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一下這台刀,病人活著出院了。
第五級肝臟撕裂傷,Juxtahepatic venous injury,指的是肝臟後面的肝靜脈出血。治療的困難點在於出血位置在肝臟後面,手術很難直接找到出血點;而且肝靜脈和下腔大靜脈直接相連,出血又快又急;有些難以靠手術止血的部位,是可以用血管攝影栓塞來處理,但是動脈可以處理,靜脈就沒辦法了....
醫學文獻上的死亡率分析,最高的報告連100%都有。
我個人的經驗,無論是當住院醫師時跟過的刀,還是當主治醫師自己開的刀,真的是「開一個死一個」,但是不開又沒有其他方法,所以無論是醫師或家屬,都要做病人會「死在手術檯」上的心理準備。
很多年前,我和一位資深的外傷醫師一起處理過這樣的案例,那個病患也沒辦法救活,大量鮮血從我們看不見止不住的地方一直湧上來。那時候我很沮喪地替這台手術收尾,資深醫師告訴我:「雖然死亡率非常高,但是就是要開!不開病人就會死在急診。而且,開這一個是為了救下一個,總是會有救活的!」
前陣子遇上這樣的案例,手術前我已經確認這個診斷,也知道接下來是九死一生的搏鬥。
「我很認真的告訴你,病人『隨時會死亡』。請你做好心理準備,然後也請聯絡其他家屬,這可能是你能見到他的最後一面。」我將手術同意書遞給家屬時,也同時說了這一段話。
果然一如預期,鮮血從肝臟的大裂縫裡不斷湧出。我只能用大量的止血紗布,緊緊地將裂縫塞住,施行損害控制手術。
病人的運氣好,我的運氣也好,血止住了,再過幾天病人就轉出加護病房,再過幾天就出院了。
「開一個死一個」不足為懼,「開這一個是為了救下一個」才是外傷醫療的使命。
損害控制手術 在 傅志遠 Peter Fu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英雄主義。
外科醫師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個人英雄主義,在手術檯上不可一世,憑著自己的技術起死回生。可惜英雄主義是一回事,一條生命的挽回,往往是許多人許多事共同組合起來的結果。
有個大量內出血的病人,腹腔內失血7000cc.,一位英勇的外科醫師立即幫病人開刀止血,然而嚴重休克與失血的結果,病人出現了低體溫、代謝性酸中毒與凝血功能不良的「死亡三角」。也就是說,當病患喪失凝血功能之後,無論外科醫師的技巧再怎麼高超,都解決不了病人的問題。
這時候如果外科堅持在手術檯上搏鬥八個小時,企圖用手術技巧來對抗病情的變化,最後的結果應該就是越想止血越止不住血,然後病人就死掉了。這種「不眠不休拚了八小時,我盡力了!」「我就是要跟死神拚到底!」的英雄主義,即便想像起來很浪漫,但是方法卻不盡正確。
此時此刻,病人需要的不再是手術,而是強大的重症加護能力,讓病人的生理機能回到正常。
外傷醫療中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損害控制手術(damage control surgery)」,強調的不是如何「拚鬥」,反而是什麼時候該「撤退」,當出現上述已經超過外科手術所能處理的範圍時,外科醫師必須知道該是撤退的時候了,撤退不等於投降,而是轉換戰場到加護病房,把病人的生理狀況調整好,手術勝算提高後,重回手術室再戰。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之所以會突然想講這件事,是昨天陪孩子讀英文課本,這一課講的是一個棒球投手的故事:這個投手在成名之前,和他的一位隊友是投球與打擊的搭檔。他倆常在練球的時候跟彼此說:「有一天我們兩個一定要對決,看看誰才是最強的棒球員!」
幾年之後,兩人分屬在不同球隊,然後在世界大賽對上了彼此。當九局下半兩人出局時,一壘上有跑者,投球的正是故事的主角,他選擇保送接下來的兩位打者,讓局面形成滿壘。
因為他知道這兩個打者之後,輪到的下一棒是他以前的隊友,他想要面對這名打者,他想要三振這名打者,他想要證明自己比他強。
「我等一下會投正中快速直球!」在投手丘上,他對著打擊者大喊,他就是要直球對決。
果然,對手被他給三振了,他證明自己是最強的投手。
和孩子一起讀完這個故事時,孩子覺得這個投手是英雄,而且很勇敢地面對挑戰。可是我和史迪普卻完全不是這樣想,我們一致認為,投手為了個人的英雄主義,而讓球隊冒著可能輸球的風險,就算最後三振對手,也不是成熟的表現。
英雄是為了成功或勝利而存在,而不是為了英雄主義而存在。
#教孩子英文的人生領悟
#當外科醫師的人生領悟
損害控制手術 在 傅志遠 Peter Fu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心很灰。
回頭看看自己過去寫的文章,很多歌頌生命、歌頌熱情,強調死生一線的故事。這是我發自內心的信念,真心喜歡外傷醫療這份工作。
可惜在浪漫的熱情之外,很多時候,不是病人「拚命」或是醫師「拚命」,命就可以被「拚」回來。醫療太多的不確定性,以及現今醫療的極限,即便醫師盡力了,結果仍未必盡如人意。
值班夜的凌晨,一台闌尾炎手術正要結束,我在手術室遠端瀏覽急診目前的病人狀況。由於疫情、天冷再加上是大夜時間,急診病人數不多,從電子病歷看起來應該也沒有需要外科會診或手術的病人。
正要離開手術室前,電話響起,不知怎的覺得來電鈴聲特別急促。
「有一個內出血的病人,現在才剛掛號,他從其他醫院被轉過來,在救護車上就失去心跳血壓了!我們正在急救,目前有反應!」
「我馬上來!」開刀止血應該是唯一的選項,也是病人唯一的機會。
「你最近值班怎麼都這麼忙?」這頭我和手術室的同事說,趕緊準備一下,可能有下一台緊急手術要馬上推進來,同事還消遣我一下~
開刀找到出血處,透過手術技巧縫合完成止血;再把病患原本流失的血補充回去,病人就會好起來,這是醫師最希望走的一條路。所以完美劇本應該是:內出血-->休克-->緊急手術-->止血-->病人恢復-->出院。
可惜人生中大部份的事情都不完美。
醫療上有所謂的死亡循環(或死亡三角),當大量失血到了一個程度,會因為休克產生低體溫與酸中毒,而這兩者會造成嚴重凝血功能不良,嚴重凝血失調就會沒辦法止血,然後又會更嚴重的休克與低體溫。在這樣的危急狀態,手術所能扮演的角色便有限。即便我能把看的到的出血都止住,因為凝血功能不良導致的滲血,就不是手術可以解決。
病人推進來手術室時,體溫只有28度,最後一次的凝血測試與血液酸鹼值都是差到不行的數字。
「狀況很不好,我剛跟家屬說明了很久。」麻醉科醫師忙著穩定病人,不過也提及他先前與家屬會談的結果。
「我知道,有可能會死在手術檯上。不過病人沒有選擇,我們也沒有選擇。」
肚皮一劃開就是6000 cc.的鮮血噴出,大約十分鐘左右,主要的出血點其實就控制住了,是內臟的某一條血管破裂大量噴血。然而繼之而來的就是到處滲血,那已經非手術技巧可以解決。我塞了許多止血紗布在肚子裡,希望透過壓迫來止血。
「血壓有穩定一點嗎?手術要結束了!」
「嗯....是比剛開始的時候好一點啦,可是還是很糟。」麻醉科醫師在另一頭沉吟著。
「我們先送病人回加護病房,接下來要想辦法幫他回溫,把凝血功能調回正常。如果能撐過兩天,我們再重回手術室,到時候再把止血紗布取出!」我打算快點讓病人脫離手術與麻醉狀態,目前他需要的是重症加護。
加護病房的同事接手後續處理,可惜病人的體溫始終回不來,無論用了多少輸液,病人都走不出死亡循環中。
終究,病人離開了。
從醫療專業來看,這是一個正確(甚至可以說是成功)的損害控制手術,無論是時效性或是團隊的合作,大家都盡力了。
可是病人沒有照我們的劇本走,今天一整天心都灰灰的。
下班後我有點沮喪地回到家,史迪普聽我說了這件事,很罕見地問我:「你會不會以後就不想開這種『開一個死一個』的刀?」
「不會,這是我的工作。」
#死亡三角
#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損害控制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