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yes ◎#游悅聲
一個不存在的名字
無法用注音蒸餾出的富麗音階
難以用漢字撿拾起古道上的悠揚聲樂
那是戶政事務所的電腦不能表格化的音調
彷彿清晨樹梢間,渺渺迷霧凝匯而滿溢出的一滴歌謠
有別於宗法制度所遵循的姓氏藩籬
她像朵初生綻放如虹絢爛的蝴蝶
自由撲朔於草根織染的指腹與舌尖
破曉吐露著呢喃繚繞攀爬上石徑
冬季散去便譜出萬年山谷祖先傳唱至今的旋律
幼時的我
不明白「你們」與「我們」名字之間的差異
曾以為,每個人懷裡都有一座嬉戲在水霧雲海中的島嶼
抑或撥弄過根根琴弦上那隨風搖曳的山脊
yaba’[1]搭蓋著焗烤過父愛的古樸木屋
初春陽光拍落kayal[2]懷中發黃的晨霧
赤足幻化為芭蕾舞者的指尖
踩破舞步探索著草地上繽紛恣意的野莓
我以為這是所有孩童們都曾偷偷藏在帷幕紗幔裡
一壺浸泡過果實汁液的晚霞
一叢擰乾後鋪曬在庭院裡的夢鄉
長大成人
稜線上的雨季,凝固作離家時床底難以打掃的一隅
緊抱懷裡新生的幼嬰
我被機場繁忙的最後登機廣播,推攘著
踉蹌踏入三十而立
幼時的酣紅,青春的懵憧
向歸巢前的晚霞借來的紙筆
最後都奉獻凋零於腳底的涔雲
摘下父母虔誠親吻過的那瓣lalu’[3]
埋植在窗檯盆栽裡,用故土堆砌而成的霧
不敢將她黥在身份證明文件
也不敢捻苧麻編織進求職履歷封面
只能將其拆解排列成一行由三個字組成的工蟻
用yutas[4]在鄉公所門前彎腰拾零起的漢姓
沈浮於柏油覆蓋後難以生根的井
所以,貪睡在水泥五金建構的巢穴中
所以穿梭在車流而非冰澈溪流裡的
我們的孩子
前人於生命源頭所託付的壯麗景色
被現實篩成一個,不便存在的名字
匍匐在工整的稿紙上頭
一行行仰首接受城市機器流水線般的孵育
而這池繁華熱鬧擁擠至頂的孤寂
終究使我們漸漸失去承擔名字的勇氣
cyux inu' qu ngasal su’[5]?你家在哪裡?
從凌亂的書堆底拉扯出一把故鄉如煙的回音
用思念微波加熱成萬物爭先攀寄的肥泥
在五百零一英里外,四十三層樓高的異地
伏於桌前盡可能溫柔地植下一粒
渺小,且青澀的你
ima' lalu' su’[6]?你叫什麼名?
我將鬱鬱蔥蔥的家鄉發酵至一宿夜曲
如同敬愛的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
仍舊選擇虔誠地俯在故鄉床前
用輕吻賦予我們孩子,一個
不存在的名字
當午夜霓虹被黎明一飲而盡
在漫漫黃昏蹣跚抵港之際
盼能經由山間潺潺溪徑的傳閱
藉著成林古木梢siliq[7]關關朗讀的
微薄之力
我將你的名字,填入筆芯
盛起一壺稚嫩的詩歌提筆寫信
輕聲啜飲著韻腳,趁夜請晚風郵寄
收件地址是:
記憶中護貝著蒼茫暮色的山林
那座如母親般,在雲裡霧裡等待著我回家的復興
[1] yaba’: 泰雅語, 爸爸。
[2] kayal : 泰雅語, 天空。
[3] lalu’: 泰雅語, 名字。
[4] yutas : 泰雅語, 祖父。
[5] cyux inu' qu ngasal su’ : 泰雅語, 你的家在哪裡?
[6] ima' lalu' su’ : 泰雅語, 你叫什麼名字?
[7] siliq : 泰雅語, 繡眼畫眉鳥。泰雅族占卜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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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游悅聲,1988 年出生於臺北市,桃園復興鄉泰雅族山地原住民,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政治系,目前旅居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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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ㄩㄐ ( IG @yuji.mur)賞析
歷史課時,我們大概都聽過這個說法:台灣是南島語族的發源地。四千年前的阿美族人乘著自製的竹筏帆船,順著風往南擴散至菲律賓、馬來群島,乃至復活節島、馬達加斯加和紐西蘭。這個「台灣原鄉論」的假說,隱含著一種反向的鄉愁,彷彿在地圖上,將台灣標示為四億南島語族的故鄉,就能填補台灣在國際上的缺席。
亦即,台灣是南島語族之北。隱藏在語言、考古與人類學背後,仍是台灣人的南方想像。是政治上屢受打壓,故而自行貼上的身份符碼。是渴望加入一個更大的「什麼」,躍入這個「什麼」裡的最頂端、最原初、最根本。
然而即令不談「語族」的定義並非民族、血緣,更非文化;台灣人真的關心「南島語」嗎?
本詩的最開頭迅速點出困境:「無法用注音蒸餾出的富麗音階 / 難以用漢字撿拾起古道上的悠揚聲樂 / 那是戶政事務所的電腦不能表格化的音調」。原住民語的名字,無法用注音或漢字完整標示,有時,甚至塞不進戶政事務所的表格裡——目前戶政系統的姓名欄,最多只能塞 15 個中文字,或 27 個羅馬拼音字。
名字,與人最直接相關的身份認同,原住民卻在其中,感受與社會體制的格格不入。
這不僅僅是資料庫系統的僵固、設計的瑕疵。問題在於:系統起初,就是為了漢人姓名所設計的。事實上,整個社會系統,都是為了漢人設計的。「不敢將她黥在身份證明文件 / 也不敢捻苧麻編織進求職履歷封面 / 只能將其拆解排列成一行由三個字組成的工蟻」——原住民的名字,不僅僅塞不進戶政系統,更塞不進身處的社會與人際關係。
比如,日常招呼常見「請問貴姓」;但原住民的名字,並沒有「姓氏」的概念。(「有別於宗法制度所遵循的姓氏藩籬」)
比如,國民黨接收台灣之初,若原住民沒有漢人姓名,甚至會由戶政人員隨機取名。(「用yutas 在鄉公所門前彎 / 拾零起的漢姓 / 沈浮於柏油覆蓋後難以生根的井」)
即使履歷封面並沒有字數限制,放上自己的名字,仍然需要「承擔名字的勇氣」⋯⋯
這些不存在的名字,卻被焦慮地挪用,成為國家認同的符號。但若我們不曾重視原住民的身份認同,又如何能以此建構自己的身份認同?
也曾以台灣原鄉論為傲的我,深深發現自己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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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幸秀
#原住民 #名字 #身份認同 #族語 #國家認同 #南島語族 ###
拾起拼音 在 宅媽花花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單親媽媽日記 2/21 無力的媽媽
從前夫告訴我農曆年後將把孩子交給我照顧起,我每一天都在想著能夠怎麼幫助這兩個孩子,正如我今天中午的早餐日記所說,我很擔心小兒子尚宇,他是極度排斥學習拒絕成長的孩子,思考對他而言太過辛苦,他只想要一直玩耍。
然而生存於這個社會,我雖不認為上學是必要的行為,知識就是知識,從什麼管道取得都是一樣的,在家自學並沒有什麼不好。但現實中我沒有那個能力能夠扛起所有傳遞知識的責任,在我的知識庫中,最多只有國文能力還算能夠指導他,其餘的知識還是得要有專業人士帶領。
而我的收入並不足以支付替他聘請家教來家裡一對一指導,也沒辦法讓他就讀私立或是理念較為認同的實驗小學,在台灣的法令下,他這個年紀就是必須到學校去完成義務教育。
尚宇並非排斥學校與認識新同學,而是害怕在群體中會凸顯自己的能力不如人,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那樣巨大的挫折感,因此拒絕學習是一個相對輕鬆的選擇,不要開始就不能說他比別人差,他就能夠繼續活在其實自己沒有那麽糟糕的想象中。
他沒有任何時間、空間或幾何的概念,認識的詞彙量也非常的少,甚至注音符號都還沒辦法順暢的完成拼音,我買了許多的教材嘗試著指導他,光是拼一組不到40片的拼圖他都能直接放棄說他不會。
昨日 楊梅香吉士 來家裡,也指導了他拼拼圖的技巧,從四個角拼起,再把四個邊拼出來,最後再慢慢拼中間的圖案會相對輕鬆一點。但尚宇拒絕接受別人的建議,即便他知道這樣真的比較簡單,他也不願意這樣做,因為聽從別人的建議等於是承認自己的無能。
今天整個下午我都在陪伴他拼那一組拼圖,第一次是我跟尚謙協助他拼出來,他大概拼了1/2,其餘是我跟哥哥一邊陪他拼一邊幫他完成的。拼完那一組後尚宇就直接倒在底上説他好累。
如果我沒有去學習心理學,我可能會吐槽他「拼拼圖而已又不是叫你做重訓是在累屁累啊?」但現在我明白他的疲累不是在撒嬌或是裝死,而是真的很累,對於一個不曾花那麼多時間動腦的幼童來說,這種精神上的疲勞就跟成年人在思考人生沒什麼兩樣,很傷腦細胞的。
我花了一些時間跟他解釋為什麼思考是那麼辛苦的事情,但身為一個人類卻不能停止思考的原因,也鼓勵他再自己重新挑戰拼一次同一組拼圖,去體驗一下當領悟了某項能力之後,第二次再使用就會變得更加容易,他一開始也是使出耍賴不想再拼,最後還是拾起了拼圖碎片一個一個拼起來,最後靠自己的能力完成了那組拼圖。當下,他真的非常開心。
然而這樣的開心並沒有帶給他太多太久的自信,晚餐時間我跟他說該來練習學注音跟認字了,他又開始出現抱怨「我不想」、「那很難」、「我不會」、「我只想打電動」等等的。我今天終於忍不住回房間哭了,那巨大的無力與挫折讓我好沮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夠為他做什麼。
在回房間之前,我告訴他許多為什麼我非得要為他做這些事情的原因,也告訴他決定權在他身上,他不想學我絕對不會逼迫他,可是他就得自己去承擔後果,我甚至講了很重的話跟他說:「如果你認為不需要我的話,那麼你現在每個月都有薪水了,請你用你的薪水照顧好自己,不要碰家裡任何不屬於你的一切,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理所當然該為你付出的。」
語畢,在我落下眼淚前一刻就轉身沒讓他看到,我希望他思考的問題不是『媽媽哭了』這件事,而是他自己的未來。結果老天就是那麼愛開玩笑,我才剛回房間哭不到五分鐘,社區廣播就響起通知垃圾車來了,家裡那一大堆垃圾跟回收物可經不起再放到明天,至少我是沒辦法忍受那麼多垃圾一直擺在家裡頭的。
我請尚謙協助我拿垃圾下樓丟棄,回家路上請他幫我轉告弟弟如果他還想繼續跟我學習知識的話,就自己來敲我房間門,如果不想也沒關係,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約莫半個鐘頭後,尚宇就默默拿著他的作業簿問我:「我今天可以學動物的名字嗎?」
🌺:「飯煮好了,先吃吧,你一邊吃一邊想今天想學哪些動物,吃飽我再教你。」
👦:「很多喔!狗啊...貓...還有鳥跟...」
教養大概就是如此吧?很挫折很無力很沮喪,但絕對不能放棄,如果連我都放棄他了,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是他可以信任的?
我今天沒有吃晚餐,真的沒有胃口吃,我留他們兩兄弟在客廳吃飯看影片,我沖了個熱到可以把自己燙熟的熱水澡,然後打這篇文章一來是抒發自己的心情,二來也是給自己做個記錄跟大家分享如何在親子教養中實踐個體心理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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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到剛剛生自己的氣都整個消掉那種,真的非常非常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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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第一則留言會附上個別產品介紹,謝謝大家。
#第二張照片是前幾天的作業
#他想學自己跟家人的名字
#包括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