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0630)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因回憶錄紙媒載體《蘋果日報》的終結,上週打斷了回憶的順序,寫了很可能是《失敗者回憶錄》的終章。現在再回到順序。此刻想到的是:人類的歷史不斷重複,災難也不斷重複,而人類從來沒有從歷史中吸取教訓。許多事情太相像了。寫回憶錄可能也只是對自己有意義而已。
回到順序,是1948年我到香港後,記憶中這一年中國的社會意識及出現的文化產品。其中廣泛流行的還有歌曲。向掌權政黨抗爭的著名歌曲有《團結就是力量》《跌倒算什麼》,前者的名句有:「朝著法西斯蒂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後一首的名句有:「跌倒算什麼,我們骨頭硬,/爬起來再前進!/生要站著生,/死也站著死!」
諷刺歌曲最廣泛流行的有《古怪歌》,句子有:「往年古怪少,/今年古怪多,/板凳爬上牆,/燈草打破了鍋,/月亮西邊出,/太陽東邊落,/河裡的石頭滾呀滾上了坡。/半夜三更裡,/老虎闖進了門,/我問牠來幹什麼,牠說保護小綿羊。/清早走進城啊,/看見狗咬人哪,/只許牠們汪汪叫,不許人用嘴來講話。/田裡種石頭,灶裡生青草,/人向老鼠討米吃,秀才做了強盜……」
這些句子的比喻,當時人人都知道指什麼。當時人們想不到的是,棄舊迎新大半個世紀後,歌詞的意義還在,現在不是仍常有「狗咬人」「老虎說牠來保護小綿羊」這樣的事嗎?
《古怪歌》在網上還可以找到五十年代歌手竇金懷的演唱,可見那時候這歌曲已從大陸流行到海外。
另一首流行歌曲是《茶館小調》,這是以民間說唱敘事歌曲的風格,來針砭時弊。先是形容茶館的熱鬧,「有的談天,有的吵,/有的苦惱,有的笑!/有的談國事,有的就發牢騷。」接著是老闆出來勸茶客:「國事的意見千萬少發表,/談起了國事容易發牢騷,/引起了麻煩你我都糟糕,/說不定一個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這小小的茶館貼上大封條……最好是,今天天氣哈哈哈,喝完茶回家睡一個悶頭覺。」接下來是滿堂大笑。說「悶頭覺,睡夠了,/越睡越糊塗,/越睡越苦惱。/倒不如乾脆,大家痛痛快快的談清楚,/把那些壓迫我們,剝削我們,不讓我們自由講話的混蛋,/從根鏟掉!」
這首諷罵國民黨政權的創作歌曲,在中共建政前很流行,建政後一直沒有看到有演唱。網上搜尋,近年有兩次有人唱,但瀏覽量只以百計,而且YouTube 設定「停用留言功能」。為什麼不能留言呢?因為留言必然聯繫到現在——現在的社會不僅是茶館老闆擔心茶客議論國事惹麻煩,而是根本沒人敢議論國事了,議論國事發牢騷甚至也不是丟掉差事或坐牢,而是會人間蒸發。
在毛澤東提出文藝為工農兵服務後,在抗戰時期的中共管治地區,也出現了一批政治正確的文學作品,其中農民出身的作家趙樹理的作品,給我較深印象。他的著名小說是《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變遷》。《李有才板話》講紅區進行減租減息運動,地主閻恆元幕後操縱村政權反對,村中有一個愛編快板的李有才,被閻趕出村子,後在中共派員領導下,把李有才請回來,發動群眾,清算閻恆元。
李有才編的快板很有趣,我至今仍記得諷刺閻當村長十幾年的快板:
「村長閻恒元,一手遮住天,/自從有村長,一當十幾年。
年年要投票,嘴說是改選,/選來又選去,還是閻恒元。
不如弄塊版,刻個大名片,/每逢該投票,大家按一按,
人人省得寫,年年不用換,/用他百把年,管保用不爛。」
語言大眾化,新鮮活潑,是當時讀者喜聞樂見的作品。不過這作品在中共建政後就不流行了。因為儘管舊時代有地主村長操縱選舉,村長一當十幾年,但畢竟還是有選舉,還是「年年要投票」;而且「不如弄塊版,刻個大名片」也是嘲諷而已,閻家村並沒有實行。倒是在人民民主專政下,「刻個大名片」「人人省得寫,年年不用換」的事,真是實現了。
趙樹理曾被中共譽為體現毛澤東的工農兵文學的典範。不過,在中共建政後,卻沒有寫出像以前那樣觸目的作品。到了文革時期的1970年9月23日,趙樹理被造反派紅衛兵毒打而死,這是中共引以為傲的農民作家的下場。
北京出版、戴光中著的《趙樹理傳》中寫過一件事,1951年中共中央開會討論農業合作化問題,毛澤東說:「一定要請樹理同志參加會議,別的人缺席一個兩個不要緊,趙樹理可千萬不能少。他最深入基層,最了解農民,最能反映農民的願望。」當時中央的與會者大都附和毛澤東,主張盡快合作化,趙樹理來後卻唱反調,說老百姓有了土地後,不願意急著交出土地,「願意一家一戶,自由自在地好好幹幾年後,再走集體化道路。」但三年後,他寫小說《三里灣》,卻對農業合作化大唱讚歌。在專權政治下,即使是掌權者的愛將,也沒辦法不扭曲自己向掌權者的倒行逆施唱讚歌,而即使這樣做也不能保平安,最後還是在革命政權的權爭運動中被虐打致死。(30)
工農兵 文藝 作家 在 管碧玲 (kuanbiling)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管碧玲服務公職40周年
參與改革運動展-26
王拓《生命中的三個女人》
與他的《金水嬸》
原名王紘久,友朋們都尊稱為「拓哥」的作家王拓,出生於基隆八斗子漁村的社會底層家庭。上大學前曾經做過基隆碼頭的挑煤工、造船廠的油漆工與漁工,師大畢業再從政大研究所畢業後,熱情洋溢充滿正義感的王拓,寫小說就以他所目睹與經歷的底層勞苦大眾的生命困境,現實的生活為主題。
1977年正是台灣五項地方公職選舉,發生中壢事件的那一年。1977年4月銀正雄在仙人掌雜誌發表《墳地那裡來的鐘聲》質疑王拓《墳地鐘聲》從鄉土文學的清新可人悲天憫人,變成表達仇恨憎惡等意識的危險。同月國民黨黨報「中央日報」總主筆彭歌,也在聯合報發表《不談人性,何有文學?》掀開台灣的「鄉土文學論戰」。為勞苦大眾發聲的王拓,正是被彭歌點名批判的三位作家之一。王拓曾發表《是現實主義文學,不是鄉土文學》反駁批判鄉土文學「流於地方主義,規模不大,難其成氣候」。
1977年8月余光中在聯合報發表《狼來了》一文,指出「工農兵文藝」,台灣已經有人在公然提倡了。這頂被形容為文學界的「血滴子」的大帽子出現後,被點名者一時之間風聲鶴唳「不知什麼時候會被抓」。但王拓認為余光中的文章並沒有什麼,反而在乎的是孫伯東(台大經濟系教授孫震,後來的台大校長與國防部長)在聯合報所寫的文章,王拓自謙沒有經濟學專業的知識來反駁孫伯東對他的批判,但更氣聯合報拒絕刊登他反駁孫的文章。
隔年「鄉土文學論戰」之後,王拓開始走向政治。1978年加入黨外陣營的王拓,登記參選基隆市的國大代表,但那年因中美建交,美國與台灣斷交,選舉被蔣經國發布「緊急處分令」中止。選舉中止後,王拓參與美麗島雜誌,並因美麗島事件被判處六年徒刑。1984年假釋出獄,曾創辦「文季雜誌」任總編輯,「春風雜誌」擔任社長,也受陳映真之邀擔任「人間雜誌」社長,但很快就離開了。
解嚴後開放赴中國探親,王拓曾任「夏潮聯誼會」第一任會長,也主持過工黨1987年11月的創黨大會。工黨分裂後,勞動黨籌組會議,王拓主持兩次會後,就跟他們說他要去加入民進黨,1988年11月加入民進黨之後,隨即代表民進黨參選基隆市長但告失利。1991年在基隆市當選第二屆國大代表,1993年辭去國大代表,代表民進黨再度參選基隆市長仍然沒有當選。1995年當選第三屆不分區立法委員,1998至2005年在基隆市當選第四屆至第六屆立法委員,可說是民進黨在基隆市開疆闢土最有貢獻的前鋒。
已故陳少廷教授曾對王拓的兒子讚稱「你父親是那個年代,我所讀過的小說中,真正的左派作家,連陳映真都比不上」的王拓;年輕時原先只想革命,而沒有要選舉,一心一意想要為勞工弟兄、漁民弟兄發聲,只是不知道要怎麼革命而已的台灣在地左派作家王拓;只想「吐盡心頭血,句句為人民」的王拓,在「鄉土文學論戰」二十周年之際,已任立法委員的王拓,卻被當年的左翼弟兄,視為「走資派」而不相往來了。個性爽朗熱情的王拓,在晚年受訪時曾說,他寂寞時,常不知不覺想起的,都還是那些年輕時的左翼弟兄。
王拓也曾在2008年政黨輪替前,短暫地出任文建會主委。但最重要的是政黨輪替後,蔡英文在民進黨相當低潮時接任黨主席,並任命王拓擔任秘書長,王拓不支領薪水,節流開源,民進黨順利脫離還算不少的負債窘境。2016年9 月王拓因心肌梗塞病逝,由總統蔡英文親自頒發褒揚令,由現任無黨籍基隆市議員的王拓公子王醒之接受。
今天管媽要展出的雖然是拓哥參選國大代表與基隆市長的文宣,但展出的仍然是「文學的王拓」。政治不一定會讓王拓在歷史中如何又如何,但我相信文學一定會讓王拓歷史永留芳。《王拓生命中的三個女人》這本小冊子是拓哥參選基隆市長時的文宣。這三個女人是:母親王何木蘭、三嫂及太太林穗英女士。王何木蘭女士雖不識字,但先生早逝的她,在小漁村卻「以她的一生,向兒子展示了生命尊嚴的可貴,以堅韌的生命力,面對困難;以寬容的胸襟,面對不義;以豁達的幽默感,面對挫折。」王何木蘭女士是王拓家庭中,「最值得珍惜和懷念的偉大史詩」。
王拓三嫂則是「一位溫婉可敬的傳統女性」。當靠討海維生的三哥海難後,留下孤苦無依的三嫂和兩個年幼的姪兒,仍然雙手挑起了生活的重擔,用一點有限的勞力,負起養育子女的責任。王拓三嫂留學柏克萊回來的兒子王嘉驥,是知名的策展人與藝評家。王拓的生命是波折動盪的,而王拓夫人林穗英女士,也一樣無怨無悔,是拓哥「生命中最穩固的磐石」。
王拓曾寫道:「我則因為重新拾憶自己貧苦的家庭與生長地,而在『金水嬸』與『望君早歸』等故事的創作中,挖掘出了台灣社會中那個長期以來,受到忽略、受到凌辱的『黑暗面』--而在這個『黑暗面』之中,真正背負人性和情感重擔的,卻是女性與母性的力量。於是乎,『黑暗中的明光』成了我寫作的基調;我相信:在一個行將破敗、或已經敗亡的文化中,只要那包容的女性與母性還存在,黑暗之中必將再有光芒,生命之火也必可再度燃起。」
王拓三嫂的生命,已化成王拓所寫的《望君早歸》的故事;而那個在八斗子沿村挨家挨戶賣雜貨,善良勤勞、認命開朗、不會計較、愛講笑話的《金水嬸》,則是王拓寫母親的史詩。1975年8月發表在「幼獅文藝」第二六0期,曾經被編為電視劇播出的《金水嬸》,與現實中不同的是,王拓與《金水嬸》辛勤勞苦栽培到個個都大學畢業的兒子們,展現的情義是完全不同的。
《金水嬸》住在都市中的兒子們,都有還不錯的職業,只是利用母親在八斗子標會,拿去投資生意的錢被騙走後,已標的會錢卻要《金水嬸》來還。當《金水嬸》去找兒子們要錢還這筆時,兒子們卻一個推給一個,相互推辭不願負責。但在小漁村中賣雜貨,只賺微薄點滴的《金水嬸》,實無法解決幾萬塊的「巨債」,《金水嬸》只好到台北替人幫傭洗衣煮飯帶小孩。還託人帶話回去八斗子說,她家欠人的那些錢,她一定會還清。等還完了,她就要重新回到八斗子,清清白白的,她要到媽祖廟來燒香謝神。
今天還展出的《黨外的聲音》是拓哥1978年出版,是拓哥參選國代的書、《改革者王拓》小冊子也是拓哥參選國代的文宣。《王拓:從文學到政治》,這本書則敘述拓哥從文學到政治的歷程,也收錄拓哥最重要的幾篇小說《車站》、《金水嬸》、《一個年輕的鄉下醫生》、《望君早歸》與王拓的兒童文學作品,還有《王拓獄中家書選粹 此情綿綿》等等。
幸福進行曲-管碧玲服務公職40週年
https://youtu.be/wvctu5IwQ0A
管媽敬獻給台灣--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
https://youtu.be/9kN9kSupZcw
工農兵 文藝 作家 在 對我說髒話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黃春明出生1935年,1949年,國民政府流亡來台,那一年他14歲,羅東中學二年級。其時,台灣人的國語由日語變成北京話,五十音變ㄅㄆㄇㄈ,他記得初中國文老師的名字叫王賢春,26歲,戴圓框眼鏡,穿直筒剪裁的旗袍,無開岔,無腰身,穿白襪黑布鞋,糾正他們的咬字發音和作文。
一日,王老師發還同學寫的作文簿,輪到他了,老師說:「春明,你的作文如要寫好,不能抄。」他作文寫太好了,被誤認抄襲,他抗辯,說住家附近有國防部聯勤工廠家眷租屋居住,他與鄰居往來以北京話溝通,我手寫我口,作文文從字順並沒有問題,老師若不相信,就讓他再寫一篇。
老師給了另外一個題目「我的母親」,他愣住了,說母親在他8歲時因霍亂過世了,要寫什麼?老師說只要把對母親的印象寫出來即可。記憶在腦海翻飛,他想到母親過世3年後,父親續絃,他與繼母相處不睦,經常挨打。想到母親剛過世那陣子,年幼的弟弟妹妹們,每天哭著要找媽媽,哭得阿嬤心煩,說:「恁老母就去天上做神了,袂叨位去討老母?」思量許久,他落筆寫對母親的思念,寫著阿嬤的話,寫自己仰望夜空,天上有星星、也有烏雲,就是未曾見到母親。
隔日王老師找他去辦公室,眼眶泛淚對他說:「春明,你這篇文章寫得很有感情啊。」王老師相信這個小孩是有天分的,自此常勉勵他寫作,並送《契訶夫短篇小說集》、《沈從文短篇小說選》,「這兩本書相當舊,紙張也不好,書角因為時常翻閱已經磨圓了,但它們使我像著了魔一般,尤其是契訶夫筆下歷盡艱辛的人物們,雖與我非親非故,時代與背景又如此遙遠,卻引發我的悲傷與同情,更使我從心底為他們的處境打抱不平。」
自傷身世的少年拿起筆桿開始寫作,懂得把眼淚留給更弱勢的勞苦大眾,兒子黃國珍分析:「他在小說中對弱勢是同情的,是出自一種出童年同理經驗,在和後母緊繃的相處關係之下,一個小孩子是處於比較弱勢的。在那樣的威權底下,心裡一定積累很多東西,而那個弱勢在威權底下的自我療癒, 慢慢好起來這件事,變成他關心情境上跟他一樣弱勢的人。我覺得他最大的投射是農業社會跟工商社會的弱勢。那個從農業社會過度工商社會,人的價值觀的糾結,與他從自己的母親變成另外一個母親的改朝換代極其類似,這個小小的模型被放大到整個社會的連結。」
好老師對一個少年的影響是一輩子的,但好老師並沒有好的下場。某一天上課,校長領著一些身著中山裝的人進教室,要王老師立即隨他們離開,他記得王老師淡定地對他們說:「各位同學,你們都是中國的好寶寶,只要你們好好念書,咱們中國就有希望。」隔天,鎮上口耳相傳羅東中學抓到匪諜,是中國共產黨南方工作隊,那個人就是王老師。
王老師怎麼可能會是匪諜?她從未在課堂上宣傳過共產主義,他記得王老師僅一次在課堂上教了一首歌:「他頂頂傻,鼎鼎有名的大傻瓜。三加四等於七,他說是等於八。哈哈真笑話,豈有此理,糊裡糊塗真傻瓜。他為什麼傻?就因為沒有進學校,進了學校就不會這樣傻。」這樣的老師竟遭判刑伏法了。
王鼎鈞2005年出版回憶錄指出,半世紀前他和黃春明對談,他認為國民政府對本省作家比較寬鬆,對外省作家比較嚴厲等,但黃春明一直默不作聲,「沒有回響,沒有交流,沒有質疑」,但黃春明日前受訪表示,正是因為這些親密的師長在白色恐怖中被帶走,他因此不敢講話,「我當時很難相信人」。1966年,他和尉天驄、陳映真等人辦主張社會寫實主義的《文學季刊》,寫底層小人物,結果被國民黨新聞局警備總部認為是跟共產黨的工農兵文學唱和。陳映真兩年後年被抓後幾天,他也被抓,還好後來被放出來。
黃春明表示,這些經驗讓他不敢隨便講話,但沈默並不是代表忘記,也不怕想起來,第二屆國家文藝獎,上台領獎致詞時,王老師的身影浮現在我腦海裡,我向台下深深地一鞠躬後,仰望著上方說:「王老師,我得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