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麗寶公主:傳說與史實|知史百家
安煥然
兩次擊退暹羅入侵,滿剌加崛起。至Sultan Mansor Shah (1459—1477) 時代,乃朝向「帝國」的建立,擴張領土,征服原本是暹羅屬國的彭亨和吉蘭丹,逐次統領馬來半島諸邦。收服新加坡海域附近的海盗,並且把勢力擴張到蘇門答臘的錫國、英得其利和甘巴等地,更有效地控制和壟斷馬六甲海峽的商貿利權。Sultan Mansor Shah時代,是為滿剌加的全盛時期。
關於Sultan Mansor Shah時代的「馬中關係」,馬來古典文學名著《馬來紀年》(Sejarah Melayu)有記敘。敘事大抵集中在該書的第15章。其中一節,就是我們熟知的「中國明朝漢麗寶公主遠嫁滿剌加國王」的故事。
這則美麗傳說,至今被喻為「馬中友誼的頌歌」。有人甚至把漢麗寶故事搬上舞台,編成舞劇,以優美舞姿和動人音樂,體現馬中文化交流及華巫友好的情誼。然而,在友誼頌歌繞樑聲中,常有一種歷史的錯覺,誤把傳說當史實,甚至還想當然地以為,漢麗寶公主遠嫁滿剌加,是由鄭和護送的。
漢麗寶是否真有其人,尚是一個問題。把她說成是中國明朝的公主,可能性也極微。畢竟中國史書全無記載。若說鄭和護送漢麗寶公主到來滿剌加,更是荒唐。翻查《馬來紀年》,漢麗寶是下嫁給Sultan Mansor Shah。這位滿剌加全盛時期的君主在位年是1459—1477。而鄭和七下西洋是1405-1433。據考,鄭和卒於1433年(另有說是1434或1435年)。換句話說,鄭和在Sultan Mansor Shah即位之前,早已過世,怎麼可能會是護送漢麗寶公主遠嫁滿剌加的朝廷特使呢?
說這些荒唐,並不是要否定「馬中友好」。只是,我們必須實事求是。事實上,若翻查中國史書和官方檔案,有不少確切史實記述了Sultan Mansor Shah時代的「馬中友好」關係。《明實錄》裡至少有9條事錄,其不同的譯名包括:「蘇丹茫速沙」和「滿速沙兒」,應都是指Sultan Mansor Shah。譯音正確,活動年限也完全吻合,即在明朝的天順至成化年間。這期間,蘇丹茫速沙曾4次遣使入貢中國,明朝皇帝亦派遣朝廷特使往賜、冊封蘇丹茫速沙為滿剌加國王。
前述傳說中的漢麗寶公主是由中國特使護送,這個人會是誰?《馬來紀年》寫得很清楚,那是由中國皇帝下旨命Li Po備船百艘,由一位叫Di Po的大臣統領,選派500名宮女同行。Li Po應就是禮部。中國明朝處理海外之朝貢事務的「對口單位」,就是吏、戶、禮、兵、刑、工之「禮部」。
明朝禮部與滿剌加使團的交涉,在《明實錄》可找到蛛絲馬跡。《明英宗實錄》記載,天順三年(1459)六月,滿剌加國王子蘇丹茫速沙遣使亞烈葛、佛陰等來朝。同年八月,明英宗派遣給事中陳嘉猷為正使,行人彭盛為副使,持節往賜、冊封蘇丹茫速沙為滿剌加國王,並諭祭剛過世的滿剌加國王速魯檀無答佛哪沙。
朝廷特使陳嘉猷,字世用,浙江余姚縣人,景泰年間的進士,受委正使出使滿剌加時,擔任禮科給事中。陳嘉猷此行並不順利。出發不久,遇颶風,船破。得救後,治舟再往,延至天順五年(1461)才到達滿剌加完成冊封之禮。
《明英宗實錄》明確記載了此事是由當時的禮部尚書石瑁呈奏的。奏折如是記述:「先是遣禮科給事中陳嘉猷,行人司行人彭盛為正、副使,往滿剌加行封禮。於廣東布政司造船,浮海行二日,至烏豬等洋,遇颶風,船破,漂蕩六日,至海南衛清瀾守御千戶所地方,得船來救。嘉猷等捧詔書、敕書登岸,令水手打撈,得紵絲等物,俱水灦有跡,乞行廣東布政司收買。應付其紵絲、羅、布,宜於內承運庫換給,遣人賚付嘉猷,仍往行禮。」
根據《明憲宗實錄》卷47,陳嘉猷後來「治舟再往,竣事還,升通政司左參議,尋升右通政。」
從明朝官方皇家檔案所確實記載的這則事例來看,蘇丹茫速沙時代的「馬中關係」,雖然沒有漢麗寶公主遠嫁的傳奇故事,然而往賜冊封蘇丹茫速沙,倒是事實。而且,從記敘中可窺,當時的中國朝廷特使往賜滿剌加的船隊,挾帶不少紵絲禮物和商貨。
成化二年(1474),工科右給事中陳峻出使占城。適逢占城發生亂事,陳峻以所賚載私貨和挾帶商人數多,遂假以遭風為由,越境至滿剌加交易,且誘使蘇丹茫速沙於次年遣使端馬密等朝貢中國。
漢麗寶是否就是這些朝廷特使,或其同行的華人海商所挾帶之女子?傳說與史實之間,究竟有無一絲關聯?歷史的想像和考證,就留給有興趣的朋友們去探究吧!
作者簡介:
安煥然,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中文系教授,華人族群與文化研究所所長,原副校長。廈門大學歷史學博士,台灣成功大學歷史語言研究所碩士。《星洲日報》專欄作者。著作有《小國崛起:滿剌加與明代朝貢體制》(2019)、《文化新山:華人社會文化研究》(2017)、《古代馬中文化交流史論集》(2010)、《本土與中國學術論文集》(2003)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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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綠魚群飛水上 | 知史百家
安煥然
公元581年,楊堅建立隋王朝,結束了近300年魏晉南北朝長期分裂的格局,統一中國。但,隋朝只及第二代,其子楊廣(隋煬帝)就把江山給敗了。
隋煬帝是一個耽於遊樂、好大喜功的敗家皇帝。為了遊玩,他率數十萬人,乘著上千艘豪華龍舟,出遊南方,勞民傷財、魚肉百姓,卻在中國南北水上交通,意外地造就了大運河的開挖。
在對外方面,隋煬帝也實在是一個雄心勃勃、死愛面子、虛榮心強的皇帝。他曾徵兵百萬,三次悍然出兵高句麗,傷亡慘重。日本國派遣小野妹子來朝,隋煬帝又嫌日本以平等國相稱的國書,是不給他面子,很不高興。
在國境之南,他以林邑(今越南中部)「多奇寶者」,乃調發萬餘大軍及犯罪者數千人南攻。經數次激戰,勝利而狂笑地大事洗劫了林邑都城。
還有一則史實,更令人咋舌。公元610年,隋煬帝派遣了一支海軍東征琉求。《隋書》記載,這次的遠征,除焚毀琉求人家園,俘虜了數萬人為奴隸之外,別無收獲,隋軍卻因此「蒙犯瘴癘,餒疾而死者十八九」,得不償失,毫無意義。
「琉求」究在今何地,學術界尚有分歧。有說是明清時期的琉球王國,亦即今屬日本(在台灣以北)的沖繩列島。但,更多中國學者主說,隋之「琉求」就是今之台灣。因而,中國官方及學界以此論說「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之國土,有史為據」。但,一些台灣意識者亦以此為據,說「你們看,歷史上,中國就已是侵略者了,大家要小心啊!」同樣的史料,兩種全然不同的詮釋,歷史何其荒謬!
然而,就在隋大業三年(公元607年),隋煬帝召募「能通絕域者」,派遣常駿和王君政等出使赤土國,倒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和平之旅。這段事跡,在中國正史的《隋書》中,記載得很詳盡(收有常駿筆記佚文)。
赤土國之故地所在,學術界亦是眾說紛紜。有主張是在今泰國南部的宋卡、北大年,也有主說是在今天的吉打,或是吉蘭丹。無論何者,學界一般認為,赤土是在馬來半島中部或北部一帶。
常駿的遠洋出使是相當成功的。這個隋朝使團受到赤土國王極其友好、熱烈的歡迎接待。以常駿和王君政為首的隋朝使團最初是從南海郡(廣州)揚帆出發,趁東北季風,順風相送,20餘日到獅子石(今越南南部岸外島嶼崑崙島),又「行二、三日,西望見狼牙須國之山,於是南達雞籠島」,就來到了赤土國的國境。當時,赤土國王派遣婆羅門鳩摩羅,以30艘船舶熱情來迎隋朝使團。一路上「吹蠡擊鼓,以樂隋使」,好不熱鬧。經過一個多月路程,抵達赤土的國都。抵都門,赤土國王派其王子那邪迦等隆重接待常駿一行人。次日,又牽來了兩隻備有「孔雀蓋」的大象來迎。一路上又是「男女百人奏蠡鼓,婆羅門二人導路,至王宮」。常駿把隋煬帝的詔書呈上,並將隋煬帝囑托的五千匹綢緞送給了赤土國王。
赤土國王滿心歡喜,賜坐,奏「天竺樂」(印度音樂)以娛,並「以草為盤」,其大方丈(大概是香蕉葉吧),裝滿了各色糕餅和牛、羊、魚、蝳蝐、豬等百餘種豐盛的食物,盛情款待了這批從遠方南來的中國使者。連續幾天下來,一直都是「各以金鐘置酒,女樂迭奏,禮遺甚厚」。
之後,赤土國王回贈厚禮,令王子那邪迦帶了「金芙容、龍腦香」等,隨常駿船隊,航往中國朝貢。臨行前,又是「令婆羅門以香花奏蠡鼓」歡送,熱情不已。常駿船隊「既入海,見綠魚群飛水上」。啊!蔚藍大海,何其寬闊。
漢以來,中國船隻基於造船和航術有限,一直都還是沿海岸線緩緩航行下南洋。即使是魏晉六朝時期,中國人對「漲海」(即南中國海)還是心生畏懼。《梁書》有記:「漲海無涯岸,船舶未曾得逕過也。」但依據上述《隋書》的記載,至隋代,中國的航海術有了明顯突破。廈門大學陳希育博士在《中國帆船與海外貿易》一書中論說,常駿船隊從師子石(越南南部崑崙島附近)航至可望見馬來半島的狼牙修國,只需「行二、三日」的時間。如果是循暹羅灣沿岸航行,那是所力不能及的事情。相反,它證明了當時中國船隻已可以從中南半島勇敢航向南中國海(漲海),直插馬來半島東岸來了。這是隋朝遠洋航海顯著進步的重要證據。
(原刊《古代馬中文化交流史論集》,新山:南方學院出版社,2010,作者授權轉載,特此鳴謝。)
作者簡介:
安煥然,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中文系教授,華人族群與文化研究所所長,原副校長。廈門大學歷史學博士,台灣成功大學歷史語言研究所碩士。《星洲日報》專欄作者。著作有《小國崛起:滿剌加與明代朝貢體制》(2019)、《文化新山:華人社會文化研究》(2017)、《古代馬中文化交流史論集》(2010)、《本土與中國學術論文集》(2003)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