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溫瑞安追悼余光中老師的文,余幼珊經過幾日的沉澱,做出一些修正。
我與范我存老師有多次互動,她對晚輩的照顧非常體貼,我覺得她不會在別人困難之時,說出這種話。
溫瑞安 悼余光中:震耳欲聾的寂靜
余光中走了。
因為忙,我只好用簡的文筆紀述、書寫。
我大概在小學就看余光中先生的作品,到了初中一,開始迷得如癡如醉。大家都知道詩人余光中,但是我更愛他的散文,他的現代派純散文,講究節奏、意象、象徵、音韻,中國文字在他手裡,就像一個大型交響樂協奏曲,能各自為政,又能融合無間,不管是來一段甜美小曲獨奏,還是明快悠美的圓舞曲,還是獨奏一段管弦詠歎,或千弦萬韻的大合奏,都長短火俱發,無一不精,無一不准,無一不美,無一不令人讚嘆不已,吟詠不絕。
當大家還在看余光中的詩的時候,我已經引導我「綠洲社」和十大分社的社友們,正在譜唱余光中先生的詩為曲子,又手抄書寫他的文章詩文,廣為流傳,在我們的手抄本上刊出。不要問我為什麼要用手抄?1965~1968年的時候,我們那兒連影印也辦不到,但我們願意手抄,抄一首(詩)背一首,騰一篇(散文)記誦一篇。臺灣兩位感情至深至摯的人,如今都已不在人間了。
當時我還在大馬,16歲,寫了龍哭千里,大江依然東去,迷神引,魚龍舞,向風望海,八陣圖等過萬字的純散文,後因高信疆先生而發表在當時臺灣知識份子第一大報《中國時報》刊出,算是非常觸目,以致後來我在臺灣大學初入學一年班之時,居然天天都有學長學姐還“慕名”前來找我這個來自大馬的華僑小愣頭簽名結交的。
當時,(1971年左右,也就是大約是我開筆寫四大名捕前兩部的時期)我的詩作例如:佩刀的人,碑帖,袈裟,惘然外記,刀和月光會,水龍吟等詩作,因信疆先生引介,讓余光中先生看到了,他大力推薦到並發表於臺灣當時權威性和學術性的文學刊物:中外文學,現代文學,純文學,藍星詩刊,中華文藝等月刊及期刊,均在重點推薦及發佈。這都是我的榮幸。
到了73年,我在大馬考取了台大學位,赴台之前,須辦簽證,余光中那時已是美國愛荷華大學回到國內,從旁知道我正在申辦,馬上寫了一封推薦函給大馬領事寫,內容大概推介我是個才氣縱橫,品學兼優的傢伙,應為臺灣文化當局列為力爭對象。
由於余教授當時向我約稿,他的字寫得鉄劃銀鉤,比印刷出來的字還要端正顯眼,而且信封上總是瑞荘明麗的寫著:「溫瑞安學兄大啟」。我甚為汗顏,又極為感動,而且感激當時臺灣,因為政治上的壓迫感與自卑感併發症,對東南亞過去的旅客,非常嚴防,每過境海關,均遭「翻箱倒篋」式的檢查。
我第一次(19歲)赴台,當然也不會遭遇寬容,我的皮篋子和旅行袋,幾乎給毀容式的翻查,他們見書撕書,見公文袋拆公文袋,直至他們找到了一封信,上面印著“臺灣國立師範大學”你信箋,上面手書:「溫瑞安先生大鑒」,下款「弟余光中謹呈」,那海關官員遂臉色一變,駭然問:「余老師是你的什麼人!?」
1973年,我受邀出席臺灣圓山大飯店召開的「國際詩人大會」。當時余光中先生演講,我也去了。記得余先生在文章曾寫過,他在美國聆聽他心儀的詩人演講後,很想偷擷他一根白髮在手心裡珍藏著。我聽我心愛的詩人、評論家、散文家(我連他的小說《食花的怪客》,也在40多年前都讀了)演講,也想偷拾他一條銀髮珍藏於懷。現在,我亦已白髮蒼蒼矣。什麼花甲少年,仍舊歲月驚心。
沒想到,演講完畢,他還特別「嚴選」我和幾位兄弟朋友,由信疆先生陪同下,在余老師寓邸,論詩論道,通宵達旦談文學。在天破曉時,我們這群為中國文化反復討論要找一條出路的知識份子,看到夜未央前天灰濛濛、深秋初冬,寒意凜人,信疆長歎一口氣,對我們說:「現在中國文化的未來處境,真是月落烏啼霜滿天啊。」我和我的結拜兄弟清嘯聽了,熱淚盈眶、欲泣懷憂。
迄此以後,我辦《青年中國雜誌》、我創「試劍山莊」,我編《神州文集》,我開「剛擊柔至道」武館,我辦「神州社」……全都為了盡一己之力,為中國文化和文學、乃至俠義文化、俠情精神去尋覓一條出路、一條活路、培養一些人材,言軽人微位卑,但始終不敢忘國。生許或不能有所成,但盡我所能、捨我其誰。
有一段時期,大概是77-78年期間吧,余光中給一群打著“本土旗號”的作家們(有不少還是他大力培植成名的)在文壇上「展開圍剿」,冠予他各種不同的帽子與罪名,這些所謂本土作家們(我看他們對臺灣本土也不算關心更不瞭解)對他口誅筆伐,不忍卒覩,這些人想聯絡及說動我及我們的神州詩社也加盟圍攻余師,我唯一應對的方法是:跟他們一概都絕交了。
我在台期間,我也極少去拜會或騷擾余老師。我很清楚知道,藝術工作者,特別是作家,是需要自己的時間,也應該保持一定的寂寞的。
可是,不久之後,我的神州社在臺灣,就給無辜承受浩劫了。之後又數年,我輾轉流亡,幾度到香港暫居,而且允准居留之兩周,使給逐走。那是因1981年,正好余光中也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
這裡順便一提的是:余光中先生有四個女兒,珊珊、幼珊、季珊、佩珊,知書識禮,又有才華,長得漂亮,都曾加盟我神州詩社,而且表現優秀,受我賞識重用。余家四位千金,對我很敬重、服從,社友們對她們也很有好感。我在香港留之期間,有次余光中先生在藝術中心辦詩歌朗誦會,我擠身觀眾群裡,沒想到給季珊發現了,她在余光中老師上臺公開朗誦之前,趨近跟余師說了:「溫大哥也在現場」。
密密麻麻的觀眾期待他開腔,於是,余光中先生在朗誦前說:「今天晚上,我們來了一位很特殊的,有才華的貴賓,他就是溫瑞安先生,他也是位優秀詩人,才華獨一無二,而且還是位青年武俠家,並有領導組織能力,可是給臺灣政治單位誤會了,使他離開臺灣,暫時寄居香港,他今晚也在現場,讓我們用掌聲歡迎他。」大家聽了,掌聲響了起來。我那時「流亡」已一年多了,四海為家,無可歸,四處流浪,無人要。前進無路,退無死所,在港也不能久留,對外不能露臉,連在中港臺出書發表,也不能用真名實姓,余師這樣公開一提,群眾在燈光火亮中,掌聲足足響了三分鐘,還有人在群眾中大聲吆喝:「溫瑞安,你好嘢!」
我真是哭了。
淚崩的跟狗一樣。
過了兩個多月,清秀雜誌老總蔣芸小姐「收留了我」。她本身也是臺灣文壇的名人,也是美人,而且也是名編輯(據說大學問家才子李敖也曾追求過她),她跟余光中先生熟悉,親載我去青山寺拜神許願之後,再幫我和方娥真去中文大學教授宿舍去拜會余光中伉儷。
那一次也是相談甚歡,余師對我溫厚親切,余氏姊妹待我一如既往,視我為兄長,可是,余師母忽然肅容說:「余老師平時又要教學,又要研究,而且要參加學術交流會議,非常忙碌,你沒有事就不要來打擾余老師,更不要打擾我的家庭。」
我聽了。
我明白。
在臺灣發生的誣陷,也許,並不曾影響余老師,余家姊妹也或許仍然相信眼前的“溫大哥”,但卻不是人人如是。也許,余師母或者他人也不知曉,我本身就是一個孤獨的人。否則,我在45歲前就寫了二千萬字的作品是怎麼來的?是我一個人在書桌前一個字一個字煉出來的,書也是一本一本寫出來的。是的,我有過逾一千多位結拜弟妹,辦過超過二十個有組織的公司、文化、武館、娛樂公司,但那都是我應世隨俗不得已的對應之策。
我本身不喜歡打擾人,可以不應酬、不飯局、不煙不酒,逾40年之久,人家交朋友是交一個多一個,我是好友去一位少一位,到近年交友精選尤慎,不但自己幾乎絕少致電予人,而且也不接電話,電腦也不用上。光是今天來了位身份非凡的貴賓過來會我,原則上要合作應予一見,但我因為乍聞余師走了的噩耗,還是回避了。
我就是這麼一個人。我是寂寞,我好寂寞,我甚至愛上寂寞。是的,我喜歡朋友,我好交友,但我愛寂寞尤甚。當時,余師母既是這樣說了,我也不解釋多一字,一晃眼,已36年矣。今天乍聞,余師走了……像余光中這種絕世人物,絕世才華,絕世才學,不是每個時代都可以有,每個人都可以企及,每個地方都可以出現。
「詩、散文、批評、翻譯,是我寫作生命的四度空間。我非狡兔,卻營四窟。我曾說自己以樂為詩,以詩為文,以文為批評,以創作為翻譯。」余師是四項全能。但我最服膺他的是:對中國深沉久遠的愛,對中國文學久遠深濼的愛,還有對同濟及後輩的栽培與愛護,如今,有誰能有他那溫文儒雅,博大精深而且兼得雄偉秀美的文體兼舉?
余師已逝,誰來看驚濤裂岸,聽聽那冷雨,卷起重樓飛雪?光中已黯,現代詩誰有古典風華,傳統餘韻,誰敢輕言:我要對付的不只是一隻老鼠,而是整個黑夜?蓮的聯想,望鄉的牧神、吃花的怪客、焚了琴、煮了鶴,他仍在光中,而我卻仍然是京華塵裡客,獨來絕塞看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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