術師》一書,這本書深度鉤動了許多世代的青春物語,猶如在「不存在」中跟著被招魂出曾經的「存在」,記憶如魔術師般。
台北是作家永恆的地誌書寫,於是我們跟著王湘琦、許榮哲來到最複雜的萬華,亦步亦趨地讀著《俎豆同榮:紀頂下郊拚的先人們》。跟舒國治、宇文正一起讀《水城臺北》,在特有的[舒氏]語言裡閒看水城過往雲煙。
遊走台北當然不能錯過大街小巷,跟著楊佳嫻、楊富閔一起讀李渝《溫州街的故事》。跟廖輝英一起讀《不歸路》,從此中山北路走七回。跟王文興、單德興一起讀《家變》……自此台北每一條街都長在心口上了。
台北淡水河在我的《在河左岸》下焉然成形出家族寂寞輓歌的生滅味道,這本小說主寫台北左岸與右岸的人事滄桑與河流哀歌。以台北九0年代為時間軸線的《艷歌行》,小說書寫台北租屋的年輕女生們那看似無盡的風月漂流。
最後,閱讀之餘,來聽聽臺北歌謠,由向陽、陳培豐譜出最美的聲音犒賞。
2015台北文學季,是多聲部複音,是多重奏交響樂。是作家和經典文學的臺北記憶和書寫技藝重現,活動將從臺北各處的藝文場館開始向外蔓延,一路開出台北文學季的繁花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