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二月,我人生第一本小說《貪杯客》出版了,那是關於一個肥宅孤身拯救世界的熱血故事。
接著我就跑去當兵,把這些事情拋諸腦後。
軍中的生活枯燥乏味,我只能在腦中胡思亂想聊以解悶,放假時再把想到的故事用鍵盤刻下來。
兵役結束後,故事也完成了。
我於是把編輯約了出來,告訴她我又寫了一篇肥宅為愛奮鬥的溫馨故事。
我進到咖啡廳時,編輯正在煮小火鍋。
「編輯大人,好久不見。」我僵硬地擠出笑容。
編輯沒有理會我,逕自涮著肉片。
我尷尬地坐下,戰戰兢兢地打開筆電,把螢幕轉向編輯。
「這是我line上面說的那個故事……」
「為什麼要寫蛋蛋?」編輯連頭都沒有抬。
「痾……什麼?」我假裝沒聽清楚。
「為什麼一定要寫蛋蛋?」編輯專注地盯著鍋中的肉片。
早就熟透的肉片在鍋內翻騰,被滾燙的高湯煮到皺摺萎縮。
我面色嚴肅地坐了下來,清了清喉嚨。
「您有所不知,其實我的故事從來就不是表面上這麼簡單。」
「喔?」編輯漫不經心地應了聲,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貪杯客》的重點不是尻槍,而是描述一個青年成長蛻變的過程,主角原本是個缺乏自信、生活毫無目標的廢人,卻在手淫的過程中重新認識自我,體會到生命的美好,也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氣。只可惜這故事寓意太深,大家都沒看出來。」
說到這裡我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觀察編輯的反應。
編輯又夾了一片肉放入鍋中,她從剛剛到現在一口也沒吃,似乎只是單純享受著烹調的過程。
我嚥了口口水,繼續大放厥詞。
「而《蛋蛋的高度》要講的也不是關於蛋蛋,而是主角對一個族群從相互排斥到彼此接納的過程,是個體融入團體的故事。如果說《貪杯客》是要教大家怎麼跟自己相處,《蛋蛋的高度》就是要教大家怎麼跟社會相處。這個系列絕對不只是想寫胯下那麼膚淺而已。」
我用哀愁的眼神眺望天花板上的吊扇,想要營造一些高處不勝寒的蕭索氛圍。
「我原本以為,就算世上所有人都不明白,妳也一定能理解的。」我多愁善感地嘆了口氣。
「為什麼,一定,要寫,蛋蛋?」編輯還是淡淡地問,一點都沒有被我的誠意感動。
「請您住口!」我義正嚴詞地說道:「如果覺得這部作品講的只有蛋蛋,是對我人格的嚴重貶低!我絕對不會接受這種汙辱!」
編輯靜靜地瞅著我,一手托腮,一手操作筷子夾起盤中剩下的所有肉片,唰的一下插入鍋中,汁水飛濺。
我氣勢頓消。
「我說二師兄,你還記不記得,我一開始為什麼要找你?」編輯輕聲問道。
「……妳想要出版育景的故事。」我回答。
「然後呢?你給了我什麼?」編輯又問
「貪杯客。」我心虛地低下頭。
「我幫你出版了貪杯客,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嗎?」編輯看著我。
「當然沒有,我非常滿意。」我猛搖頭。聽過我演講的人都知道,這本書對我而言意義重大。
「很好,接著呢?貪杯客出版後我說什麼?」
「您說想出版育景的故事。」
「然後呢?這次你給了我什麼?」
編輯的語氣還是那樣溫柔,卻使得我整個人不寒而慄,雞皮疙瘩悄悄爬上臂膀。
「……蛋蛋的高度。」我艱難地回答,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
「那麼,親愛的作者大人,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
編輯淺淺地勾起嘴角,眼中卻完全沒有笑意。
「為、什、麼、一、定、要、寫、蛋、蛋?」
為什麼一定要寫蛋蛋?
真是個好問題,我也想知道答案。
「蛋蛋……蛋蛋不好嗎?」我心虛地問。
「我不知道,我沒有蛋蛋。」編輯收起笑容,神情冷漠。
小火鍋終於滾完了所有湯汁,軟爛的菜葉與熟到不能再熟的肉片一起黏在鍋底乾燒。
我鼓起勇氣,試圖做最後的反抗。
「這不是有沒有蛋蛋的問題!是心胸開不開闊的問題!用下流眼光看待蛋蛋的人才是真正低俗的人!」
編輯大人點點頭,從包包中拿出一張紙。
「我幫你掛了明天早上的精神科,不管有沒有空,我覺得你還是去看一下比較好。不用感到不好意思,很多作家都有這方面的問題。」
她把紙攤平壓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我的精神很健康,完全沒有問題。」我揮手將那張紙掃落在地。
編輯又點點頭,抽出另一張紙。
「我早就猜到你會這麼說,所以我也順便幫你預約了明天下午的泌尿科,如果你故事裡的情節屬實,我建議你還是去看一下比較好,大頭小頭,割以永治,兩種疾病,一次搞定。」
「割什麼治什麼?動不動就割來割去的對身體不太好吧?」我有點慌。
「不用感到不好意思,很多作家都有這方面的問題。」
「才沒有!才沒人有那種問題!」
「我早就猜到你會這麼說。」編輯第三度點點頭,熟練到像是事先演練過一樣。
「也就是說,你是在身心健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寫完這個故事的。」
她慢條斯理地從包包中拿出手機,把畫面亮給我看,裡頭是我們用line討論劇情的對話擷圖。
「這樣一來,光憑這些對話紀錄我就可以告你性騷擾。」
我大吃一驚,瞬間五體投地,跪趴在地上。
「對不起,我承認我就只是想寫蛋蛋而已,因為我是個低俗又沒水準的人,覺得寫蛋蛋就會很好笑,簡直跟小學生一樣幼稚。我感到很抱歉,也很後悔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請您大發慈悲,手下留情。」
我把額頭貼在冰冷的地板上。
在性騷擾的罪名面前,我毫不猶豫地放低姿態,把自己的尊嚴踩在地上踐踏。
「平身。」編輯拉著我的手,把我扶起來。
「謝娘娘。」我誠惶誠恐地站起身,以為這件事就會這樣落幕。
不料編輯繼續抓著我的手,緩慢而堅定地探向桌上的小火鍋。
「大、大人?」我心中不好的預感閃過,編輯已經按著我的手掌平貼在鍋底。
滋滋滋。手掌瞬間燙得發紅。
我瞪大雙眼,痛得幾乎發瘋,卻愣是咬緊牙關,一動也不敢動。
「我不喜歡吃火鍋。」編輯突然開口。
「是。」我面色蒼白,汗如雨下。
掌心冒起水泡,倏又破裂,膿血跟死肉糊成一團悲哀的黏稠物質。
「雖然我不喜歡吃,但我很喜歡煮。」編輯用聊天般的口吻,不疾不徐地說道。
「每次我審稿審累了,總是會去煮火鍋。說來神奇,僅僅只是看著肉塊慢慢燒熟、燒爛、燒焦,我千瘡百孔的心靈就能獲得療癒,重新獲得元氣。」
「是。」我雙腿無力顫抖,胯下一片濕濡。
「但是二師兄,每次看你的稿都讓我覺得心很累,真的很累很累,那是煮再多肉也無法消除的疲憊,你能理解嗎?」編輯幽幽問道。
「是。」手掌由紅轉黑,難聞的焦味從鍋中傳來。
好痛,真的好痛。
我覺得自己可能不會再醒過來了。
如果現在測我的心電圖,鐵定是慘絕人寰的直直一條線。
「所以我在想,以後收到的稿件裡面,如果再出現什麼莫名其妙的器官,我乾脆就把它割下來,丟到鍋裡煮,消除一下壓力。」
編輯的視線有意無意地飄過我的胯下,淡淡地說:「你覺得怎麼樣?」
「是。」我雙眼上翻,嘴角溢出白沫,。
「合作愉快,改天見。」編輯滿意地點點頭,終於放開我的手,站起身離開。
我抱著柴魚昆布口味的手癱軟在地上,視線逐漸模糊。
失去意識之前,我想起電腦中另一份來不及打開的文件,腦海中閃過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
──人類就算沒有奶頭,應該也活得下去吧?
□
以上的記述內容,本來是新書上的後記。
但是在新書出版之前,編輯大人離職了。
也許是受不了連續做兩本這麼低級的書,也許是找到了更好的人生方向,編輯大人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無論如何,我仍然很感謝她願意在PTT上找一個亂發癈文的肥宅寫書。
後來,新的編輯大人一臉不悅地接手了這本書,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當然又是另一段故事了,有機會我再說。
順帶一提,今天晚上12點,就是《蛋蛋的高度》上市的時間,請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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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已過,輕舟卻過不了人生的萬重山」😓
「繁華已過」
二十幾歲時,在大電視台的節目部工作,下班後,漂亮的製作人一邀喝,大家就往ktv衝,工程部、攝影大哥、製作團隊、主持人都來了,最大的包廂坐滿了人,菜一道接著一道上,水果盤就點最大盤,酒不停,歌聲不停,歌舞昇平似華年,大場面下藏著大花費,製作人買單,報公帳嗎?不是,是她帥氣又大方的掏腰包,眉頭沒皺一下,吃飽喝足,好上路,大家嘻嘻鬧鬧,揮手道別,隔天見面,玩耍過頭的疲憊,藏著難掩的興奮味。
這樣的好時光,是一道彩光,迷離絢爛,加上薪資不錯,吸引年輕人爭相丟履歷。
前輩說,在老三台的時代,當上電視台記者,光宗耀祖,他們一入行,薪水五萬到七萬起跳,八德路台視後面,不少同事在這買房安家,趕上景氣好時候了,人生也變得輕巧,安居樂業,台北居,很容易。
當時跑新聞,為了拼時間,高速公路上,司機大哥不小心超速,罰單電視台付,那種工作的爽度,與榮耀感,一如嗎啡,點燃精神的亢奮與工作的熱情。
十幾年過去,薪資水準大不如前,二萬八起跳,甚至一度摔跌到兩萬二,錯過經濟成長期,一代就不如一代了。
電視台採訪車,也從配司機、開大黑頭車,變成搭乘計程車,這沒什麼不好,可以跑新聞就好。但記者會上,總統都來了,正在發表談話,我還在等計程車司機找零錢,等到總統要跑下一個行程,隨扈也都跑了,我還在荒郊野外,打55688,身旁的攝影大哥一臉無奈看著我說:「你也不用急了,等等跟別台借拍攝帶就好」山上風呼呼,吹得令人沮喪,但我們還是很喜歡這行,鄉民瞧不起,嘲笑我們只會抄ptt,小時候沒唸書,長大當記者,沒關係,我們自己開心就好。
有些公關會說,電視台記者最膚淺無腦,只會打扮漂漂亮亮。沒關係,這是產業生態上的共業與原罪,因為就算你是國外名校碩士畢業,要你每天產出三條新聞,還要現場連線,我看看你什麼時間會有腦,思考是需要時間的,但我們沒時間。
早上看到H寫的一篇文章,標題是「我輩中人」,他說張曼娟老師身處的五年級生,如果人生沒有出過大差錯,至少有穩定的收入與職業,可以照顧父母老後,但六年級生,在職場上,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面對朝不保夕的位子,網路數位化的衝擊,孩子還沒大,爹娘正在老。這段文字看得我心有戚戚焉,只能慶幸自己單身,相對負擔輕一點,至於老後呢?顧今天都捉襟見肘了,怎有餘力思考來日方長。
七年級生覺得自己更辛苦,薪資低到像丐幫,還要被說是草莓,眼看年過三十,擺脫生嫩的資歷,在社會上還是無法就定位,三十而立,不如說是三十而慄,不寒而慄。
生錯時代,就是衰到,嘴上含著的不是金湯匙而是塑膠湯匙,八年級生爭相爭取外派機會與出走,拿到的薪水卻跟台灣也差不多,年輕人圖的是一個命運翻盤的可能,背水一戰,前途、親情兩茫茫。五年級生的前輩跟我說,我們當年外派是榮耀,是公司「萬中選一」的菁英,怎到妳們這代,外派好像在逃難似的,只求生存。
繁華已過,輕舟卻過不了人生的萬重山
攝影:林育毅老師
《若你委屈自己,任誰都能刻薄你》,黃大米著,丁慧瑋編。
在書局及網路都可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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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幾歲時,在大電視台的節目部工作,下班後,漂亮的製作人一邀喝,大家就往ktv衝,工程部、攝影大哥、製作團隊、主持人都來了,最大的包廂坐滿了人,菜一道接著一道上,水果盤就點最大盤,酒不停,歌聲不停,歌舞昇平似華年,大場面下藏著大花費,製作人買單,報公帳嗎?不是,是她帥氣又大方的掏腰包,眉頭沒皺一下,吃飽喝足,好上路,大家嘻嘻鬧鬧,揮手道別,隔天見面,玩耍過頭的疲憊,藏著難掩的興奮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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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說,在老三台的時代,當上電視台記者,光宗耀祖,他們一入行,薪水五萬到七萬起跳,八德路台視後面,不少同事在這買房安家,趕上景氣好時候了,人生也變得輕巧,安居樂業,台北居,很容易。
當時跑新聞,為了拼時間,高速公路上,司機大哥不小心超速,罰單電視台付,那種工作的爽度,與榮耀感,一如嗎啡,點燃精神的亢奮與工作的熱情。
十幾年過去,薪資水準大不如前,二萬八起跳,甚至一度摔跌到兩萬二,錯過經濟成長期,一代就不如一代了。
電視台採訪車,也從配司機、開大黑頭車,變成搭乘計程車,這沒什麼不好,可以跑新聞就好。但記者會上,總統都來了,正在發表談話,我還在等計程車司機找零錢,等到總統要跑下一個行程,隨扈也都跑了,我還在荒郊野外,打55688,身旁的攝影大哥一臉無奈看著我說:「你也不用急了,等等跟別台借拍攝帶就好」山上風呼呼,吹得令人沮喪,但我們還是很喜歡這行,鄉民瞧不起,嘲笑我們只會抄ptt,小時候沒唸書,長大當記者,沒關係,我們自己開心就好。
有些公關會說,電視台記者最膚淺無腦,只會打扮漂漂亮亮。沒關係,這是產業生態上的共業與原罪,因為就算你是國外名校碩士畢業,要你每天產出三條新聞,還要現場連線,我看看你什麼時間會有腦,思考是需要時間的,但我們沒時間。
早上看到H寫的一篇文章,標題是「我輩中人」,他說張曼娟老師身處的五年級生,如果人生沒有出過大差錯,至少有穩定的收入與職業,可以照顧父母老後,但六年級生,在職場上,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面對朝不保夕的位子,網路數位化的衝擊,孩子還沒大,爹娘正在老。這段文字看得我心有戚戚焉,只能慶幸自己單身,相對負擔輕一點,至於老後呢?顧今天都捉襟見肘了,怎有餘力思考來日方長。
七年級生覺得自己更辛苦,薪資低到像丐幫,還要被說是草莓,眼看年過三十,擺脫生嫩的資歷,在社會上還是無法就定位,三十而立,不如說是三十而慄,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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