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女人的生命寫得讓異性感受到同步的震撼】
1.
森林是大海的戀人。
水是山心裡的祕密。
兩個女人將近二十年間,由女孩而女人,一路由山而海,由海而山,互相經歷了始終相對又相呼應的生命曲線,各自得出一句結論。
張卉君是埔里人,劉崇鳳的老家在美濃。
近山的張卉君,大學時和花蓮的海邊結緣,畢業後去了美濃社區工作,再去花蓮當了海洋的導遊和護衛者,現在回到台南。
近海的劉崇鳳,大學就加入登山社,進入山的世界,畢業後去了花蓮和台東的海濱居住,現在回到美濃的農村定居。
她們兩人從成功大學的交會開始,從此是同學,是旅伴與閨蜜,也有了生命的對話和對照,最後交織出《女子山海》這本書。
2.
吳明益在書前的『導讀』裡,如此介紹:
『《女子山海》正是崇鳳與卉君以往復信件形式來表現這些年來她們信仰、懷疑、轉變的剖白,對我來說,這是她們的真情寫作、身體寫作。沒有之前作品的包袱(環境運動者的身份、登山嚮導的身份……),不掉書袋,重點放在敘說自己的觀點、自己的記憶,引出自己轉變向「非文學科系式」 的人生,而又深深受文學影響的生命經驗。 ..........
『她們有時寫著自己的經歷,有時寫出對對方的想像,寫到面對自然時的寬闊、陰暗、死亡與救贖, 偶爾觸及到生而為人與其他生物的差異,以及投入人世時對教育與改變他人觀念的思考。她們的作品都還提到「組織」。組織如何吸引、消磨熱情,卻也打磨她們的思考與行動。組織不是必要之 「惡」,而是必要之「痛」。組織讓她們打消念頭,也促成行動。
『這正是我要說的,卉君和崇鳳作品裡的價值。她們兩位或許在三十年前,都會發育成臺灣女性散文家所追求的:談論成長經驗(如《擊壤歌》)、以詩詞文學做為抒情的聯想(如簡媜早期作品), 或是追求某種優雅文化的美學(如林文月的作品)。但她們同樣以女性觀點出發,面對的卻是野地 與野性,時而多感傷情,時而天真爛漫,時而包容孕育,時而帶出她們以性別出發的批判性。同樣這裡頭的文學思考,體質卻已大不相同。
『崇鳳談到雌性之美,香與髒的辨證(傳統我們總把前者歸給女性,後者歸於男性)、一般人對山間嚮導的刻板性別形象。卉君則以自身投入環境運動,時常被以性別的角度特殊看待的經驗,思考自己脫下「公鹿角」的過程。她們意在訴說,一個少女、女人、情人、妻子、媳婦,同時也是一個嚮導、 農務者、 團體的執行長時,看待事物的方式有何特殊之處,而又是如何演化出她們此刻的視野。
對我來說,這就是《女子山海》的魅力。』
3.
因為行動不便,我始終和山難以親近。所以讀這本書,先注意到她們各自寫的山。
卉君跟山的結緣,和她曾經在私立高中因為留級而待了四年的苦澀青春有關。
『我可能永遠都忘不了某次段考後我站在四面封閉的校舍頂樓,望著如蟻列般密密麻麻的放學人潮,手裡緊抓著敬陪末座的全校排名成績單,胸口那股幾乎要爆裂的憤怒感—— 那一刻連風都不在,而我曾經想一躍而下,以全然破碎的肢體瞬間攪亂四方校舍僵直堅硬的規訓,是不是,有可能藉此逃逸出屬於自己的自由路線呢? 』
她始終沒有真的那麼做的勇氣,但慶幸的是她可以在假日時逃回山裡。
『不知道會去到哪裡,也不知道終點何在,只是感受著山的起伏,時高時低地將呼吸融入地形的曲線之中,有時費力有時輕鬆,直至前方無路,我硬是用雨靴踏踩半身高的芒草,隨手撿起一根斷木為杖,試圖劈斬出屬於自己的道路,每一步都顫抖又篤定, 就這樣一直走到雙腳失去知覺自動邁前,腦部出於每一秒的直覺選定下一步的方向,胸口的腫脹感隨著腳掌的踏步被土地一點一滴吸收了,才頹然地躺平在坡地上喘息........
『 我睜眼望著各種葉型交織滿布的天空,它們站得那麼密,卻容得下風,風一來它 們搖曳,便讓出了天空,滲進一絲絲的陽光,如同救贖。我不是忠誠的信徒,不特別信奉任何一個宗教,但那一刻我匍匐於山的氣習裡,臣服於它的靜偕之中, 淚如泉湧。
『我從不知道山有多高,然而它們始終巍然而立,溫暖堅定,未曾在我生命之中位移。』
劉崇鳳則如此總結了山給她的依歸:
『自小父親母親嚴格控管我的活動範圍,女孩子家不可以隨便到處亂跑,我背離了他們;婚後與夫婿攜手返鄉耕種,卻三天兩頭就不在家,面對留在客庄守著老家 守著田的丈夫,我不免內疚;而不知何時,臺北的婆家成為我的休息站,公公婆婆時常見我背著大背包來去如風,我不及細想他們如何看待這失控的長媳,我不敢想。
『時常,我難以自處,我該符合誰的期待?做好哪些本分?........』
然而,面對她的困惑,山始終在那裡,什麼也不說。
『林間散步時我仰望幾棵玉山圓柏,看祂們的枝幹在風裡起舞,即便糾結,也高聳伸向天際。爬到一根大倒木上呆坐,被這雖死猶榮的中空和偉岸完全折服,只是靜靜在森林裡漫步,就找回信心。一股巨大而古老的安定之力扎進身體裡,似乎再難的人生課題都能在老圓柏的生存智慧中迎刃而解,偶爾,我會在那樣浩瀚的安靜裡,怔怔落下淚來。
『接受自己就是這麼纖細善感,我看向圓柏,是祂們認出了這樣的我。 山時時刻刻提醒著,無須輕易隨外界起舞。自然界中上萬種生物群相,沒有一種是多餘的、麻煩的、不應該存在的。』
4.
我從小也生長在一個港都,所以比較可以更貼近一些體會兩個女人對海的書寫。
『怎麼那麼好,生在四面環海的島嶼之上。』劉崇鳳寫道。
但她雖然出生在鳳山,卻因為父母來自環山的美濃,所以在她童年的記憶中,對於海先學到的是害怕,記得的,是海很危險。
到她十八歲,讀大學之後,才有機會自己騎機車,去「黃金海岸」,親近海。從此「愛上大海不止息翻覆的力量。什麼都可以容納,也什麼都可以失去。」
因此她「難以自持地讀起各種航海日誌、海洋散文或小說」,可諷刺的是,學校沒有航海社,所以她只好加入登山社,負著背包走入森林的海洋,成為山的信徒。
不過她終究啟動了一個長期的願望:到海濱生活。從大學期間只要有長假就去東岸短居,到後來去花東扎扎實實旅居九年,滿足了海濱生活的願望,才和男友結婚,回到美濃種稻。
張卉君感慨她和劉崇鳳對海的感受並無二致,「來自於臺灣長久以來海洋教育的缺席,根著的恐懼讓我們只在遠遠看望大海的時候想像她,卻不敢輕易走入她。」
國中的暑假,他們家去澎湖旅遊,卉君有了第一次潛水的經驗。她寫自己對海的初體驗,十分動人:
『也許是在嗆水時吞了幾口苦鹹的鹽水,與海交換了體液;抑或是在浪裡掙扎亂踢的瞬間皮屑刮在了鋒利的珊瑚礁上,留下了基因的線索,總之海神一定記下了我 的體味,順手黏貼了一片透明的魚鱗在我的身體裡,作為標記。』
大學,卉君去花蓮參加了海上解說員培訓,從此和大海結了更深的緣,再到幾年後她從流浪中回來,回花蓮擔任起當年培訓她那個單位的執行長。她從更深的層次認識海洋,不只成了導遊者,也是教育者和護衛者。
6.
在劉崇鳳的後記裡,有一段文字提到我第一次聽她們簡報寫作構想的場景:
『卉君滔滔不絕於敘述臺灣海洋與山林的現況,郝明義先生耐心聆聽,聽到一半冷不防拋出問題:「情感,妳們的情感呢?」、「要寫下愛啊!」郝先生說完,轉著輪椅出去。我呆愣兩秒,看向完全傻住的卉君,哈哈大笑。』
我不太記得當時是怎麼說的,但願意說一下我讀到崇鳳寫她在美濃開辦一個「溪女」 工作坊那段落的感受。
參加那個工作坊的,有二十個來自島嶼四面八方的女人。有三十歲背著吉他而來的女生,有四十歲騎著機車抵達的女子,有五十歲預計搭便車而走的女人。
『幾個夜晚,我們圍著生命低低絮語,女人的故事很長,如河流一般,有時說著說 著,不知怎麼眼淚就流出來,哽咽地吸吸鼻子要吞回去,「流下來吧,沒關係。」 另一個女人拍拍她的肩。........
『最後一個晚上,收拾行囊,決定去溪邊過夜。 「想要火。」一個女人說。
『又是臨暗時刻,戴起頭燈,四散撿柴,手鋸木頭的聲響在暗夜中明晰地響起,這 場景似曾相識……而我不再是一個人,一群人有明晰的意念與方向。
『火苗在她手中擦撞出來,翻轉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不再孤苦無依,冬日會遠去, 春天還會再來,如同黑夜的存在是為了迎接白日到來。每一個女人拾一根柴薪添 入,火壯大了,輝映著彼此的臉。
『是夜,圍著火的女人們不知怎麼了,沒有酒卻像醉了一樣,一一脫口而出心裡深 處不輕言的故事。像深埋在水底的石頭終於鬆動、又或是存放太久的木頭突然起 火燃燒,那些痛苦煎熬的情感或戲劇化的人生遭逢,都在這一夜獲得釋放。
『明明是悲慘人生,卻只聽聞女人不停不停大笑,張狂放肆。幽默如海岸成片的鵝卵石,在洶湧的情感大漲潮之後,嘩啦啦啦退去時我聽見石頭與石頭間清靈細碎 的聲響,滌洗過去每個倉皇失措的暗夜。
『沒有評價,無條件接納,我擁抱我潰堤的水壩。』
我要說的是,讀到這裡,我也不由自己地眼前都模糊了。
她們把女人的生命寫得可以讓異性感受到同步的震撼。
書的封面上,有一行字:『我愛山,也愛海,我愛我們是女生。』
她們確實都寫到了。
7.
讀完書後,我打電話給張卉君,問她離開海,離開黑潮基金會執行長的位置之後,回台南做什麼。
她回答我:
『我覺得離開組織有一個背後的實驗是想鬆綁自己,過去是以一種組織的方式在動員跟做環境議題,如今回到個人身份時,我如何從自我生命出發,成為一個以個人為主體的能動者,更自由、更靈活,也更純粹,我想繼續追求這樣的熱情,所以給自己在最高峰的時候從組織腳色裡引退,成為一個自由工作者。』
祝福卉君以及崇鳳的女子山海更加遼闊。
白清靈容景臨 在 維若妮卡 Veronica Yen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天啊!收到粉絲這麼認真的心得分享,(而且只是上集),實在太感人了啊!謝謝Andrew Chou的用心聆聽喲⋯⋯
「[散在春天的香氣]~Veronica鋼琴獨奏會(上)
今天(2016年5月15日)週日早晨,再次造訪鳳山大東藝術文化中心的演藝大廳,上次來到這裡,是在去(2015)年的11月22日,來欣賞Veronica的[童話舞之幻境~鋼琴與玩具鋼琴的對話]獨奏會,相隔不到一年的時間,這次再訪,依然還是來欣賞我最喜歡的鋼琴音樂家:Veronica的鋼琴獨奏會演出,十點準時在大東演藝大廳的門口排隊,當時樂迷們,以及來聽音樂會的民眾還是稀稀落落,隨著時間益發接近,隊伍也越排越長,雖然天氣炎熱,不過大家依然耐心的,等待開放進場的那一刻.終於~演藝廳大門在大家的殷切期盼下緩緩開啟,民眾魚貫地進入會場,在自己喜歡的位置上就座,很幸運地在前排的座位坐定,在大家大致就座後,主持人開始歡迎大家來到大東藝文中心演藝大廳,來欣賞今天早晨精彩的音樂饗宴,而且還說大東藝文中心很少有音樂會活動在尚未開演前,所有的座位,以及旁邊階梯的空間全部一次坐滿的,真的是人山人海呀.
在主持人簡單介紹幾件注意事項後,優雅美麗的Veronica,就在大家的熱烈的掌聲中出場,首先開場的第一首樂曲,就是來自馬士康尼(Pietro Mascogni)的(間奏曲,Intermezzo),這首作品是馬士康尼於1890年發表的歌劇~鄉村騎士(Cavalleria Rusticana)其中的間奏曲,鄉村騎士原本是義大利小說家兼戲劇家喬萬尼.維爾加(Giovanni Verga),在1880年出版的小說,1883年又把這本小說改為戲劇上演,1890年馬士康尼又把它寫成歌劇,這三種型態的作品,均以鄉村騎士為名,不過在義大利以外的地區,還是以馬士康尼的歌劇最為有名.故事舞台是維爾加的故鄉西西里山區,描述窮人們的生活與三角戀愛引起的殺人事件,因小說有著濃厚的寫實主義風格,馬士康尼的歌劇也因此深受影響,成為寫實主義歌劇的始作俑者.
而間奏曲則是馬士康尼在這部悲劇性的歌劇中,安插的一段雖短,但是卻是相當動人的旋律,彷若天籟般的音樂曲風,也很常被許多音樂會單獨選出來演出,因為歌劇配樂器都是以弦樂為主,今天聽到的鋼琴版本更是難得.
在(間奏曲)的餘音繚繞在大東演藝廳的空間時,Veronica優雅起身,大家也報以熱烈掌聲,Veronica歡迎大家(在這個春天的早晨,蒞臨大東藝文中心,欣賞春天氣息的音樂~這段開場白我超愛).今天的樂曲也大都以春天氣息有關,下一首曲目是德布西(Debussy)的(阿拉貝斯克,Arabesque),Veronica在導聆時,說春天會想到的,就是戀愛,也帶入了中國最著名的女詩人~林徽音的詩文作品:人間的四月天:全文如下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笑響點亮了四面風;清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裡的雲煙,黃昏吹著風的軟 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撒在花前, 那輕 那娉婷,你是,鮮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著,你是天真,莊嚴, 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後那片鵝黃,你像;新鮮初放芽的綠,你是; 柔嫩喜悅,水光浮動著你夢期待中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樑間呢喃 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Veronica之所以在導聆時帶入林徽音的(人間的四月天),就是因為德布西的阿拉貝斯克,有著濃郁的情感,阿拉貝斯克分為兩首,是德布西在1888年作曲,1891年修改的小品,這兩首音樂,是德布西的第一部鋼琴獨奏曲,也是他初期的作品中,最有名者之一,Veronica還曾經錄下這首曲目彈奏時的音樂,然後配上林徽音的(人間的四月天)詩文,而Veronica也導聆我們在欣賞的時候,感受一下兩者之間情感的連結.
結束了(阿拉貝斯克)的浪漫之後,下一首曲目:葛路克(Gluck)的(旋律,Melody),則帶入了淒美的希臘愛情神話:音樂之神奧菲斯(Orpheus)的愛情故事,奧菲斯是希臘神話太陽神阿波羅(Apollo)與謬思女神卡利歐碧(Calliope)的兒子,具有極高的藝術天分,能譜能曲更能唱,萬物都會因為他的音樂而沉醉,因此阿波羅便將使神漢密斯(Hermes)贈予他的七弦琴轉送給奧菲斯,讓奧菲斯更能盡情的發揮他的天賦.
奧菲斯的妻子是美麗的森林水神尤利蒂絲(Eurydice),奧菲斯非常疼愛尤利蒂絲,常常為他譜曲歌唱,然而好景不常,尤利蒂絲一天在森林中要前往河邊找奧菲斯時,不慎踩到一條毒蛇,毒蛇立即咬了尤利蒂絲的腳踝,尤利蒂絲也因此毒發身亡.
得知愛妻身亡消息的奧菲斯悲痛萬分,失去摯愛的他,生活整個失去重心,每天沉醉在悔恨與悲傷之中,因為太過思念愛妻,最後奧菲斯鼓起勇氣下到冥府,懇求冥神黑帝斯(Hades)能讓他的妻子復活,黑帝斯被他的琴音感動,於是答應他的要求,但是囑咐在回到冥界出口之前,你都不能回頭看你的妻子一眼,否則她將永遠屬於冥界,欣喜若狂的奧菲斯於是(帶領著)亡妻走向出口,途中奧菲斯曾數度想轉頭,不過都忍了下來,可惜的是,當奧菲斯走出冥界出口後,就立即轉身看他身後的妻子,卻在回頭的那一刻,發現亡妻還在冥界之中尚未走出,因此眼睜睜的看著愛妻被冥界的力量拖回,而在眼前消失…
再次失去愛妻的奧菲斯,從此一蹶不振,即使有許多女子跟他獻殷勤,奧菲斯都不為所動,最後惹怒了這些女子,憤而殺了奧菲斯,並且將他的七弦琴丟入河中,天神之神宙斯因感念奧菲斯對於愛情的忠貞與癡情,便將他的琴放到了天上,成為了天琴星座(Lyra),而這個故事,也成為天琴星座的由來.
而葛路克的旋律,就是描寫奧菲斯在失去愛妻尤利蒂絲之後,那種哀傷悲痛,幾近絕望的心情,更是歌劇(奧菲斯與尤利蒂絲,Orpheus ed Eurydice)中的一段樂曲.
結束了(旋律),下一首曲目是Veronica最喜愛的音樂家~蕭邦(Chopin)的作品:(升C小調圓舞曲,Waltz op.64 no.2),這首作品蕭邦製作於1846-1847年,節奏近似於馬祖卡舞曲,但完全不是為了舞蹈伴奏的舞曲,而是真正的圓舞曲抒情詩,本曲是蕭邦去世前兩年完成的,樂曲中隱含著蕭邦對於生命的體認.作曲家舒曼曾經形容蕭邦的圓舞曲為(心靈的圓舞曲).在Veronica悠揚的琴音中,領略著這位頂尖音樂大師的音樂才華,以及感受到蕭邦他對於人生宿命的無奈與嘆息.」
白清靈容景臨 在 彭樹君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在人來人往的墾丁大街上,我遇見她。
本來是已經走過去了,卻又在一個轉念之間,我掉頭回去,站在她的攤子之前,欣賞那些美麗的手工飾品。
入夜後的南國街道依然有著熱情的海洋氣息,但她的的迷你小攤卻像是一個安靜的角落,與四周的笑語喧嘩自成兩個世界。她的臉上並無妝容,頭髮挽起,一身白色衣衫,簡單素淨,彷彿遺世獨立。
我拿起一條以各色水晶串成的手鍊,問她:「這都是妳自己做的嗎?」她並不言語,只是微笑地點點頭。是我的錯覺嗎?在這個當下,她的眼中彷彿閃過一些異樣的神彩。
我心中一動,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那雙清靈秀氣的單眼皮看起來有些熟悉。但也來不及細想了,與我同行逛街的友人早已走遠,我若不趕快上前與友人會合,只怕就要走散了,我們說好要去找一家有趣的店喝調酒的。
但接下來的整個晚上,坐在充滿爵士音樂的臨海小酒店裡,我腦中縈繞不去的都是那雙眼睛。她是誰?為什麼我覺得似曾相識?
終於在開始喝下第二杯長島冰茶的時候,記憶之門忽然開啟了一條隙縫,我腦中靈光一閃,接上以前的某個場景。「啊,難道是她?」我不禁喊出聲來。
朋友納悶地看著我。「妳從剛才就一直若有所思是怎麼啦?誰是她?她是誰?」
事實上,我並不真的知道她是誰,也不確定真的就是她,畢竟那只是一場一面之緣的偶遇。
大約一年多前,在台北某間畫廊裡,我曾經遇見一個女人,有過一場談話。
當時我被一幅畫吸引,畫中只有深深淺淺的藍,也許是從海洋到天空,也許象徵的是一個人內心的顏色,總之那其中有些什麼觸動了我,使我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但已有另一個女人先在那幅畫之前佇立許久了,於是我們一起默默地凝視著那幅畫。
「妳曾經想過嗎?」身旁的陌生女子忽然幽幽開口了:「拋下現有的一切,到另一個沒有人認識妳的地方,隱姓埋名,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另一段人生?妳曾經有過這樣的渴望嗎?」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神清亮而犀利,等待我的回答。她有一雙清靈秀氣的眼睛,抹著淡藍色的眼影,與她一身的灰藍色絲質套裝十分相襯。她的駝色名牌皮包與同色的鞋子也搭配良好,看起來就是那種典型的都會麗人,時尚且知性。這樣的女人會厭倦自己的人生嗎?
無論如何,一個不認識的女子忽然對我拋出這樣的問題,我難免驚訝,好半晌才回應:「我想那需要很大的勇氣。」
她的臉上浮現出嘲諷的表情。「如果對目前的人生有足夠的厭倦,就會不顧一切了。」
然後她輕歎一聲,眼中忽然有了落寞的神色。「我常常覺得,擁有一切還不如一無所有,因為擁有愈多,牽掛愈多。而一無所有,說不定是一種自由。」
我還來不及說什麼,她就對我淺淺一笑,轉身走開了。我看著她的背影,揣想著,她有什麼樣的故事?為什麼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來?
從此之後,在生活雜亂紛陳的時候,她問我的那個問題會像浪潮一樣地捲上心頭。如果能拋下現有的一切,到另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改一個名字,開始另一段人生,那麼我該選擇哪裡?是有美麗海邊的花蓮?還是充滿山林療癒能量的南投?或者我該走得更遠一些,到有著大片水藍色天空的北海道?在那裡,我可能會遇到以前沒有機會認識的別人,也可能遇到另一個我從來不認識的自己。
那個女人彷彿是從我心裡走出來的幻影,說出了我心底暗藏的聲音。但我也知道,我只能把那樣的念頭收在心裡而已。
人有出走的渴望,想去嘗試另一種生活,然而那是出於內心真正的嚮往,還是只是對於現實人生的逃避?若是因為後者,那麼就算有了另一段人生,還是會厭倦的,而且那樣的厭倦將帶著更大的空洞,很快地回來。
畢竟人真正無法逃避的不是現實,而是自己的內心。若是心不自由,不能面對真實的自己,那麼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也不會得到真正的自由。
真正的自由,就在自己的心裡,這才是值得以一生的時間去追尋的吧。
此刻,我有個衝動想再回到那個手工飾品的小攤前,確定她是否就是一年多前在畫廊裡見過的那個女人?如果是的話,我想問她,現在的妳比以前快樂嗎?妳真的得到妳想要的自由了嗎?
然而我沒有這麼做,只是安靜地喝完了我的長島冰茶。然後明天一早,我將要離開南方,結束短暫的旅行,回到我原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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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另一段人生
作者:彭樹君
刊於皇冠雜誌737期‧2015七月號/「聽樹君說故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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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樹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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