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話題選篇(之14)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我的人生觀很大程度受到一些文藝作品影響。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光看書名可能會不知所云。我寫過兩篇文章談這部小說,分別發表於2014年雨傘運動前的7月23日和7月26日,收入2015年出版的《最壞的時代,最好的時代》一書中,現稍作改動重刊於此。)
沒有比獨立人格更重要了
1968年初,捷共領袖杜布切克推行自由化政策,一度出現布拉格之春的活躍局面。腦外科專家托馬斯一晚與朋友喝酒時隨興講了希臘神話中伊迪帕斯(Oedipus)的故事:伊迪帕斯在不知道的情況下,殺了父親,娶了母親,當他知道真相後,他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作為對自己罪行的懲罰。托馬斯說,當斯大林實行大規模整肅運動時,蘇共當今領導是參與或至少目睹的,捷共更把這種做法推行到捷克,如果共產黨人對自己曾經參與或目睹的惡行有一點人性感覺的話,他們也應該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在座朋友很欣賞托馬斯的意見,鼓勵他寫成文章。托馬斯既忙於做手術,又忙於在女人堆打滾,不過他隨手就寫了,也拿給了雜誌社。編輯非常欣賞。但文章還沒有印出來,蘇聯的坦克就開進布拉格,杜布切克被捕,也結束了布拉格之春。托馬斯與妻子流亡到瑞士,後回流捷克,到原來的醫院要求復職。醫院的行政領導對他說,歡迎他回來,只需辦一個小小的手續,就是在一封信上簽個名,這封信說他出於無知而寫了「伊迪帕斯」這篇短文,他的意思不是要共產黨人把眼珠子挖出來,他願意撤回這篇文章。醫院領導說:「寫文章不是你的專業,撤回這篇登不出來的文章,對你有什麼損失?何況這封信只作存檔用,不會發表。」托馬斯沒有反應。領導問:「這篇文章對一個外科醫生,有什麼重要意義?」托馬斯面無表情地說:「再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其後內政部官員來找托馬斯,提出較溫和的要求,但仍是要他在撤回文章的信上簽名。托馬斯當面把信稿揉成一團,送客。下一個鏡頭,這位著名腦外科專家,轉行去做抹窗工人。
這是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的其中一個情節,小說1988年拍成電影,香港取名《布拉格之戀》。最近筆者在電影頻道重看,深有感慨。小說寫了很多生命中的「輕」,其中之一就是上述情節,涉及的是要求一個醫生簽名表示撤回偶然寫的文章,而不簽的代價就是從備受尊敬的腦外科專家變成抹窗工人。值得嗎?從經濟價值判斷,或從個人一生從事的專業來衡量,答案都太明顯。為甚麼托馬斯覺得不能簽這個名、「再也沒有比這更重要」呢?
因為他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他可以否定、而且應該有勇氣否定自己過去的錯誤認識,或否定自己認為做錯的事,但絕不可以否定自己沒有做錯的事。「伊迪帕斯」雖是他的隨興感想,卻出自他的真正想法,並由他的獨立意志作出寫成文章的行為。能否刊出,對一個外科醫生來說無關緊要,但要他在一封信上簽名把文章撤回,就意味要他否定自己的獨立意志,如果他這麼做了,他會一輩子看不起自己。作為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簽一封否定自己的信去繼續當外科專家,所獲得的是當權者拋出的肉骨頭,而不簽這信去當抹窗工人,所獲得的報酬則心安理得。從這個意義上,托馬斯認為沒有比這更重要了。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簽一個名)的輕」。
對於許多人來說,托馬斯的行為簡直不可思議。有些天生就要找有權有錢的勢力依靠的人,否定自己一貫價值觀這種事毋須掌權者提出,自己早就自動「識做」了。對於這類人,獨立人格不值一分錢。
一位在小型進出口公司工作的年輕人對筆者說,她老闆拿一叠政治表態的表格要僱員簽署,幾乎所有同事都簽了,她問我該怎麼辦。我跟她講了托馬斯的故事。她說她會誠實告訴老闆,她不想簽。她未必會被解僱,但在公司的地位會受影響。
許多人為強權做走卒,領高薪,做喪盡天良的事,認為理所當然;有人在接近中共最高權力層之後無比亢奮,胡言亂語。建制的高牆是由權力和利益築成的,他們雖有生命卻沒有自己的獨立意志,言不由衷,因而不是完整的生命。正如電影《逆權大狀》中說,堆砌起高牆的石頭會粉碎,但以卵擊石的卵卻是生命。在今天,高牆以摧枯拉朽之勢向生命壓來,真正尊重生命的人,沒有比堅守獨立人格更重要了。
人人爭着變犀牛的香港社會
1999年台灣大地震,中國地震專家赴台參加研討會時說:地震是可預測的。時任中國地震局副局長何永年說,中國經驗引起台灣學者興趣,開始探索可預測這領域了。同一個何專家,在2008年汶川地震後在香港《紫荊》雜誌撰文,就說「地震預報仍是巨大科學難題」。中國有專家嗎?都隨着政治指揮棒起舞吧了。
2006年,台灣施明德發動反貪倒扁的百萬紅衫軍圍攻總統府,2009年在馬英九當選後又極力反對特赦陳水扁,其後在兩岸關係問題上力主和平、交流、合作,建議兩岸朝「一中歐盟」體制發展。所有這些新聞,都受到大陸和香港親共媒體的大肆報道和正面評價。忽然由於大中華佔中派向施明德取經,黎智英與施明德通話,施明德又變成「台獨」和暴力了。《人民日報》說「再次引發了港人對佔中擁抱台獨、崇尚暴力的憂慮」。有嗎?他們知道自己在說甚麼嗎?香港跟着起哄的政客、媒體有自己的獨立意志、獨立人格嗎?
居美的作家孔捷生看了我前一篇文章傳來電郵說:「回想起來,我亦作出了米蘭.昆德拉筆下的腦外科專家托馬斯去做擦窗工的人生選擇。一個人在權力面前被迫自輕自賤,侮辱自己的信念與人格,這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孔於六四逃亡前,是廣東作協副主席,是甚有地位的大陸作家。他當然可以簽一個名就繼續在大陸享有名位,選擇獨立人格就只好流亡國外做「不怎麼樣」的工作了。
眼看香港目前鋪天蓋地的謊話連篇,政客媒體恬不知恥地依附權勢,他們根本不會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裏托馬斯的獨立人格,他們搶着扭曲人性向絕對權力表忠,以便撈取些權力的殘羹剩飯。
在兩千多年東方專制主義的荼毒下,中國人普遍缺少獨立人格這種觀念,為自己利益簽一個名,使自己能繼續發揮所長,還可以自我貼金說是更好地「為人民服務」(或說是為香港市民服務),而且又可以「吃較好的飯」,這有甚麼不好?對掌權者,觀風辨向迎合尚且來不及,怎會為簽一個名就看不起自己?只求掌權者看得起自己就行了。像托馬斯那樣,認為不能違反自己意志去做一件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人大概很少。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不能簽這樣的信」的重要性,不僅托馬斯意識到,連勸他簽名的醫院領導和內政部官員也意識到,因此他們才「婉言相勸」,說了許多為他好的話,才把信拿出來。從這裏,我們看到,即使同是共產政權,受歐洲人文主義的傳統影響,東歐政權還是比東方民族對獨立人格較有了解。在東方,簽一個名讓你恢復工作,是皇恩浩蕩,何須好言相勸?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對人生的「輕」與「重」,有許多具體故事引發思考。簽一個名,輕而易舉,但犧牲獨立人格卻使人不能承受。杜麗莎跟從丈夫在日內瓦過輕鬆寫意的生活,但覺得無聊,給丈夫留言就回布拉格去了,信上說:這兒的生活太輕鬆,使人難以承受。香港人移民國外,不也有這種不能承受的輕嗎?十幾個流亡瑞士的捷克人,聚會說要為捷克的自由民主奮鬥,要反抗蘇軍入侵,畫家莎翩娜問:如果你覺得捷克的自由民主如此重要,你為甚麼不回布拉格?光在這裏喊叫不是太輕鬆了嗎?這是流亡者不能承受的輕鬆生活,所以要集會、叫喊,好為生活加一點重量。
許多人未必感到生活擔子重到讓人難以承受,但政治荒誕、文明崩解的無形的「輕」,恬不知恥的謊言洶湧而來,使整個社會見怪不怪,似足荒誕劇《犀牛》中人人爭着要變作犀牛的景象。政治壓力對一般人來說可能是一件輕鬆事,政治謊言對許多人來說也無關痛癢。但容忍謊言在社會的流播是一個獨立人格的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當越來越多人覺得這種輕無所謂,並習慣了與謊言共處,整個社會就人人變成犀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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