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來寫】#鬼滅之刃的文化導覽(四、完結篇):互文性、天皇隱喻與武士道、爆紅現象數據觀察、大正與物哀精神、大正幾年? //鄭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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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網路上《鬼滅之刃》相關討論已相當多,鑒於觀點易重複、看膩、不適合長期連載,本集將一口氣探討幾個早先因劇透顧慮、鋪梗導致文脈過長等緣由,未能盡早發表的話題,也回應讀者提問、作為本系列連載『最終回』。因此本集字數創了新高,未追完漫畫的讀者還請多多見諒。爾後筆者仍會視續集上映狀況,用短篇介紹相關豆知識。照慣例先分享可愛的聯名海報當開場,恭喜《劇場版.#無限列車篇》台灣票房突破新台幣三億,杏壽郎表示:「よもや、よもやだ!竈門少年真不得了。」
◆見圖一:SEGA鬼滅咖啡廳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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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文的基本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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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滅》最可觀之處,莫過於劇情脈絡不斷浮現的「互文」。互文是漢學常見的文學修辭方法,《楚辭》以來確立的主要形式為:單句互文、雙句互文、隔句互文(宋曉蓉,2001)。簡言之,就是在文本結構兩側(或多處)各提出一則互有關連的詞語,使之相互 #映襯或互為補充(黃慶萱,2017)。例:唐.王勃《滕王閣序》:「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是隔句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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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現代、後結構批評的標識術語「互文性」(Intertexuality)於1960年代由哲學家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提出,她認為「任何文本都是諸多行文的鑲嵌品構成;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通常用以指示兩個(含以上)文本間發生的互文關係,通常有兩種類型:『#兩個具體或特殊文本間的關係』、『某一文本透過記憶、重複、修正,#向其他文本產生的擴散性影響』(陳永國,2003),在《鬼滅》的體現則是套用在正邪兩方關係或背景相似的角色上,將個人處境作為潛文本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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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田蜘蛛山篇,硬湊成的蜘蛛鬼家族VS炭治郎與禰豆子的兄妹真情,這段對照可說是動畫第一季最精彩的互文,甚至採取蜘蛛絲轉喻親情的「羈絆」(キズナ,kizuna),這種雙關手法與李商隱所寫「春蠶到死絲方盡」的「絲=思」可謂異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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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滅的互文結構與審美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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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上段,每個角色的身世處境都是一種文本,因應劇情主線生出樹狀圖般的敘事結構。每個文本既相繫又相連,在主線像爵士樂各種樂器輪奏。英雄們用性命相博或犧牲成全,證得生命的意義,最後回到主線解開主角的身世之謎、成就個人武術的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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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Jump系「王道題材」英雄格鬥文本的敘事傳統,敵我對立的理念經常隨著重要的戰鬥端上檯面,一邊武打一邊完成論證,很中二但也很帶勁。這種效果與朱天文讚許胡淑雯《哀艷是童年》「#既辯證又抒情」的原理相仿,可同時滿足情感、思辨雙方面的審美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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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劇情高潮與作畫風格進化直接引起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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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限列車」前,「那田蜘蛛山」是公認最精采的篇章,同時也是無慘淺草現身以來,作畫水準提升且逐漸風格化的基礎。#筆墨線條粗細變化與造型幾何感、肢體結構甚至帶有「北齋漫畫」的影子,雖說作畫品質參差不齊,但前述特色被動畫版沿用並發展到極致。為了無限列車電影版宣傳所畫的『杏壽郎前傳』(206話特別短篇)透視空間感更上層樓,與動畫版幾乎無縫接軌。
◆見圖二,以無限列車為界,線條與透視的畫風變化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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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ORICON公信榜統計的銷售量,收錄蜘蛛山戰役的第5卷『地獄へ』於日本發行首週(2017年3月)累計銷量為6.6萬本,數值為前冊3倍,以新連載與少年Jump嚴格的讀者票選機制來說,可說是從新作「#質變」為名作的關鍵點。後續各卷銷量則呈現穩定成長。也就是說,戲劇張力的成功與銷售額為正相關,即使沒有因為動畫化造成爆紅現象,鬼滅也註定因為布局完整、見好就收,至少會是享有穩定評價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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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皇信仰的隱喻與武士道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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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接互文性的探討,就不得不提主角與反派兩股勢力,可視為《鬼滅》整體文本裡規模最廣大的映襯,兩方面對最高領導者的態度、紀律性與組織同樣都有著天皇崇拜的影子,但也有著明顯的正邪差異,以下稍作對照(劍士VS鬼):
□互惠尊重(財務與社會資本)VS.威脅利誘(鬼血換永生)
□利他主義(保護民眾)VS.利己主義(吃人且追捧掩護無慘)
□明君法治(選拔、培養、溫和獎懲)VS.暴君專制(好戰、嗜殺、邪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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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對照,可能影射傳統皇權為因應民主浪潮,不得不做出變化的兩極性決策,亦即:君主立憲VS.軍國主義。回頭看產屋敷、鬼殺隊、藤氏之間的合作,有著具體的武士道倫理──「#恩情與服務」,新渡戶稻造《武士道》指出:武士道的思想根源為「禪、陽明學、神道教」,小島毅(2014)解釋:朱子學「五倫」的影響產生「#忠義」觀念,後在鎌倉時代與宗教相融,加上陽明學派重「實踐」的理念占優勢(相對於朱子重研讀),成為武士道精神支柱。《鬼滅》主角群正是在近代實踐武士道精神的修行者,劇情後半密教般的苦修特訓正好可作為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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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紅絕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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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峠呼世晴短篇集》裡2014年佳作短篇〈狩獵過頭反遭殃〉(過狩り狩り),精緻度不足但頗具潛力:殺鬼人選拔制度、軍警默許行動、血鬼術…這不只是前傳,而是類似工程原型(Prototype)的 #前期概念,1980年代三浦健太郎《烙印勇士》也有過類似雛型,是經營作品發展性的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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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屬性相近的動漫畫作品相比,《鬼滅》確實缺乏新意,但也因為治癒了讀者對業界過度求創新、發展可能性窮化造成的審美疲乏。借用書畫家盧福壽教授(2009)的解釋,這就是藝術中的 #崇古心理,也可解釋為鱷魚老師與Jump編輯在典型科幻、奇幻文本氾濫的生態下,成功的逆風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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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正與物哀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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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網友提問『為何設定於大正年代?』,事實上這也是筆者撰寫本系列的探問,但推測也常流於腦補。如果單看《吾峠呼世晴短篇集》作者自述,她只是想營造有歷史感的和風刀劍奇譚。讀者能有各種解讀,難用單一結論回答,但若細心回顧本系列前幾集論述,可發現《鬼滅》裡的所有「符號」最後都能導向日本美學特有的「#物哀」精神(もののあわれ,mononoaware),這正是筆者不得不鋪梗到這一集的原因,下段為論述不得不做出『劇情後半與無限列車的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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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有雷,還沒追完漫畫的讀者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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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命的「大正民主」是史料上絕對必要的框架,浪漫色彩不說,還提供了鬼殺隊等「非政府組織」合理存在的社會因素、象徵物紫藤花與櫻花神似(眾多細緻物的結晶)、不斷鍛鍊並戰死的鬼殺隊劍士、密教苦修般的呼吸法訓練(苦修=離世的體現)、恐懼死亡而鬼化的人(對比)、蟲柱與珠世自願犧牲誘殺強敵、戀柱與蛇柱發願要做「來世夫妻」(犧牲與對彼世的渴望都是自殺傾向)…尤其炭治郎明顯別於典型陽剛英雄、甚至會憐憫鬼的溫柔性格,這些都能與物哀建立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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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家大西克禮著作《物哀》指出:「哀」(あわれ)是上古已出現的讚嘆詞,鎌倉時代曾區分出「あっぱれ」作為對勇壯之物的讚嘆,原詞則強化了 #對敗者或微小之物予以憐惜 的審美態度,與西洋、華人崇尚壯闊、冠冕堂皇的英雄主義徹底背離,甚至也不同於希臘悲劇美學的慘烈。
◆見圖三:藤與櫻,微小完美之物的聚合、憐惜的審美氣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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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第一集提及《鬼滅》具有物語文學的影子,我們暫且放下『日本第一的桃太郎』,心理學家河合隼雄(2019)認為大多數物語文本都有「走向消逝」的趨向,他舉出「木之花開耶姬」短命、「輝夜姬」升天,說明#美麗之物須具備無常性質才能使人產生審美意義(花凋零、月陰缺…),無慘一脈惡鬼盲目求取永生卻必須吃人,恰巧對應「石長姬」般永恆但醜陋的存在,抗拒著整個物語「邁向消亡」的走勢;鬼殺隊不惜耗費上百年拚死對抗,展現悲壯之美後,卻坦然捨棄成就。故筆者推測:鱷魚老師選擇大正,也可能旨在展演 #式微的武士道與神怪譚在被近代化與昭和軍國主義祛魅前做出的最後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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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已完結的漫畫結局,我們知道決戰勝利後,主角方並未名利雙收,反而是死傷慘重並解散鬼殺隊、存活者負傷隱居、安於平凡,然後立即轉向最終話標題〈命如長河星辰〉(幾星霜を煌めく命)的集體轉生,正邪大戰成為後代眼中『曾祖父寫的小說』,真假難辨。少數例外僅有:產屋敷少主活到現代成為知名人瑞、愈史郎成為唯一的善鬼,隱居並靠繪畫悼念珠世,他們仍記得那段過去,但並不對外闡述。惟剩下竈門家的傳家寶,幽微地支撐物語言說的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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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正好呼應李維史陀(2011)對東方哲學特質的評價:「#對主體的抗拒」,結局也與塔羅牌『死神』的寓意相似──女性與孩童跪拜死神、順勢邁向虛無與彼世新生,而教宗與國王(無慘一派)因不願失去主體而被骷髏馬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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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列車篇』後段,杏壽郎在無限列車篇與猗窩座的交鋒(漫畫63話),引出了整部作品對生命價值的終極辯證命題,杏壽郎面對上弦利誘,回絕道「正因為人類會衰老、死亡才無比可愛、珍貴」,這段生命價值的激辯正是在文脈關鍵點說明『無限列車篇』在原作的地位,也為續集猗窩座的悲慘身世(倒敘)埋下伏筆。這裡可以先做個提示,猗窩座身上的紋飾顯然是江戶時代的罪人刺青(佈滿全身暗示他潛在的罪咎感),這個後日再詳談。
◆見圖四:無限列車篇的重要精神象徵──杏壽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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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滅故事線始於大正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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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講個豆知識。故事開端作者以旁白說出「時值大正」,而「藤襲山最終選拔」手鬼洩漏年代的線索:「又改年號了!已經47年了,那時還是慶應,鱗瀧那傢伙還在獵鬼」。慶應是江戶時代最後的年號,只維持3年,加上明治年代歷時45年、炭治郎喪親後至少要進入大正,且在鱗瀧家完成1年修行。如不考慮詳細月份,手鬼被捕時應為慶應2年。因此劇情開端,也就是炭治郎下山時應為 #大正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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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希望各位網友喜歡鬼滅文化導覽系列,請多分享、善用偽學術平台文章,讓各種「雖小道,亦有可觀」的知識能夠普及化,為個人或親友提升文化資本。如有任何疑竇也歡迎留言討論指正,讓我們往後在其他議題繼續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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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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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雋立寫鬼滅文化導覽:
第一集回顧: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03622909825328
第二集回顧: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10903412430611
第三集回顧: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16436315210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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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長潔寫鬼滅聖地巡禮:
太宰府市竈門神社: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04343393086613
在淺草遇見無慘: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11075655746720
台灣也有的無限列車: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1724296846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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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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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黃慶萱(2017)《修辭學》(增訂三版),台北市:三民書局
02.宋曉蓉(2001)〈《楚辭》互文辨析〉《喀什師範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頁57-60
03.陳永國(2003)〈互文性〉《外國文學》2003年 第1期,頁75-81
04.小島毅著,郭清華譯(2014)《東大爸爸寫給我的日本近現代史》,台北市:聯經出版,頁52-55(日文原典為2009年出版)
05.大西克禮著,王向遠譯(2011)《幽玄、物哀、寂》,上海市:上海譯文出版社
06.河合隼雄著,河合俊雄編,洪逸慧譯(2019)在《活在故事裡──現在即過去、過去即現在》台北市:心靈工坊,頁56-58(原典為2016年日本初版)
07. 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著,廖慧瑛譯(2011)《月的另一面:一位人類學家的日本觀察》,台北市:行人出版,頁59
08.盧福壽(2009)〈崇古摹古及其心態探因〉 《高雄師大學報》,高雄市,頁121-136
被聖劍選擇的少年小說 在 郝明義Rex How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台灣畫家在2019波隆那書展的創紀錄】
昨天波隆那書展行前記者會,我因為已經先出發在路上,而無法參加。
很開心今年台灣畫家的成績:「本屆插畫展共有世界各地62個國家、2,901位插畫家參賽,評選小組最終精選來自27國的76位創作者,其中臺灣就有9位插畫家入選,此等榮耀不僅創下臺灣歷年參賽的最佳紀錄,也僅次於日本插畫家入圍數量,如此優異的傑出成績,呈現臺灣30多年來創作者韜光養晦儲備能量,瞬間在國際發光發亮。」
義大利朋友跟我說:台灣的九人甚至比他們的七人都多。:)
九人是:陳盈秀、陳永凱(阿尼默)、蔣孟芸(貓魚)、林芸、周宜賢( Ballboss)、李允權、江培瑜( 江魚 )、戴語彤、鄧彧。
此外,今年台灣館也派出五位推薦畫家:陳致元、張蓓瑜、安哲、黃郁欽、吳欣芷。
先祝所有的畫家和出版社都有豐盛的收穫!
Page今年的展館新設計也精彩可期,等到了波隆那再向大家簡報後續情況。
Bon Voyage!
2019義大利波隆那兒童書展臺灣館
【捷報連連!臺灣插畫黃金年】
2019─臺灣插畫界的豐碩黃金年!史上首度9位插畫家入選義大利波隆那插畫展的創新紀錄,陳盈秀、陳永凱(阿尼默)、江培瑜(江魚)、李允權、蔣孟芸(貓魚)、周宜賢(Ballboss)、林芸、戴語彤及鄧彧,驚喜從全球62國近三千件作品中脫穎而出,臺灣瞬間晉升插畫強國!
2019義大利波隆那兒童書展(Bologna Children's Book Fair)即將於4月1至4月4日舉行,文化部主辦、台北書展基金會承辦的臺灣館以「山裡的圖書館」(Taiwan! Library behind the Mountain)為主題,規劃「Paradise動物主題特展」,國際童書出版業可全新體驗臺灣圖像原創的熱情、多元與開放;此外,臺灣館同步推薦五位金牌插畫家:張蓓瑜、陳致元、吳欣芷、安哲和黃郁欽,他們的創作也將在國際舞台隆重呈現,突顯臺灣驚人、豐沛的圖像作品生命力。
精銳盡出 波隆那雙捷報
義大利波隆那兒童書展是全世界最大的童書盛會,鼓勵新人邁向國際市場的「波隆那插畫展」更是年度全球插畫家心心念念的重要競賽。本屆插畫展共有世界各地62個國家、2,901位插畫家參賽,評選小組最終精選來自27國的76位創作者,其中臺灣就有9位插畫家入選,此等榮耀不僅創下臺灣歷年參賽的最佳紀錄,也僅次於日本插畫家入圍數量,如此優異的傑出成績,呈現臺灣30多年來創作者韜光養晦儲備能量,瞬間在國際發光發亮。
除了9位插畫家入選的捷報,今年波隆那也傳來大塊文化入選2019義大利波隆那兒童書展「最佳童書出版社」(BOP-Bologna Prize for the Best Children's Publishers of the World)的好消息。「最佳童書出版社」 獎項,宗旨是為了表彰世界各地在圖書選題、專業編製與知識表現都產出優異作品的童書出版社,希望藉此促進不同國家、不同領域和文化樣貌的知識傳遞都能相互交流。歷來臺灣童書業多次入圍獎項,2014年格林文化曾經榮獲該年度「最佳童書出版社」榮耀,2015年和英文化也曾經入圍此一獎項。2019年第七屆「最佳童書出版社」頒獎典禮,將於4月1日傍晚6:30在波隆那市政廳舉行。
山裡的圖書館 動物主題特展閃亮推出
臺灣館策展人鄒駿昇延續2017年和2018年的策展語彙——四季常綠、豐盈美好,2019年從臺灣內在出發,呼應臺灣自然山林的地貌,擷選「圖書館」一詞的知識海量和典藏價值,呈現臺灣原創插畫美麗的創作,猶如山中珍寶和圖書館典藏;加上臺灣地景之美名揚國際,鄒駿昇定調「山裡的圖書館」(TAIWAN, Library behind the Mountain)作為2019展館主題,並邀請國內30位優異創作者展出蘊含動物元素的插畫作品,特別規劃精緻的「Paradise動物主題特展」。
在整體視覺識別方面,為搭配「山裡的圖書館」主題,展館選色基調以臺灣自然生態與人文傳統為靈感,主色調象徵臺灣身處亞熱帶的特色,以綠色地景搭配文化意涵作為整體色系語言。展館風格上,則以「圖書館」為出發點,設計突顯臺灣本土特色的「Paradise動物主題特展」,插畫家的精選作品以裱框高規格展示,臺灣館參訪者猶如進入臺灣山林,體驗來自土地所醞釀的生命力。特展也同時建構插畫選品的自信和氣勢,積極強化並拓展插畫家與國際市場伯樂相見的機會。
臺灣館塑造人文新體驗 動物主題書區新亮點
多年來,臺灣插畫家持續在波隆那兒童書展發光發熱,臺灣的風土民情、人文涵養,甚至日常生活,均透過插畫家的筆觸,轉化為童書繪本或青少年小說中獨樹一幟的美好風格。
2019臺灣館位在英、美出版重鎮的25館A153,展館面積共10個展位160平方公尺,館內分區包括「動物主題書區」、「推薦插畫家區」、「臺灣精選好書區」、「數位出版品區」、「出版社專區」以及「版權洽談與活動區」等,推薦近年出版關於臺灣風土人情的特色童書繪本,展出書籍共計523本。藉由臺灣館多樣化的展品,國際出版專業人士得以深度認識臺灣最新的童漫出版品,並且進一步拓展版權商務的交流。
此外,為了協助國內童書出版同業與插畫創作者提升國際視野、增益作品格局,臺灣館亦延續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精神,延續規畫專業導覽與研習活動。臺灣館童書顧問柯倩華,針對2019波隆那書展主辦單位公告的節目表,即細心安排推薦參觀的重點展覽,例如瑞士主題國館ABC插畫展覽;或是展期間由波隆那書展主辦的一系列精選講座,像是「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知識圖畫書製作過程」,深信對於出版同業製作國際市場力的作品將有更多啟發。同時,針對插畫家作品的精益求精與國際競爭力,書展基金會也延請曾指導4部作品榮獲拉加茲童書獎優選的法國Actes Sud藝術總監Kamy Pakdel,與臺灣插畫家一對一討論作品概念和走向,期望藉由深度的對話,協助插畫家們創作銜接國際需求的出版品。
五位推薦金牌插畫家陣容 各個頂尖風格出眾
臺灣館今年推出五位金牌插畫家,每個人都在各自專業領域深耕多年,想法獨特且風格出眾,並具有國際市場及行銷力。五位插畫家包括:2017年以《班雅明先生的神秘行李箱》入選「德國最美麗的書」獎項的旅德插畫家張蓓瑜、享譽國際的插畫家陳致元、深耕插畫界30年的插畫家黃郁欽、斜槓跨界的知名插畫家安哲以及多次入圍波隆那插畫展的新秀插畫家吳欣芷,都將在波隆那書展期間舉辦活動,以最出色的出版品迎向國際、拓展版權,呈現我國創作力風範。
陳致元
目前為國內最受矚目的明星級兒童繪本創作者之一,擅長以平實有趣的內容,輔以溫馨的繪畫風格,傳遞跨越語言、文化隔閡,淺顯易懂卻又讓讀者印象深刻的故事,作品暢銷多國並屢獲國際多項殊榮,代表作《Guji Guji》更被翻譯成16國語言,入圍紐約時報暢銷童書,並獲得瑞典知名劇團改編為暢銷舞台劇。4月1日16:00-16:50,在波隆那展覽中心的「插畫家急救站」(Illustrators Survival Corner),陳致元將以「做一本圖畫書」為題演講,和世界各地的插畫家進行深度交流。
張蓓瑜
2017年以《班雅明先生的神秘行李箱》初試啼聲,便勇奪「法蘭克福書展書封設計獎」、「德國最美麗的書」獎入選、美國3X3國際插畫大獎(繪本項目)銀牌等國際大獎殊榮,人生中的第一本童書創作,便榮獲各界好評。今年張蓓瑜獲邀成為臺灣館推薦插畫家,除了推廣作品版權,也將在臺灣館舉行簽名蓋章活動。
安哲
2018年入圍波隆那插畫展的安哲,因故未能親至波隆那領獎,今年成為臺灣館推薦插畫家,終於可一償宿願,親臨波隆那兒童書展朝聖。這位型男藝術家創作多元,從繪本、插畫到漫畫等圖像創作,作品榮獲國內外大獎肯定。尤其他的創作觀點與眾不同,不附和潮流,風格帶點荒誕黑色,批判又深富寓意。從2017年入圍波隆那作品《阿河Aho》為例,安哲以發掘城市獨特氛圍和事件為創作靈感來源,將一件發生在臺灣的河馬意外事件,映照社會的省思。因此故事沒有Happy Ending,不想讓孩子們對現實社會抱持太多希望。這次他將帶新作前進波隆那,並近身觀察波隆那插畫展評審對於遴選作品的標準,以及觀摩西班牙SM基金會所舉辦的插畫獎項,希望藉由全球插畫趨勢的觀察,了解近來藝術形式的轉變。
黃郁欽
深耕插畫多年的插畫家黃郁欽,也可說是另一位斜槓奇人,本業編劇,1988年投入插畫,迄今創作已超過30年。同時他更創立臺灣第一個手製繪本團體「圖畫書俱樂部」,砥礪插畫家精進,每年定期舉辦繪本創作。除了獨立創作繪本,他也和同樣是繪本作家的妻子陶樂蒂一起合作。黃郁欽的作品多元,深獲許多獎項的肯定,2016年更以《好東西》入選波隆那插畫展,國際版權潛力無窮。
吳欣芷
已經二度入選波隆那插畫展的吳欣芷,可說是一位幸運兒,畢業於英國劍橋藝術學院童書插畫碩士,她「立志」並且如願成為插畫家,接連於2016、2018入選波隆那插畫展。對比第一次去波隆那書展的心情,此次她認為自己更能掌握需要觀摩與學習的是什麼。吳欣芷以透明度高的水彩創作成為個人特色,她並希望藉由圖畫和文字對世界產生正面的影響力,夢想成為帶給世界溫暖的插畫家與繪本創作者。
2019臺灣入圍波隆那插畫展創作者
陳盈秀 入圍波隆那喜上加喜
9位入選波隆那的插畫家中,首次入選的陳盈秀,可謂喜上加喜。原來這次陳盈秀入選作品,靈感來自於2018年和姊姊獲得波蘭Art Moves國際議題看板設計競賽首獎,受邀領獎途中所經歷的飛行旅程。
來自高雄的陳盈秀,目前和姊姊一起經營設計工作室,工作之餘,亦積極參加各項國際插畫賽事,曾獲美國3x3插畫年鑑、英國 WIA世界插畫獎等肯定。去年姐妹倆聯手拿下Art Moves國際議題看板設計競賽首獎,這也是世界上唯一以大型廣告作為創作載體的賽事。陳盈秀指出,在受邀前往波蘭領獎的途中,經歷多個航班與機場激發她不少靈感。因此她用色彩的堆疊與錯位創造出機場熱鬧忙碌又令人嚮往的氛圍,並以小孩子的視角呈現初次去機場準備出國的新鮮與興奮感,她非常高興這段故事能受到評審青睞。
陳永凱(阿尼默)/入選作品:我曾是棵樹,早已是本書
同樣首次入選的陳永凱,第一次投稿便入選,其實筆名阿尼默的他,作品常發表於各報副刊,也為不少書籍繪製封面,在插畫界名氣不小,近年因為喜歡登山,也從中衍生不少靈感,進而創作出一系列與樹相關的作品。
〈我曾是棵樹,早已是本書〉是本次波隆那插畫展陳永凱的入選作品。提到靈感來源,他表示這是一棵樹愛上一位女孩的故事。「每位讀者心愛的一本書,前世可能都是一株深愛著你的樹。」這棵樹為了更接近小女孩,夢想是自己長大後,可以變成女孩手中的書……故事寓意深刻、溫馨感人。
蔣孟芸(貓魚)/入選作品:我們等妳回來
不少插畫家嗜養毛小孩,蔣孟芸也不例外。哲學系畢業後開始個人插畫創作,並曾在2013年為電影《十二夜》繪製前導視覺海報,她常在自己的粉絲專頁上宣導並為動物發聲。
筆名貓魚的她,表示自己很喜歡山,山跟海讓人感到渺小,她想畫人類因為臣服自然而獲得心靈自由的故事。這次入選作品從構想到完成大約花了一個月,期間看了一本很棒的攝影集WILDER MANN,就好想畫大型的人形野獸,畫著畫著卻變成了山怪。她笑說,這次完全是野放左手,畫自己想畫的東西,邊畫邊想,最後才看圖說故事。媒材使用上是手繪加上電腦繪圖,包括鉛筆、墨汁、油性粉彩及油畫用油創作。
林芸/入選作品:Hey look!
插畫家林芸的入選作品Hey look!,源於她的臉書粉絲團「小人人」,林芸形容這些小人人,會穿梭在每天日復一日的生活框架與規則中,紀錄它們也是一種有趣的事。
從Hey look! 作品的5張圖,可以看到學生們在跳全民健康操、在教室上課、校外教學前興奮地等待上車、體育課的100公尺測驗,還有學校的圍牆等。校內活動和教室、操場等硬體設備都是為了表現某種需要遵循的制度和規則。再仔細看,每一張作品都可以發現學生們被「某個東西」吸引了, 因而打破了原本應該有的秩序而造成了小混亂。但他們究竟在看什麼呢?究竟是被什麼吸引? 這個創作概念是想在一個制式體制下營造出自由和混亂,也是她想呈現的故事核心。
周宜賢( Ballboss)/入選作品:開窗計畫
Ballboss(本名周宜賢)出身劇場界,當過導演、演員、編劇,半路出家變成插畫家,也因為剛開始沒有繪畫基礎,炭火、撕布等各式媒材都用上,大膽形式的創作,也成了他的特色。
入選作品〈開窗計畫〉描述三戶臺中在地民宅、最裡層的都市生活紀實。「也許他們將是你認識的第一批臺中人。」周宜賢表示,當旅客初到一座陌生城市,身份是最為曖昧的。城市核心的真實樣貌,總是透過一道道高牆將他們隔絕在外。在這個為旅客設計的創作計畫中,作者如同在水泥屋牆上打開了窗子般,從城市裡挑選出三個真實人物,極其透明地向外界分享他們居家空間的種種細節,作為大尺寸插畫繪製的題材。
李允權/入選作品:Faith
來自雲林的李允權,學的是化學,卻跨界劇場,玩起編導,進而以編導劇作【睡眠勿語】入選國家劇院實驗劇展,由於入行多年,低調行事的他,自嘲應是年紀最大的入圍者。
關於入選作品Faith,李允權指出,該作品靈感來自於他曾冥想過未來的某個畫面,「當人類再回到已被毀滅的地球上考古時,在一處殘破的山洞哩,看到了5幅壁畫,我將之定義為【荒蕪】、【崛起】、【繁華】、【腐化】與【歸零】。」李允權認為,雖然這並不是五幅參選作品的最後命題,但很多奇妙感應大概都是從其中發想開始的。
江培瑜( 江魚 )/入選作品:BE BORN
來自彰化員林的江培瑜,從一開始專注產品設計,後來換跑道做平面設計、插畫,一路堅持創作。這次入圍波隆那插畫展,第一時間,連母校員林高中美術班都歡慶這位傑出校友入選的好消息。媒材使用上,江培瑜偏好手繪加上電腦繪圖。
這一次入圍的作品,故事是在講述一段在出生前探索自我的旅程,在一個生命還無法定義自身為何物的時期,沒有發展成熟之前,只能藉由漫長旅程去探索了解自己的感官與世界的連結,去認知眼睛、耳朵,等等觸感對於世界對於自己對於我之前的差異在哪,每一刻都是需要足夠的耐心與等待,等待出生的那一刻。這次在畫面配色使用上更奇幻非一般對顏色的基本認知,想營造出更多夢境的色彩感。用太空人的造型來表現新生兒對未知的探索與臍帶的象徵意涵。她想要介紹出生前的故事,因此講述一名新生兒誕生前,在生命還沒形成被定義之前,藉由旅行去了解感受自己這個個體為何,去認知自我的過程,直到出生。
戴語彤/入選作品:PURURU
插畫家戴語彤的入選作品PURURU,起源於她在大學時請音樂家到課堂即興演奏,戴語彤形容,當時學生一邊聽著音樂,一邊自由畫畫、創作,而她就在當下畫出了這隻粉紅色的怪物,幫牠取為PURURU,後來非常喜歡這隻怪物,就決定要以牠製作繪本。
戴語彤指出,PURURU在宇宙從星雲蹦出來,剛開始大家都嚇到逃走,沒人理牠,又餓又孤單的情況下,後來遇到好心的橘色宇宙人帶牠去吃拉麵、參觀星星,一起玩、一起笑,怪物與宇宙人的友誼就此展開。特別的是,她使用手工刺繡的媒材創作,也為這隻怪物憑添幾絲秀氣。
鄧彧/入選作品:勇敢挑戰未知
《勇敢挑戰未知》是一則討論勇氣的故事。自從長大成人之後,勇氣似乎和年齡成反比成長,因此鄧彧希望透過圖像來傳遞這個簡單的概念。這也是她在2017年以無字書《回家》入選波隆那插畫展後,第二次入選。
鄧彧指出,隨著成長,身為大人的我們,對於不同事物逐漸失去熱度,甚至選擇相同的模式行事,年輕曾有過的目標或是夢想似乎變得遙不可及。這次的作品藉由一隻小狗象徵孩童時期的我們,天真、無所畏懼,對於新的事物充滿好奇,即便有可能因為自己的無知而遭遇困難,仍不假思索地往前。以此警惕自己,對於新的事物抱持開放的心,勇敢的嘗試不同。
被聖劍選擇的少年小說 在 喬靖夫 刀筆志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台灣武俠小說家沈默兄,對《武道狂之詩》最後幾卷的感想。透徹。
【內有大量劇透,未看畢全書的朋友留意】
#武道狂之詩 #武道狂 #SangreYAcero #血與鐵 #狼派武俠 #沈默 #喬靖夫 #寫作魂 #武俠 #武俠故事
《武俠故事》第九十期
沈默之聲
在《武俠故事》第二十五期寫了一篇【目擊武俠】:〈技藝都知道──閱讀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卷14─17〉,當時只讀到卷17。這幾天把已然完結的剩餘部分都讀完,非常痛快啊。本週就來分享《武道狂之詩》卷18─21的想法吧。
沈默
寫於2018/03/15
【目擊武俠】:
〈從狼走成了羊──閱讀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卷18─21〉
沈默/寫
眼下還在專志寫武俠的寥寥同行裡,我最喜歡的無疑是喬靖夫。主要是他還有所可能地推拓著武俠的疆界,還在想武俠是什麼、可以是什麼、可以達到什麼樣的境地。這是一股面對末世狂瀾也要隻手挽起的雄心壯志,教我激動。
我始終相信,最精彩的武俠,其實都是一個人的天下無敵。你得在無人時光裡面對著孤生獨命處境,念茲在茲寫著,全力以赴驅策自己,逼近,再逼近無窮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都好。
當然了,喬靖夫的下一步還是不是武俠,不得而知。畢竟他是一個以文字橫跨、演繹武俠片、功夫片與動作片的類型小說書寫者。只是,但願啊十年《武道狂之詩》之後,他還願意也還能繼續寫出他個人的武俠下一輪盛世之書。
☉當戰鬥置身於戰爭中
就想起了《銀河英雄傳說》──尤其是王守仁(陽明先生)面對軍勢龐大的寧王朱宸濠叛軍,其調度義軍的充足戰略認識與靈活銳利戰術,都不可避免地讓我聯想到田中芳樹筆下的帝國金髮皇帝萊因哈特與黑髮楊威利總督(被封為奇蹟的楊)的舉世(宇宙)大戰。當然我也沒有忘了黃易《邊荒傳說》開卷寫的符堅百萬大軍對上東晉謝玄八萬北府兵的淝水之戰。只是我少年時,對戰略(對戰爭的全面準備)、戰術(點的突破)的理解,全都來自《銀英傳》這套二十本、兩百一十二萬字的超級娛樂小說。
戰略理當是大壓小、多勝少的,是沒有奇蹟的,你有一百萬人就是比十萬人更強大,可以全面傾軋弱小大獲全勝──前提是你如果沒有犯錯,戰略崩散的話。而戰術則是在最狹隘的空間裡盡力施展的魔法,彷似起飛(或如Michael Jordan自道的,他在籃下各種神乎其技突破都是源自九0年代那些高壯禁區悍將的封鎖而誕生的。沒有怪物巨塔,也就不可能有籃球之神的華麗幻術)。先天差距是沒辦法克服的,但你的戰術,如果夠改變對手的戰略,將之切割、碎裂、零散化,就有可能以小勝大,完成非凡的奇蹟。
如要舉別的例子,就是你大可以設想《七龍珠》、《死神》、《航海王》之流的,對上《JoJo的奇妙冒險》、《Hunter x Hunter》等,一個是能量至上,勝利的那一方就是純粹力量更強(賽亞人、超級賽亞人、超超級賽亞人或一檔、二檔、三檔一路啊沒完沒了爬上去),另一個則是可以倚靠機智、觀察與運氣轉化劣勢。即使是絕對大魔王也會有弱點,只要你看見了,運用腦袋,就有可能打敗。大概是這樣。
而在《銀英傳》卷15亂離篇裡,有段敘述是:「……就外在條件而言,這是一場支配幾乎整個宇宙的空前大帝國,與一支流亡的個人兵團之間的戰爭。如同恐龍與小鳥由正面相互攻擊的抗爭。就這一點看來,勝敗的歸屬並不具有討論的價值。但是從內在要素來說,這場戰爭無異是一場精神雙胞胎之間的戰鬥。像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一般同時兼具長遠廣闊的眼界、豐富的構思、以及對前後方的優越組織能力的戰略家,就只有楊威利一人。而像楊這般具備深徹的洞察力、正確的判斷力及臨機應變力,同時又深得軍心的戰術家,也只有萊因哈特。他們是常勝和不敗之間的對決。」
我老覺得《武道狂之詩》對決戰場景的描繪與忽然抽離開來的武術闡述,其實更接近田中芳樹結合戰鬥畫面的摹寫與對戰術、人心的講論的寫法,反倒不大像前輩黃易──黃易雖然也擅長在高手對壘時討論武學技藝種種,但喬靖夫與田中芳樹筆下人物都有對勝利異常執著熱烈的渴望,黃易寫來則是超脫勝負的,總是看望著比人生、命運更高的地方。勝利是為了通向天人之道、破碎虛空,而不是勝利的本身、不是技藝的完美境界。
在《銀英傳》裡,最重要的兩大角色都英年早逝。一個在卷15被暗殺,楊威利死於那場伊謝爾倫回廊大戰後,他勝利了,但被另一股勢力擊斃;另一個病亡,回廊大戰敗給楊威利的萊因哈特終歸活得比楊威利久,直到卷20才死,但後來的銀河大戰幾乎是政治力的角逐。田中芳樹看似非常捨得讓角色在合宜的時間地點死去,但其實是依依不捨的,譬如楊威利吧,到了卷20開頭,仍然有他的話語與思維存在(尤里安整理楊威利留下的備忘錄),彷如還魂於世,更不用說後來衍伸的《銀河英雄傳說外傳》(四卷)、《銀河英雄傳說新傳》(一卷),往前探索死去的眾多銀英角色更早以前的生命經歷,於是他們也就是不死了。
死亡不是一個人物死了而已那麼簡單。以往的武俠,關於人之死,總是輕易的,像是他們一死,就真的完全退場了,不復提及,徹底遺忘。然死亡的後面,還有無窮的回憶。對死者的記憶與追索其實會不斷的來,且還會累積產生成新的觀點與認識。《武道狂之詩》不也是嗎,開篇就死去的何自聖,真的死了嗎?他不一直被燕橫記憶著,追逐著,直到山螺修練,直到卷19與斷去一臂葉辰淵的湖船之戰,直到卷21化身狂獸屠殺江彬,都還是有何自聖的存在,不是嗎?我以為,這也是喬靖夫傑出的地方,他不讓死人只是死人,而是讓死人活在後來者的內心深處,這才是人真實的情感,總忍不住要回過頭去望去想逝者種種。
另外,喬靖夫這樣寫荊裂的內在想法:「由廬陵之戰到這一仗,荊裂很清楚自己所指揮的那一張張臉孔,有些以後都會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勵的言詞送他們去死的就是他自己。無論那是多麼必要的戰鬥,為了多麼崇高的理想,這事實也不會改變。/而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拒絕對死者麻木,就是拒絕遺忘。……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然而荊裂時刻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那些生命的重量。每個戰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這一點,就只會被權力和慾望吞噬,總有一天再沒有人會為你而戰鬥。」
這真的只是在講戰爭、戰鬥嗎?這難道不是做為一個書寫者應該對筆下人物所懷有的珍惜心腸嗎?香港大小說家董啟章不止一次說他不讀武俠小說,只因為裡頭角色太多死了,也死得太容易了。但其實,我一直很想對他說,不是這樣的,至少我的武俠不是,喬靖夫的武俠也不是。武俠是很溫柔的藝術啊,已經有一些武俠人非常認真沉重面對生殺死亡之事。就連武俠電影也是啊,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又何嘗不是非常慎重以對,所以聶隱娘終究拋下了殺人技藝,回到世間凡塵,不是嗎?
而《武道狂之詩》的荊裂跟姚蓮舟,於我來說,正如楊威利與萊因哈特之爭,一個是野莽出身,另一個就是名門之首,一個狂放不羈,另一個就必是正統大器,非常有意思的對比,但同樣的是,對武術(戰略戰術)的猛烈執念。別的就不說了,單講卷19,因為被明朝軍隊狂轟濫炸遇真宮發現個人武力再強也無能為力、原本已經決定要捨棄原有的天下無敵(武術),改採以另一種天下無敵(權力)之道的姚蓮舟,在寧王大軍對上王守仁義軍的關鍵時刻,一看見荊裂正在施展絕對刀法,整個人就不行了,「第一次目睹『浪花斬鐵勢』,把姚蓮舟的武者魂魄完全喚醒。」他也激狂地就迫使水兵將船艦駛前,要與荊裂一戰,渾然忘了自己的決定,又變回原來的姚蓮舟。
萊因哈特呢,他無疑也是這樣子的,他企望與楊威利一戰,兩個軍事天才之戰,多麼璀璨絢爛啊,「『……深入敵軍內部,速戰速決,取得完全勝利。這個華麗的夢想,不知使得古往今來多少的用兵家、征服者,只落得埋骨他鄉的淒涼下場。即使是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樣的戰爭天才,也無法抗拒如此甘美的誘惑。』/這不是誘惑,而是自己的生存意義。在旗艦伯倫希爾的私人房間裡,萊因哈特確定了自己的信念。」
說起來,心思清明之人,到底是懂得的,終極是不在的。或者說,終極就在過程裡,就在追擊終極的日復一日刻骨鍛鍊艱難堅持裡,感覺似乎觸及了極限,感覺自身無與倫比堅實的存在感──如同日本導演今敏的動畫《千年女優》裡的千代子始終追逐那個不存在的愛情幻影,重要的已經不是能不能見到那個男人,而是她喜歡一直保持追逐意志的自己。這才是最根本的,也是所謂的熱情。沒有用盡此時此刻自己的所有,哪裡能夠稱之為熱烈名之為熱情?
喬靖夫不就這麼坦白地寫著姚蓮舟摸上皇帝的船挾持了正德朱厚照嗎:「『你可知道我在武當山這許多年,見過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練的道路上死亡殘障,或是半途而廢,一生沒沒無聞,從來沒有發揮過天賦嗎?』姚蓮舟說。『天賦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險狹隘。因為對這樣的人來說,若是作其他輕鬆的選擇,人生都算是一種失敗。』」
有才能不過是最基本的──誰不都有一些才能呢──但那遠遠是不夠的,不夠讓你逼向獨一無二,唯有自己所能成就的那種獨一無二。你得要有運氣,得要有健康的體魄,得要有長期的毅力,經歷無數次的失敗,才有可能找到那條無人小徑。
☉當人生像詩一樣
《武道狂之詩》的終點大決戰,分別是燕橫與葉辰淵、荊裂與姚蓮舟,就像黃易《覆雨翻雲》的浪翻雲與龐斑,就像吉川英治寫劍即一切一切是劍《宮本武藏》的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終究是無可避免的對決。在我個人的武俠閱讀經驗,史上寫得最好的決戰,當然是浪翻雲與龐斑。而決鬥寫得虛實並濟的喬靖夫,也把最後的戰鬥寫得極好,寫得像詩歌一樣。
先讀燕橫如何悟得雌雄龍虎劍譜的極致,「──世上無龍,燕橫自然無法真的去『借』。他是透過純粹的想像,在面對猛虎時擬想一種能夠擊敗牠的生物,並在心中成形。……『龍相』乃是青城派最高奧義,但也幾乎無法傳授。因為它本來就是一種幻想,一種憑空創造的意念。/──正因不實,故此沒有方法,但也沒有極限。」
還有燕橫被朱厚照囚禁大牢裡,日以繼夜的透過想像錘鍊自身劍藝:「他們並不知道:此刻的燕橫,正在一個他們肉眼看不見的世界裡,一次接一次跟敵人比鬥,身體才會如此燃燒得燙熱。/那個敵人,一身黑衣,只有獨臂。/就像何自聖死後,葉辰淵仍不斷在心裡再次與他決鬥;燕橫這段日子,同樣無數次以回憶中的葉辰淵當對手。」
很難不想到板垣惠介的【刃牙三部曲】,尤其是第三部《範馬刃牙》,刃牙也是這樣經由想像,不斷地與敵人決鬥,甚至身體會出現傷勢。而《範馬刃牙》的無敵之戰,落在父範馬勇次郎與子範馬刃牙上,刃牙傾付一切力量,仍然擊倒不了勇次郎而倒地,但其鬥志依然,即使身體軟癱了,他的意志力仍然持續攻擊有所感應的範馬勇次郎。最後,勇次郎用想像中的空氣宵夜(一碗默劇也似做出的豆腐味噌湯),刃牙的回應是喝了以後就翻桌,仍然保持挑戰者的態度。
勇次郎真是敗給刃牙了,他的兒子無論如何都不屈服,都仍然擁抱火熱的戰意,於是勇次郎同意把地表最強讓給刃牙,他說:「強的最小單位就是/展現任性的力量/和貫徹意志的力量」。
就連這樣的格鬥漫畫也都能如此展現詩意的一刻啊,所以喬靖夫這麼寫囚室中心心意意於劍道修練的燕橫:「他這低頭踱步的姿態,就像一個專心在斟酌字句的詩人,沉浸在一種無人能理解的美麗之中。」
而為什麼是詩呢?詩是對人生日常的脫離術,它並不是逃跑,相反的,它是往生命最基實處做神祕挖掘的動作,宛若飛翔。《武道狂之詩》不止是源自於日本文化而已,它應當有喬靖夫個人的價值觀,亦即生命如同詩歌篇章一般。
再看看同樣是破門六劍的圓性,如何擊敗魔性化的衛東琉:「此刻的圓性也是完全地靜止,但是你感到那靜止不是死的;他甚麼想法都沒有,好像你隨便就能在任何一個方為下手,但同時又決定不了往哪個方位、用哪一招進攻才好。圓性是湖。/而那幽深寧靜的湖水,把衛東琉散發的殺氣完全吸收消失。/他甚至感到圓性連求生的意欲都沒有。/而他從未殺過一個沒有求生意欲的人。」
如果說詩是人(類)精神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那麼在殺戮戰場懂得何以太師伯要跟他說「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的圓性和尚,那一刻就像真正的詩人一樣,放開了一切,沒有欲求,只有滿心空無地迎接詩歌靜靜到來。
也因此,圓性的遺願極有意境:「『把我燒了。骨灰要撒到山野裡,滋養樹木和眾生。兵器和護甲的銅鐵把它折去熔掉,打成耕田養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給人生火取暖。』/『我的一切,不要留下點滴。』」
何等明亮深邃的心懷。本來就是無,就回到無吧。本來是萬物,就回到萬物之中吧。如同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後來武藏不再著魔砍殺,反倒開始種田,與土地、水源、氣候對話,面對如詩似歌的萬物自然,他才活得像人一樣。
☉當狼如羊般的活著
被滅門的青城派,終究讓弱少年燕橫(燕小六)復興了。因為他不屈的意志,因為他有最強的靈魂。唯人生不止是戰鬥與毀滅,還有創造。燕橫必須從零開始地建造巴蜀無雙的青城派。他是何自聖、雌雄龍虎劍最強的繼承者。一如《銀河英雄傳說》,即使楊威利死了、萊因哈特病逝,總還是有人繼承他們的遺志,讓銀河故事繼續推演。
那麼,荊裂和姚蓮舟之戰的結尾也就不意外了,終歸得要有人把這一路以來學到的東西傳承下去。是故,姚蓮舟在最後時分想像到了金頂決戰的可悲結尾:「荊裂只能比姚蓮舟多活不夠半個時辰。/──這樣……能算勝利嗎?/每個人最終都會死。有的人比敵人多活了二十年。十年。五年。一年。一天。一個時辰。半個時辰。/那條勝利的界線在哪裡?」
而姚蓮舟的抉擇是:「──不可以。/──我與荊裂二人,至少要有一個活下來。把領會到的傳下去。/──假如我們的東西,就此一起消失,那實在太可惜了。……接受了自己最終的命運。/──由你延續下去。/『單背劍』上的力量,驀然消失。/姚蓮舟平生第一次,沒有在決鬥裡用盡全力。」他也就死在了荊裂的刀下,但心滿意足。因為他所目睹的所知道的景色,荊裂會帶著,繼續傳遞下去。
《武道狂之詩》某個部分是回應了《笑傲江湖》的主題,但更傑出更真實,也以更現代的精神,呈現了孤獨與群體的關係,不是孤獨的離棄與崩毀,而是更深的,讓孤獨者擁有交給下一代孤獨者求生備忘錄的信念。
最近出版、堪稱地表最強穿越術的《匡超人》,在〈破雞雞超人大戰美猴王〉一章寫到破雞(雞)超(人)回到明朝的王恭廠大爆炸案時,目睹了美猴王被施以酷刑的地獄場景,他想著:「……或是一種經驗法則的對『疼痛』的理解:剪開你的皮囊,用鐵鉗拔掉你一顆顆牙齒、一枚枚指甲蓋,讓你鬼哭神嚎,在破成碎片的過程,屈服、恐懼、認罪、懺悔。但這實在是缺乏想像力,不,那是一個個體和個體,只能直來直往,一個人能兜在手上的經驗,就是他一生能經驗的全部。他不知道會有『影分身術』,以無數分離出去的影子,去盛裝接收像蟲卵繁殖的『全部的感覺』。如果紅衣胖子活在後來的這個時代,他的想像力不會局限在,對一具孤獨的身軀,施以這些殘酷的凌虐。」
能夠兜在手上的經驗,就是一生經驗的全部。而如果這些經驗能夠往下遞解、連接呢,這麼一來,每個人都是複數的,複數的經驗,不止是個體的經驗,而是個體們的合成。那麼也許,人就不會再對其他的個體、自身的孤絕遂行慘暴吧。喬靖夫在《武道狂之詩》想要發散出去的訊息,恐怕不僅僅是對武道的瘋魔狂迷,而是更後面的東西,也就是理解人生如詩,然後一再一再地把人類的總體經驗有效且充滿溫柔地往下接續吧。
就像詩一樣柔軟,像詩一樣自由吧。
詩歌是最最自由的,它無形無體,是不斷變換、歧異開去的、無以名之、不可制式定義的技藝(記憶)。日常無詩。要讓日常長出詩,需要有足夠認真凝視想像思維的眼睛。一旦有了詩歌之眼,日常皆詩。而那樣的眼睛,也許是狼眼。
自以為是狼的羊,或者被當成羊一樣養大的狼,也許終歸是要活在羊群裡,活在某種矯飾、偽作的日常裡。但他們等待著,發掘著詩歌的可能性。其實,這個世界上還有狼嗎?也許沒有了吧,所有人都是羊,只是有些人是偽狼。真正的狼早不在廣大的羊群裡。但在沒有狼的世界裡,應該還有某些羊還能夠變身為狼。或者我們再進一步說吧,世上哪裡有狼與羊之分呢?就連孤狼也是從狼群裡生出來的,甚至還要回過頭去找另一隻狼交配,產下下一代啊。
我想到島國七世代最好的詩人吳俞萱──在我認識的所有人裡,她最像狼,美麗、野生而且寬闊,但這樣的狼,也結婚生子懷孕,成為教育者,好像長成了羊──但她目前仍舊正狼一般地養著孩子。她的作法不是把羊教成羊。她是要把羊教成狼。是了,是要給羊自由。有了自由、願意理解自由更多、擁有深刻意志的羊,不就是狼嗎?
或者島國大小說家之一的駱以軍,他長年透支自己的生命和身體,就為了完成最偉大作品。唯在新近的訪談裡,他也說到願意平庸地活下來,看著兩名兒子長大。這樣是顧念群的羊,還是巨狼呢?還是一頭獨行在創作曠野的狼嗎?
但我曉得,他們沒有忘了自己是狼。就像我也沒有。狼是自由之心的完整體現,是膽敢面對現實,不逃不避地,竭盡所能地開展自身的極限,持續追求永不可及的境界。
是的,我萬分堅信,狼是境界,是羊的下一階段進化狀態。
每個人都是羊。每個人都能夠變成狼。只要你開始。
由你開始。現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