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時空膠囊——專訪《尋愛偵探阿洛伊斯》導演托比亞斯.諾雷
「我感覺,當我們在線上越來越緊密,現實中的你我,卻是更加孤寂。」
(I feel that the more we get connected on-line, the more isolated we get off-line.)
看完《#尋愛偵探阿洛伊斯》(#ALOYS)、構思著專訪題目那幾天,我漫步在曼谷街頭,一邊踏查這座和台北相似又不識的城市,一邊透過網路不停歇地掛念台北的人際和工作。旅人總是孤獨的,尤其我的行程有一大塊都漫無目標,幸好有熟悉的線上世界,讓我沒那麼察覺自己在「異地」。但我也一度想:平常當我穿梭在家附近,或餐館和巷弄,或戲院和咖啡廳,也是像這樣一邊心心念念在數位網路上奔走,那時候的我,和「在地」的現實生活,不也有點疏離嗎?
那麼,平時的我,又能說自己「不孤單」到哪裡去?
這讓我更期待跟《尋愛偵探阿洛伊斯》的導演托比亞斯.諾雷(Tobias Nölle)聊聊了。在他的故事裡,與父親一同經營私家偵探社的中年男主角阿洛伊斯,在父親去世之後,從寂寞雙人組變成孤絕一顆星,但他繼續拿著卡帶式的 DV 攝影機,拍徵信對象,拍鄰居,拍自己的貓和路邊的羊,外帶沒有配料的中國餐廳白飯回家吃。直到有天,他的攝影機和卡帶不翼而飛,盜走東西的神秘女子隨後打來,提議進行一種叫「電話夢遊」(phone-walking)的幻想交流遊戲……
這是一部頑皮的電影,也是一趟視覺的幻術之旅。藉由想像世界——或其實更像知覺的錯頻——的通透與清新氣味,療癒一顆快要窒息的心。那些聲音開啟的幻象,動搖了阿洛伊斯,吸引他離開舒適圈,但是那些過去不曾有的喜悅,又漸漸將他困進一個新的泡泡裡。這當中影像敘事的切換精準,恣意灑脫,是《尋愛偵探阿洛伊斯》帶給我的驚喜。然而此前此後,不同程度的孤寂(loneliness),更是這部片用它的美學和節奏,細細捧著的核心。
背後的策劃者托比亞斯.諾雷畢業於紐約的視覺藝術學院(School of Visual Arts),他的外表看似嚴峻,大鬍子遮起半張臉,但他的內在顯然是個小鬼在踢皮球——他在自己執導的 MV 裡,從人的肚子抓出一隻章魚,讓男子在煙霧瀰漫的房間磨蹭假馬背,讓粉紅色的大娃娃邊作蛋糕邊 rapping……;在十年前入圍世界各地影展的短片《René》中,他讓主角偽裝成一個大紙箱,蹲在馬路中央等人「揀」去。如此不安分的創作心,透露的是他的思緒騷動。
於是我寫下一連串提問,寄過去,不到半天就收到導演在一個聽著歡樂分隊(Joy Division)的早晨(他自己說的)寄來的回覆。我在信中提到,《尋愛偵探阿洛伊斯》拍攝於 2015 年,彼時 VR(虛擬實境)仍不是個大家朗朗上口的詞彙,但透過片中的「電話夢遊」,他已經預見了不只人際身份,連感官都被置換成虛擬想像之後帶來的美好、加上困惑。如今三年已過,面對無孔不入的網路服務讓每個人的線上自我、都膨脹到認不得真正的自己,也看不見真實的彼此,對此他是悲觀還是樂觀?
「我天性就不是個悲觀的人,所以我相信這是必要的演化過程,它會帶來好處像是幫助我們探索全新的知覺面向、互動可能性,也會帶來不健康的副作用,像是疏離、社交恐懼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異化」——導演的回答正反面並呈,也緊貼著電影主題。事實上從當年的《René》開始,諾雷對無法融入世界、又亟欲從他人身上得到回應,「像是一句沒有回音的嘶吼」的邊緣人心態,就充滿了同理心。「我感覺當我們在線上變得越來越緊密,現實中的你我卻是更加孤寂。這也不是歐洲獨有的現象,而是普世共通的。」
這也是為何,《尋愛偵探阿洛伊斯》能夠打到我吧!裡頭的角色都像是自帶黑洞,讓我想起宮崎駿筆下我最心愛的人物無臉男(カオナシ),那麼熱切要示好,又那麼笨拙和不得要領。阿洛伊斯對鄰居不理不睬,卻對自己拍下的影帶依戀至極,看畫面上的情人甜蜜相處,或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牆邊抽煙,他都彷彿窺見了真正有光的世界。「透過觀察那些影片,他非常明白『生活』理論上是什麼樣子,卻沒辦法親身參與。他偷偷仰慕『人生』的概念,一遍遍看著那些影帶,卻克服不了恐懼。簡而言之:他從來不曾學會『活著』。」導演這樣形容。
但不只如此。諾雷還讓阿洛伊斯用的器材,盡是些古董玩意:卡式攝錄影機和播放器,映像管小電視,大盤帶錄音座,沒智慧的手機……這是在定位故事年代嗎?(但明明女主角用的是iPhone?)「他用的是從前就跟父親一起用的器材,他們只管東西能用就好,並不想換新求變。這也代表他還『困在過去』(stuck in the past),包括工具,包括傢俱,凝結在其中的空氣,和一成不變的衣裳——我想要呈現一個男子,必須離開他的時空膠囊,抵達現實/現時的情景。」
最後這句的膠囊意象,讓我想起一個固著、停滯但讓人安心的感覺,這在片中是由阿洛伊斯的父親(由主角本人的父親飾演)來作象徵:那些父子相處的點滴,共彈的鋼琴曲,成了他的寄託,也是他最後必須放手、不能再緊緊抓住的幻覺過往。「另一方面,這也意味著類比時代的終結。」導演補上這一句,那世代傳承的意義,就更明顯了。
然如果要說,是阿洛伊斯的孤單讓《尋愛偵探》沈澱下來,真正為故事定錨的那一枚黑洞,來自女主角薇拉(Vera)。在她身上的不只是孤寂,而是無盡的下沉力量,是悲傷(sadness)。反覆看過幾次之後,我都對薇拉的悲傷感到好奇,尤其這名字的拉丁血緣還有「真實」之意,更加深這一股沈重。我試著問導演:為她設想了什麼樣的背景故事?他的答覆——說了等於沒說,卻不讓我意外:
「從一開始,我就不打算對她的心境多作解釋,目的是讓觀眾和阿洛伊斯一樣,只能去試著『想像』她。所以我也不會在此回答,這是你(觀眾)的任務(笑)」——諾雷真的在回覆最後寫上了「(smile)」,讓我一邊想像一張爬滿了大鬍子的笑臉,一邊忍不住回以(十分友善的)冷笑:哼哼!
還好,他至少願意回答我的下一題:從哪找來了沒有演過戲的女主角緹德.奧.弗蓓克(Tilde von Overbeck),讓她完美詮釋這樣一個神秘又靈動、憤怒又剛烈的角色?「弗蓓克是一位視覺藝術家,性情無畏,生命力旺盛,同時擁有深邃的靈魂,有時還帶著一點怒氣,根本是完美的薇拉」。她的一個藝術學生將她推薦給諾雷,而他發現她對人生的光明與黑暗面,都了然於心,且有一種未經雕琢、沒有被磨平的性格。「這正是我對薇拉的想像:有稜有角,也有缺陷和裂痕,這樣的性情叫我著迷,但也是這樣的個性,往往會讓一個人難以融入群體。」
於是,在兩個非典型角色之間,《尋愛偵探阿洛伊斯》搭起了情誼之橋,故事最後當兩人像《西雅圖夜未眠》的男女主角一樣,終於見到了面——或其實沒有見面?我可不會爆雷!——這開放性的結局指向哪裡,導演有答案嗎?
「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所以我當然希望他們能有好結局。但那過程肯定不容易。說不定他們會去喝一杯咖啡,說不定就此道別永不相見,說不定一起去散散步、融化冰冷的現實……他們已經有許多共同的回憶,和許多共通點,靈魂也靠得很近,但這樣的連結足以對抗現實的考驗嗎?就看觀眾怎麼想了。」
我讀著這段回覆,條理清晰又周延、中肯,一邊在心裡想著:你少來,你的想像一定跟我一樣吧?你一定也是心嚮溫暖的人,和信仰連結(bond)的人,不然怎麼可能拍出一部既哀傷、又甜美的電影?《尋愛偵探阿洛伊斯》是諾雷和十年以上的老搭擋攝影師 Simon Guy Fässler 繼許多短片、MV 之後又一次合作,兩人間的互信和默契,呈現在最後一幀幀精美的構圖,和帶著魔幻氛圍的畫面上。「很多時候你必須靠直覺,當我覺得『這就對了』的一刻,往往不用靠言語,他(Simon)也能感覺到。有他在,我覺得自己強壯多了!」同樣的助力也來自負責音樂的瑞士音樂人 Tom Huber 以及配樂老搭檔 Beat Jegen,隨著阿洛伊斯的想像世界漸漸擴張,他們不斷要在極簡主義與「非常豐沛」的音樂中求取平衡,而一切的依歸是:音樂要從角色內在的宇宙而來。
我想起第二次看,特別為片頭著迷,那無人跡的空房子裡,水龍頭不停流瀉,空蕩蕩的冰箱被翻開,灶上的火爐無聲地燒旺著。而一隻攝影機孤零零地在地板上空轉。這一段搭配清冷的電子音階,格外迷濛,又像在預言片尾:當阿洛伊斯終於前往「現實世界」,他把他的孤單,都留在這間孤獨的房子裡了。「這開場想要表達什麼?」——沒想到,當我這樣問,導演直接回答:「你已經自問自答完畢了!」又接著補充:「說不定這就是萬物初始的狀態:空空如也,等著我們填上夢想,畫面,聲音,情緒……就跟我們的大腦一樣。」
於是,結尾也能是開頭,導演以一個取巧的答案言明:他畢竟是個,希望觀眾來詮釋他的故事的創作者。如同片中只要一閃神,或一閉眼,就會開展在阿洛伊斯面前的那片森林:豐滿,帶著生氣,彷彿危機四伏的同時,又像家一樣讓人安心。
這段神奇經驗,用自己的心情填滿那些櫥櫃的樂趣,正是《尋愛偵探阿洛伊斯》吸引我之處。也是我想藉這篇專訪,傳達給讀者的。在那想像力的大窗外,一場宴會即將展開,而邀請函在這裡,就交給你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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