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進行中］
（劇透）
朋友推薦此劇，一向喜歡蘇玉華潘燦良，在接近full house的情況下買到一張單人票．劇情談男女關係，夫婦的互相欺騙，那不過是笑料來源，核心還是討論嚴肅的問題：事實和真相是甚麼，真相是否可以完全被理解，原創劇本來自法國，用通俗的題材，談的是普世的哲學問題，果然厲害．
套用劇情的男女關係上，大致上說的是：「你寧願被騙而快樂；還是知道真相而痛苦」，也就是有些人說，寧願一世也不知道另一半出軌，寧可活在快樂的謊言泡沫下；但也有另一種人堅持要知道真相，至少是部份真相，無論過程令人如何痛苦．
這下可耐人尋味了，早陣子我才和同事上港台討論新聞的基本，又是圍繞着事實和真相的關係，我說過，真相就是透過掌握事實的碎片，而建構意義的詮譯過程．
問題是，找真相的過程複雜得很，從零碎的事實到組合到真相，過程之複雜甚至反覆，令人痛苦到一個點，不只讀者會迷茫，有時記者也想放棄。
在新聞採訪的經驗裡，往往大家都會營造一些「樣版」而「陳腔濫調」的故事，因為大家都很喜歡這些故仔：讀者希望很快知道，這個人是忠的還是奸的？就好像看TVB電視劇，角色出場我們想知道這個人額頭上鑿了個「奸」字還是「忠」字，但往往，人性，又豈止忠和奸的分別？
在我採訪的過程中，就曾經報道過一名被剝奪公屋居住權的基層伯伯，他被外界報道為被欺壓的小市民，但我一直追查到底，卻發現他說了謊，原來他一直有到兒子家照顧孫兒，以至公屋單位水電用量極低，才被收回公屋，但他一直向法庭和政府隱暪，因為他怕兒子不開心，因為他在第一位妻子去世後再娶了內地的太太，家醜不出外傳．他也不明白對記者撒謊會影響公眾對公屋資源分配的觀感．我當時向伯伯說，他說謊是如何不智，亦連帶誤導了記者的報道．但我亦發現，每個人的處境不同，說謊或選擇不說出事實全部，並不等於那個人就是邪惡，這不過是人性．
不過，這也是個例外，大部份時候連真相的尾巴也摸不到．新聞並沒有很多這種給你查到終極真相的Eureka時刻，很多時，只是瞎子摸象，有時摸到象鼻，有時摸到象腿，有時摸到耳朵，有些時候，只是看到地上的影子，隨着太陽移動而看到不同形狀的光暗．最痛苦就是這個過程，當外界有強烈慾望想窺見事件之全豹，記者卻只找到一鱗半爪．正如同事李立峰說過，真相是「完美」的展現，接近不可能掌握，但等於我們放棄逼近嗎？
奧斯卡得獎電影Spotlight《焦點追擊》說了一個故事，一班記者追查天主教神父性侵犯未成年教友，有記者查到了証據，很想公佈，卻被上司制止，因為認為故事未夠全面，要求記者們把整個事件查透徹才公佈，這種做法當然令人欽佩．但往往在採訪的世界裡，沒有這樣理想的況狀，有時掌握到一部份事實，即使未能讓人全面理解真相，只要在調查過程中做足功夫，公開也是讓大家接近真相的一條苦路．當然，代價就是令坊間感到迷惑，但記者這份工，往往吃力不討好．
近日，我的八十歲母親打長途電話問我：點解林子健大脾會有釘書機釘？我答：「我唔知，件事還在調查中．」舊同學的飯局上，我經常飾演分析時局的時事評論員，朋友們起哄要我談件事，我也罕有地說：「我不會就這件事說甚麼」，然後建議大家還是說回鼎爺如何弄油淋雞；還有舊學生私信我，問我某間傳媒「是人還是鬼」．
我好想跟這些熱心的親友說的是，做記者做了一段時間，對於「真相還在進行中」的那種糾結的心情，是必須咬實牙關地忍奈，有些時候，隨時間過去，像潮汐退去，事實會像海底的石子露出來，但有一些時候，等到天荒地老，多一點事實也未必會出現，甚至，真相永遠如埋在深海之中，不得而知．
離開劇場，我聽到有觀眾私下討論，「究竟她和他有沒有奸情？」她的友人有點苦惱：「沒有說清楚呀！」我會心微笑，這個疑團正是編劇特意放進去的開放式結局，當然，最後的場面調度做了一些暗示，但這齣劇正是要說明，完全理解真相之接近不可能。
這齣話劇的場刊裡印了法國編劇Florian Zeller在專訪裡說了幾句話：「我認為，劇場不是給予答案，而是發問．我正是嘗試用寫作，令人對眼前的現實真相生起懷疑．我熱衷創造這種環境，對劇場的反動．我試圖築起小迷宮，令觀眾必須自求出路．我們尋找真相，但一旦以為找到了，瞬即又有新的處境出現，真相又不再．」
追尋真相的程絕不簡單容易．作為記者、讀者、劇場觀眾，我們好應該知道，現實生活就像迷宮，任何簡易的、非黑即白的、忠奸分明的答案，依我看來，都距離真實，更不會把我們帶往真相．我們是時候檢視自己的惰性，直面真相的未必可知，卻不放棄對真相的追求．
這套好戲會做到九月三日，真是值得入場一看，讓腦部運動運動，也讓我開懷喪笑了一個半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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