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丘吉爾 .他們的時代》書摘筆記
* 1928年,一戰期間,毛姆將其於日內瓦從事諜戰工作的傳奇經歷,寫下的原型小說集《英國特工阿申登》問世。
這部作品得到極高評價。雷蒙德·錢德勒曾盛讚它「最偉大的間諜小說」。
後來被英國軍情五處作為教材的《英國特工阿申登》,出版過程其實並不順利,從毛姆寫作完成至出版問世,至少花了十年時間。
該書出版最有趣的插曲是原稿差點被丘吉爾以違反《政府機密法案》為理由銷毀。
丘吉爾後來成為毛姆活躍社交圈的好友:他閲讀此書草稿完畢,身為自己一直渴望成為小說家而一生不可得的戰地前記者,當時丘吉爾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文學本事實在不如才氣縱橫的毛姆,看完最後一頁,他說:偉大的作品,勝過狗屁的機密,放行批准了這本書籍。
那個時候的丘吉爾還算年輕,才44歲,尚未登上首相之位,也還沒有嚐到政治的炎涼。
據說丘吉爾初見毛姆,他依舊還是一貫作風自信滿懷,滔滔不絕,但毛姆卻覺得他滿嘴廢話,插嘴了一句,讓丘吉爾驚愕:毛姆的詼諧之語,當場藏匿很大的殺傷力。
但丘吉爾不想和這位他打從心底佩服的文學家鬧翻,於是在眾人哄堂大笑後,他小聲告訴毛姆:咱們倆約定,以後誰也別笑誰,行嗎?
這是丘吉爾的智慧。
而毛姆也佩服他的寬容沈穏,答應了。從此一輩子成為好友。
《英國特工阿申登》過了丘吉爾這道關卡後最終出版,兩個英國男人的友誼持續大半生。
樂於社交的毛姆在50年代以後,比較少邀請朋友至家中聚會,但他始終歡迎丘吉爾前來別墅小住,共進午餐。
《毛姆傳》的作者描述倆人交往:早在丘吉爾還是一位年輕的政府官員的時候,毛姆和他已建立了好友誼
在一艘遠洋郵輪上,毛姆和喜劇之王卓別林也一見如故,成為摯友,他們倆甚至曾一起夜遊紐約的貧民窟。
美國第一夫人埃莉諾·羅斯福也是毛姆的劇作戲迷,「二戰」期間毛姆暫居美國時,羅斯福夫人曾經親自去他的別墅拜訪小住,在白宮為他舉辦晚宴。
晚年,毛姆總是忍不住說自己比老朋友硬朗多了。開玩笑丘吉爾面色粉紅,白頭髮卻軟趴趴的,看起來活像「可憐的老頭塑料娃娃」,而且太胖走路困難,別人說話聽不太清。
他常常自嘲:
「你要是覺得我老—老—老了,」毛姆洋洋得意地說,「那你去看看溫—溫—溫斯頓。」
* 毛姆的朋友不僅遍佈社會各個階層,各個國家,還包括中國。
他曾遠赴中國,和民國時期國學大師反白話文運動的辜鴻銘有過一回短暫會面。倆人談到了哲學、社會現狀等。清末民初,辜鴻銘當然會相當不平,但他是不從權勢的。他以傲慢的語氣表達「英國人思想不行」和「白種人憑什麼高人一等」:毛姆反而喜歡他,認為這位文學家相當有個性,帶著好奇的眼光猜測他。
「我不禁想他多少是一個悲哀的人物。他覺得自己有治理國家的才能,但沒有帝王賦予他治理國家的重任。他想像的帝國已經亡了,他滿腹經綸,渴望傳授給莘莘學子,這是他精神上所追求的,但只有少數生活不幸、貧寒和資質愚鈍的外鄉人去聽他講學。」 (《在中國屏風上》)
辜鴻銘的滔滔不絕,讓幾次想要告辭的毛姆找不到告別的時機,終於當他起身離開時,辜鴻銘說:「你來看望中國最後一個真正的大文學家,我要送你一點東西作為紀念。」
毛姆提出想要一幅中國書法,辜鴻銘當場揮毫寫下毛姆難以理解的漢字。
「你寫了什麼?」毛姆問道。
他注意到辜鴻銘的眼神閃過一絲「傲意」。
「詩。」辜鴻銘說,「在中國仍是一個未開化的國家時,所有的讀書人至少都會寫幾行風雅的詩句。」
他慷慨大方送了字畫,卻拒絕向毛姆解釋詩的內容。
回國後,毛姆找到懂漢學朋友翻譯了一下:
你不愛我時:你的聲音甜蜜;
你笑意盈盈;素手纖纖。
然而你愛我了:你的聲音淒楚;
你眼淚汪汪;玉手令人痛惜。
悲哀啊悲哀,莫非愛情使你不再可愛。
毛姆當然大為震撼。
*喜歡毛姆作品的朋友們大概知道,毛姆寫過很多避世隱居的主人公,他們追求一種純粹的、理想的精神生活,比如《刀鋒》中的拉里·達雷爾,《月亮與六便士》的斯特里克蘭德,《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中的巴納德,都是這樣的避世類型。儘管這些「拋棄世界的人」令毛姆著迷,但他本人的生活卻跟那些主人翁相去甚遠。
毛姆本人是一個複雜的矛盾體,一方面,他嚴格守護著寫作者的私人空間,以寫作創造出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但與此同時,他也過著一種豐富多彩、精明世故的世俗生活,正因為此,他的一生這樣傳奇。
他一生算明哲保身,但在世界大戰期間,卻以知名作家的身份作掩護,赴險從事諜報工作。在那個同性戀是非法行為帶來牢獄之災的年代,毛姆是個同性戀者,他有多段秘密戀情。
中年以後他名氣越來越大,同志的身份其實很多人都知道了,於是他在地中海邊的里維埃拉買下一座大宅子「瑪萊斯克別墅」,開始長居法國,這所別墅又成為顯赫一時的迎賓之地,高朋滿座,在當時和後世都成為傳奇。
毛姆本人也是一個偉大的冒險旅行者,當時世界上凡是可以旅行到達的地方,他幾乎都拜訪了。整個東南亞和太平洋島國當時被叫做「毛姆王國」,因為除了毛姆,其他作家很少有能力去那些地方。
他去了中國,還說北京是世界上最適合度過餘生的地方,並寫下了以中國為背景的作品,比如《面紗》和《在中國屏風上》。
《瑪萊斯科別墅》在毛姆傳作者黑斯廷斯筆下,詳細描述了這所奢華別墅的種種細節:別墅配備了十三名服務人員,常年有賓客留宿(包括丘吉爾、H. G. 威爾斯、伊夫林·沃等人),毛姆一絲不苟,親自統籌家務,維持別墅的舒適與高效,保證客人的一切要求都得到了滿足。
他是最好的東道主,「為了達到最高的標準,願意付出努力和錢財」,而且「以表面看不到、幕後卻緊鑼密鼓的安排營造出輕鬆隨意的印象」。在賓客們後來的記憶中,瑪萊斯科別墅是毛姆在里維埃拉打造的一座伊甸園,有菜餚精美的酒會、賭局、派對和海上野餐。
但傳記作者黑斯廷斯特別點出儘管毛姆是最好客的東道主,但他自己的生活「嚴格保持著一成不變的日常安排,任何事都不能打擾」,客人們也許通宵狂歡,但毛姆為了確保次日上午的正常工作,總是在十一點前就寢。
黑斯廷斯說:「在某種意義上,瑪萊斯科別墅集合了毛姆本性中的兩面,一面是奢華、溫暖和感官享受,另一面是藝術家的樸素和嚴格的自制。」
今天的讀者常常會忘了毛姆其實是19世紀的「七零年代後」,跟我們隔著整整一百多年。
一個原因大概是他的很多小說今天讀來還是很現代。
毛姆經歷的世紀充滿了災難和變數,但他始終保持著一個冷靜的人性觀察者和記錄者的姿態,即便在大戰期間為國效力、從事諜報工作也不例外。
如果跟著毛姆傳作者黑斯廷斯重走毛姆的世紀人生,看他身邊風起雲湧的時代和人物,可能會意識到跟毛姆同一代的大多數寫作者今天都已經遠去,甚至毛姆自己那些最賣座的劇本,現在也已經被遺忘了。
但那些飽含世俗智慧、犀利揭露人性的小說,把他送到了更遠的地方。
直到今天,他還像是一個「坐在我們中間的人」。
如果讓今天的普通讀者安排一張文學圓桌,說不定毛姆依然和丘吉爾坐在一起,談天說地。
黑斯廷斯在毛姆傳的最後有一段話:很感人。
薩默塞特·毛姆去世後,他的名譽遭受了著名作家們難免要經歷的下滑期,特別是他在漫長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中,都沒有離開公眾的視線,也沒有脫離時代的脈搏。
六十年代是迅速變化的時代,很少有人再想去讀那些講述舊秩序、大英帝國、深居叢林的殖民地官員、太太們在壓抑的愛德華七世時代鈎心鬥角的故事了。
毛姆對此不會感到驚訝。「一名作家剛去世的時候會有微瀾泛起,之後便是多年的無人問津,」
他在1946年寫道,「如果他的作品中包含某些具有長久價值的東西,那麼人們會重新對他產生興趣的。但是,沈寂期或許要持續二三十年。」
他不是沒有先見之明,因為過去二十年間,這位奇人作家的作品,又迎來了顯著的復興。
從幼年起,毛姆就學會了隱藏自己充斥著痛苦的私生活,但他在寫作中找到了幸福與釋懷。他將創作的過程描述為「最令人著迷的人類活動」,創作是作家找到慰藉的所在,一個「可以在不洩露隱私的情況下訴說秘密」的地方。
他對藝術的熱愛與苦心孤詣,使他成為有史以來最受歡迎、最多產的作家之一。
一代代人會為他傾倒,他已經奠定了自己的地位——毛姆,一個偉大的講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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