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恐懼和腦海一片空白的不安，至今想起仍直冒冷汗，從那之後，我時不時就追問母親我的身世，為什麼不把我還給原來的家庭，母親有時候兇我，有時候邊哭邊述說送養的細節，有時候又用一種輕蔑的口吻說，你有種你回去啊，回到你那個悲慘貧窮的家庭去吧，你不配做我的兒子，我開始有點分不清楚，母親是愛我呢，還是根本地憎恨我？
就在這時候，臉書傳來一則微妙的訊息。
許久未見的一位前輩，突然問我的父親是不是在大同公司服務多年，問我認不認識名字叫做趙嘉宜或是趙家儀的人，因為有朋友在找他。
我的臉書從2011年春天被無預警刪除銀色快手這個帳號以來，一氣之下乾脆以本名趙佳誼註冊，這是我身分證上的名字雖然像女生名字，但因為是父親取的，我不會改名字，也不曾改過名字，即使它造成過數不清的誤會，我還是願意使用本名，所以臉書上要找到我本人，用筆名或本名都可以找得到，只是為何有人突然要找我，我覺得納悶。
於是，我回訊息問那個前輩，到底是誰要找這個人，可以告訴我他的名字嗎？我的父親確實在大同公司服務，還是人事處的最高主管，我簡單回覆之後，收到前輩的回訊，「好吧，其實朋友就是我的父母」。
這時候，我背脊一陣涼上來。
會問到父親的工作，八九不離十，跟我的身世有關，但也有可能是父親生前的朋友，我不確定。前輩的筆名我知道，她寫的書我也大略讀過，卻怎麼也沒聯想到，她會跟我有關，但我知道自己是抱來養的，我是大一那年夏天才知道的，因為跟母親鬧脾氣，父母寵愛弟弟，卻對我管教非常嚴格，我一直無法理解，這種差別待遇究竟是何緣故，所以我對母親負氣說出，難道說我是你們抱來養的孩子，才會如此對我？沒想到這番氣話戳中母親最害怕面對的情況，她也崩潰地哭了，她說：沒錯，你就是被抱來的孩子，今天我就直截了當告訴你實情好啦，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我們為了保護你，隱瞞了這件事廿年，現在你終於知道了。
這下子輪到我崩潰了，我無法相信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長達廿年的父母，原來並不是我的親生父母，雖然曾經也把我捧在手掌心，但此刻的我，感覺到的竟是疑惑和憤怒，有種背叛的感覺，彷彿我所相信的世界，被一句話全盤顛覆，我再也無法用原本身為兒子的心態去面對我的父母，面對我的家庭，面對我的記憶，一切都是虛假的，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我是被困在《楚門的世界》裡的角色，我所擁有的全部都可以被取代，我不屬於任何人，我不屬於這個家庭，我不知道我是誰，我是否該離開他們，疑惑和恐懼像漣漪一圈一圈向外擴散，黑暗漩渦把我襲捲至不正常的世界，我感覺自己不被愛了，我要被遺棄了，就像原來的那個家庭把我給遺棄，而我就是註定要被遺棄。
那種恐懼和腦海一片空白的不安，至今想起仍直冒冷汗，從那之後，我時不時就追問母親我的身世，為什麼不把我還給原來的家庭，母親有時候兇我，有時候邊哭邊述說送養的細節，有時候又用一種輕蔑的口吻說，你有種你回去啊，回到你那個悲慘貧窮的家庭去吧，你不配做我的兒子，我開始有點分不清楚，母親是愛我呢，還是根本地憎恨我？
從小我有小兒氣喘，經常害得父親工作加班那麼辛苦，半夜還得抱著我去掛急診，有時候氣喘到快要斷氣了，他們嚇得去社區裡的胡醫生家門口猛按電鈴，求醫生無論如何救救我；以前大安森林對面有個兒童醫院，也會搭計程車，從新店趕去醫院，讓護士施打止喘針，我的狀況才稍稍平息，也曾經到處求秘方，從西醫到中醫，到民俗療法，到各種偏方，吃過超噁心的中藥，吃燉補的還要配鴿子肉服用，被一位叔叔開車載去板橋買昂貴的西藥，後來才知成分之中含有類固醇，我小學二年級，暴肥至48公斤，呈現月亮臉，是服用類固醇的明顯副作用，全班我最胖，老師叫我邱吉爾，我不明白那是什麼？
學生時期到處打架惹事生非，誰要是敢惹我，我就讓他住進醫院，在同學之中是出了名的狠角色，我個子小，但沒人敢動我，我經常被同儕欺負排擠，於是我學會了生存之道，一群人想揍我，圍毆我，我不跟所有人打架，我只挑其中一人，狠狠地往死裡打，打到鼻青臉腫，打到頭破血流，於是所有人都呆住了，被我的瘋狂舉動嚇壞，只要做那麼一次，大家就永遠記住不敢對我輕舉妄動，我也好端端的，在那些危險環伺的環境下順利畢業了，還僥倖考上了大學，雖然是私立的東吳，但也是家族之中第一個上大學的孩子，這個愛惹事的孩子，脾氣衝動火爆的孩子，會不會是不被父母喜愛的孩子，我懷疑父母的愛是一種偽裝，因為他們不敢承認自己其實愛的是親生骨肉。
我只是個被抱來養的孩子，我不配做他們的孩子。
前輩捎來的訊息，一瞬間勾起我所有的回憶，人生好像跑馬燈滑過我的眼前，我從來不敢奢望找回自己原本出生的那個家庭，現在每個字都像在跳舞一樣，我的視線開始模糊，回憶攪得我心好亂，我該怎麼做才好呢？我站在昏暗的街角，內心把不定主意，先是傳了訊息給妻子，跟她說我收到一則奇怪的訊息，待會打電話給妳，但我還不知道自己靠近一鍋準備要煮沸的熱湯，我還以為可以鎮定的處理。
於是我又傳訊問前輩，可以給我你的手機號碼，前輩說她在家裡，傳來了家用電話號碼，我沒問就直接撥了電話，響了幾聲，前輩才接起電話，聲音有些遲疑，我們略去了寒暄，我直接問了她，老家在哪裡，地址是？家中有幾個兄弟姊妹，她的父親從事什麼工作，確認一些細節，我才敢說出真正的答案，我擔心有人利用此一訊息不知道要幹嘛。
天哪，前輩接連回覆我所有答案，都和我僅知的訊息是吻合的，我盡可能忍住不哭，我裝得很鎮定，其實拿手機的手在抖。我說：姊姊，我是。
我是妳失散多年的么弟。
（待續）
文 / 銀色快手（Silverquick） 2018.06.23 AM 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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