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之前](十四)
人在極度憤怒或極度悲傷之後,反而會異常冷靜。
我在未婚夫離開房間後,繼續把整理到一半的行李整理完,然後用手機上網訂了回溫哥華的機票。
我想以最快的方式回去,因此我選擇從高雄小港機場直接搭機到香港,再轉機到溫哥華。
一夜無眠之後,天終於濛濛亮了,我起床梳洗完畢後,就打了電話叫車來接。鄉下地方不像城市,沒有計程車隨手可招,要搭車的話,都要打電話給配合的車行,才會有車開進來。
車行說大約二十分鐘車才會到,因此我先將行李提出,放置在院子。做完一切準備,我靜下來,看著這幾個禮拜以來,我從驚奇到熟悉的一景一物,想到之後再也無法來到這裡,竟微微鼻酸。
我想我愛上的不只是我的未婚夫而已,連孕育他的一切,我也一併愛上;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從今以後都不屬於我了,不是嗎?
我帶著一絲期待走進客廳,看見未婚夫躺在藤編沙發上,極不安穩的睡臉,我釋然地笑了;至少,在這最後一夜,他真的睡在客廳,沒有二度令我失望。
客廳的桌上,多了好幾罐被壓扁的啤酒,似是歡騰,卻更顯寂寞。
我輕手輕腳地走近他,不希望將他驚醒了,我蹲在沙發旁,再仔仔細細地看了這張我最愛的臉,那麼熟悉,因為天天想著、看著;那麼陌生;因為總想再多看幾眼。
我努力地將他的一切,掃描進我腦中的記憶體,才發現我是多麼捨不得。
似是感應到我熱切的目光,未婚夫悠悠轉醒,迷濛的眼睛一見是我,就說:「我好想妳。」嘴裡吐著酒氣,噴在我臉上,然後伸出手就要觸碰我的臉頰,我有些遲滯地愣在當場,不知該不該讓他碰觸,最後還是感受到他大手的溫柔。
「妳不要走好不好?」他說。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邊把他摸我的手拉下,握在掌心裡。我不敢說話,我怕我一開口就狠不下心。
「我跟她真的什麼都沒有,我只愛妳一個,妳相信我好不好?」他又道。
其實我有點軟化了,在他開口的瞬間,我就想為他留下了,但一股傲氣終究挺著我,讓我無法低頭,所以我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妳要怎樣才不走?」他的語氣慵懶,像在撒嬌著。
我望著他誠懇的眼,逼自己語音艱難地吐出:「你知道的⋯」然後再也說不下去,只能垂下眼簾,不再看他。
「我愛妳還不夠嗎?」他的語氣真切,近乎懇求。
聽到這話,我心底有股莫名的酸楚湧出,一波一波地撞擊著我的理智,我多想就此融化在這陣浪潮裡,但我還是選擇站起身,讓清晨的空氣刺激我的意志。
他的手我還握著,我搖搖他的手,低頭俯視他,輕聲說:「我走了。」旋即鬆開原本只屬於我的溫柔,轉身走出家門,跨進沒有他的未來。
計程車已經到了,識相的司機,早已將我放在門口的行李搬上車。我盡量加快腳步,不想慢了一步就陷入留戀的泥沼。
未婚夫家的狗,不知何時已從睡夢中醒來,拼命地朝我的方向吠,像是在叫我不要走,我只能裝作聽不見,繼續橫跨院子而去。
車門關上的同時,也震落了我掛在睫毛上的眼淚;我以為我的心已經死了,但看著車窗外的景色急速掠過,我的心竟隨著消逝的風景如畫,隱隱作痛。
「小姐,後面有衛生紙。」司機大哥從後照鏡看見我的哭臉,好心地提醒我道。
我感激地點了點頭,轉身抽了幾張面紙,整理我狼狽的臉容。但我的情緒就像是遭逢了一場暴風雨一般,我想穩住卻只能任由詭譎的風雨搖擺,眼淚越拭越流,我不住地大哭出聲,宣泄我心裡那陣痛楚的洪流。
司機終於又忍不住開口問我:「小姐,如果妳不想走,我可以載妳回去。」
聽見司機的話,我哭得更加用力,根本無法回答,只能放任我的情感流淌在這小小的空間內,毫無保留。
當我再度抬起頭,熟悉的鄉村風情已被鋼鐵叢林取代,我終於跟著冷靜下來,抽抽答答地戴上漠然的面孔。
抵達機場後,司機大哥協助我放下行李,然後對我說:「小姐,如果妳後悔了想回去,就打給我,我載妳回去。你們那邊的路不好找,很多司機不願意載的。」說著邊從皮夾內掏了張名片給我。
我慎重地伸出雙手接下名片,感激地一再道謝。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了,但我永遠不會忘了高雄的太陽與人情味,還有這個地方帶給我的快樂與傷悲。
到航空公司櫃檯劃完位後,時間還早,我走進機場內的餐廳,點了一杯咖啡。
我坐在餐廳的座位上,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邊回想著在高雄的這段日子,我不禁漾起一抹微笑;其實,這段日子我真的很快樂,白日裡,我們跟著公公耕耘的,不只是田地,更是平凡樸實的幸福;夜裡,我們圍在一起吃著的,不只是飯菜,而是家人團聚的圓滿。
除了有錢之外,我的家庭生態幾乎沒有可取之處。小時候,我曾幻想,長大之後,我想要建立怎樣的家庭,我發現我竟無從想像,因為根本沒有範本;但現在,我可以堅定地說,我要的就是像未婚夫一家這樣的家庭,沒有最好的物質生活,卻有最好的生活品質。
但一切都太遲了,再過一個小時,我就要返回我華美但空洞的生活,過著人人稱羨,卻並不快樂的人生。
失去愛的人,怎麼會快樂呢?
左手無名指上耀眼的光芒,忽地刺傷了我;任何事情都是一體兩面,就像愛情,如鑽石般純潔無瑕;也如鑽石般有稜有角,散發絕美光彩的同時,也傷人於無情。
看看時間,差不多該登機了,我摘下戒指,投入面前的水杯,鑽石沈入杯底,經由水的折射,散發更加眩目的鋒芒,卻耀不進我心底那塊已然黑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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