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穿過廣場 ◎歐陽江河
我不知道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
從何而始,從何而終
有的人用一小時穿過廣場
有的人用一生——
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
我不知道還要在夕光中走出多遠
才能停住腳步?
還要在夕光中眺望多久才能
閉上眼睛?
當高速行駛的汽車打開刺目的車燈
那些曾在一個明媚早晨穿過廣場的人
我從汽車的後視鏡看見過他們一閃即逝
的面孔
傍晚他們乘車離去
一個無人離去的地方不是廣場
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
離去的重新歸來
倒下的卻永遠倒下了
一種叫做石頭的東西
迅速地堆積、屹立
不像骨頭的生長需要一百年的時間
也不像骨頭那麼軟弱
每個廣場都有一個用石頭壘起來的
腦袋,使兩手空空的人們感到生存的
份量。以巨大的石頭腦袋去思考和仰望
對任何人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石頭的重量
減輕了人們肩上的責任、愛情和犧牲
或許人們會在一個明媚的早晨穿過廣場
張開手臂在四面來風中柔情地擁抱
但當黑夜降臨
雙手就變得沉重
唯一的發光體是腦袋裡的石頭
唯一刺向石頭的利劍悄然墜地
黑暗和寒冷在上升
廣場周圍的高層建築穿上了瓷和玻璃的時裝
一切變得矮小了。石頭的世界
在玻璃反射出來的世界中輕輕浮起
像是塗在孩子們作業本上的
一個隨時會被撕下來揉成一團的陰沉念頭
汽車疾駛而過,把流水的速度
傾瀉到有著鋼鐵筋骨的龐大混凝土製度中
賦予寂靜以喇叭的形狀
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從汽車的後視鏡消失了
永遠消失了——
一個青春期的、初戀的、佈滿粉刺的廣場
一個從未在帳單和死亡通知書上出現的廣場
一個露出胸膛、挽起衣袖、紮緊腰帶
一個雙手使勁搓洗的帶補丁的廣場
一個通過年輕的血液流到身體之外
用舌頭去舔、用前額去下磕、用旗幟去覆蓋
的廣場
空想的、消失的、不復存在的廣場
像下了一夜的大雪在早晨停住
一種純潔而神秘的融化
在良心和眼睛裡交替閃耀
一部分成為叫做淚水的東西
另一部分在叫做石頭的東西里變得堅硬起來
石頭的世界崩潰了
一個軟組織的世界爬到高處
整個過程就像泉水從吸管離開礦物
進入密封的、蒸餾過的、有著精美包裝的空間
我乘坐高速電梯在雨天的傘柄裡上升
回到地面時,我看到雨傘一樣張開的
一座圓形餐廳在城市上空旋轉
像一頂從魔法變出來的帽子
它的尺寸並不適合
用石頭壘起來的巨人的腦袋
那些曾托起廣場的手臂放了下來
如今巨人僅靠一柄短劍來支撐
它會不會刺破什麼呢?比如,一場曾經有過的
從紙上掀起、在牆上張帖的脆弱革命?
從來沒有一種力量
能把兩個不同的世界長久地粘在一起
一個反复張帖的腦袋最終將被撕去
反复粉刷的牆壁
被露出大腿的混血女郎佔據了一半
另一半是頭髮再生、假肢安裝之類的誘人廣告
一輛嬰兒車靜靜地停在傍晚的廣場上
靜靜地,和這個快要發瘋的世界沒有關係
我猜嬰兒和落日之間的距離有一百年之遙
這是近乎無限的尺度,足以測量
穿過廣場所要經歷的一個幽閉時代有多麼漫長
對幽閉的普遍恐懼,使人們從各自的棲居
雲集廣場,把一生中的孤獨時刻變成熱烈的節日
但在棲居深處,在愛與死的默默的注目禮中
一個空無人蹟的影子廣場被珍藏著
象緊閉的懺悔室只屬於內心的秘密
是否穿越廣場之前必須穿越內心的黑暗
現在黑暗中最黑的兩個世界合為一體
堅硬的石頭腦袋被劈開
利劍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如果我能用被劈成兩半的神秘黑夜
去解釋一個雙腳踏在大地上的明媚早晨——
如果我能沿著灑滿晨曦的台階
去登上虛無之巔的巨人的肩膀
不是為了升起,而是為了隕落——
如果黃金鐫刻的銘文不是為了被傳頌
而是為了被抹去、被遺忘、被踐踏——
正如一個被踐踏的廣場遲早要落到踐踏者頭上
那些曾在一個明媚早晨穿過廣場的人
他們的黑色皮鞋也遲早要落到利劍之上
像必將落下的棺蓋落到棺材上那麼沉重
躺在裡面的不是我,也不是
行走在劍刃上的人
我沒想到這麼多人會在一個明媚的早晨
穿過廣場,避開孤獨和永生
他們是幽閉時代的倖存者
我沒想到他們會在傍晚時離去或倒下
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廣場
一個無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
我曾是站著的嗎?還要站立多久?
畢竟我和那些倒下去的人一樣
從來不是一個永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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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歐陽江河,1956生於中國四川省,著名朦朧派詩人。現居北京,曾任北京師範大學國際寫作中心駮校作家、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駐校作家。歐陽江河憑藉詩集《大是大非》榮膺名為第14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傑出作家。著有詩集《透過詞語的玻璃》、《誰去誰留》、《鳯凰》及詩論集《站在虛構這邊》等。其詩強調奇崛複雜及語言上的異質混成,以及個人經驗和公共現實的深度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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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一尾賞析
八零年代的文化熱和群起的學生運動在反思文革中興起,改革開放造成香港、臺灣、歐美與世界瞬間匯入這塊赤色的神州大陸,然而一切在六四後成為一個巨大的時間斷裂,在那時寫作是險阻,當代中國書寫的某段不能直言的記憶,則要倚靠詩人的不在場才得以回憶。八九已逾三十年,在其國境之內已成為杯底的餘燼,難以在此浮現於群眾的視野中,現在八九像隻過短的杯匙,外界所見是杯匙上方擾動的水波,見到上方透徹的水層,底部愈加沉澱,總是看不清杯底所聚集的餘燼是否有被擾動的可能性?這個年份,在往後歷史的不斷疊加後構成我們對於當代中國論述的理解,亦開啟了九零後的詩歌論述。
來到本月的最後一首。就如同上一段那曖昧不明的開場白,面對歷史的創傷,詩歌語言的繞道而行,是詩人構築美學的方式,也是如何繞開歷史沈屙的技藝。〈傍晚穿過廣場〉寫於1990年9月18日,最早見於1991年的《現代詩》,正式發表於1993年《花城》,而當時的歐陽江河正旅居美國。
歐陽江河〈傍晚穿過廣場〉成為六四詩歌中廣為流傳的一首,但他的不在場和遲到使其未能收入《六四詩選》中,同時廣場一詞的模糊指涉更使得這首詩在當代的閱讀中可以對「廣場」所指涉的不必是1989年6月4日那時的「天安門廣場」而得以規避審查,可以想到李志的「廣場」對於六四有更強烈的指涉受到阻撓的原因則是歌曲中穿插許多六四詩廣場的播音,歐陽江河的「廣場」則需依賴讀者的閱讀來建立聯繫。
「廣場」作為空間其素有的公共性的自由、共和、人民以此命名,或具有統治權威以偉人或地標為稱,這首詩的廣場自有其空白來由詩意填入,詩第一句開始定義「廣場」:「我不知道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從何而始,從何而終」,再出現「一個無人離去的地方不是廣場/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每個廣場都有一個用石頭壘起來的/腦袋,使兩手空空的人們感到生存的/份量。以巨大的石頭腦袋去思考和仰望」,及最後「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廣場/一個無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由此從一開始時間進入了「廣場」這個場域,這一場域在要變得具有意義需要有人的流動,不論是政治的抑或是非政治的,孩子與垂暮之人,先肯定了人的來去於時間流動「廣場」才得以存在。
由此進入這首詩的敘事核心,「是誰、如何、在什麼時候「穿越」廣場,成為了引發敘事的主要行動,敘事者在穿越廣場時是在汽車後照鏡中看見廣場過去時代的倒影,這種避免直接涉入歷史的方式是歐陽江河試圖處理歷史的方式,為了避免詩歌處理政治變成激情的口號與吶喊的表演。
「或許人們會在一個明媚的早晨穿過廣場」,「穿越」作為發起的行動,是詩中的「人們」在時代之初期待著風光明媚的未來,那個屬於青年的廣場,詩本身沒有具體的時代線索,但詩中「穿過」廣場的青年跟BBC在1989年學運時採訪騎著腳踏車前往天安門廣場的大學青年在現實中交會,青年說:Going to march!Tiananmen square. Why? I think my duty! (去遊行,天安門廣場。「為甚麼?」因為這是我的職責。)遊行的職責在歷史猛獸的強行進入下,歷史斬斷了明媚早晨的青年的青春期,青春戛然而止:「永遠消失了——/一個青春期的、/初戀的、佈滿粉刺的廣場」。
時代掃過之後的廣場,如婁燁《頤和園》主角在事後境遷後的愛情,主角余紅後來說:「戰爭中你流盡鮮血,和平裡你寸步難行。」,詩也對於歷史進行發問:「是否穿越廣場之前必須穿越內心的黑暗」,如何穿越歷史的風暴前,人如何面對內心的空洞與恐懼,面對巨靈的抵抗是不是在歷史上毫無意義?「它會不會刺破什麼呢?比如,一場曾經有過的/從紙上掀起、在牆上張帖的脆弱革命?」
「穿過廣場所要經歷的一個幽閉時代有多麼漫長」,事過境遷的漫長總讓人懷疑在渺小的歷史前,人究竟能做什麼?詩人將這首詩拋向對歷史永恆的命題。最後,連敘述者也在懷疑自己,不過度涉入歷史的正當性何在?「我曾是站著的嗎?還要站立多久?」也許人也只是冷不防地回應時代,在需要發起「行動」時,試圖穿越時代的廣場。
參考資料:
https://www.literaturehk.com/920931040143/tag/歐陽江河;詩;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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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鄭閔聰
美術編輯:鄭閔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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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中國當代詩 #1990年代 #知識分子寫作 #歐陽江河 #廣場 #天安門事件 #八九六四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5/2021053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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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開)《與死鬼女友同床》(藍色見鬼眼)第二十五章.把手伸進衣服裏
小夕當年到底幹嘛要自殺?
在我的印象中,小夕是個從來跟『煩惱』一詞無緣的女孩。她開朗,活潑,最喜歡惡作劇,從不與人爭執。班裏發生過的大事,無論是樂事悲事還是醜事,她從來不會成為事件的主角或核心人物。
她是班裏每一個人的朋友,卻不屬於任何親密的小團體。她樂於與他人聊天取樂,卻極少談及自己的家庭和私人生活。
她喜歡吃麥當勞的第幾號套餐?她有沒有挑吃蔬菜的習慣?她好像沒有參與課外活動,她到底算是運動型還是文靜型的女生?上次馬拉松她班裏跑第幾?最拿手的科目是歷史還是物理?
到底是因為我完全不懂得如何愛一個女人,所以才對當年的小夕如此漫不經心?還是小夕這個女孩本來就跟我一樣,是以『平凡』作為目標去建立這疏離的形象,以至我根本無從掌握她的性格?
可是小夕所營造的平凡畢竟跟我的不同。我只是想要凡事跟大家一樣,靜靜地投入在人群當中成為其中一份子。
而小夕,則好像從來不屬於任何群體的一份子。直至成為了我的女朋友之後,她在理論上才算是屬於我的所有。
小夕為甚麼會喜歡我?為甚麼會選擇像我這麼平凡的男人?
說起來,我對於小夕的記憶,就只餘下她偷走我空手道腰帶後,待在山頂上看著我時的俏皮;還有我們表白的那一天,出其不意地吻我的溫柔;最後就是她吊死在樹上時,在那看起來仍是完美無缺的『不生不死』狀態下,到底隱藏著怎麼樣的心事?
幸福的共同記憶從開始到結束,橫跨的幅度只有短短三個月。小夕死去的時候,我們才交往不到兩個月。
在那兩個月裏,我每天都像處身天堂般快活。但她呢?
「當一個女人真正受到傷害,真正覺得絕望的時候,她是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她們也不會刻意地開朗起來,而是非常自然地扮演著日常的角色。如果不在她的手提包裏搜到安眠藥或男妓店名片,即使是每晚睡在身邊的男人也不會知道她已經出事了。這是女人在精神上少數比男人強的地方。」髮花的兒子彷彿看穿了我心事地說。
「我…真是個沒心肝又沒感覺的男朋友…」
「對一個當年才十四歲的男孩,你能期望他會多了解女人的心?」他說,「不過,你真的沒發現甚麼蛛絲馬跡嗎?比如說,在你們親熱的時候?」
「我們還沒有過…」
「連脫衣服看看對方的身體,或把手伸進衣服裏都沒有嗎?」
「我們還太年輕了,沒有想過這方面的--」
「又或許說,你是故意不去想這方面的事?因為你多多少少可以感覺到,至少活著時的她,非常抗拒跟你的身體有所接觸?」
「這…可能吧。」
「假如一個女人聲稱非常愛你,卻又不讓妳碰她分毫的話,那通常只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她另有性伴侶,可能是丈夫可能是男友,因而道德上不容許她太快越軌;而第二個原因則是…」
「是甚麼?」
髮花的兒子突然停步,一臉凝重地看著我。「你真的沒聽她提起過家人的事?」
想著想著,我也覺得有點奇怪。我和小夕在身體上最親密的日子,竟然是她死後只餘下殘存思念的最近幾天。我還以為這是因為殘存思念只是單細胞的能量體,所以她才會變得毫無防備…
廢水管在我們面前分作兩條支線。其中一條繼續連接著各種電纜和喉管,而另一邊則甚麼都沒有。
「該選哪一邊走?」
「這還用說?對嗎?哈娜。」髮花兒子問。哈娜點頭。
姨姨的吼叫聲正從沒有電纜的那頭傳來。
「接下來走的是真正的廢棄水道,多年來沒有人踏足過的黑暗領域。也即是說,即使有個屍體在裏面爛掉了,也沒有人會發現,頂多以為是死老鼠發出的惡臭。」
我們沉默地走了五分鐘。姨姨的吼叫聲越來越近了。
「還要繼續走?」
「不用害怕你那個姨姨。」髮花的兒子說,「你沒有聽出來嗎?從她製造出來的噪音中的規律…」
「我想我沒有做偵探的潛質。」
「她已成為囚徒了。」他說,「應該這麼說,這個女人的心,已經鑽進一個無法轉身的死角。」
「老公…我…很辛苦…我透不過氣來…」
我馬上解下背包,給小夕輸送精氣。小弟一碰到小夕的唇,她的頭就整個掉下來了。
髮花兒子把頭顱拾起來,小心地固定在背包上。
「頸部肌肉和氣管已全部枯萎,無法輸送精氣了。」
「我、我直接吹氣到肺裏!」
「她的內臟早已縮到變成魷魚乾模樣了。只餘下幾分鐘,走快兩步吧。」
「小夕!!!」近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廢水道裏,我竟絲毫沒有警覺危險原來距離自己那麼近。姨姨竟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把我壓倒在地上。我聽到懷裏的背包傳來小夕骨骼盡碎的聲音。
姨姨拿著我的背包,溺愛地撫摸了幾下頂在背包上的骷髏,後又突然把背包拋到地上,骷髏的腦殼著地,馬上裂出一個大洞。「這不是我的小夕!嗚~~小夕!把小夕還給我!」
這次我真的火大了,跳起來抓著她的後頸不讓她跑。「你到底想要甚麼?你連她的屍首也偷走了,還想要甚麼?為了佔有自己的女兒,你寧可讓她永不超生嗎?」
「小弟,別這樣。」髮花兒子搭著我的肩膊說。
姨姨趁機掙脫了我,繼續跳進廢水道的深處。我們跟隨在後,食物腐敗和人類便溺的味道越趨強烈。
「你姨姨…恐怕在這廢水管裏住了兩年吧。」
「…伴屍嗎?」
「偷走小夕遺體的並不是她。害小夕無法安息的也不是她。」
「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如果她已得到了小夕,幹嘛這幾天還追著問你要啊?」
「…要是不是她,還會是誰?」
走了幾分鐘左右,便已走到水道的盡頭。
那裏甚麼都沒有,只有一堵垂直的,表面凹凸不平的混凝土壁,把水管之後的路段封閉了。
水管的頂部似乎有幾道裂口,非常微弱的陽光滲透進來,讓我們勉強可以視物。
姨姨好像看不到石牆似的,繼續朝著牆壁跳。走近一點,才發現原來她正在使勁推石牆。
混凝土壁面上,可以看見無數個頗為清晰的拳印和手印,多數深陷達半吋之多。
「這姨姨在生前就力大無窮,原因其實很簡單:母愛的力量。」
「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你沒有聽說過,當兒女面臨危險時,母親為了保護他們,往往會做出各種超越常人極限的行動嗎?最著名的例子是,一位母親的嬰兒車溜了到馬路中央,而迎面就有輛貨櫃車全速衝來。那位母親竟然及時抱著了嬰兒車,還一手把貨櫃車撥到一邊去了。你姨姨在精神崩潰過後,神經系統的狀態長期停留在子女面臨生死存亡的那一個瞬間。可惜的是,她的怪力始終無法勝過眼前的混凝土牆。」
「但…問題是…」
「她幹嘛要挖牆?牆壁後面到底有甚麼?她在徒勞無功地挖了兩年牆壁後,到底有甚麼事情發生了,導致小夕的殘存思念終於能夠找到小弟你呢?小夕到底需要你為她做甚麼?」髮花的兒子說,「所有的問題,都--慢、慢著!那、那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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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笑,靈異)《與死鬼女友同床》(藍色見鬼眼)第四章.屍蟲遊戲
不…不是夢!我隨即摟緊懷中的充氣娃娃秀娟,那吱吱丫丫的塑膠摩擦聲讓我突然覺悟。
一定是這樣!是幻覺!因為我跟『秀娟』玩了,心裏面很內疚,覺得對不起小夕,所以才會出現她的幻覺!
我馬上把秀娟一腳踹下床去,然後翻過身來把身體縮成了一團。
「我、我沒有跟秀娟玩…玩那個啊(再晚兩分鐘就難說)!我只是摟著她來啜啜,只是啜啜、只是、她只是個娃娃!是的!她只是個娃娃而已!我沒有對不起小夕!我沒有!」
我一定要把這自欺欺人的藉口當真!我要寡廉鮮恥地把使用性愛道具自慰的行為合理化!否則的話我就不能夠戰勝內心的愧疚,幻覺就不會退去!
我面向著牆壁自言自語,自我催眠著,恐懼感竟漸漸消退了。可是我已不敢轉過身來確認這幻覺是否仍然存在了。
對了!乾脆一覺睡到天亮好了。睡飽了之後,一切應該就會回復正常了吧!於是我緊緊閉著眼皮,開始專心數綿羊。
數到三十七隻綿羊的時候,我忍不住鼻癢打了個噴嚏。接著數到四十一,又打噴嚏。
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人用羽毛輕搔鼻孔一般。
我把眼皮睜開了一點點。
眼前出現一條長到不行的肥屍蟲,從上方吊下來,正在規律地左右扭動著身子,企圖要鑽進我的鼻孔!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
面對這情境,第一個反應當然是:逃!
我的背脊甫向後縮,便撞到兩團冰冷柔軟之物。根據我過去不多的經驗,那感覺肯定是…咪咪!
這絕對不是甚麼欲仙欲死的體驗。這咪咪是屬於誰的,大家心裏有數。我頓時四肢發軟,絲毫不能動彈。
而就在我眼前的屍蟲,已鑽進小弟的鼻孔差不多半吋。
對,對了!手腳雖然不能動,但我還可以吹!
我朝著這生猛地蠕動著的黃色蠕蟲,吹出一口長長的氣。牠隨即被吹離了我的臉有數公分的距離。
但當我這口氣吹到盡頭時,這肥蟲藉著牛頓第三定律(反作用力)狠狠地拍在我的臉上,還唧出一些黏糊糊的液體,令我的睪丸再度強烈收縮起來。
我隨即預備吹第二次,希望可以一舉把蟲吹走。但我甫吸氣,肥蟲就一下子被我吸進鼻孔裏去好幾吋。
我感覺到屍蟲的頭部正在探索著我的鼻腔…
到我回復神智的時候,已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接受著醫生們憐憫的目光。
他們已經趁我在崩潰期間,聽過了我在房間裏看到斷頭小夕的事情了。其中一位看起來很溫柔的女醫生,撫著我的臉問我:「還害怕嗎?」
「不害怕了。」我說。
醫生們隨即皺眉搖頭。「你看怎麼樣?」
「很罕見的反應。似乎情況嚴重。」
「嗯。過度的恐懼令這孩子的心完全封閉起來,變成了一塊沒有感情的冰。」
「成了個行屍走肉…唉…」
醫生們在凝重地討論我的病情,還要當著我的面前,好像我已經瘋到聽不懂人話似的。
我哪有變成行屍走肉啊?
實情是,有另一種更加強烈的感情,把我看見斷頭小夕的恐懼給壓下來了。
對了,正是醫生們那憐憫的目光。
從小就拼命把自己塑造成『跟別人一樣』的我,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認定是『怪異份子』。
何況現在竟然被人當成是瘋子?
正是本人的自尊心,鎮定了本已嚇至飛散的元神。我正想要對那些自以為是的醫生好好生一頓氣,以證明我還是個有感情的正常人類。
但當我張開嘴吧時,我就發覺自己的嘴巴合不上去了。
「我、我、我、我、我…」
「看!他說話了!」
「他竟然還有意識啊!」
「不,只是像狗吠般亂叫而已。」
狗吠亂叫?以小弟的自尊,哪容得下被人這樣子侮辱下去?
但是當時的我,完全忘了要向他們抗議。
因為有另一種更加更加強烈的感情,把我的自尊給壓下來了。
是更高一級的恐懼。
我看見小夕正站在那三個醫生的背後。現在還是個大白天,房間裏的電燈都亮著啊!
她發現了我的目光之後,向我展露了她那純真愛慕的笑容,然後右手抽起那繞在頸上的空手道腰帶一扯,頭就馬上塌到肩膊上去了…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
「這…這是甚麼回事?小弟!你沒事嗎?」
「是不是神經性痙攣啊?」
「照我看很可能是狂犬病。」
這到底是甚麼醫生啊?竟把大白天見鬼當成是狂犬病?
我提起了顫抖過不停的手指,想要把斷頭小夕指給那些醫生們看。
但…
如果他們轉過頭來,卻甚麼都看不到呢?那表示了甚麼?
『我是一個真正的瘋子。』
即使我真的變成了瘋子,我也不會對任何人承認的!我的自尊不容許我成為『怪異份子』,所以即使眼前看到了令人極度害怕的景像,我也不可以認輸的。
我拼了命地咬緊著牙關,制止自己再發出『格格』的聲音。
「幹嘛啦,小弟牙痛嗎?」
「不是…他好像看到了甚麼。」
「哪裏?後面嗎?」
「不!不要看後面!!」要阻止已來不及,他們三人都已轉過頭來。
三人同聲尖叫。
我已緊閉著眼睛,不敢想像之後發生的事情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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