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昀聊繪本】
林蔚昀
《透過繪本,看見兒童》
自從當了媽媽,我的時間和喜好就有如自己的房間,被迫縮水、退讓到角落。餐桌上的椰汁綠咖喱和麻婆豆腐消失了,取而代之是火腿蛋炒飯、咖喱飯、玉米濃湯。書櫃上堆的不只是小說、散文和詩,也有教養書和孩子的繪 本。幾乎每天睡前,我都會唸一兩本繪本給孩子聽,比我讀小說、散文和詩還頻繁。
雖然自己閱讀的時間和量變少了,但我很開心能透過孩子,再一次接觸繪本的世界。我都快要忘了,我有多麼喜歡繪本。我記得小時 候唸過的《小胖小,包水餃》、《朱家故事》、《聚寶盆》,還有一本我想不起名字的繪本, 關於一隻熊貓小時候就被帶離森林和母親身邊,送進動物園。牠在動物園過了一生,直到老死,靈魂終於可以走出柵欄,走回森林,和 媽媽重聚。
這故事悲慘又寂寞,看起來不像是給小孩子看的,但它很符合我童年的心境,因此療癒、陪伴了我。是啊,誰說童書就一定要樂觀進取、明亮溫暖,像是迪士尼卡通?即使是經典的迪士尼卡通像是《小美人魚》(The Little Mermaid, 1989)、《小鹿斑比》(Bambi, 1942),裏面也包含了許多困難的家庭衝突和 人生處境(小美人魚離家出走還改造了身體, 小鹿斑比是個孤兒),只是包裝了糖衣。而近年的《天外奇蹟》(Up, 2009)、《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 2015)或是今年上映的《可可夜總會》Coco),更是逐漸把糖衣剝除,讓孩子更細膩地看見不美麗、不完整的現實人生, 讓他們透過想像故事,習慣成長的失落(當然,因為是迪士尼,還是有 happy ending 的啦)。
《可可夜總會》是目前為止我最喜歡的迪 士尼動畫。它有趣動人,層次豐富,涵蓋了 死亡、記憶 /文化、家庭、認識自己、為自己的命運作主等議題,而這些正是兒童(甚至成人也是)在成長過程中會遇到的重要議題, 也是許多繪本會碰觸的主題。
《爺爺的天堂筆記本》: 死亡世界的狂野想像
大兒子從三四歲開始, 就對「死」這個話題很感興 趣。住在波蘭時,每年11 月我們都會在萬聖節去掃爺爺的墓。翻閱繪本時,他也會看到書中的人物死了。 他問:「我會不會死?妳會不會死?死了以後 會怎麼樣?」當他對死亡有了模糊的概念(不能動、離開這個世界),他說:「我不想死。 我怕死。」
我試着用繪本和他聊死亡,給他看吉竹伸介(超人氣日本繪本作家)的《爺爺的天堂筆記本》。他那時候已經比較大、比較世故了,他會對我說:「外婆說死了會變空氣,哪有什麼天堂啊。」聽到這句話,我的玻璃心還碎了一下,就像聽到他說:「根本沒有聖誕老公公嘛。」
但是,很奇妙,就像他隔了一陣子又開始相信聖誕老公公,他也開始要求我唸《爺爺的天堂筆記本》給他聽。 或許,因為《爺爺的天堂筆記本》沒有擺出一副「我現在要告訴你死亡的真相喔」的嘴臉,而是呈現爺爺對死亡世界的狂野想像,所以才會讓大兒子接受吧。讀這本書時,我和他聊:「這個爺爺的天堂就是可以整天泡溫泉的地方欸,你也想要溫泉嗎?」然後我們兩人會點頭說,是啊有溫泉真的很棒,改天我們也要 去泡溫泉。或者,我們也聊這個爺爺真是任性,墳墓要長得像大型滑梯,死後還要家人幫他做紀念郵票和 CD。
《爺爺的天堂筆記本》和《可可夜總會》一 樣,呈現的死亡想像都是比較歡樂的,但無可否認,死亡還是有它悲傷、不浪漫的一面。波蘭繪本《一根叫派翠克的頭髮》(Bajka o włosie Patryku,Malina Prześluga著、Agnieszka Woźniak圖) 用黑白的炭筆線條、透過頭髮的掉落來隱喻死亡。雖然有想像和幽默,但很節制, 頭髮派翠克問頭髮老銀的問題:「掉落是什麼意思?」很直白,而老銀的回答:「就是永遠離開你所在的地方,可能往上飄,可能往下落,可能被風吹走,或被吸塵器吸走。」也殘酷而真實。
重建時代:阿公、阿嬤來講古
死亡最令人害怕的一點是記憶的失去, 所以我們才努力記下許多回憶,讓它們不要隨着人事物的離去而消逝。文字、圖畫和影像可 以記錄人的記憶,也可以記錄城市、鄉鎮和時 代的記憶。岩村和朗(日本繪本大師)的《14 隻老鼠》系列重現了作者童年玩耍的林野,謝立文、麥家碧畫的《麥兜》系列則透過一隻小 豬麥兜的成長,帶領香港觀眾看見他們共同經 歷過的時代變遷。
或許因為記憶和傳承有關,許多記載時代的繪本會用「阿公講古、阿嬤講古」的手法來呈現。《走,去迪化街買年貨》(朱秀芳著,陳麗雅圖)透過阿瑞跟着爺爺到迪化街辦年貨, 讓讀者看見霞海城隍廟、永樂布莊、中藥行、 南北貨行、打鐵街,並且讓他們認識乾貨、竹製品、鐵器的名稱。《越過山崗:阿里山森林鐵路的故事》(吳芳銘總編輯,陳維霖圖文設計)則藉由火車司機阿清伯從阿里山的起點到 終點的沿途回憶,把阿里山森林鐵道的前世今 生交代了一遍。《火燒厝》(廖炳焜著,王書曼圖)的結構非常巧妙,一方面透過道士阿公和 孫子的互動為紙紮這種傳統技藝留下記錄,用 細膩、寫實的圖畫和文字詳細介紹魂轎、紙厝、水燈、「天公座」的樣貌及用途。另一方 面則透過故事中的阿公為自己紮紙厝,並且告 訴孫子死亡是「回家」,讓年幼的讀者習慣、 認識死亡。
如何看待記憶:波蘭繪本的啟示
記錄時代不代表要對時代歌功頌德,或是緬懷往日,認為傳統不管怎樣就是有價值。 在面對歷史的陰暗面時,繪本該為孩子提供的 不只是「記憶」,還包括「如何看待記憶」。波蘭的《1989,一個關於鐵幕、巧克力和自由的 故事》(Rok 1989: Mała książka o pewnej kurtynie, czekoladzie i wolności, Michał Rusinek 著,Joanna Rusinek 圖)讓我們看到了一種面對歷史的可能。
作者從自身經驗出發,用幽默口吻告訴讀 者:「我小時候看《E.T.》這部電影時,覺得它很驚人。亮點倒不是 ET 本人,而是裏面的人 物竟然可以叫披薩外送!這在共產時代根本是 不可能的啊!而現在,我和我的孩子們隨時都 可以叫披薩到家裏來了,讓我們看看這些年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透過描繪日常生活 細節(電視、商店、服裝、書籍、糧票、信用 卡、衞生紙),作者與繪者呈現出共產時代和 民主時代的對照,也深入淺出地向讀者解釋了體制如何影響人們的生活。
時代有明有暗,家庭也是。很多時候, 父母家人留給孩子和彼此的,不只是家族的 歷史文化和優良傳統,也包括壓迫、傷痛和不 快樂的回憶。在《可可夜總會》中,外高祖父 Hector 把音樂的美好留給了他的家人,但也因 為他的拋妻棄女,外高祖母 Imelda 無法享受音 樂的美好,反而必須把她對音樂的愛埋葬,轉 而把熱情投注到實際的製鞋工業,養家餬口, 並且禁止家族中任何人愛音樂,為的就是避免 家庭破碎的場面重演。
Imelda 這麼含辛茹苦、為母則強,看在 熱愛音樂的玄孫 Miguel 眼裏只是「妳都不懂我」、「妳只想控制我」。站在孩子的角度, Imelda 確實很專斷,但當我看到這一幕,心中 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啊,這就像電視劇《花甲男孩》的長孫視角啊,始作俑者是男人,被恨的卻是女人,要出來收拾殘局的也是女人, 女人真命苦。
《我媽媽變成印第安人》: 媽媽放空的美好一天
在繪本的世界中,媽媽的形象也是矛盾複雜的。一方面充滿愛與溫暖,可以在家中保護 和自由的故事》 小孩,另一方面又經常大吼大叫、讓小孩害怕(集好仙子和壞皇后於一身?)。相對地,繪 本中的爸爸形象就比較單純,不是大好就是大 壞,通常好的居多。這些暖男會帶小孩出門去 認識世界、冒險犯難,即使失職,比如像為了 馬戲團拋妻棄子的《落跑老爸》(塔迦.葛瑞 著,魯圖.摩鄧繪),理由也是可愛、可被原諒的。
不過,《我媽媽變成印第安人》(När mamma var Indian,Ulf Stark 著,Mati Lepp 圖) 倒是在某種程度上顛覆了這「媽媽在家帶小 孩,爸爸出門遛小孩」的傳統敘事。男孩 Ulf 發現家裏沒有人陪他玩,於是扮成印第安人, 還去廚房解放了因為不停炸豬扒而渾身油煙的 母親。母子兩人偷偷來到一個湖邊游泳、抓魚、烤魚,度過美好的一天(媽媽放空,小孩放風),還帶了一條白斑狗魚回家。
《我媽媽變成印第安人》讓孩子看見:母親也是女人,母親也是人。人生實難,家是牢籠,但在這牢籠中的人們,還是可以用愛相濡以沫,互相為彼此也為自己爭取一點喘息空間。
《大象艾瑪》: 真正的我會被喜歡嗎?
不過,雖然我同情《可可夜總會》裏的 Imelda,並不代表我認同她的作為。尤其, Imelda 因為害怕家庭破裂而禁止家族中的人玩 音樂,還要求大家通通做鞋子,不然就不是一 家人,這其實是在傷害孩子的獨立人格和獨特 性。電影中,Imelda、Hector 和 Miguel 還可以 找到和解之路,但現實中,類似的故事通常就 沒有完美大結局了。極端一點的,還可能變成 像《血觀音》那樣,以愛之名進行剝削。
「你是宇宙的孩子,和星辰、樹木一樣, 你有在這裏的權利。」美國作家 Max Ehrmann 在他的散文詩中如此寫道。是啊,每個孩子都 希望自己是獨特的,而父母朋友愛他是因為他 就是他,而不是因為他很會念書、能繼承家 業、和別人一樣。然而,在每個孩子心中都會有一個恐懼:我真的可以做我自己嗎?我和別 人不一樣,大家會不會不喜歡我?爸媽會不會 拋棄我?我需不需要把自己藏起來,戴上一個面具?
許多繪本,都在處理「做自己 VS 迎合別 人」的矛盾掙扎。《大象艾瑪》(大衛.麥基 著 /圖)的主角艾瑪是一隻花格子大象,其 他的大象喜歡和牠在一起,因為有牠的地方 就有歡笑。有一天艾瑪突然福至心靈,問了 一個大哉問:「別的大象到底喜不喜歡真正的我,還是牠們覺得我的格子很好笑呢?」艾瑪把身體染成灰色,變得和其他的大象一樣, 但變身後,艾瑪才發現當一隻灰色的大象好 無聊⋯⋯最後,一場雨洗去了艾瑪的偽裝, 其他大象以為這是艾瑪的玩笑,哈哈大笑, 艾瑪確認了自己的價值,故事歡喜收場。
和艾瑪不同,《亞斯的國王新衣》(劉清彥、姜義村著,九子圖) 中的亞斯是個 很會畫畫、但因為有亞氏保加症(Asperger syndrome,自閉症的一種),不知道如何和其 他人相處,而被大家視為頭痛人物的男孩。他 可能永遠無法融入社會,但因為一場火災,人們發現他的昆蟲畫得很美麗,於是他的畫流傳 各處、風靡全國,甚至連國王都命人採用亞斯 的設計,來為自己打造一套新裝。
《大象艾瑪》和《亞斯的國王新衣》都算是比較幸運的故事。有些孩子很獨特,但他們的獨特不一定能被他人接受,他們的路因此走得特別崎嶇。像《我是一顆小星星》(李光福著, 許匡匡圖)中的男孩因為多重身心障礙,被同學排擠、欺負,唯一的安慰是媽媽無條件的接納與愛。
《人,你有權利》: 和兒童談人權
媽媽的愛很偉大,但,孩子的成長能只 仰賴媽媽的愛嗎?或者該說,社會國家應否把養育孩子、教育公民的責任都推到媽媽身 上,一愛天下無難事,讓個人去自生自滅? 還是,鄰居、老師、同學、社會中的大人和 政府也要擔負起責任,共同打造一個比較合理友善、沒有歧視的社會,讓每個人 — 無論他的膚色、年齡、信仰、喜好、貧富、性別、思想 — 都能享有身而為人、與生俱來的權利?
人權聽起來很高尚遙遠,但它就像腳踏車和餅乾一樣,是存在於日常之中。當人權受到侵犯,也像失去健康一樣,會對生活有直接影響。人權教育就像任何教育一樣,不能等到孩子長大才教,而是要讓他們從小接觸、了解。 和兒童談人權,如果過於說教,會流於形式, 過於輕鬆,可能會讓他們忽略了議題的嚴肅。
根據《世界人權宣言》寫成的波蘭人權繪本《人,你有權利》(瑪格澤塔.凡葛潔茨卡 和伊沃娜.札別絲卡 - 斯達德尼克著,15 位 波蘭插畫家繪圖)在輕與重之間取得平衡。它用深入淺出的文字,配上與文字呼應的插畫, 列舉許多項重要的人權。每幅插畫,都由不同的插畫家繪製,這本書豐富多彩,也讓我們看到,同樣是講述人權,可以有多元風格的詮 釋。作者在序言問讀者:「仔細瞧瞧,這些藝 術家的解讀和你的是否相似?」這也顯示這本 書想和兒童對話,而非只是單方面「教」他們。
兒童的人權很容易被遺忘,就像兒童及兒 童的世界容易被人遺忘。透過和兒童一起閱讀 繪本、和他們討論繪本,我們可以進入兒童的 內心,同時也在其中發現,那個被我們遺忘在 童年的,小小的自己。
(本文原載於香港01週報2017.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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