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寫一個故事的開頭?】
這次的作家談寫作,我們分享的文章出自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的文集《故事開始了》的序言。
作為多項知名文學獎的得主、甚至有過諾獎提名的他,也還是和一般創作者一樣,感嘆「開頭太難了」。
讓我們一起來看看,他對於如何寫好故事開頭的絮絮叨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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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寫一個故事的開頭?/ 阿摩司·奧茲
過去,我父親寫學術性著作。他總是羨慕我有小說家的自由,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腦子裡想的東西直接就可以寫到紙上去,不受各種預先搜尋資料然後再研究的限制,不須承擔先熟悉該領域所有現有資料的義務,擺脫了比較資料出處、提供證據、核對引文和加註腳的桎梏:像鳥兒一樣自由。您很想寫「什穆埃爾愛齊拉」不是?您只要動筆寫就是了。您想寫「可是齊拉愛的是吉伯特」不是?您寫就得了。您想加上「可是什穆埃爾是和吉伯特兩情相悅」嗎?誰能反駁您呢?誰又能走上前來,拿出相反的材料或者拿出您可能忽略掉的資料出處,對您表示異議呢?
而另一方面,我對父親懷有某種羨慕之情。他每次坐下來寫一篇學術論文,書桌上都擺得滿當當,有打開的書本、單行本、參考資料、各種辭書,就像是給大炮準備好充足的炮彈一樣。他從來不會像我一樣坐下來,呆看著一張了無生趣的書桌中間的一頁帶著嘲諷的白紙,仿佛月球表面的一個火山口。只有我,空洞和絕望。去無中生有吧。順便說一下,我說的還是那張書桌。我父親去世以後,他的書桌傳給了我。這張書桌年復一年都像是印度加爾各答的貧民窟一樣「人」滿為患,而今卻像科索沃的小型飛機場一樣空空蕩蕩。
實際上,誰沒有過這樣恐怖的經歷呢?坐在一張白紙面前,它衝你咧著沒有牙齒的嘴巴樂:開始吧,咱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動我一根指頭?
一張白紙實際上是一堵刷了白灰的牆,沒有門,也沒有窗戶。開始講一個故事就像是在餐館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調情。還記得契訶夫的小說《帶狗的女人》裡的古羅夫嗎?古羅夫朝那隻小狗一次又一次晃動手指頭,示意它過來,直到那女人臉一紅,說:「它不咬人。」於是古羅夫就請求她准允他給那條狗一根骨頭。這就給古羅夫和契訶夫他們兩個人一條可以遵循的思路;他們開始眉目傳情,故事也就開始了。
其實,幾乎每個故事的開頭都是一根骨頭,用這根骨頭逗引女人的狗,而那條狗又使你接近那個女人。
想像一下,你決定寫一個來自納哈里亞的姑娘——我們就叫她瑪蒂達吧——她發現她在希臘有一個不認識的表姐。假定那位表姐也叫瑪蒂達。想一想啊,納哈里亞的瑪蒂達決定九月份去希臘,看望和她同名的表姐。那好啊,可是應該先寫什麼呢?一個晴朗的早晨,瑪蒂達醒來?瑪蒂達去了旅行社?瑪蒂達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那一天她的手指夾在通風機裡了,使她難以忘懷?或者是,瑪蒂達在塞薩洛尼卡,在一個擠滿了農民的旅館裡租了個房間,她在那裡遇到一個養蜜蜂的人?或者,我們寫這個故事應該這樣開頭:詳細描寫樓梯下面的儲藏室裡那厚厚的蜘蛛網?第一章寫什麼?瑪蒂達凝視著那對曾祖母傳下來的耳環?曾祖母的名字也叫瑪蒂達。第一頁寫什麼?第一段又該寫什麼?第一句應該透露出多少東西?
在我們人生旅程的中途,我迷失了方向
離開筆直的道路,醒來發現自己
孤身一人在黑暗的森林裡。
——但丁《地獄篇》
或許,但丁的《地獄篇》開頭一節可以用作所有故事的標準的第一行:「在我們人生旅程的中途」,或多或少都是這麼多故事實際開始的地方。
所以,您坐下來,問您自己應該先寫什麼;怎麼樣進行人生旅程中途的開場?坐著。在紙上亂畫。把紙揉成一團。扔掉。在下一頁上亂畫:各種圖形,花兒,三角,菱形,帶一個小煙囪的房子,一隻沒長毛的貓。再揉成團。扔掉。到了這個時候,瑪蒂達開始消失了。您又掀開一頁。哎呀,這新的一頁並不比前一頁友好。還是老樣子:沒有狗——沒有女人。
實際上,這種事兒是一直發生的,不光小說家會遇到,不管誰要寫些什麼東西,都會遇到這種事兒。齊拉受廠裡委託要對吉伯特進行面試,他是一個應聘者,來一家製造廠應聘員工協理員職位。廠裡希望齊拉把她對他的印象寫一份書面報告。她寫道:「面試於晚上六點在巴格達咖啡館進行。」
她劃掉了。這樣寫可不怎麼對,因為面試晚上六點開始是不錯,但卻是在六點至六點四十五分之間進行的。再者說了,誰在乎是六點還是八點?是在巴格達還是在阿拉斯加?她又劃掉了。咬著鋼筆尖兒。思考。然後她寫道:「面試剛一開始,吉伯特給我提供了一份……」又劃掉,把「吉伯特」換上了「應聘者向我提供了一份簡歷,他堅持要我立刻就看,然後我們再開始談。那份簡歷是密封著的。」
劃掉。這又有什麼區別呢?還有,「堅持」在這兒口氣太重了,因為吉伯特當時實際上沒有那麼毅然決然。「請」?太弱了。事實上,他說話的口氣比堅持輕,比請要重,要我先看他的簡歷。有沒有一個介於「請」和「堅持」之間的詞兒呢?或許是「要求」?不行,他並沒有要求。他不是那麼毅然決然。總而言之,「毅然決然」這個詞兒可真是傻乎乎的。不管怎麼說,這份簡歷是要附在我的報告上的,如果我要設法寫這份報告的話,所以,誰在乎吉伯特是堅持、硬要、請我、求我還是引誘了我呢?(引誘了我?吉伯特?這冷不丁的,你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呢,齊拉?)哎,或許報告可以這樣寫:「應聘者給我的印象是,他是一個分外自信的人,儘管他好像是有點兒故意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不錯,而實際上是很臭:他給人的印象是,他在故意「試圖給人這樣的印象。」臭邏輯,希伯來語也很臭。此外,「分外自信」——你以為你是誰呀?一個有資格證書的自信心評估師嗎?
齊拉從頭再寫:「吉伯特,二十九歲,生於以色列國蓋代拉市,離異,曾任警察局巡官五年……」不對。見鬼,你難道直說事實都不會了嗎?他是從警五年,但他當警察局巡官只是過去的一年半的事呀。
幹嘛不從最帶勁的地方寫起呢?可是到底什麼才是最帶勁的呢?再說,天也晚了。齊拉答應過要在她下班前給瑪蒂達打電話的。
又是很臭。「她下班」指的是瑪蒂達下班還是齊拉下班,並沒有說清楚。
夠了。這報告齊拉今天是寫不出來了。明天又是一天。這並不是世界末日嘛。
又一次劃掉。「明天又是一天」簡直太老套了。但從另一方面說,那又怎麼啦?老套的東西有什麼不好?幹嘛不老套呢?以三個意思相近的問題結尾:「那有怎麼了?有什麼不好?幹嗎不呢?」,這樣結尾不是很笨拙嗎?
齊拉把草稿撕成碎片,給瑪蒂達打電話(瑪蒂達已經去希臘找另一個瑪蒂達了)。
開頭很難啊。
誠然,對付這一難題的策略是五花八門:有的作家從來不從頭寫起,而是從故事的中間選上幾個容易的場面開始寫,以便熱熱身。(問題是,即便從故事中間選上一個容易的場面,那也需要一句開頭的話。)有的作家,比如卡繆的小說《鼠疫》裡的格朗,寫一部書裡的第一句話,寫了一遍又一遍,寫了一百遍,還是寫不出來。可以推測,還有的作家就完全放棄,也許是萬念俱灰,疲憊不堪了,索性想到哪兒就從哪兒開頭,這究竟有什麼區別呢,從什麼地方開頭都可以,寫什麼都無所謂,即便是開頭平淡無奇或者有點可笑,都無所謂。比如說,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一篇名為《白夜》的小說開頭就不怎麼樣:「這是一個可愛的夜晚,親愛的讀者,一個只有在您風華正茂之年才有的夜晚。如此的夜色清朗,群星閃耀,當您遙望夜空時,腦子裡想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在這樣燦爛的天空下,難道還會有性情暴躁,喜怒無常的人。」
嗐,挺令人尷尬。即使那對「親愛的讀者」的獻媚之詞也無法彌補那多愁善感的陳腔濫調帶來的尷尬。而這不是旁人,畢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呀。天知道他寫了一稿又一稿,究竟寫了多少稿,重寫,毀掉,咒駡,亂畫,揉成團,扔進火裡,扔抽水馬桶裡沖走,最後定下來這種「就這樣了」。
或者,大概不是這樣子。《白夜》畢竟是用第一人稱寫的小說,以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物的觀點寫的,故事的副標題就是「一個傷感的愛情故事(選自一個做夢人的回憶)」。所以,這個很糟糕的開篇句也許是作者故意寫的,事先謀劃好要寫這麼糟糕的。
果如此,我們的問題就必須重新開始。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了又寫,到底寫了多少稿,才最後寫出了這個糟糕的開篇句範例?對那滿布星斗的天空,那「親愛的讀者」,那「一個只有在您風華正茂之年才有的夜晚」,進行了多少提煉和蒸餾?換句話說,安徒生童話裡那皇帝的新裝實際上是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冒牌貨,為了揭露皇帝的愚蠢和眾人的墨守成規?或者,那個大叫「他什麼也沒穿」的勇敢男孩也許也是一個傻瓜,儘管可能是一個不同種類的傻瓜?有沒有這種可能:那一絲不掛的皇帝根本不是真的一絲不掛,而是身著華服?那個騙人的裁縫不是個騙子,而是一個令人稱奇的大師,他的天才也許遠遠超出的眾人和皇帝的理解力,遠遠超出了男孩的知識範圍?這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有那最敏銳的觀察者才有可能注意到了皇帝那華麗的新裝,而皇帝、大眾,甚至那個大膽的解構主義男孩,都沒有發現那新裝之美。那孩子一定是搜索了所有的檔案才揭露了皇帝是一絲不掛的,並不是因為這位皇帝比別的皇帝——或者別的人——穿得更少,而只是因為今天,一絲不掛的皇帝是本周的特賣廉價商品。
有人可能會將問題表述如下:用第一人稱刻畫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物,寫出一篇多愁善感的文本,這兩者之間有沒有一個分界線?如果有的話,這條分界線在哪裡?或者,是不是不再有所謂好的文本和不好的文本之分,而只有合理的、受歡迎的文本和別的文本,不無合理但不怎麼受歡迎的文本了?
回到我們兩難的命題來。一篇故事從哪裡開始才算恰當?一篇故事的任何開頭,都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一種合同。當然了,合同有各種各樣,包括那些缺乏誠意的合同。有時候,開篇一段或是第一章所起的作用就像是作者和讀者背著主人公簽訂的一份秘密和約。《唐吉訶德》和阿格農的《就在昨天》的開頭就屬這種情況。有具有欺騙性的合同,作者似乎是把所有的秘密都和盤托出,這樣毫不生疑的讀者就咬住釣餌,上鉤了,想著他實際上已經應邀進入了那個黑暗的房間,根本沒有意識到,那個「後臺」並不真的就在幕後,而只是另一個場景;就在讀者幻想他參與了一個陰謀,而實際上他只不過是一個更加撲朔迷離的陰謀的受害者而已;那份看得見的合同只不過是一個障眼法,是一份更隱秘、更微妙、更刁鑽的合同的外在形式而已。比如,克萊斯特的《米夏埃爾•科爾哈斯》、卡夫卡的《審判》和湯瑪斯•曼的《被挑選者》,這些作品的開頭就是這種情況。
(《被挑選者》第一章的題目是「誰敲的鐘?」,在這一章裡,作者一本正經地告訴讀者說,敲鐘的並不是敲鐘的人,而是「故事的精神」,然而,到了後來卻發現,這「故事的精神」實際上並不是精神,而是一個名叫克萊門斯的愛爾蘭人。)
有的開頭頗似一個甜蜜的圈套:一開始就引誘您,要麼是有聲有色的閒談,要麼是毫無保留地供認,要麼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險,然而您最後發現,您要得到的不是一條真魚,而是一條釀餡魚。比如說,在《白鯨》裡有很多冒險經歷,也有很多菜單上沒有提到的熟食,甚至在開篇合同(「叫我以實瑪利吧」)裡都沒有暗示到,但是卻作為一個特別的獎勵頒發給您——就好像是您買了一個冰淇淋,卻贏了一張周遊世界的獎券。
還有富有哲理的合同,比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裡那著名的開篇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而實際上,托爾斯泰本人不管是在《安娜•卡列尼娜》裡,還是其它作品裡,都是和這種二分法相矛盾的。
我們有時候會碰到一份很嚴苛的開篇合同,幾乎令人望而卻步,從一開始就警告讀者:此處票價非常昂貴。如果您覺得無力支付一筆令人不快的預付款,您最好乾脆不要試圖入內。不要指望有什麼讓步和折扣。比如說,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的開頭就是這樣。
然而,最後是,什麼是開頭呢?原則上任何故事是不是都會有一個恰當的開頭?是不是毫無例外總是有一個潛在的、開頭前的開頭?更在序言前面的引言之前的東西?《創世紀》之前發生的事情?造成最初因的因素的原因,但這個因素的主旨是不是還有一個原因呢?愛德華•A. 賽義德對「起源」(一個被動的存在)和「開頭」(他認為是一個主動的概念)進行了區別。例如,如果我們想寫一個故事,開頭一句是:「吉伯特出生于蓋代拉。他出生的前一天,一場暴風雨把苦楝樹連根拔起,並且毀掉了籬笆牆。」我們可能還得講講那棵苦楝樹是怎麼倒的,或許甚至要講講那棵樹是怎麼種下的,或者,我們還得回過頭講講吉伯特的父母何時,從何地來到了蓋代拉,有那麼多的地方,他們為何單單來到了蓋代拉。要講講為何在蓋代拉定居,以及那刮倒的籬笆牆在什麼地方。因為,如果是吉伯特•卡多什出生了,那就一定會有人不辭勞苦做了他的父親;一定有人曾有所希望;或者是怕了,愛了,或者是沒有愛。有人提出了要求,並得到了滿足;有人很喜歡,或者只是裝作喜歡。簡而言之,如果這個故事要完全履行其理想的職責,那麼就必須至少一路追溯過去,一直追溯到宇宙大爆炸這一宇宙的極度高潮期,可以推測,在這一刻,所有小的爆炸也開始了。順便問一下,就在宇宙大爆炸之前,這裡實際上存在著什麼呢?是不是蓋代拉原來的化身?
在我們的開篇合同中,那個有暴風雨和苦楝樹的故事裡,應該有一種類似染色體的東西,這種染色體有一天會使吉伯特•卡多什結婚,再離婚,加入警隊,然後退役,申請一份新的工作,而這正好使得他和齊拉邂逅,當他請——堅持;不,既沒有請也沒有堅持,而是介於請和堅持之間——他這麼一做,齊拉已經迷上他了,最後發現,愛她的什穆埃爾也愛上了吉伯特。
或者,我們是不是不應該從吉伯特或齊拉開始,而應該從這位什穆埃爾開始?或者,甚至從什穆埃爾的曾祖母瑪蒂達開始?而這位瑪蒂達也是齊拉的朋友瑪蒂達的曾祖母,而這位瑪蒂達去希臘尋找和她重名但並不認識的表姐了。
序言範例 在 《海琪的天空》 陳海琪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重新上架《Glasgow》Raymond Depar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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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 年,法國攝影記者 Raymond Depardon 受英國泰晤士報之託,前往蘇格蘭拍攝英國第三大城-格拉斯哥(Glasgow)。位於蘇格蘭西部的格拉斯哥,早年成就僅次於倫敦,曾被譽為「帝國第二城」。然而 1970 年代起,格拉斯哥邁入嚴重衰退,重工業的沒落導致失業率高漲和生活水準的低落,成為該都市的黑暗時期。這位出沒於各個戰爭地區,在槍林彈雨中度過其大半生涯的戰地攝影師,竟被眼前這座蘇格蘭大城的骯髒街道與貧窮巷弄所震驚,在他熟悉的破碎戰場記憶間,找到了龐大的共同點。
《Glasgow》一書中的系列照片揭露了在柴契爾任期下,英國大都市中光鮮亮麗背後的貧窮困苦。「我當時對柴契爾政府與英國政治並不了解,然而現在透過這些影像,我看見它們清晰地展現了那個時代的暴力-尤其是工業區的停滯以及大規模的失業潮。」作為一個外來者,Raymond Depardon 並不會英語,也對這座城市一無所知。他所扮演的角色彷彿是位人類學家,一邊拍攝,一邊思考著如何避免流於異國情調的陷阱?應該與這座城市保持怎樣的距離?
在街道上的孩童親切帶領下,攝影師深入庶民的日常,「我熱愛在格拉斯哥拍攝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不帶有任何偏見,單單只被眼見的貧脊所震懾,而當地人們卻十分歡迎我,完全不因發生在他們自身的困境所難過。」攝影師愛著他所拍攝的人事物,而格拉斯哥的人們也愛他,他的鏡頭讓居民們感受到被尊重。這系列影像描述了社會的殘酷現實,卻也同時捕捉下童心中所埋藏的希冀,展現出人民的堅忍意志。
最終,這系列照片由於和主題不符,而未被刊登於泰唔士報上。這些影像也自此被埋藏於攝影師的底片盒中,從未公開發表。直至 2013 年,攝影師的回顧展「Such a sweet moment」於巴黎大皇宮展出,其中展出的一小部分「Glasgow」系列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而聲名大噪。
2016 年,《Glasgow》一書正式由法國出版社 Éditions Du Seuil 所出版。佐以格拉斯哥出生的小說家 William Boyd 所撰寫的序言。格拉斯哥自上個世紀末起已有了明顯的復甦,更重返為歐洲十大金融中心之一。然而如今富有生命力的都市印象,其吸引力卻全然無法與 Raymond Depardon 所拍攝的一系列頹敗影像相比擬。這部作品可說是格拉斯哥至今最吸引人的攝影系列,甚至被評論為二十世紀後半最經典的城市攝影範例。
殘破的建築、陰鬱的天空、坑疤的道路⋯⋯攝影師捕捉下的灰暗地景猶如黑白底片一般。最終透過被攝體的色彩,藍色衣服的寶寶、紅色的轎車、粉紅色的泡泡,將觀者拉回現實,彷彿電影特效一般的亮點,成就這一系列獨一無二且震撼世人的影像。
法國攝影師 Raymond Depardon 出生於 1942 年,在期 12 歲時便透過哥哥的相機而發現了對自身對攝影的熱愛。16 歲至巴黎定居,成為一名自由攝影記者,負責拍攝國際性事件,其中包括阿爾及利亞戰爭、越南戰爭、比亞法拉衝突與查德內戰。1960 年加入巴黎 Dalmas 攝影社,1966 年共同創辦 Gamma 攝影社。而後,他同時於世界各地進行報導,亦開始嘗試紀錄片的電影創作。1978 年加入著名的馬格蘭攝影通訊社,並於 1984 年參與 DATAR 計畫,幫助法國政府拍攝法國鄉村景色。Raymond Depardon 曾榮獲許多獎項,其中包括普立茲新聞攝影獎、1991 年的法國國家攝影大獎。除了攝影作品之外,他的電影執導作品也獲得極高的肯定,其中一部法國司法紀錄片更曾獲 1995 年法國凱薩獎。
序言範例 在 李屏瑤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登在本期香港雜誌《字花》的短篇。)
|中有身
他在做夢。夢裡他駕駛著坦克車,駛過平滑齊整的雪白大道,他正心猿意馬,大道原來是冰湖,他跌進零下的冰冷水域,再也無法上升。他醒來,聽見前院的鐵門被甩上的聲響,換班的看護抵達了。
春天還沒過完,他的身體就急速惡化。起先是在庭院散步失足,從此上午下午各一次的散步時段就被取消了。中午飯後,看護會扶著他,在日式平房的緣側走上一圈,然後將他安置,強迫睡上一個半小時的午覺。比起完全無法動彈,這似乎是個不錯的讓步,緣側是他喜歡日式住宅的原因,他喜歡這種內外不分的過渡空間。
日班的看護待他較為和善,可能是因為上次過年前,他心血來潮,用拖把沾水在木地板上寫過幾個字。那人的腦袋動得快,不知從哪弄來一大疊紅紙跟筆墨,給出一堆範例要他照著寫,看護賺了一筆不小的外快,不到好聲好氣,但態度客氣不少。
他醒著,卻像是在一場醒不來的夢,每個翻身,都能感覺到五臟六腑的位置,心臟的支架,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陷落之路。日班看護總趁著他午睡的空檔出門,他順勢假裝睡下,聽見鐵門關閉的聲響,便爬至緣側催吐。晚餐後也是,睡前也是,如此一日數次,雖說食道的灼燒之勢加劇,他只求早日解脫。
大概是死期將至,往事酸蝕,漸漸湧起。他想起舊宅,和洋混搭的建築體,旁邊有網球場,他好懷念那些恣意活動筋骨的日子。
第二日,他想起辦公室,地毯的霉味。
第三日,他想起自己的名字,興奮不可自持。他問夜班看護,你知道我是誰嗎?夜班看護將菸在榻榻米上捻熄,前傾甩了他一巴掌。
第四日,因為羞恥或者其他更複雜的情緒,他臥床一天。
第五日,他被發現催吐之事。溫室那些他所愛之蘭花,皆被斷頭,聚集放置他床側。
第六日,他繼續臥床。他只能等,遠方有一緩慢推進之物,正一步步朝自己而來。
第七日,他睜開雙眼,發現此身仍存,尚未坐起,倒在被褥無可抑制地哭了一場。
終日懨懨,他臥床,醒或睡終究模糊成一片。他聽見日班看護外出,拄著長柄黑傘,他往外走。轉角竟是便利商店,光鮮潔白,他順手拈起報紙窺看,國家選舉剛落幕,頭版是個極為熟悉的臉孔,但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他覺得困惑,蹲坐在報架前,哭泣,感受到有股熱流從西裝褲中透出。他迎來此生第一次失禁,參雜著眼淚鼻涕,他知道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印象中是幾名鎮暴警察將他帶回宅子的,他恍惚中想,原來老人是如此危險之存在。他很想看看自己此刻的模樣,但屋內一面鏡子都沒有,他走到庭院的水池邊,水不知何時已被抽乾。
看護數量加倍了,他身邊隨時有人在側。他不願意進食,更不願意吃藥。那些人就用灌的。他每一天都命令自己的器官停止作用,心臟停止跳動,腸胃停止蠕動。數不清是第幾天,他感覺身體硬梆梆地,如同石塊,或者金屬。然後他想起銅像被拆除那一天,他就站在舊宅的制高點,看著自身的複製品被裝運送走。
更之前呢?他記得黨的建議,那些人保證他一生無虞,定將安享晚年。
新法通過那一天,他跟隨扈正在打網球,空拍機直接飛到場邊,他殺球的英姿立即直播到全國。與實際的年齡不甚符合,他極度注重身體保養,飲食與睡眠習慣俱佳。
出庭時有年輕的記者問:「你半夜不會做惡夢嗎?」他不回應。
宣判後他一時腳軟,實在想不到該如何自處,這時候該起身,還是對著直播鏡頭擺擺手呢,他知道這將是決定性的一刻,勢必會印上歷史課本,或者電子版面,無論形式如何改變,這個瞬間都將成為教育的環節。沒有他,故事將缺角。他終究沒有反應過來,只是靜靜坐著,無害且沈默,剪裁良好的西裝也掩蓋不住他枯瘦的身形,怎麼看,都只是個憂傷的老人。群眾已經不習慣長鏡頭了,審判的收視率一口氣掉到新低點。
往事快轉,在腦海一幕幕閃現,原來這樣是絕望,或者說,憤怒。覺得臀部冰涼,他猛然擔心椅子是不是被換成冰塊了,一摸,沒事,仍是實木的,只是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走下法院的階梯,面前有五六個舉抗議標語的群眾,純粹溫和舉著,從他們的身體姿態能夠辨認出都是外行人,沒有攻擊性。他們沒有給他太多保護,畢竟在意這些往事的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他始終沒有搬家,近年來上門的,多半是研究生,連記者都是重啟審判這兩年才出現。甚至不是一整組的,沒有那麼多資源,他意識到自己沒有想像中那樣重要。記者問問題,打開智慧型手機的錄音功能,他可能比對方在意收音良好與否。才一出口,記者好像誤會什麼,直接傳一個雲端鏈結給他,正色道,一切透明公開,所有的訪問內容,都將出自今日的談話。
即使不服,也沒有上訴機會了。一般來說是三次審判,因應新法,他擁有額外的第四次機會。也是徒勞一場。他坐進加長的黑頭車,前方有警車開道,透明的車窗照進正午的天光,他頻頻往窗外看。他曾經受洗,也領過聖餐,記得許多個在尖頂教堂度過的午後,彩繪玻璃的色澤,也記得島嶼氣候所致,口腔裡那枚受潮的聖餅。在那些莊嚴的時刻,他每每在心裡偷笑出聲。但老實說,他沒有信仰,他不相信任何人。此時此刻,車陣正在巡禮,開往他不確切理解的所在,恐懼再度來襲,大概是年老讓他失去防備,他覺得自己漸漸變成一個軟弱的人。
車陣在首都繞行一週,最後停在首府前的大道。表定結束時間是晚間六點三十分,天色已暗,雷射光束投影在紅磚牌樓,他必須站上講台。群眾從下午開始集結,大約幾千人,比主辦單位預料得少,但他們可以後製,在直播影像裡即時複製更改,畫面中黑壓壓擠滿人,目測有幾十萬,將被報導成這幾年群眾運動的新高峰。
他的臉被投影在大螢幕,現場一片鼓譟。群眾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實際做過什麼,過去二十年他能夠自在地上街,不會有人停下來要跟他握手或是合照。在他已經開始期待自己隆重的告別式或是紀念館的時刻,他突然又成為目光的焦點。氣氛太高張,有人投擲手上的水瓶,被電子防護罩截住。知覺跟不上現實,潛意識裡仍有個水瓶拋物線砸向他,他慌了,然後,一切正式開始。
知覺退潮,他倒臥,有人護住他的頭顱。在夢裡他再度駕起坦克車,駛往湖水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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