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個夏天
十多年前我決定移居東部，工作了幾年之後又輾轉來到這個小鎮醫院，這個小鎮人口不過一萬人，放眼望去皆是稻田，在這裡我沒有朋友，但是只要有一台相機，有日月、有山川、有大地，在這邊生活大概也不需要朋友
後來我以主動脈為筆名開始在網路上寫麻醉醫師的憂鬱，內容大多是我行醫失敗的記憶或是病人悲傷的故事，一開始這是一件挺難為情的事，因為這必需撰寫我內心最黑暗陰鬱而軟弱的角落，而醫者並不能有展現軟弱的權利，當讀者看這些文章時，他們就好像直接窺視到我內心某個並不想被碰觸的角落，就如同沒有穿衣服被看見裸體似的
為了避免難為情，一開始我隔絕了所有我認識的朋友，但是在臉書上的化名實在太多了，我沒辦法一一過濾出哪個是我認識的朋友，於是漸漸失守防線，最後只好作罷...這件事情在麻醉科醫師的憂鬱被出版成冊之後變本加厲，我不斷地被我以前的同學認出來，高中、大學同學甚至連我的小學同學都出現了
我高中的時候跟一個女孩子交好，那一年夏天，我去英國劍橋遊學時，她是我班上的同學，那時候她暗戀一個跟我同行的友人，於是我在旁邊幫腔幫她追我同學，最後雖然沒有成功，但是我們反而變成最好的朋友
在國外的時候，人生地不熟，所以下課後，我們幾個同學就會聚在一起到處逛逛，我們曾經一起走過國王學院前的草皮，在悠悠的康河裡划船，我記得市中心有一個傳統市集，因為我家並不有富有，讓我到劍橋遊學已經很吃力，所以我在康橋時非常節省，我每天吃最多的東西就是馬鈴薯，因為只要二十辨士就可以吃好大一盤，是我每天最主要的主食，我之所以對那個市集印象深刻，是因為我曾經在那裡買過一顆水蜜桃，那種東西在臺灣很貴很少吃到，在劍橋反而很便宜，有一天晚上我還跟他們一起去看了一場電影，我記得門票是兩塊多英鎊，說不定票根我都還留著，那一天晚上演的是侏羅紀公園，其實我那時候的英文聽力並沒有那麼好，整場電影根本聽不懂在演什麼，只記得看到很多恐龍跑來跑去，只是那時候覺得已經到了英國就一定要在國外體驗看一場電影得管覺，儘管是看不懂，電影散場了，夜晚還有點冷，我踏在劍橋青石的街道上，霓紅燈亮了，那燈的顏色到今天我都還記得
回到台灣之後，我們依然保持聯絡，書信往返，在那個升學主義掛帥的年代，壓力其實很大，每個星期最美好的事就是收到她的來信，再將回信塞到她的掌心，好像調皮的學生在課堂上傳閱小紙條，這些信件伴我度過的最青澀的青春，排遣了每晚夜讀時的枯燥乏味
我後來生了一場病，需要時間調養，加上快要大學聯考了，升學壓力很大，我漸漸沒有能力回她信件，她以為我故意冷落她，我也沒有機會再做解釋，因而產生了一些誤解，我們逐漸失去聯絡
這一分開就是二十三個夏天
一直到最近麻醉科醫師的憂鬱被出版了，我們才又在網路上重逢，我們開始在網路上互通訊息，才知道她已經定居到美國去了，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因為時差的關係，跟她聊天是很痛苦的，她起床的時候剛好可以跟我說晚安，我起床的時候，她忙著張羅孩子的晚餐，我們除了睡覺跟上班之外，每一分秒鐘幾乎都在互通訊息，我有好多話想要告訴她，告訴她這些年來的夏天，或是讓她告訴我那些我來不及參與的夏天的故事，我們瘋狂地聊天，以為這樣就能夠彌補失去二十三年的空白，然而真正失去的並不能彌補
她問我記不記得她的英文名字叫什麼，我不假思索的回答Alice, 我反問她那你記不記得你都怎麼叫我？她竟然都不記得了，我說你都叫我“nikon”, 因為她認識我的時候，不管到哪裡我都背著一台nikon相機...到現在我還是都背著一台nikon相機，只是現在那台相機變得更大，更專業了
我說你寫給我的每一封信，我都還留著，她覺得不可思議，甚至她懷疑高中的時候她真的有寫信給我，她說高中生是有什麼好寫信的，應該就是罵罵老師或是同學吧，哪有那麼多話可以講，我說那我寫給你的信呢？她已經不記得我曾經寫信給她，她說她年少的那些信件在她嫁人的時候，母親整理房子的時候都丟了
但是我不記得她念什麼大學，她說她念中山大學，我有點詫異，大學的時候我還蠻常去中山大學的，我跟那時候的女朋友常常沿著中山大學宿舍後面的山徑走，然後去攀登柴山，山頂上有一個軍事用的雷達，坐在那裡可以眺望整個整個中山大學的校區跟西子灣的海灘，我現在回想起來，頗覺得不可思議，當我在山頂活動的時候，或許她正抱著書走過校園的長廊，或是她正在圖書館的某個角落讀書，倦了的時候會理了理耳後的髮，抬頭看看窗外的山景，而我正從那一道山景走過...但真實是我們儘管距離那麼近，卻再也沒有碰過面
她說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後，就到美國繼續深造，拿到學位後就留在那裡工作，幾年前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
我覺得有點遺憾，在那空白的二十三個夏天，她離開台灣的時候，沒能親自去機場送她，她結婚的時候，沒能給予她祝福，我甚至在她的孩子出世的時候也沒能親手抱抱她的孩子，給予呵護，我錯失了她每一個人生的關鍵時刻，缺席了每個需要被祝福的場合，而我是多麽可望在場
然而所有久別的重逢都是令人悲欣交集的，我以為我一直待在這個小鎮，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希望不要被看見，就好像古剎佛寺都在深山，在那裡沒有外物的干擾也就隔絕了所有的煩惱，我期待跟這些朋友相聚，同時我也害怕跟這些朋友相聚，就好像當我坐在診間裡，我就害怕門診的門被開啟，當門診的門一被開啟，就有病人走進我的生命，當有病人走進我的生命，我們就各自受苦，病人為病痛所苦，我苦他們的病痛
所以我們別見面好嗎？假若讓夏天繼續失落，我得不到你的消息就可以假裝你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依然過得很好，那我的心就會永遠感到平靜
那我們見面好嗎？當我們見面就註定了為彼此神傷，在每個生命的重要場合，付出情感，而這付出的情感是由憂傷與歡樂交織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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