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在大律師接受民眾法律諮詢的時候，我都是隨侍在旁，大律師一聲號令，影印、茶水、判決等立馬奉上。也因為如此，往往能聽到許多當事人的動人故事。
那天，她一坐下便開口問：「律師，你知道，幸福的極致是什麼感覺嗎？」
「你說說看。」
「是恐懼。恐懼一旦失去了現在所擁有的，自己還剩下什麼……」
＊＊＊
第一次見到她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她是朋友介紹來的。四十幾歲的她，面容尚稱清秀，但可能是長年操持家務的辛勞，忽略了保養，臉上的斑點及細紋，逐漸無情地占據了她不施脂粉的素顏。
她並沒有像一般來找律師處理離婚訴訟的婦女一樣，一邊敘述案情，一邊哭得唏哩嘩啦。反而冷靜且平淡地敘述最近的婚姻狀況。
他愈來愈常晚歸。
哄完兩個孩子睡覺後，忙了一天的她，一個人懶懶地趴在客廳沙發上看韓劇，這是很多四十歲主婦的生活寫照吧！認真地照社會期待生了兩個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才不會逢人就被問：「怎麼不再生個女兒（兒子）呢？」
其實，她也算不上愛看韓劇。不過，一來是打發時間，二來可以跟得上朋友的話題，遇到同樣是全職主婦的鄰居時，總還能聊上幾句，甚至在睡覺前，上網發表一下對荒謬劇情的高見。
對她來說，這是生活中只有丈夫和孩子的她，唯一屬於自己的一點樂趣。
雖然她也很想柔情地為丈夫等門，不過不爭氣的眼皮，多數時候還是在他進門前就不知不覺地闔上了。話說回來，即使等到丈夫進門，他也是匆匆洗個澡，就疲倦地上床呼呼大睡了。
她常常會趁清晨醒來的時候，怔怔地望著丈夫熟睡的臉龐。
男人真好，隨著年齡的增長，加上事業的順遂，從兩人二十幾歲初識到現在，她覺得自己少了青春無敵，他卻多了成熟魅力。「真不公平！」她心想。
她憶起在新婚的時候，他會在此時察覺她的直視，張開眼睛翻過身來，將她壓在身下，好好地纏綿一番。不過這幾年來，或許丈夫的事業太忙碌了，她都想不起上一次他們之間的熱血沸騰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這一晚，終於在自己入睡前等到丈夫進門。他沐浴完後，下身裹著白色浴巾，赤裸的上身沒有一塊贅肉，比起年輕時的他，似乎更加有吸引力。
等他上了床，她也跟著鑽進了被單，決定鼓起勇氣，主動向他邀約溫存。
雙手環抱著丈夫結實的腰際，臉頰也貼上了他寬闊的胸膛……然而，這樣的幸福卻只維持了一秒鐘，丈夫翻過身背對著她，立刻掙脫了她的擁抱。
那一瞬間，她第一次感受到對他的陌生感。雖然對她這年紀的女人來說，主動向丈夫求愛應該是相當需要鼓起勇氣的，但是四十幾歲的他們，一年親熱不到一次，應該算不正常吧！
「我們好久沒有親熱了耶！」她刻意將聲音放得輕柔，撒嬌似的想要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下班很累，沒有心情。」他的聲音平穩而冷漠，聽不到一絲的安撫與體貼。
「你每天那麼晚下班，我們都沒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乾脆你請個假，我們安排個二度蜜月，孩子請我媽幫忙帶一下，我們可以回味一下新婚夫妻的生活啊！」
這是她放在心裡好一陣子的計畫了，只是擔心影響丈夫的事業，一直沒敢跟他提議，趁著兩人隔著一層薄衣靠在一起時，她才一股腦兒地吐露出來。
「我公司的業務目前很忙，抽不出時間。」丈夫的語氣裡帶著不耐，身體還刻意挪向床鋪另一端。
「那你什麼時候才會忙完呢？我可以先開始計畫啊！」雖然他挪開身體的動作，讓她滿腔熱情被澆了一桶冷水，但她仍不死心地繼續追問。對於夫妻間最近的疏離，說她心裡不擔心，當然是騙人的。
「你怎麼那麼煩啊！你看不出我沒興趣嗎？一定要這樣厚著臉皮咄咄逼人嗎？我一點都不想跟你做愛！」她萬萬沒想到，兩人之間這晚的對話居然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這跟自己先前所料想的完全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丈夫沒來由的這頓脾氣與羞辱，向來柔順的她，一反從來避免與丈夫衝突的態度，坐起身來，帶著質疑的語氣把這陣子以來的疑心，一口氣說了出來。
「你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你晚上真的都在加班嗎？正常男人怎麼可能對老婆都沒興趣？我們也才四十幾歲而已啊！」
她不知道自己所說的這段話，居然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盒子裡飛出的，是她遲遲不肯面對的殘酷事實。
隔天，丈夫回家特別早，帶回來的卻是一紙離婚協議書，也不和她多談，就帶著簡便的行李離家了。
其實整件事情也不能說毫無預兆，時常加班的他，這一陣子以來，常常為了芝麻小事而大發脾氣，甚至波及兩個無辜的孩子。她一直說服自己丈夫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現在想來，恐怕是起了異心的他耐不住性子，遷怒到他們。
「我做錯了什麼嗎？又或者我應該問：『在這場婚姻裡，我做對了什麼？』」在大律師面前侃侃而談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讓她一時失了態，自顧自地喃喃自語。
他說，他太年輕時就跟她在一起了，沒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他說，她不思長進，跟不上他的腳步。
他說，她言語乏味，不能做他心靈的伴侶。
他說，她比不上「她」的千嬌百媚，善體人意。
她能說什麼？任何的辯解有機會挽回他嗎？兩個亟需父愛的孩子都沒能挽回他壯士斷腕的意志。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她從一個被朋友笑稱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賢妻良母」，發了瘋似的，找徵信社跟蹤、蒐證，變成了一個被丈夫背棄的女人。
然後那天，在摩鐵的車庫裡，她歇斯底里地打了小三一耳光，他卻毫不遲疑地棄下她，拉著另一個女人揚長而去。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但一如往常地，她煮了晚餐給孩子們吃，盯著他們做功課，等到把孩子們都安頓好了，她獨自在廚房洗碗的時候，看著因忙碌而忽略保養的自己，因為操持家務，雙手粗糙乾裂。
談戀愛時，他曾在冷冽冬夜裡握著幫忙取暖的這雙手，像是即將枯萎的白玫瑰，泛黃而急遽凋謝。
她忍不住衝到洗手間，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臉上布滿了細紋與斑點。想起談戀愛時，他總是不自主地望著她的臉龐發呆；然而，今天看到那個女人年輕的外貌，即使自己再怎麼認真保養，也留不住那樣的青春。
＊＊＊
「一切都是藉口吧！喜新厭舊才是真的！」說到這裡，她的情緒總算因為忿忿不平而有了起伏。
大律師問她：「你需要什麼幫助？想離婚嗎？」
「我想知道，如果我堅持不離婚，法院會強制我們離婚嗎？」她問。
「依你描述的內容，機率不太高。你們沒有法定的離婚理由，即使婚姻有破綻致不能維持，有過失的一方也不能請求與無過失的一方離婚。」
「那我懂了。」
後來，她沒再來過事務所。然而，就在我幾乎快忘了她的時候，有一天，無意間在臉書上看到他們全家出遊的照片──孩子燦爛的笑靨是無法作假的，他摟著她，一臉的意氣風發，她也笑得從容自在，看不出彼此間有一絲疙瘩。
我想，或許只有我們和介紹她來的朋友，知曉她笑顏背後的故事。
聽朋友說，他鬧了幾個月，在外面和那個女人同居，每次回家就是要催促她辦理離婚，甚至為達目的而用種種不堪的字眼羞辱她。她不知道怎麼跟孩子們解釋，卻也從不跟丈夫辯解，唯一的堅持就是不簽字。
幾個月後，他竟然和小三分手了，若無其事地回到妻子和孩子的身邊，彷彿過去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她默默地接受了，不提一句那幾個月發生的風風雨雨，也或許這本來就是她衷心期待的。
＊＊＊
同樣是破碎的婚姻，有人回不去了。她呢？真的回到過去了嗎？真的可以忘記嗎？真的原諒他了嗎？她怎麼建立被瓦解的信任？她完全不恨他嗎？笑顏綻放被丈夫摟著的時候，她在想什麼呢？
我沒有機會再遇到她，就算遇到了，也不可能問她這麼犀利的問題。但或許，她會和丈夫就這麼走一輩子吧！
只是，為什麼她願意不計前嫌地繼續維持這樣的婚姻呢？
「我不是為了孩子。」我記得，她當時這麼說。「對我來說，婚姻不是一段關係，而是一輩子的承諾，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對方是不是先放棄。」
【法律悄悄話】
☉若一方堅持不離婚，法院可以強制判決離婚嗎？
除了民法一○五二條第一項的「十大法定離婚事由」，目前在實務上，也會依民法第一○五二條第二項「難以維持婚姻的破綻主義」判決離婚，例外是有過失的一方不能請求與無過失的一方判決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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