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文祺專欄 ▍利利歷險記]
時光命題 ◎#楊牧
燈下細看我一頭白髮:
去年風雪是不是特別大?
半夜也曾獨坐飄搖的天地
我說,撫著胸口想你
可能是為天上的星星憂慮
有些開春將要從摩羯宮除名
但每次對鏡我都認得她們
許久以來歸宿在我兩鬢
或許長久關切那棵月桂
受傷還開花?你那樣問
秋天以前我從不去想它
吳剛累死了就輪到我伐
看早晨的露在葵葉上滾動
設法於脈絡間維持平衡
珠玉將裝飾後腦如哲學與詩
而且比露更美,更在乎
北半球的鱗狀雲點點反射
在鯖魚游泳的海面,默默
我在探索一條航線,傾全力
將歲月顯示在傲岸的額
老去的日子裏我還為你寧馨
彈琴,送你航向拜占庭
在將盡未盡的地方中斷,靜
這裡是一切的峰頂
注釋:
(第六行) 摩羯即capricornus,公羊座,12月22日至1月19日太陽在摩羯宮。
(第十二行) 《酉陽雜俎》卷一: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砍之,樹創隨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仙有過,謫令伐樹。
(第十三行) 漢樂府〈長歌行〉: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一行) 寧馨,晉時口語謂「如此」,「這樣」。
(第二十二行) Yeats:And therefore I have sailed the seas and come / To the holy city of Byzantium.
(第二十四行) Goethe:Über allen Gipfeln / Ist r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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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簡妤安
攝影來源:CC素材|Unsplash (@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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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利文祺賞析
作為詩集的同名詩,這首詩提示了整本詩集之主軸。根據詩集後記,楊牧的創作背景乃為在面對世紀末時無以名狀之焦慮,並言:「二十一世紀只會比這即將逝去的舊世紀更壞——我以滿懷全部的幻滅向你保證」(502)。如同葉慈在〈The Second Coming〉所信仰的,世界將以脫軌之狀態更為瘋狂,楊牧面對這樣的世界,能做的乃為試圖理解,並記載。因此,詩歌〈時光命題〉於焉誕生。
此詩使用了許多意象,試圖扭轉末世論中奔向毀滅之時間。第一段以「白髮」與「風雪」作為時間行進之具體化,說明不可逆以及催人老。第二段描述「摩羯宮」之除名,太陽在十二月時刻度過摩羯宮,也因此南回歸線亦有Tropic of Capricorn之稱,此時乃為最北半球夜晚最長時期,根據基督教,此時是最黑暗時期,然而幸運的是,基督卻在此時誕生,帶來光明,給予我們希望。楊牧的詩提到摩羯宮在「開春時」,最終將「歸宿在我兩鬢」,亦表示了時間之回歸,如四季,如死而復生,如此無盡。
第三段則以吳剛伐桂之神話,提示時間之循環。月桂受傷了能癒合,並且開花,當再次伐桂時,創傷能再度癒合,此乃時間之循環無盡。此外,透過神話的引用,詩人試圖超越時間,到達無歷史的臨在(a-historical presence),抑或者如Eliade所言神話般之「永恆的當下」(eternal present)。
根據注釋,第四段的古典意象「露水」,乃源於〈長歌行〉的「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說明古代常見之主題——推移之悲哀,生命將如露水般消逝。然而,透過文本互涉(intertexuality),也就是意象的挪移與創新,我們看到另外的兩種可能,一種為單純的指涉時間流逝,直到世紀之末,另一種為更正面積極的,將露水比擬為黃金比例,無窮的幻象,以及永恆,如同另一首詩〈兔〉所言:「如清早的露珠/分剖的圓弧層面,無窮的/幻象⋯⋯/惟真實燦爛為永恆的歸屬」。回到〈時光命題〉,楊牧認為「哲學」與「詩」比露更美,提示了詩人對兩種學科之尊崇,並認為其永恆性能抵禦時流。
第五段海的意象較為模糊,卻可透過整部詩集的其他作品來支持。楊牧在〈跋〉提到他的香港之行面對水灣時,懷想世紀末以及「人性前途以及宇宙時代等等一并加以質疑——這何嘗不是歲月的磨難,歲月的啟發?」另一首詩〈十二月十日辭清水灣〉亦提到:「我探首看崖下潮來潮去/讓記憶擱淺在那裏」。因此,海水似乎隱喻了記憶,抑或者過去。然而〈時光命題〉中,楊牧試圖航行,並指向一目的地,彷彿在另一首詩〈挽歌詩〉中,朝向「洞明雪亮」的創世紀第一個正午。航行在楊牧的詩常表示了向永恆、未知、未來、最美好之境,此次的航行也隱含了超脫於時光。
因此在第六段,也就不難理解現葉慈的「拜占庭」之意象,那象徵美好的黃金盛世,屬於歷史上永恆的國度,或如Bornstein所言,為「知識之城」(city of intellect)(182-187)。而楊牧使用的「彈琴」意象,可能源於葉慈詩〈Lapis Lazuli〉。該詩描述詩人從友人那獲得中國的青石雕像,刻畫山水之中有兩位隱士彈琴,葉慈藉此書懷,描述藝術面對恐怖、暴力的二戰之中所扮演之角色。葉慈認為,在這悲傷、人生如戲的世界之前,我們應該如那兩位中國人,彈琴,並報以微笑,以此克服恐懼,與暴力。而這樣的琴聲,楊牧的〈時光命題〉描寫成「將盡未盡的地方中斷」,彷彿我們最後聽到的是餘韻,是那「沉默的音樂」(silent music),沒有了意符的侷限,其抽象性可以超越意指(signification),甚至睥睨時間。也因此詩人最後引用了歌德之言:「Über allen Gipfeln / Ist ruh…」(在一切峰頂之上/為寂靜)。
楊牧引用了許多典故,目的皆為呈現在世紀末,對於時光之命題,以及探討。詩中的語調是樂觀,積極的,因為他發現時間之循環,以及如同葉慈的觀點,透過音樂、藝術、哲學等可以超越恐懼,暴力,與推移之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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