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畏風向,爛漫隱忍的臺靜農》/蔣勳
「爛漫晉宋謔,出入僊佛間」臺靜農所書的這副對聯,在蔣勳的公寓裡一掛就是40年,除了以書法美學看這副對聯,蔣勳看到的更是臺靜農如魏晉、南朝文人般活出爛漫自我,帶著些叛逆,從儒家教條拋諸腦後的一種「對抗」的人生。
蔣勳《萬寂殘紅一笑中:臺靜農與他的時代》(附贈「蔣勳十講/我們敬愛的臺靜農老師」影音導覽D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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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心書法 何嘗不是隱忍》/蔣勳
臺靜農是詩人,是小說家,是書法家,亦是教育家,過去臺靜農以台大中文系主任,精於書法而為人熟知,然而在其身後30年,愈發看懂其書法的蔣勳直言,臺靜農作為魯迅的學生,曾與老舍、陳獨秀等人交往甚篤,年輕時更是新文學運動健將,曾創作小說《地之子》、《建塔者》,來台後不得不放下小說創作,潛心於書法,「這何嘗不是一種隱忍?是一種文人的選擇」。
集結了去年在池上穀倉藝術館《我們敬愛的臺靜農老師》展的書法作品、雜文、書信,蔣勳以《萬寂殘紅一笑中—臺靜農與他的時代》一書追憶這位生命導師,他感慨:「在臺老師過世30年後,更覺這樣一位經歷牢獄,看盡昔日友人凋零,曾經的信仰幻滅,卻能活得自在、從容,不說委屈不抱怨的長者,何其難得。」
當年肅殺恐怖氣氛中,短短2年,台大中文系兩位主任許壽裳、喬大壯先後亡故,臺靜農毅然接下主任職;每每有人說到他家門口長期有吉普車監視,他卻笑回:「沒有的事,那車監視的是隔壁的彭明敏。」人說他舉家遷台是為了逃離,他卻只說:「家裡人多,北方冷,買被子置冬衣都負擔不起,台灣熱,省了一大筆錢。」在蔣勳看來,臺靜農的四兩撥千金,是展現了文人的豁達,「這是現在文化裡,慢慢已沒有的東西。」
《不畏風向 留下真正「對抗」》
蔣勳所見的臺靜農,身處亂世而「不炫耀、不誇張,就因為亂世不容易,更多的是對生命的悲憫」;蔣勳看臺靜農儼然魏晉南朝士族,「在極冷而漫長的冬天,植物會為主幹保持養分,經歷史、政治寒冬的臺老師何嘗不是?」看似不寫文章、不對抗的隱忍,是在極複雜的維度裡,以最好的方式存活,不爭血氣之勇,卻在書寫裡留下真正的「對抗」。
臺靜農《龍坡雜文》第一篇便是〈夜宴圖與韓熙載〉,寫韓熙載張揚夜宴、男女揉雜,用這樣的方式「自汙」,躲過牢獄死亡,在蔣勳看來,「殺頭」與「隱忍」間,臺靜農的隱忍「不是妥協而是有著更高的信仰」,在他任台大中文系主任的20年,亟力傳承,不畏風向仍邀葉嘉瑩、聶華苓在台大任教,「我常自問,如果是我,在那樣的肅殺中,能不能做到臺老師能做的?」
https://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210305000697-260115
* [酒旗風暖少年狂]
「臺靜農」曾經是新文學運動的青年健將,受魯迅、陳獨秀器重,寫現代詩,寫小說。渡海來台後,在壓抑的政治環境放棄文學創作,投身教育,在「中文系」看似依循傳統的崗位上依然不失當年北大新青年時代的活潑生命力,用不同方式啟迪後來者,他寫給學生的書法因此是特別珍貴的。
我不是臺老師嫡系學生,他與我喝酒閒聊,也常戲謔不拘成規,他寫字給我上款寫「兄」,我覺愧不敢當,他笑著說:陳獨秀比他父親還年長,寫字給他也稱「兄」,說完哈哈大笑,我還是不安,但也真喜歡他的笑聲,彷彿可以掃除鬱悶煩冤,推開連綿阻擋的山,闢出大海重重不斷險難的浪濤。
陳獨秀因為左派信仰的立場,曾經在南京被判刑入獄,不容於當時的政府,也遭共產黨批評。近代真正有理想的知識分子大多如此,因為堅持說真話,被各派利益集結的政黨排擠壓迫,不容於時,不容於世。
陳獨秀正是這種知識分子的典型,他的名字長時間為台灣執政當局避忌,尤其在恐怖的五○至七○年代。臺老師卻十分敬重陳獨秀,看重他在歷史中的重要地位,在極危險的境遇中默默珍藏保存陳獨秀的文件長達半世紀。陳獨秀的信件這次可以在池上穀倉展出,公諸大眾,是臺老師隱忍多年的心願吧。
臺老師去世前曾經發表長文〈酒旗風暖少年狂〉,憶述與陳獨秀來往的事蹟,處處可見臺老師從青年時代起對陳獨秀廣博知識與特立獨行人品的尊敬,引以為一代文人大思想家的風範,晚年憶述,一定感慨萬千,文字中都是時代回聲,極其動人。
這一次池上穀倉展出臺老師應學生施淑要求書寫的「酒旗風暖少年狂」,尺幅不大,只寫了陳獨秀詩的一句,但看得出來書法內蘊的情感,是極好的一件作品,也足以看到臺老師所受陳獨秀影響之深。
細看這七個字,「風」之一字,佻達飛揚,顧盼生姿,彷彿一時回到青春,有許多燃燒的渴慕理想。「暖」字右下方轉筆線條弱如游絲,可以這麼率性帶過,沒有計較。細看「少年狂」線條的飛白,絲絲如蒼鬢斑白之髮,「少年」早已遠去,如颯颯秋風中蘆草蒼茫,只餘愴痛蒼苦了。
書法如此,有了寫字以外的深沉寄託,號叫出時代的夢想、憤怒,與一切逝去後的風中回音,無言之韻,可以媲美流傳到日本的〈喪亂帖〉。
池上穀倉藝術館 導 覽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把冤錯化為美:池上穀倉藝術館臺靜農展/ 蔣勳出版專書》
◎陳文茜
向臺靜農致敬的展覽,於2020年11月圓滿結束。幾位主要參與者,以酒敬天,以黃金玉蘭祭臺老。
夕陽秋風吹照在臺先生一輩子沒有去過的池上,展覽館外的荷花,在秋收季節已近枯萎。
但荷花罈還在,意喻一種精神,永遠不會死,跨越時空,永不消失。
臺老師的展覽起源於當代經常有的「寃錯新聞」:「台大不挺台大,臺靜農故居遭拆除」——這則新聞報導刊登在一個不必負責的報紙部落格,一位與臺家有特殊緣分的人發現了,哭著告訴我。我看了一下內容,錯誤不少,因為古蹟的保存權在台北市政府文化局,而文化局從來沒有得到任何單位申請將臺靜農在台第二個宿舍的故居列為古蹟。
事實是台大某研究所有一群日本老宿舍迷,將一大批房舍建築全批送文化局,未標示其中包括臺先生的建築;文化局古蹟審議委員會看完後,認為保留面積太大,而且沒有明顯保留價值,於是行文台大不必當古蹟保存。
就在這樣的過程中,當時申報者知道其中有臺靜農故居,於是丟出一則新聞,批評的對象是從頭到尾沒有介入的台大。
一開始,我們幾位朋友都希望當天各電視台新聞報導此事,搶救臺靜農故居,但不批評台大。
可惜這個社會比較擅長指責,當文化界注意這個新聞並成為各大電視台的報導時,同聲譴責台大。
這自然是寃錯了台大校方。
但時代寃錯的對象太多,包括臺靜農本人。
臺先生的後代形容臺先生因年輕時是五四運動的左派,來台後門口的對面長期被站崗監視,妻子為補貼家用,院子裡還得養放著雞。
在大陸年輕時期坐過牢之後的臺靜農,來台後選擇禁語,而且活得愈老愈瀟灑,一杯威士忌、高粱飲下,盡情筆墨。
那大江東去,本來浪淘盡了這麼多英雄。自己既苟活於平淡寃錯的命運,干脆長笑一聲,不必多語。
他不耗費時間爭論一個已經無法爭論的時代,只盡情於詩尤其書法之美。
臺老師向來非常疼愛後輩,包括蔣勳、林懷民老師。念舊感恩的他們當然關心此事,找我談論;林懷民老師當時已宣布退休了,但他的視野永遠不會老退,他不加入瑣碎的爭論,直接主張辦一場「我們敬愛的臺靜農老師紀念展」,讓後代之人知道足可代表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之一:臺先生的重要性及其書法地位。
於是常年負責蔣勳老師書畫的「谷公館」負責人谷浩宇開始奔走,常年敬仰臺老師、也是臺老師最喜愛的兩位女弟子疼愛的許悔之,負責一些製作年表與出版品搜集,最後由「台灣好基金會」徐璐統籌一切行政事宜。
展覽一直到臺先生忌日十一月九日後才結束。
距離他過世,漸漸被遺忘,共三十年後。
而儘管台大一開始承受了委屈,我在林懷民老師囑咐下聯絡上台大校長管中閔,他也不想抱怨那些常見的寃錯胡亂式的「台式料理」新聞,過年期間直接在海外跨海指示:一,臺靜農故居不只不能拆,未來還要成立臺靜農紀念館,2021年由台大辦展覽。二,全力協助池上穀倉藝術館臺靜農展覽。
管校長體現了一種人的好品格:不要沉浸在被攻擊、誤解的情緒中:而是想一下,轉化一下,我可以做什麼。
臺先生晚年為自己取號:靜者。這正是體悟亂世時期,最好的修為名號。
他生前不可能想像一個他從未到達的山間小村池上,一個以榖倉改建的藝術舘展覽,以「向敬愛的臺靜農致敬」為名的書畫展,可以創下近兩萬七千人次觀覽。
這個曾經年輕時以魯迅、陳獨秀為摯友,之後為了在台灣保住性命,外人一問起魯迅,即維持沉默的大左派,可能想好好地吶喊、朗笑!
寃錯、寃錯,不過是一首詩。
然後向大地亁一杯:與他疼愛的弟子們豪情對飲。
不必祭祀我!我生時不語,好似未曾真正來過:我走了留下筆墨,也未曾真正離開。
2020年十一月九日是臺靜農老師逝世三十周年忌日,蔣勳為在池上的紀念展結束前,在報紙副刊的文章寫下一段注腳:
* 臺老師的書法從明末王鐸、倪元璐出發,有二王的流動。臺老師的書法從王鐸轉向倪元璐,是一大改變。明亡後,倪元璐的書法,有痛淚的奔濺揮灑,有劍戟的鉤砍,已預告著帖學流熟書風的異變。
臺老師後來更近一步,親近「石門」摩崖,親近刻石碑版,很顯然也是參與了清代「金石派」一直到康有為的書風革命。
池上「臺靜農紀念展」最後更換的展品有兩件都與老舍有關,一件是臺老師為老舍寫作二十年寫的一篇紀念文字的手稿,題名為「我與老舍與酒」。另一件是臺老師「懷老舍」的詩稿。
老舍,寫《駱駝祥子》的老舍,寫《四世同堂》的老舍,創作著名戲劇《茶館》的老舍,也許對今天的台灣青年一代是很陌生的名字了吧。
〈我與老舍與酒〉是臺老師一九四四年的手稿,現在收藏在台灣大學圖書館。策展人谷浩宇從這篇手稿開始,很仔細閱讀了老舍重要的著作,如《駱駝祥子》。因此使池上穀倉的「紀念展」有了臺老師和他一代文人的風骨形貌,為整個展覽規畫了氣度宏大的尾聲,這是台灣少見的一次有宏觀視野的策展,應該特別感謝谷浩宇的用功。
* 很圓滿的落幕……
許悔之以臺老師生前常引的梁啟超集宋詞聯句,加上池上閉幕儀式時眾人追憶的心情,以句如下:
三杯高梁飲盡
酒氣湧上心頭
故人縱浪大化
筆墨自有江山
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
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
*不論時代辜不辜負人,每年燕子照常會來到,春與秋會以其節氣代序時光。
歷史裡沒有永遠的掌權者,也沒有永遠被埋沒的豪傑。
—圖片為蔣勳老師展覽完後撰寫的新書《萬寂殘紅一笑中》——臺靜農與他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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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是台大某研究所有一群日本老宿舍迷,將一大批房舍建築全批送文化局,未標示其中包括臺先生的建築:文化局古蹟審議委員會看完後,認為保留面積太大,而且沒有明顯保留價值:於是行文台大不必當古蹟保存。
就在這樣的過程中,當時申報者知道其中有臺靜農故居,於是丟了一個新聞,批評的對象是從頭到尾沒有介入的台大。
我們都希望當天電視新聞報導此事,搶救臺靜農故居,但不批評台大。
可惜這個社會比較擅長指責,當文化界注意這個新聞成為各大電視台報導時,紛紛同聲譴責痛批台大。
當然這是寃錯了台大校方。
但寃錯也可化為美。
臺老師晚年非常疼愛蔣勳、林懷民老師。林老師已經宣布退休了,但他的視野不會老退。他直接主張辧一場「我們敬愛的臺靜農老師紀念展」,讓後代之人知道代表五四那一代的知識份子臺先生的重要性及其書法地位。
於是常年負責蔣勳老師書畫的谷公館負責人谷浩宇開始奔走,常年敬仰臺老師、也是臺老師最喜愛的兩位女弟子最疼愛的許悔之,負責年表、資料搜集:最後由台灣好基金會徐璐統籌一切。
展覽一直到臺先生今年忌日十一月十一日才結束,前後從今年一月那樁錯誤的新聞開始籌備。
四月開展。
儘管台大一開始承受了委屈,校長管中閔在海外跨海指示:1)臺靜農故居不能拆,而且要成立臺靜農紀念館,明年換台大辦展覽。2)全力協助池上穀倉藝術館展覽。
所以人,不要沈浸在被攻擊、誤解的情緒中,而是想一下,我可以做什麼。
臺老師展覽近兩萬七千人次,這在當地是創舉。
終於十一月十一日是臺靜農老師逝世三十周年忌日,蔣勳為在池上的紀念展結束前,寫下一段結尾。
* 臺老師的書法從明末王鐸、倪元璐出發,有二王的流動。臺老師的書法從王鐸轉向倪元璐,是一大改變。明亡後,倪元璐的書法,有痛淚的奔濺揮灑,有劍戟的鉤砍,已預告著帖學流熟書風的異變。
臺老師後來更近一步,親近「石門」摩崖,親近刻石碑版,很顯然也是參與了清代「金石派」一直到康有為的書風革命。
池上「臺靜農紀念展」最後更換的展品有兩件都與老舍有關,一件是臺老師為老舍寫作二十年寫的一篇紀念文字的手稿,題名為「我與老舍與酒」。另一件是臺老師「懷老舍」的詩稿。
老舍,寫《駱駝祥子》的老舍,寫《四世同堂》的老舍,創作著名戲劇《茶館》的老舍,也許對今天的台灣青年一代是很陌生的名字了吧。
〈我與老舍與酒〉是臺老師一九四四年的手稿,現在收藏在台灣大學圖書館。策展人谷浩宇從這篇手稿開始,很仔細閱讀了老舍重要的著作,如《駱駝祥子》。因此使池上穀倉的「紀念展」有了臺老師和他一代文人的風骨形貌,為整個展覽規畫了氣度宏大的尾聲,這是台灣少見的一次有宏觀視野的策展,應該特別感謝谷浩宇的用功。
* 很圓滿的落幕⋯⋯
許悔之以梁啓超詩及臺老師常引宋詞聯句,書句落幕時眾人追憶的心情:
三杯高梁飲盡
酒氣湧上心頭
故人縱浪大化
筆墨自有江山
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
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