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入中」情切的迪士尼、拼湊主義的《花木蘭》】
多年之後,歷史老師(如果還有)教授國際形勢在 2020 年前後大變,大概也要援引迪士尼的《花木蘭》作為例子。如果沒有香港,沒有中美脫鈎,《花木蘭》大概只會是迪士尼復刻經典的失敗例子、一齣不好看的電影;但正是在這個時間節點,《花木蘭》被網民抵制,變成怒火年代的「犧牲品」。
劉亦菲撐警言論只是表象,迪士尼拍這齣戲,本來就是完全瞄準中國市場,表達出「入中」和參與「新世界秩序」的渴望。正如荷里活在 1930 年代封殺《大獨裁者》、與德國如膠似漆的情況。就算劉亦菲沒有出口撐警,反對者也會找到理由抵制。因為迪士尼「入中」情切,已經被打上天朝同路人的烙印。而外界也發現,真人版《花木蘭》拍攝有跟新疆官方合作,片未也有鳴謝。在這個背景下,你想表達甚麼女力覺醒、自我成長,在外界看來就一律顯得偽善。
2019-2020 又是一個跨國反抗運動此起彼落、彼此串聯的年代,抵制之風由香港傳到台灣,又傳到正在反對泰皇體制的泰國;感受到「東方威脅」的歐美人亦自然順道響應。
況且武漢肺炎襲擊過後,打亂全球上映節奏;中國人尤其要過緊日子,今年還有水災;今日的中國,跟迪士尼打算「入中」時想像的中國,已經完全不一樣。迪士尼的「入中」夢,提早夢醒。《花木蘭》的歷史定位,將由一套尋常爛片,變成「一套不幸趕上中美脫鈎、武漢肺炎、中國水災、一心取悅中國觀眾 — 但連中國人都不覺得好看,更得罪反中群眾的爛片」。
評論界開始討論,為何重拍《花木蘭》在鬼佬眼中被視為能賣給中國的人情、是一個能夠吸引中國觀眾的「中國故事」?花木蘭是「中國人」嗎?如果《花木蘭》不是上映於中國籠罩的當代,沒人會在乎「花木蘭的非中國性」。我們用自己的意志去製造過去的歷史,因此有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木蘭的詮釋史亦然。
迪士尼鬼佬版本的花木蘭,就將事情簡化為「皇帝」(the emperor)和柔然可汗的戰爭史詩,而花木蘭也「入中」,最後拯救了中國皇帝並殺死前來復仇的柔然可汗;但事實上,關於花木蘭「代父從軍」的民間,起自北魏,而對抗柔然也是「原著」所有,但花木蘭原著的「克汗大點兵」,那克汗也就是北魏的汗,花木蘭是加入北魏軍去打柔然,她服務的不是中國皇帝。「原著」中段,木蘭得了戰功,是「可汗」問她要甚麼賞賜。
在那個年代,「中國」由幾個民族所佔領,中國人叫做「南北朝」。鮮卑人建立的北魏擁有華北,北魏的南邊由東晉遺民 — 即當時的「中國人 / 南朝臣民」— 控制;北魏的更北面則是柔然控制,即北魏面對至少兩條大戰線。北魏人認為柔然是蠻族;而南朝人又認為北魏是蠻族。事實上鮮卑人和柔然人,都是東胡族分支出來,來自西伯利亞。所以有說花木蘭是蒙古人 ,不盡然正確,但比起「花木蘭是中國人」來得接近。
花木蘭的原型可能是正統鮮卑人,也可能是鮮卑化的漢人;「代父從軍」這一點就很有趣,鮮卑人即使入主中原,仍有遊牧民族的母系遺風,女人比較可能做軍人和政治家,這到了鮮卑入主之後的李唐初期,可以出到武則天,而武則天稱帝之前就已經被尊為「聖母神皇」,與唐高宗並稱為「二聖」,就不是巧合。花木蘭是傳說版的武則天,武則天即為現實和皇族版的木蘭。
花木蘭很可能是鮮卑人,或深受鮮卑文化影響的北漢人,是一個在亂世中建立過軍功的傳奇人物。《木蘭辭》的作成年份,據說是由北魏到唐朝之間。隋唐是「胡漢融合」的世紀,在此一傳說流傳的過程,正是鮮卑人逐漸放棄草原遊牧文化,過渡到大陸農耕文化,也就是逐漸走向「父權」的時候。因此一個女英雄的形象,也逐漸被裝入「父權」的敘事結構。怎麼解釋一個女英雄的起源故事呢?那就說她是為了代父從軍吧。胡人之間的混戰,被鑲嵌入深具漢人風格的「孝順」主題,最後成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的「中式故事」。
《木蘭辭》最後說花木蘭重新換回女裝,由男子「恢復」為女性;而盛載這個創作的歷史階段,其主題恰巧相反;東晉滅亡之後,大陸的主題是「遺忘」。鮮卑人不要「恢復」自身,而是要遺忘自己的蠻族根源,改為擁抱大陸的農耕制。所以通過書寫花木蘭,鮮卑化的漢人,或漢化的鮮卑人,留下一個自身煙滅和改宗的隱喻。
故此花木蘭的「原著」本來就充滿大遺忘的遺跡。既然鮮卑女英雄也被改為「代父從軍」,那找身材嬌小的南方小圓眼演員飾演花木蘭、說花木蘭是為「皇帝」(而非「汗」)效力,也是一種常見的、取悅中國觀眾的中原中心史觀。如果「忠於原著」,說花木蘭是鮮卑女英雄去打柔然,可能會令蒙古人、某些俄羅斯人感到親切,但中國觀眾就會覺得是一班「韃子」在混戰,毫無投入感,看得深則會覺得不舒服 — 原來我們的傳說,是別人的傳說。
當然,始終有很多中國人會說,花木蘭是中國文化。在網上看到有人說:
……在中國人中,現在還要糾結、辯論花木蘭是真是假,是漢人是鮮卑還是什麼人種,也比較好玩、天真。當然,現在有個別人士希望瓦解「中國」及「華夏文化」,也是處心積慮。不過,這些終究是沒用的。花木蘭的故事,是中國人在繼承,是漢字書寫的典籍,就連花木蘭祠,都是漢人建立的,也是漢人在守,華夏文化的所謂博大精深,就是如此。博大精深的讓一些人咬牙切齒不知所措,用漢字漢語來瓦解華夏文化,想想就有點滑稽。
這裡就是「漢化」概念的弔詭和聰明之處,是文化帝國主義。因為鮮卑語失傳了,只有漢字留下了紀錄,所以鮮卑「也是中國的」。然而如果用這個標準,那今日《花木蘭》是英語對白,那是否盎格魯—撒克遜人在繼承花木蘭呢?比較博大精深的會不會是盎格魯—撒克遜文化?雖然花木蘭是爛片,但說到底都是美資,也是大製作,那花木蘭其實應該納入英美流行文化多一點?如果這是荒謬的,那麼在中國大陸幾千年來出現過的東西都納入「中國文化」,也是荒謬的。因為「大雜薈」裡面,總有東西是互相矛盾、互相毀滅、互相廝殺。
就像歷史人有時會說的笑話:如果日本在 20 世紀侵華成功,他們就會推動日語教學,之後的華人也會自認為日本人,並認為那場戰爭只是「華夏民族之間漸次融合」;日語也是華語,日皇則是我們遺失了的聖王,大東亞共榮圈成立一刻,不只不是國破家亡,而是我們認祖歸宗的歡樂一刻。
至於「用漢字漢語來瓦解華夏文化」,其實幾百年前日本人就做過了。例如山鹿素行的《中朝事實》,1669 年成書,以文言文寫成,論證日本才是真正繼承「中國文化」的大國,而且也沒有異姓革命,一直是天皇一脈統治,所以日本是「中朝」,西邊的大陸已淪為蠻族。在現代看來,這也是離不開「中國中心主義」的框架,更疑似是軍國主義的先聲。不過「用漢字漢語來瓦解華夏文化」在中華文化圈一向是常見的。就像日本人也用筷子,但日本人不是中國人。
現代中國人在花木蘭那個問題的「蠻族性否認」,其實跟現代發生的民族悲劇一樣。每個古老的地方,都出現過種族屠殺或文化滅絕,分別只是滅絕者的後代是否認知曾經的做法有違常理。上天有「好生」之德,給予各種生物自行演化的寬容;耶和華拆毀了巴別塔,混亂所有人的口音,令每一個國族不會被人為強行統一起來。加拿大、美國、澳洲甚至台灣這類地方,很早就認知到自己今日的繁榮,與原住民的銳減乃至滅絕很有關係,所以表面上還是承認自己是佔地者,給予「原住民」一定的特權和保育資源。
現代中國的分別是,他們就算知道歷史上有匈奴鮮卑羯氐羌,官方也承認現存幾十個「少數民族」,他們對「非我族類」還是缺少必要的愧疚,甚至滿懷敵意。對於被煙滅了的文明和民族,他們不覺得可惜、沒打算補償,今日在蒙古還是要強推漢語教育,他們認為這是正義的,是中國「多元一體」國族內容的混血和擴大,是一種中國式的「昭昭天命」。作為基督教思想出來的帝國,歐美在殺人之後,會有一點點罪惡感和反省傳統,之後形成反對「白人霸權」的自由派和左派。中國是沒有甚麼自由派的,他們有一些會要求民主,但你問他們香港台灣新疆西藏蒙古問題,他們還是會跳起來說,這全都是中國人,大家應該命運與共,聽候宏大敘事的發落。
所以劉亦菲的話很難聽嗎?我不覺得。她只是說一個「中國人」應該說的話,就像中國的民主人士,也少有「作為特權階級的反省」。事實上中國民主派追求的,經常是「沒有皇帝的帝國」,也就是繼承大清的疆土,是合法的、應然的、本來就該如此,只是改革後給民主派掌權,給人民投票就好。所以對大部份人來說,再「開明」都好,中國都只有民主問題,而沒有民族問題,這種民主進路,正正反映他們深沉的帝國主義,超越政制上的民主與專制之爭。
大東亞共榮圈泰國 在 無待堂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盧斯達:「入中」情切的迪士尼、拼湊主義的《花木蘭》】
多年之後,歷史老師(如果還有)教授國際形勢在 2020 年前後大變,大概也要援引迪士尼的《花木蘭》作為例子。如果沒有香港,沒有中美脫鈎,《花木蘭》大概只會是迪士尼復刻經典的失敗例子、一齣不好看的電影;但正是在這個時間節點,《花木蘭》被網民抵制,變成怒火年代的「犧牲品」。
劉亦菲撐警言論只是表象,迪士尼拍這齣戲,本來就是完全瞄準中國市場,表達出「入中」和參與「新世界秩序」的渴望。正如荷里活在 1930 年代封殺《大獨裁者》、與德國如膠似漆的情況。就算劉亦菲沒有出口撐警,反對者也會找到理由抵制。因為迪士尼「入中」情切,已經被打上天朝同路人的烙印。而外界也發現,真人版《花木蘭》拍攝有跟新疆官方合作,片未也有鳴謝。在這個背景下,你想表達甚麼女力覺醒、自我成長,在外界看來就一律顯得偽善。
2019-2020 又是一個跨國反抗運動此起彼落、彼此串聯的年代,抵制之風由香港傳到台灣,又傳到正在反對泰皇體制的泰國;感受到「東方威脅」的歐美人亦自然順道響應。
況且武漢肺炎襲擊過後,打亂全球上映節奏;中國人尤其要過緊日子,今年還有水災;今日的中國,跟迪士尼打算「入中」時想像的中國,已經完全不一樣。迪士尼的「入中」夢,提早夢醒。《花木蘭》的歷史定位,將由一套尋常爛片,變成「一套不幸趕上中美脫鈎、武漢肺炎、中國水災、一心取悅中國觀眾 — 但連中國人都不覺得好看,更得罪反中群眾的爛片」。
評論界開始討論,為何重拍《花木蘭》在鬼佬眼中被視為能賣給中國的人情、是一個能夠吸引中國觀眾的「中國故事」?花木蘭是「中國人」嗎?如果《花木蘭》不是上映於中國籠罩的當代,沒人會在乎「花木蘭的非中國性」。我們用自己的意志去製造過去的歷史,因此有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木蘭的詮釋史亦然。
迪士尼鬼佬版本的花木蘭,就將事情簡化為「皇帝」(the emperor)和柔然可汗的戰爭史詩,而花木蘭也「入中」,最後拯救了中國皇帝並殺死前來復仇的柔然可汗;但事實上,關於花木蘭「代父從軍」的民間,起自北魏,而對抗柔然也是「原著」所有,但花木蘭原著的「克汗大點兵」,那克汗也就是北魏的汗,花木蘭是加入北魏軍去打柔然,她服務的不是中國皇帝。「原著」中段,木蘭得了戰功,是「可汗」問她要甚麼賞賜。
在那個年代,「中國」由幾個民族所佔領,中國人叫做「南北朝」。鮮卑人建立的北魏擁有華北,北魏的南邊由東晉遺民 — 即當時的「中國人 / 南朝臣民」— 控制;北魏的更北面則是柔然控制,即北魏面對至少兩條大戰線。北魏人認為柔然是蠻族;而南朝人又認為北魏是蠻族。事實上鮮卑人和柔然人,都是東胡族分支出來,來自西伯利亞。所以有說花木蘭是蒙古人 ,不盡然正確,但比起「花木蘭是中國人」來得接近。
花木蘭的原型可能是正統鮮卑人,也可能是鮮卑化的漢人;「代父從軍」這一點就很有趣,鮮卑人即使入主中原,仍有遊牧民族的母系遺風,女人比較可能做軍人和政治家,這到了鮮卑入主之後的李唐初期,可以出到武則天,而武則天稱帝之前就已經被尊為「聖母神皇」,與唐高宗並稱為「二聖」,就不是巧合。花木蘭是傳說版的武則天,武則天即為現實和皇族版的木蘭。
花木蘭很可能是鮮卑人,或深受鮮卑文化影響的北漢人,是一個在亂世中建立過軍功的傳奇人物。《木蘭辭》的作成年份,據說是由北魏到唐朝之間。隋唐是「胡漢融合」的世紀,在此一傳說流傳的過程,正是鮮卑人逐漸放棄草原遊牧文化,過渡到大陸農耕文化,也就是逐漸走向「父權」的時候。因此一個女英雄的形象,也逐漸被裝入「父權」的敘事結構。怎麼解釋一個女英雄的起源故事呢?那就說她是為了代父從軍吧。胡人之間的混戰,被鑲嵌入深具漢人風格的「孝順」主題,最後成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的「中式故事」。
《木蘭辭》最後說花木蘭重新換回女裝,由男子「恢復」為女性;而盛載這個創作的歷史階段,其主題恰巧相反;東晉滅亡之後,大陸的主題是「遺忘」。鮮卑人不要「恢復」自身,而是要遺忘自己的蠻族根源,改為擁抱大陸的農耕制。所以通過書寫花木蘭,鮮卑化的漢人,或漢化的鮮卑人,留下一個自身煙滅和改宗的隱喻。
故此花木蘭的「原著」本來就充滿大遺忘的遺跡。既然鮮卑女英雄也被改為「代父從軍」,那找身材嬌小的南方小圓眼演員飾演花木蘭、說花木蘭是為「皇帝」(而非「汗」)效力,也是一種常見的、取悅中國觀眾的中原中心史觀。如果「忠於原著」,說花木蘭是鮮卑女英雄去打柔然,可能會令蒙古人、某些俄羅斯人感到親切,但中國觀眾就會覺得是一班「韃子」在混戰,毫無投入感,看得深則會覺得不舒服 — 原來我們的傳說,是別人的傳說。
當然,始終有很多中國人會說,花木蘭是中國文化。在網上看到有人說:
……在中國人中,現在還要糾結、辯論花木蘭是真是假,是漢人是鮮卑還是什麼人種,也比較好玩、天真。當然,現在有個別人士希望瓦解「中國」及「華夏文化」,也是處心積慮。不過,這些終究是沒用的。花木蘭的故事,是中國人在繼承,是漢字書寫的典籍,就連花木蘭祠,都是漢人建立的,也是漢人在守,華夏文化的所謂博大精深,就是如此。博大精深的讓一些人咬牙切齒不知所措,用漢字漢語來瓦解華夏文化,想想就有點滑稽。
這裡就是「漢化」概念的弔詭和聰明之處,是文化帝國主義。因為鮮卑語失傳了,只有漢字留下了紀錄,所以鮮卑「也是中國的」。然而如果用這個標準,那今日《花木蘭》是英語對白,那是否盎格魯—撒克遜人在繼承花木蘭呢?比較博大精深的會不會是盎格魯—撒克遜文化?雖然花木蘭是爛片,但說到底都是美資,也是大製作,那花木蘭其實應該納入英美流行文化多一點?如果這是荒謬的,那麼在中國大陸幾千年來出現過的東西都納入「中國文化」,也是荒謬的。因為「大雜薈」裡面,總有東西是互相矛盾、互相毀滅、互相廝殺。
就像歷史人有時會說的笑話:如果日本在 20 世紀侵華成功,他們就會推動日語教學,之後的華人也會自認為日本人,並認為那場戰爭只是「華夏民族之間漸次融合」;日語也是華語,日皇則是我們遺失了的聖王,大東亞共榮圈成立一刻,不只不是國破家亡,而是我們認祖歸宗的歡樂一刻。
至於「用漢字漢語來瓦解華夏文化」,其實幾百年前日本人就做過了。例如山鹿素行的《中朝事實》,1669 年成書,以文言文寫成,論證日本才是真正繼承「中國文化」的大國,而且也沒有異姓革命,一直是天皇一脈統治,所以日本是「中朝」,西邊的大陸已淪為蠻族。在現代看來,這也是離不開「中國中心主義」的框架,更疑似是軍國主義的先聲。不過「用漢字漢語來瓦解華夏文化」在中華文化圈一向是常見的。就像日本人也用筷子,但日本人不是中國人。
現代中國人在花木蘭那個問題的「蠻族性否認」,其實跟現代發生的民族悲劇一樣。每個古老的地方,都出現過種族屠殺或文化滅絕,分別只是滅絕者的後代是否認知曾經的做法有違常理。上天有「好生」之德,給予各種生物自行演化的寬容;耶和華拆毀了巴別塔,混亂所有人的口音,令每一個國族不會被人為強行統一起來。加拿大、美國、澳洲甚至台灣這類地方,很早就認知到自己今日的繁榮,與原住民的銳減乃至滅絕很有關係,所以表面上還是承認自己是佔地者,給予「原住民」一定的特權和保育資源。
現代中國的分別是,他們就算知道歷史上有匈奴鮮卑羯氐羌,官方也承認現存幾十個「少數民族」,他們對「非我族類」還是缺少必要的愧疚,甚至滿懷敵意。對於被煙滅了的文明和民族,他們不覺得可惜、沒打算補償,今日在蒙古還是要強推漢語教育,他們認為這是正義的,是中國「多元一體」國族內容的混血和擴大,是一種中國式的「昭昭天命」。作為基督教思想出來的帝國,歐美在殺人之後,會有一點點罪惡感和反省傳統,之後形成反對「白人霸權」的自由派和左派。中國是沒有甚麼自由派的,他們有一些會要求民主,但你問他們香港台灣新疆西藏蒙古問題,他們還是會跳起來說,這全都是中國人,大家應該命運與共,聽候宏大敘事的發落。
所以劉亦菲的話很難聽嗎?我不覺得。她只是說一個「中國人」應該說的話,就像中國的民主人士,也少有「作為特權階級的反省」。事實上中國民主派追求的,經常是「沒有皇帝的帝國」,也就是繼承大清的疆土,是合法的、應然的、本來就該如此,只是改革後給民主派掌權,給人民投票就好。所以對大部份人來說,再「開明」都好,中國都只有民主問題,而沒有民族問題,這種民主進路,正正反映他們深沉的帝國主義,超越政制上的民主與專制之爭。
大東亞共榮圈泰國 在 盧斯達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盧斯達:武漢肺炎揭穿中帝國真身 問題是香港人如何應機轉化】
幾年前說中國充滿帝國主義思想,沒有太多香港人能夠理解;去日本一個座談會講這個總結,日本人多數亦沒有感覺。日本右翼沒錯是反中,但不是因為自由和人權。因為日本一直攝取中國傳統學問,令他們最終想取代中國成為天朝核心,想反過來將中國本部變成日本朝貢區。有點像《星戰》天行者本來立志對抗黑暗原力,最終墮落為黑武士。
中華世界觀令日本走上軍國道路
日本軍國主義者不是反對天朝格局本身,乃認為天朝秩序很好,只是中國已經失去資格,要由日本統領天朝,才成為幾百年宿敵。江戶時期講中國「明清鼎革」的《華夷變態》,與其說折射了中國情況,不如說反映了日本菁英的精神轉變。《華夷變態》是1732年江戶中期作品,已經是總結。江戶前期,知識菁英的日本主義已經熾盛,有一些提倡「獨尊孔子」,排斥孟子提倡革命;或排斥之後主導中國、混雜佛道的宋明理學;
有一些則提倡古代神道,例如德川家康的學者重臣林羅山,在《本朝神社考》,提倡古神道和神社才是日本根基,又說:「我朝神國也,神道乃王道,自佛法興行後,王道、神道都罷卻去」。
最革命性是山鹿素行的《中朝事實》(1669年),他痛斥日本很多人是「大中華膠」:「愚生中華文明 (日本)之土,未知其美,專嗜外朝(中國)之經典 ,嘐嘐慕其人物,何其放心乎?何其喪志乎?」他將日本視為「中朝」,而中國為「外朝」,不再稱中國為中國。
這本書在現實政治中也很有趣,據說明治時期武將、台灣總督之一的乃木希典就很愛《中朝事實》,將它送給裕仁。明治天皇駕崩後,乃木希典切腹殉君。
與之同期的山崎闇齋,又曾這樣問學生:「如果今日孔子和孟子帶著大軍攻打日本,我們學孔孟之道的人應如何面對?」學生不能回答。山崎闇齋說:「如果我們不幸至此,就唯有拿起武器,與孔孟一戰將之擒獲,這才是孔孟之道﹗」[1]
這條脈絡,最終成為後來的「日帝國主義」,但日帝國主義的模型其實源於中國,來自「孔孟之道」及背後的世界帝國觀。「大東亞共榮圈」實踐起來,只是置換共榮圈領袖,而非整個打破。
二戰後日本知識份子負有戰爭原罪,他們基本無法客觀評論中國;又因歷史脈絡,而錯誤認為軍國主義發源於日本,中國則沒有帝國主義。很多日本知識人以反戰反民族主義為己任,但在其進步議程的監察藍圖,往往欠缺中國這個坐標。
美軍駐守於日本,經常搞出強姦民女事件,導致疑美多於疑中。在不少日本社會賢達眼內,中國反而是維護東亞和平的重要伙伴;有一些人甚至認為中國崛起,將會帶來「亞洲世紀」,亞洲人抬起頭,可以令歐美國家主導的世界更加均衡、更加「多元」。你沒看錯,香港和日本只有幾個鐘飛機路程,但兩者世界觀就是如此南轅北轍。
日本人說過脫亞入歐,但底下「中國性」仍然強烈。例如「勝過歐美」、亞洲人重新抬頭等,就非常泛亞主義。中國現時的狀態,靈魂是1930年日本,肉身則是1930年德國。
中國跟隨日本 進入「珍珠港陷阱」
武漢肺炎爆發後,據報美方認為中國隱瞞疫情達六日以上,令全球包括美國自身有很多人命無辜病死。中國為阻止全球追究責任,遂收買國際組織洋五毛唱讚歌、找同盟國掛起「多謝習大哥」橫額、在網上鼓吹「美國源頭論」、不准別人將肺炎扣連到武漢或者食野味等等。
中國人自己感受到危險,唯有更加膨脹自己,好壯膽和嚇人,卻令自己成為全球排華大合奏的燃料。首先是中國控制到譚德塞和世衛,卻不能塞住天下悠悠眾口,最終反而成為中國自己的醜聞和負資產。譚德塞全程偏坦中國,在全球已成為廣泛國際醜聞,他自身所屬的「提格雷人民解放陣線」黑歷史、早有隱瞞埃塞俄比亞霍亂疫情前科、世衛對台灣不公平等等,亦全抖了出來。
美國近日已出聲,要撤查病毒是否武漢實驗室產物,亦有內部評估美國已進入「珍珠港時刻」。人人都知道日本襲擊珍珠港,導致美國民意全面反日,國家正式參與世界大戰。中國網民和全球親中者,竟然相信中國的數據fake news,認為美國疫情嚴重過中國並沾沾自喜。問題是美國受挫越嚴重,反擊就越恐怖。這次中國令自己也進入「珍珠港時刻」,扮演日本那個位置。不明白日本史,就不能明白今日中國的歷史生態位。
全球對中政策轉移,至今亦因武漢肺炎而累積了全球廣泛民意。親中白左學者仍然以「反歧視」、「病毒不分國界」等等論述自欺欺人,既是視野所限,亦有份將中國推入地獄。
泛亞論、日本軍國主義的內核,也是亞洲人要抗擊歐美帝國殖民主義和歧視,咱要吐氣揚眉。這種自我認同一旦啟動,就不會是官方能夠控制,或者學者做道德文章能夠抑制。
大疫先起,經濟崩潰在後,中共為避免自己遭受人民過激非議,狗急跳牆也只能無可奈何走向「戰狼外交」。這幾個月發展亦不出如此,中共在「被中國人鬧」和「被世界鬧」之間,理所當然選擇後者,是出於內部穩定和保衛政權的本能。最終就導致世界壓力越來越大,也無法控制各種外交行為和文宣的鬥爭性質。
最近中國網絡如微信就流傳多篇《為何XX國渴望回歸中國》的文章,中招者包括蒙古國、越南、印度、果敢特區、哈薩克等國。內容都是關於當地人民跟中國「素有淵源」,其實很想回歸中國云云。
哈薩克反應就很大,國家馬上傳召駐當地中國大使抗議並要求解釋。官方很快就自己刪除文章,但國際影響已成;泰國網民與中國網民亦在twitter打到天昏地暗,事源同樣是泰國網民稱香港台灣是國家,令中國網民上頭;中國人敗走,是因為泰國年輕人根本不當中國人攻擊泰王、揭泰國黑歷史是一回事。我跟泰國的朋友說這件事,他們說現在泰國分成三個陣營,黃衫軍是社會賢達、軍人、既得利益者和保王派;紅衫軍是他信當年吸引的農民階層;近年就多了橙衫軍,他們是年輕人,也可說是「真國族主義者」,在乎泰國共同體多於特定政府和王室,也擁抱西式文化,他們這次就成為取笑中國網民的主力。
中國新建的帝國形象
這些舒緩中國國內壓力的泄憤式外交,將為中國打造出「新國際形象」。中國以前的國際形象,是比蘇聯更正宗的共產陣營領袖和第三世界領袖。之後是悶聲發大財,不干預你國內發展,因而受到其他國家的現實主義者歡迎。現在中國終於將自己對全世界的干預主義和霸權全射出來,本來中國只是干預香港台灣西藏新疆這類「故土」,對西方人來說,這些地方的人怎麼死都不關他們事,只要繼續有廉價勞動力、市場和錢就於願足矣。然而他們發現,自己也同樣受干預,則香港台灣等地的反中議題,對他們亦不再遙遠,「中國威脅」在後瘟疫時代將變得切身。西人以為無關痛癢,但他們的親人朋友這次可能就死於武漢肺炎、可能因疫情而掉了工作、生活質素下降。因為想像的共同體,同胞受害,其他人的世界觀亦不免動搖。Politics is perception, this is real now.
白左會批評全球反華是病毒政治化、種族仇恨,然後站在自以為是的道德高地短嘆長吁道德淪亡,然而對於中國隱瞞疫情、操控世衛的責任,卻是無法應機,也不敢站在「真中間路線」要求中國也應合理賠償,他們不夠膽。
對亞洲各國而言,中國就是1930年的德國。只要在我國內有一些華種、存在一些有中國淵源的人事,原來中國都認為是「未回歸」的領土,那不是威脅我的國家安全?原來李白來自哈薩克就代表哈薩克都要回歸中國,那以前蒙古帝國境內的國家會怎麼想?這跟德國說奧地利人是德意志人,然後德奧合併有甚麼分別?跟捷克斯洛伐克有一些德意志人,納粹就來侵略有甚麼分別?有些人反感說中國是赤納粹,四處談歷史血緣就索取主權領土,不是帝國主義?積極想改變二戰之後的領土主權安排,是不是世界和平的大威脅?納粹要重振德意志榮光,跟中國人普遍想恢復萬邦來朝格局、主導國際秩序,有沒有分別?然後華種在西方,也會因為受到一定歧視,而渴望中國強大,變成一個能干預其他國家,能保護他們安全和利益的帝國。中國與世界之間的衝突,就會這種互動之中不斷強化。
很多人陷在舊框架,就無法承認中國才是問題,而不只是共產黨。文化戀中者,則永遠不承認窮兵黷武是中國傳統,我們來自一套擁有悠久帝國主義傳統的文化。德國文化經過去納粹化,中國文化可沒有。以前的香港人甚至台灣人自認中國人,認為「愛國不愛黨」就安全崇高,以為只認同「文化」就偉光正,問題是這套文化沒有經過淨化,不適切現代文明和當今國際形勢。當「中國」未經過解體、未去清朝化和淨化,擁抱國家實為擁抱罪惡。
香港人會批判英帝國主義、日帝國主義和美帝國主義,卻不了解中帝國主義。從清朝遺老到新儒家到今日的大中國主義者,對中國總是溫情有餘,認識不足。即使深受其害,卻不知苦從何來。此即意識形態之威力。
我們能回去鄧小平體制嗎
那麼香港能回去鄧小平體制嗎?香港應該渴望回到鄧小平體制嗎?
以曾俊華田北俊曾鈺成 (坊間戲稱「3J黨」)那些舊精英為首的中老年人,當然是以此為奮鬥目標。他們利用香港人的普遍惰性,推銷一個死胡同方案:香港要走回中間,爭取一國兩制恢復正常,就一天光哂。
問題是一國兩制有多少空間,取決於中美關係。中美關係經過武漢瘟疫之後,只會更加晦暗不明,走向更黑的深水區。問題是這無異於等候兩大強權發落,等於坐食山崩。積極親美或積極親中,都是看到世將大變,而且付諸行動,值得欣賞;最浪費時間的幻念,卻是爭取一國兩制回到「鄧小平初衷」。大家都知道不會實現。中國沒有誠意,香港人亦看到戲已演完。
愛國不愛黨、理解中國(人)、建設民主中國,已經是明日黃花。很多人不肯面對「中國」此概念即帝國主義,「民主中國」無可能,因為「中國」本身就是擴張和朝貢說,是否定世界應分為不同民族和國家。說要追求民主中國,就好比叫全歐洲先投降給第三帝國,再爭取民主的第三帝國。在大爭之世,香港人要留在國際封鎖線內還是出線外,要大力表態,讓世界明白。
台灣就一早選擇親美,口罩外交是要融入國際。美國卻不准 Google 光纖接通香港,這說明甚麼?當美中已無法媾和,香港還有可能重置一國兩制?民主中國值得追求嗎?對中國人值得,對香港人卻是戰略自殺。道德上,若我們哀憐被鎮壓的香港同胞,同時卻追求「民主中國」,實在是天大矛盾。反對大東亞共榮圈,卻支持「中國」,怎麼可能?反對美帝國主義,卻無視中帝國主義,是否偽善?今日的大中國主義者,跟昨日的日本軍國主義,有甚麼思想上的分歧?
中國引入民主而不解體,本質性不義還是繼續延長。西藏人和維吾爾人呢?被歧視的兩廣人呢?在中國裡面被消滅的其他民族呢?對世界和平的威脅呢?對其他國家的干預呢?選擇自由的國族之林,還是委身世界帝國,這是香港人內心和外面的功課。
在內,我們是否成為一個國族,擠身於世界?在外,我們是否與自由世界聯合,在中國問題上同心同德?如果我們已押注於「國際戰線」,內在亦必然隨而轉變配合。當我們仍然視中國為歸宿,世界圍堵進行期間,是會更重視還是更忽略香港?
當世界以香港作為放血口介入中國,我們跟中國的關係如何維持?如果我們跟中國關係恢復,又怎可能打到國際戰線?世界局勢已去到令我們客觀上無法再兩面討好,醒目仔時代告終,「香港精神」也將為新一代和新形勢改寫。
註:
[1] 原文:「嘗問群弟子曰:『方今彼邦,以孔子為大將,孟子為副將,牽數萬騎來攻我邦,則吾黨學孔孟之道者為之如何?』弟子咸不能答,曰:『小子不知所為,願聞其說。』曰:『不幸關逢此厄,則吾黨身披堅,手執銳,與之一戰而擒孔孟,以報國恩,此即孔孟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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