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魯閣.一九八九 ◎陳黎
1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你靜默的奧義
那寬廣是一親密的貼近
萬仞山壁如一粒沙平放心底
雲霧推抹
濕潤中流轉、靜止的千綠
那溫柔彷彿呼吸
如一葉之輕落,如一鳥之徐飛
又彷彿一樹花之開放
在陡峭光滑的巖頂絕壁
那深沈納苦惱與狂喜
莊嚴若蓊鬱的雨林
墨藍的星空,那激越
如兔脫禽動
穿過去夏滂沱的山洪
奔躍於陽光的早晨
我彷彿聽見生命對生命的呼喊
在童年遊戲的深潭
在昨夜驚覺的夢境
我彷彿看見被時間扭轉、凝結的
歷史的激情
在褶皺曲折的岩面
在亂石崩疊的谷底
那紋路如雲似水
在無窮盡山與山的對視間
在無窮盡天與地的映照裡
然而你仍只是不言不語地看著我
行走過你的山路
看著我,一次又一次地
在你的面前仆倒
一如千百年來那些在你懷裡
跌倒的,流血的,死去的
2
多少次,你讓你的孩子在你的懷裡
跌倒,受傷又站起來
多少次,你讓他們在腐葉四佈的密林
行進並且迷路
你看見青春像飛瀑急濺
隨澗水流入遙遠的大海
你看見浮雲負載夢幻
緩緩消失於更巨大的夢幻
你讓他們尋覓一塊磐石靜坐沈思
你讓他們攀倚著鐘聲進入黃昏
在暴雨中成長
你讓他們佇立在斷裂的崖邊
看滴水穿石
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你讓紅毛的西班牙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紅毛的荷蘭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被滿州人驅逐過海的中國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驅逐走滿州人的日本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到你的峽口築壘,架砲,殺人
到你的山腰築壘,架砲,殺人
到你的溪頭築壘,架砲,殺人
你聽走進來的漢人對刀下的人說:
「投降吧,太魯閣番!」
你聽走進來的日本人對槍下的人說:
「投降吧,太魯閣番!」
你看著紋身的他們漸次從深山遷往山麓
從山麓遷往平原
你看著他們漸次離開他們的家
不言不語
3
你看著他們漸次離開他們的家
來到你的身邊
那些被中國人驅逐過海的中國人
帶著戰餘的炸藥,鄉愁,推土機
他們在你糾纏的骨骼間開鑿新的夢
有的失蹤於自己挖掘的隧道
有的跟著落石沈入永恆的深淵
有的留下一隻手,一隻腳
學堅毅的樹站立風中
有的脫掉舊袍,拿起鋤頭
在新開的路旁釘立新的門牌
跟著新認識的異鄉女子,他們學習
接枝,混血,繁殖
一如一遍遍種下去的加州李,高麗菜,二十世紀梨
他們把自己種進你的身體
他們把新的地名掛在新開的路上
春天的時候
他們偉大的領袖,戴著勛章
到一個叫天祥的地方撿賞落盡的梅花
他們把御榻鋪在溫泉的小徑,頂著熱氣
大聲朗讀正氣歌
但你不是華清池,不是馬嵬坡
不是迢遙朦朧的中國山水
那有名的大千居士,顫巍巍地扶著
比山間雲霧還虛無的美髯
在你具體的臉上
用半抽象的潑墨揮霍鄉愁
他們在你的山壁上畫長江萬里圖
但你不是山水,不是山水畫裡的山水
從你額際懸下的不是李唐的萬壑松風圖
不是范寬的谿山行旅圖
對於那些坐著冷氣巴士遊覽你的人
你是美麗的風景
(就像四百年前乘船經過東邊海上,用奇特的聲調
呼喊福爾摩莎的葡萄牙人)
但你不叫福爾摩莎,雖然你是美麗的
你不是帶走的、掛著的、展覽的風景
你是生活,你是生命
你是偉大真實的存在,對於那些
跟著你的血脈一同顫動、一同呼吸的
你的子民
4
我尋找濃霧的黎明
我尋找第一隻飛過峽口的黑長尾雉
我尋找隙縫中互相窺視的木藍與大戟
我尋找高聲讚頌海與旭照的最初的舌頭
我尋找追逐鼯鼠的落日的紅膝蓋
我尋找跟隨溫度變換顏色的樹的月曆
我尋找風的部落
我尋找火的祭典
我尋找跟著彎弓響起的山豬的腳步聲
我尋找枕著洪水睡眠的夢的竹屋
我尋找建築術
我尋找航海學
我尋找披著喪服哭泣的星星
我尋找吊鉤般懸起血夜與峽谷的山月
我尋找以鐵索綑綁自身,自千丈高崖垂下將自己與山一起炸開的手指
我尋找鑿壁的光
我尋找碰撞船首的頭顱
我尋找埋魂異鄉的心
我尋找一座吊橋,一條沒有鞋帶的的歌也許是
我尋找回聲的洞穴,一群意義豐富的母音子音:
桐卡荖,旁給揚,塔比多
礑翁乾,洛韶,托魯灣
托博閣,斯米可,魯玻可
可巴洋,巴拉腦,巴托諾夫
卡莫黑爾,卡魯給,玻卡巴拉斯
喀拉胞,達布拉,拉巴侯
卡希亞,玻希璃,達希魯
希黑干,希達岡,希卡拉汗
卡奧灣,托莫灣,普洛灣
伏多丹,巴支干,欣里干
得呂可,得卡倫,得給亞可
沙卡丹,巴拉丹,蘇瓦沙魯
布拿俺,玻魯琳,達布可俺
烏歪,陀泳,巴達幹
達給黎,赫赫斯,瓦黑爾
斯可依,玻可斯伊,莫可依希(註)
5
我尋找回聲的洞穴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這卑微地上
居留的秘密
秋天的時候,他們結伴行走於峽谷的山道
在樹林間、溪水邊等候的
也許是一群忽然湧出的獼猴
也許是兩間沒有主人的竹屋,靜立在
荒廢的耕地旁
在更遠的古道,他們跨過一叢蔓草
再一次遭遇埋伏的日軍戰壕
更遠處是一座茅草搭建的山胞獵寮
以及兩三塊,最近一批考古隊員
留下來的陶片
我們繞過迴頭灣
行至九株老梅所在的吊橋
在日本警察駐在的地方,一個現代郵差
愉快地把郵件分投進不同的信箱裡
取走它們的也許是走兩小時路,過吊橋來的
蓮花池老兵
也許是坐著搬運車一路顛簸而下的
梅村婦女
你們顛簸地走進黃昏的村落
一個強健的村中男孩興奮地跑過來迎接
矯捷的身影彷若五十年前他外祖父
追獵的山鹿
「爸爸已經燒好茶等你們了!」
竹村,他們家園的名字
多麼像他父親年少時讀過的唐人的詩句
一如五十年前在此耕獵的泰雅族人
他們過海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
種植他們的果樹,養育他們的兒女
6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這卑微地上
居留的秘密
鐘聲推移鐘聲
群山在群山之外
我拾級而上,暮色中傾斜走近巖頂禪寺的梵唱
彷彿那反覆的波浪
彷彿你寬遠的存在
這低迴的誦唱何其單純又何其繁複啊
包容那幽渺的與廣大的
包容那苦惱的與喜悅的
包容奇突
包容殘缺
包容孤寂
包容仇恨
一如那低眉悲慈的菩薩,你也是
不言不語的觀世音
無緣、同體地觀看天開地闢,樹死蟲生
山水有音,日月無窮
我彷彿聽見生命對生命的呼喊
穿過空明的山色,水色
穿過永恆的回聲的洞穴
到達今夜
萬仞山壁如一粒沙平放心底
註:
這些是太魯閣國家公園區內的古地名,在泰雅族語裡皆各有所指。如塔比多,今之天祥,原意為「棕樹」;洛韶,原意為「沼澤」;達布可俺,原意為「播種」;巴支干,原意為「必經之路」;普洛灣,原意為「回音」。參閱廖守臣著《泰雅族的文化》
(台北,19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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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黎,本名陳膺文,1954 年生,台灣花蓮人,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廟前》、《動物搖籃曲》、《小丑畢費的戀歌》、《家庭之旅》、《小宇宙》、《島嶼邊緣》、《貓對鏡》、《苦惱與自由的平均律》、《輕/慢》、《我/城》、《妖/冶》、《朝/聖》、《島/國》,散文集《人間戀歌》、《晴天書》、《彩虹的聲音》、《詠嘆調》、《偷窺大師》、《想像花蓮》,音樂評介集《永恆的草莓園》等。譯有《拉丁美洲現代詩選》 等十餘種。中英對照,張芬齡譯的《親密書:英譯陳黎詩選 1974-1995》(Intimate Letters: Selected Poems of Chen Li)1997 年由書林書店出版。1999 年受邀參加鹿特丹國際詩歌節。2001 年底,荷譯陳黎詩選 De Rand Van Het Eiland (島嶼邊緣)由荷蘭萊頓大學「文火雜誌社」出版。2004 年3 月,受邀參加巴黎書展中國文學主題展 。2009 年底,法譯陳黎詩選 Les confins de l'ile(島嶼邊緣)由法國 Tigre de Papier 出版社出版。2010 年2 月,日譯陳黎詩選《華麗島の边緣》由日本「思潮社」出版。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梁實秋文學獎詩翻譯獎,金鼎獎 ,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等。2005 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2012 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Poetry Parnassus)。
(簡介來自陳黎個人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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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哲佑賞析:
這首詩非常的長,分成六節,彷彿層層剝開又再包裹起來,多面向地形塑太魯閣的樣貌。第一節以直面碰撞,首句寫著「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你靜默的奧義」,接著由沙粒來延伸廣大的山勢,雲霧、葉落、飛鳥、花開,外在的景物流轉彷彿也和個體的生命呼應,從這些景物裡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夢境,自己身上的時間。
這些當然是「自然的靈性」,但自然對人來說可能不只如此。作者筆鋒一轉,回到無言的景物,再把個體擴大為群體;如果我能從這座山裡看到自己,如果所有人都能在這座山裡看到自身,那我與他人的界線是否也能鬆動、泯除,在無窮的對視之間,我也一如千百年來路過此地的人?
於是歷史出現了。太魯閣不言不語,但是收納了所有:西班牙、荷蘭、中國、日本……有人離開,有人到來。事件在此發生,也在此埋葬,成為此刻的地景。第三節把目光集中在國共內戰後渡台的中國人,「把自己種進你的身體」,自然不只帶給個人生命的震顫,更是人們寄託的所在,故土的鄉愁轉移到異地,所有文明都渴望自己被土地擁抱,落地生根。
彷彿是存在的方法,在荒野中尋找黎明,尋找月曆,尋找部落祭典,建築術和航海學。這可能是全詩最核心的部分,交織了自然與人文,靜默的奧義在於接納尋找。第五節再回歸個人,「回聲的洞穴」,說出的話經歷了些什麼,歸返的時多了滄桑的變遷,儘管可能還是同一句話。人們在此留下不同的傷口,山林卻能把這些融為同一片景色,同一個歷史。於是明白我們都是無垠自然裡的一粒沙土,也像是一棵種子,溫默地與土地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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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 @arteditor053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10/blog-post_24.html?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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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黎 #太魯格 #自然與人文的對話 #歷史 #暴雨 #島嶼邊緣
谿山行旅圖地方 在 鄭宗弦的美食與故事屋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那一雙神祕的眼睛
〈谿山行旅圖〉長約二公尺,寬約一公尺,畫中央矗立著一座巍峨雄偉的大山,山下有一隊小商旅,兩人四驢栩栩如生,是北宋大畫家范寬的傳世名作。觀賞者一靠近它,馬上就會感受到有如臺北一○一大樓壓頂的磅礡氣勢,為之震撼與驚歎。當它展出的期間,朝聖者絡繹不絕,受歡迎的程度一點也不輸給義大利天才畫家達文西的名畫〈蒙娜麗莎的微笑〉,因此贏得了「東方的蒙娜麗莎」美譽。
據說〈蒙娜麗莎的微笑〉吸引人的地方,除了一抹微笑之外,還有那雙神祕的眼睛。很多人舉證歷歷說蒙娜麗莎的眼睛是活的,因為不管你觀畫時站在哪一個位置,她的眼睛總是充滿魅力的望著你,讓人為之著迷,不忍離去。
我雖然未曾到過法國羅浮宮欣賞〈蒙娜麗莎的微笑〉,但是三十年前,我卻在〈谿山行旅圖〉中發現了另一雙神祕的眼睛。那雙眼睛虎視眈眈的注視著我,眨也不眨,緊盯著我不放,讓我十分驚訝,並且疑惑不已。
讀到這兒,你一定非常困惑。別急,這事說來話長,請聽我細說從頭。
我雖是少年兒童文學作家,然而小時候卻立志要當畫家,因為我從小就熱愛畫畫。
還記得三歲時,阿嬤教我剪紙蝴蝶、畫小白兔,小小年紀的我,覺得從手中的一枝筆可以變化出各種東西,真是既神奇又不可思議的事。上小學後,我參加學校的繪畫比賽,常常拿第一名。爸爸看到獎狀時,總是備感榮耀的帶我去買水彩顏料當獎品,更增強了我對畫畫的興趣。
念小五時,我終於正式去學習國畫,享受到無比的樂趣。哇!原來沾了白顏料和紅顏料的毛筆,可以畫出美麗的牡丹;單色的墨,竟然可以繪出層次分明的樹石,也能暈染出漸層的雲水。我的國畫老師施富美老師,儼然成了我的超級偶像。
我立志要當一位國畫家,我想臨摹古畫,可是買不起名畫選集,只好從哥哥收藏的古畫郵票中去揣摩。因此我畫了明朝仇英〈漢宮春曉圖〉裡,一位手執輕羅小扇撲著粉蝶的宮女,也畫了唐朝周昉的〈簪花仕女圖〉。然而那些圖案被極度縮小在幾平方公分之中,人物的五官、衣服的皺褶、手指的輪廓等,幾乎全憑想像,委實讓人感到迷惘與辛苦。
就讀國一時,我發現一本唐詩的書中有彩色的青綠山水〈明皇幸蜀圖〉,人物清晰可辨,便開心的著手臨摹。當我挺起彎了一整天、痠疼不已的腰,看著完成的全開畫作時,心裡充滿了成就感。
但我最嚮往的畫作其實是〈谿山行旅圖〉,而我所能找到尺寸最大的畫面,就收錄在故宮博物院出版的《故宮藏畫精選》裡,雖然它的面積不到原畫的二十分之一。由於這本精選集是精裝書,價格不菲,為了買它,我學打中國結來賣給同學,花了一段時間才籌到書款。
我迫不及待用全開的熟宣紙來臨摹這幅名畫。描出了山石的輪廓之後,我不停的用筆墨揮點范寬發明的「雨點皴」,宛如連綿數日的梅雨落下,千點萬點積聚出「明暗」與「前後」的立體感,讓磅礡的山勢慢慢凸浮出來前後歷時十多天才全部完成。
經由臨摹大師的作品,我從筆觸中體會到:構思要有大格局,布局要流轉律動,宛如訴說有趣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下筆前得先充沛信心,以「大師」自我要求,才能畫出「大師」的氣度。
就在第二次臨摹這幅畫時,我發現了那一雙神祕的眼睛。經過仔細的搜索、分析,我慢慢看出它們屬於一組龐大山石的一部分,同時感到駭然,因為那看起來不只是一組山石,而是一頭巨獸。
我把這祕密藏進心中,沒有告訴任何人。
過了七、八年,接觸了少兒文學後,驚喜於文學祕境的深邃優美,我便義無反顧投入文學創作之路,開始出版文字作品,漸漸疏離了畫畫。
我發現寫作需要沉穩、專注,尤其創作長篇小說或數十萬字的系列作品,更需要堅強的耐心和毅力。「圖像式思考」更是串起抽象的文字,組織成具體的人物、情節,來表達主題、彰顯主旨的最佳利器。而這些功夫,回頭想想,竟都是我從畫畫那兒學來的。
臨摹故宮名畫,使我涉獵了其他類別的故宮國寶。它們不但滋養了我的生活,也成為主題,被我寫進書中,豐富了我的文學作品。「穿越故宮大冒險」系列在寫過玉器、珍玩、銅器、瓷器之後,終於能一吐為快,把「那一雙神祕的眼睛」融入以「繪畫」為主題的這本新書中,我感到非常興奮,因為這背後還隱藏了好幾段曲折感人的故事。
現在,就請你先深呼吸,然後跟著「我們」一起走進畫裡,揭開所有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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谿山行旅圖地方 在 范琪斐的美國時間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趁著爸媽現在在歐洲旅行,可能看我的臉書沒有看那麼緊,今天可以來講這事兒。
在紐約跟台灣來的朋友比...刺青。
我很喜歡刺青,老公蘿蔔頭身上有十多個,但我只有兩個,主要是因為很怕痛,而且因為做上鏡的工作,只能刺在背後,也就是一般鏡頭看不到的地方,地方很有限不說,自己又看不見,很無趣,所以刺了兩個就停了下來。但今天碰到台灣來的設計師周裕穎,做訪問時一坐下來,正要談他的作品,看到他手上的刺青,忍不住就談起了刺青。
刺青基本上是一輩子的事,要刺什麼當然要自己很喜歡。我左肩的刺的是sugar skull。這源自墨西哥文化,我當初選這個圖樣,是因為它豐富的色彩,又覺得戴朵花的骷髏頭很酷,一時興起,就說刺這個好了,基本上跟蘿蔔頭是墨西哥裔沒什麼關係,但他堅持這是我對他愛意的表現,我也不爭辯,你高興就好,下次我要買新的iphone,最好少念一點。
相較之下,周裕穎選刺青的學問就大得多。
比如他兩手各有一尾蛇,他說這是食尾蛇,這蛇肚子餓就吃自己尾巴止餓,所以永遠不怕沒東西吃,中國古代以此來象徵生生不息,蛇成環狀,兩手合在一起時,又有點像西方infinity(無限)的圖像,再加上他屬蛇,就覺得很適合。
他左手小手臂上,還有“到此一遊”四個字。他說這是他兩年前第一次到紐約來做服裝秀,覺得自己像孫悟空到此一遊,回去就刺了這四個字,紀念紐約行。
我覺得周裕穎很有意思。他整個人不管髮型穿著,都有很強烈的嘻哈風,跟我們紐約哈林區超搭。但我問他平常休閒做什麼,他說他讀中國古書,最近在研讀什麼黃長踢臭之類的。我當場傻眼,他一字一字跟我解釋,黃色的黃,胃腸的腸,黃腸題湊,漢代的皇族怎麼葬點點點。接下來眉飛色舞的跟我講了十多分鐘幾千年前的墳墓結構。只講了十多分鐘,是因為我跟他說,我餓了,我要去吃中飯,今天到此為止。
這就難怪故宮會選擇跟周裕穎合作,到紐約來做時裝秀。他的作品給了故宮文物一個充滿時代感的新詮釋。比如谿山行旅圖,山水畫穿在身上,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但通常是旗袍,周裕穎的山水服,可是搭球鞋穿的。朗世寧花鳥畫,不是馬掛,變成皮衣。同樣是把中國字寫在身上,但他的雨衣可以拿去給林書豪抱個籃球穿。
下雨字應該不會花掉吧?
如果硬要說有什麼缺點,大概是他的衣服用了大量精細手工,那件谿山行旅圖上的藍染,就出自天染工坊陳景林之手。我為了拍照,穿了”玉人與熊”,衣服上的”玉人“跟”熊“是台南光彩繡莊林玉泉繡的,都曾有媒體報導是國寶級的。國寶吔!結論:我鐵定買不起。
但我也忍不住要想,這些老師傅在幫周裕穎做這些衣服時,心裡是想:哇!真是個天才!還是:這是啥米碗糕?
我是覺得周裕穎真的很有才啦。我們談到”愈在地,愈國際”這個概念,口號大家都會喊,但真的能將一地的傳統文化,轉化為其他國家的人,能欣賞的流行元素的有多少人?除了要會設計,有野心,還要有方法,才能拿到外面去給外國人看,外國人要看得懂,還要能欣賞。聽說紐約時尚名人Lyn Slater就對周裕穎的作品極有好感,明天會出席他的秀。
總而言之,我對他明天在紐約時裝周的秀好奇極了,他會用什麼音樂呢?中國風嗎?台灣民謠嗎?還是嘵舌樂?
周裕穎也讓我非常認真的在思考,我下一個刺青要刺什麼?
來刺個什麼紀念搬回台灣?
#敢講蚵仔煎的馬上defri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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