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遲很遲地很喜歡這張專輯。
接下來每個月要選一張作品。如果可以,要是能整篇文章只寫「喜歡」兩個字就好了,因為喜歡就是說了理由之後就彷彿不再是喜歡的事情。不過,因為不能這樣,所以嘗試用千百字描述喜歡的原因。看起來是逼近,其實是遠離。
寫時最大的收穫是因為再三地聽而發現百合花的〈醫生〉和法蘭黛的〈善感〉竟然用了一致的和絃行進,而且在同一個音高上。是某天聽著聽著嘴巴自動哼出了〈善感〉的旋律,站彎的身體在公車上又醒來一遍似的忘記自己上一秒做了什麼,為什麼做了,通靈一樣地被身體告知原本沒有發現的東西。身體比我的心更早想起來。然後就開始期待有一天百合花和法蘭黛兩個氣質風格完全迥異的樂團來個合作。把〈醫生〉的詞拿來和〈善感〉的詞對著看何嘗不是對話啊,善感年少,不知因何心痛。何況法蘭美得那麼古典穿個古裝也不耽誤嘛。
這個月最後是當代電影大師和百合花兩組新作在考慮要寫誰。最後選了加起來歌曲數量比較多的,感覺性價比比較高(?) 訂購的當代電影大師兩張迷你專輯寄到的時候我還被唬了一下,想說呃呃呃是黑膠嗎怎麼這麼大張,結果只是在黑膠一樣大的紙板上夾了 CD。現在的樂團真的是很愛弄人。
當代電影大師一樣很喜歡。如果你也喜歡,可以自己寫一篇。自己寫的話就可以只寫「喜歡」兩個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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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當我們以這樣的方式推薦這張專輯時,就已落入專輯裡〈藝術家〉那首歌所描述的那個醜陋的評論者位置:
某權威男性口白:
(我們關心美)
(這個字的內容到底是什麼?不容易講清楚)
(我們的理智的部份、我們知識判斷的部份)
(反而其實不是那麼清楚)
(我們是被我們自己內在的、心理上的一個狀態所⋯⋯充滿)
唱:
藝術家、藝術家
攏是咧臭彈!
即使如此,我們仍想嘗試說明百合花《燒金蕉》所展現的音樂性。作為一張化用了大量台灣民俗音樂聲響的專輯,這個作品大部份曲目的重要意義在於,樂團不再只是「借用」民俗元素、不再只是在當代搖滾曲的骨幹上多添一把二胡或是加一軌田調意義大於悅耳企圖的傳統歌謠。從第一首歌〈緊中冷〉的開頭開始,「直接以民俗音樂作為主體來發展音樂」的企圖就已經強烈地展現出來,且實踐得相當漂亮 ──
曲中引用了北管新路戲曲〈三進士〉的一段旋律。新路戲曲較晚傳入台灣,又被北管系統稱為「西皮」,這是因為新路戲曲的唱腔、版式以及旋律都近於京劇中的西皮與二黃,卻又並非京劇;北管新路戲曲廣泛出現在台灣的廟會節慶儀式上,台灣人就算不想聽見、一年總有幾次會經過,或被這樣的聲響經過。〈緊中冷〉曲中的引用並非斷裂式的擷取,而是在〈三進士〉的樂句動機之後,以相當緊密的和弦接續,發展出了整首歌曲。這樣的做法,專輯其他曲目中也可見得。誰想得到〈青蚵仔嫂〉的旋律,竟能與法蘭黛〈善感〉柔美的和弦行進完美契合?
這類做法的難處,在於曲目中「沿用傳統」以及「當代創造」兩者間比例的拿捏。前者太多,便會做出僅僅像年輕人諷刺諧仿長輩圖那樣,僅餘趣味性的東西;後者太多,便會再次淪為元素的擷取和引用,沒有消化。而《燒金蕉》,或許是繼拍謝少年去年同樣放入北管元素的作品〈契囝〉之後,為兩者找到最佳平衡的一張作品。
所謂平衡,意謂從傳統至當代的成功代入之外,當代性元素也同時成功滲透進傳統。我們可以從由主唱林奕碩所創作的閩南語歌詞中,感受到積極向現代語感靠近的嘗試。例如〈怨妒〉:
看著別人騎跤踏車阮會流喙瀾
看著別人提芭比娃娃阮就去耍狗蟻
路邊的路邊擔仔,阿娘咧替人洗碗
心頭酸酸,目箍紅
我怨妒別人比我較有錢
你無煩無惱攏是靠阿爹
仔細一讀,這豈不是用台語的氣口來呈現「哭啊喊啊叫你媽媽帶你去買玩具啊/快,快拿到學校炫耀吧」的意念?
又如〈早知莫投胎〉:
睏傷濟,啊有法度
只好繼續睏甲隔轉工啊
姑不,姑不而將
無是欲按,無是欲按怎樣
早知早知當初莫投胎
好哩佳哉,無講蓋失敗
我這世人毋捌看人親像我
三更半暝啉咖啡
閩南語和厭世代,三更半夜喝咖啡。老語言裡的青年處境,原來它們並未疏離。
除了比較容易被看見的文字,在音樂上,百合花也在既定的聲響效果中試圖帶進編曲技巧的實驗。〈跤麻麻〉裡採用了五拍結構,竟與閩南語腔口完美合拍;〈早知莫投胎〉中赫然出現男聲阿卡貝拉在 band sound 中墊底;〈草山落大雪〉中不斷出現近乎自由拍、變速段落,更讓人分不清那是一種流行搖滾的破格、抑或只不過是傳統音樂中本來就常常出現的特徵,彼此的融合幾無斧鑿,無分誰主誰客。
聽眾也能在不同曲目中聽到一些熟悉的歌謠旋律,〈天黑黑〉、〈白鷺鷥〉、〈青蚵仔嫂〉的細節被拆解,藏身於歌中。這些旋律被百合花改唱為新詞,一種若有似無地挪用技巧。其實基於傳唱的目的在相同旋律中填入不同歌詞,是早在樂府時代就有的做法了。然而,在唱片工業由盛而衰一趟、歌曲生產模式早已定型的這個時代,這個處理除了有音樂性上的意義,似乎也提醒了一種創作方法靈活的可能。
更別提專輯同名曲〈燒金蕉〉曲中那段爵士與嗩吶的交纏了。
以上內容如果收在第十首歌〈藝術家〉,其實已經有其完整的意義:作為整張專輯裡最直接套用了台語演歌曲風的編曲,搭配歌詞語男女輪唱唱腔,嘲諷之意不言自明(女聲部份刻意選擇了顯然高過歌手音域的音高,但那意圖使得聽者聯想 KTV 裡高音飆得緊繃的台灣場景,立刻就能意會到一切是故意的),也更貼合專輯外觀的設計,甚至或許能為甫發第一張專輯的百合花定下一個不錯的階段性意義;但他們並不滿足於此,放入了最後兩首,與上述脈絡以及聽覺最為不同的〈逐家攏仝款〉、〈一枝草〉。
這兩首歌,編曲重心回歸電樂器,依然將樂團嫺熟於靈活變拍,以及能將具有古典味道的旋律藉由前衛音色脫胎的能力發揮盡致。這是作為一個樂團的直拳宣言,而對我們而言,百合花確實命中了。
人們或許會因為這張專輯的裝幀而注意到它:大剌剌將「本作品榮獲文化部影視及流行音樂產業局一〇七年補助」印在封面上(想想那些千方百計把這句話縮小塞到邊邊的設計呀),紅白帖般的包裝,歌詞本裡小學生 PPT 般的細節、小吃部 KTV 招牌感的俗濫照片特效、花籃、紫水晶。但這些不只是噱頭,事實上,我們驚訝於這看起來是個形式的專輯設計,其實精準抓住了這張專輯的藝術核心:百合花並沒有要將傳統作為創作的點綴,而是試圖創作一種傳統本身。
十一月選樂 ──
把藝術家當成髒話的藝術家:百合花《燒金蕉》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0159
撰稿_ 蕭詒徽
攝影_ 馬揚異
責任編輯_ 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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