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cry)
新人作者需要熟成時間。但我所知的狀況則是,除了有償的作品發表空間持續縮減,現今的出版社編輯多半處在至少每月出一至兩本書的壓力,為了顧及書籍品質已經用盡心力,更難擠出時間好好跟作者討論作品或其他。何況許多編輯的薪資待遇就跟這個產業一樣低落。
然而編輯工作的最大考驗和樂趣卻往往落在發現和陪伴作者身上。首先考驗的是眼光(能否在眾人尚未察覺之前就看見作者的長處和特質);
其次是與作者交手的能耐(怎樣才能激發作者的潛力和續航力)。新手作者時常不確定要寫什麼,也不大清楚自己能寫什麼。一部分韌性的作者能靠自己探索,一部分能獲得師友類似於編輯角度的提點,大多數則處在自然放生狀態。
而這之中大部分人會漸漸放棄寫作,只有一小撮人能堅持下來。(黃崇凱)
【重版出來或出版重來】
最近出版界討論最多的可能不是哪個作者或哪本書,而是本月剛完結的日劇《重版出來》。日本漢字「重版出來」指的是出版品再刷,在劇中的說法是個會讓出版相關產業人員感到幸福的詞彙。《重版出來》改編自松田奈緒子的漫畫原著,故事梗概是在漫畫周刊擔任編輯的菜鳥,怎樣一步步學習、摸索業界,其間有跟出版社同事的切磋,有編輯與漫畫家交手的張力,有對職場工作乃至於志業的大哉問(如:編輯是什麼?為什麼要創作?等等)。
這類描繪日本漫畫業界自身後台景況的漫畫,較常見的至少有:從漫畫家角度出發的《爆漫王》;講述1980年代如何攀上發行量頂峰的漫畫周刊《少年JUMP》的《爆漫編輯》;帶著惡搞趣味、以傳說中可以複製任何畫風且拯救連載漫畫以免開天窗的超強助手的《漫畫王J》。弔詭的是,當蓬勃的漫畫產業轉身說出自己的故事之時,漫畫市場的銷售規模卻是逐年走下坡,從1995年的最高點5864億日圓一路跌到2015年的3268億日圓(以紙本漫畫雜誌及單行本合計,數據來自日本全國出版協會。另值得注意的是:獨立計算的漫畫電子書銷售額在2015年首次突破1000億,達到2005年以來最多的1149億)。處在出版大衰退期的《重版出來》的劇本編寫巧妙,不過分熱血勵志,也不美化柔焦,點到為止地帶出每個出版環節的工作者,涵蓋了漫畫家、編輯、出版社業務到書店店員各種角色的故事。這齣劇帶給本地出版從業人員的,除了稍微補充對日本漫畫界的認識,同時也多少能拿來反思自身的產業實況。出版業是最在地化的產業,難以完全複製(如劇中的漫畫業界環境和條件只存在於日本)。不過出版仍有許多相通的題旨,尤其值得編輯和作者借鑑參考
新人出來
《重版出來》的重頭戲之一是編輯發掘潛力新人、引導或陪伴作者成長,使之逐步變成重點作者。如果將創作領域視為一生態系統,我們很容易理解,一個總是靠資深作者撐場面的體系並不健全,得讓有志的後來者有機會登場才能維持寫作物種的多樣性和可能性。以我較熟悉的純文學範疇,過往新人的登場方式常是參加文學獎,只要在大報、雜誌或出版社主辦的獎項一舉獲獎,就算拿到入場券,接近出書了。但約莫在1990年代後半,各種文學獎紛紛出現(且都集中在單篇作品競賽,而非已出版書籍的獎項),多少也造成文學獎的貶值,加以書市崩落,得獎新人出書機會不多,大部分作者出了書也只是又多一本滯銷書。
新人作者需要熟成時間。但我所知的狀況則是,除了有償的作品發表空間持續縮減,現今的出版社編輯多半處在至少每月出一至兩本書的壓力,為了顧及書籍品質已經用盡心力,更難擠出時間好好跟作者討論作品或其他。何況許多編輯的薪資待遇就跟這個產業一樣低落。然而編輯工作的最大考驗和樂趣卻往往落在發現和陪伴作者身上。首先考驗的是眼光(能否在眾人尚未察覺之前就看見作者的長處和特質);其次是與作者交手的能耐(怎樣才能激發作者的潛力和續航力)。新手作者時常不確定要寫什麼,也不大清楚自己能寫什麼。一部分韌性的作者能靠自己探索,一部分能獲得師友類似於編輯角度的提點,大多數則處在自然放生狀態。而這之中大部分人會漸漸放棄寫作,只有一小撮人能堅持下來。例如九歌最近出版的林妏霜小說集《配音》,這是該作者的處女作,但她其實早在十年前就拿過文學大獎,此時才出書算是慢了的。我在讀著這部小說集時,時常猜想著作者在這十年都在做些什麼?是否總被這件那件生活瑣事打斷了寫作?可以從作品中追索的並不多。因為作者全書嘗試描述的常是些無可言說之事,既是無可言說,她的敘述就充滿曖昧不清的沉靜氣質。一如書名,真實的人生,總有些複雜心緒是說不出來的,能說的一切都不過是被代言,是事後被替換過的「配音」。
再如蔡俊傑的第一本著作《世界早被靜悄悄換掉了》。全書由七十三篇數百字至數千字小敘事組成,作者極為細心舒緩地,暫停了一小格一小格時間景框,逐一提取擦拭其中事物和心思,再好整以暇的記錄、編碼。有時我讀著讀著彷若置身在點彩畫法組成的畫面裡,每一枚字都是一個點,作者像是刻意要跟外界的高轉速作對,不斷邀請讀者在點陣中降低速度,慢慢跟著他閒步。儘管這兩本書皆顯露著習作痕跡,卻也都讓人好奇日後作者會繼續成長到什麼程度。
讀者也是編輯的一部分
《重版出來》有個二十歲就拿到漫畫新人獎,卻當了二十年助手不曾獲得連載機會出道的大叔。最終他放棄漫畫夢,回老家接手經營釀酒生意。有觀眾認為他才華不夠或運氣不好,沒能遇上理解他的編輯。我卻覺得,這個角色之所以未能圓夢,更大原因可能是缺乏勇往直前的決心──不管怎樣都要畫漫畫,不管編輯怎麼說都要想盡辦法獲得連載。決心說著容易,如果沒有獲得一點鼓勵或支持,再有決心都可能撐不下去。但只要留下作品,總有機會找到讀者。
分享李煒就是專門傳述那些鮮為人知事物的特殊讀者。讀李煒歷來的作品,看他猶如文史哲藝術博物館導覽員,總能依照每個創作者的風格貼切轉換敘述形式,緩緩描摹出藝術家的精神肖像。他抖包袱,卻抖得輕鬆寫意,隨手一丟就是閃閃發亮的掌故與知識。他本月出版《影像的祕密》和《永恆的孤獨》,一講述納粹德國的御用導演萊芬斯坦,一則是寫了十位繪畫大師的故事。屢有爭議的萊芬斯坦原先是舞者,受傷後毛遂自薦去敲電影導演的門,當上銀幕女星,接著再接再厲自編自導,藉著拍攝納粹黨集會的影片成為帝國寵兒。不管她如何周旋於納粹高層要資源拍片、如何在戰後被質疑,她始終在拍電影,甚至到一百歲時還能推出紀錄片。《永恆的孤獨》更是充滿這些歷代畫家的創作奮鬥、掙扎,看他們怎麼跟同代人競爭又怎麼跟藝術史乃至於命運搏鬥。
李煒筆下的這些故事或許在提示我們:雖然讀者只能被動地看著作品,但透過這些作品也可能讓讀者變成另一個編輯,甚至是下一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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