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月亮的女兒們】
如標題,這次分享的是卡爾維諾的短篇〈月亮的女兒們〉。
這部短篇小說,描述一個喜新厭舊的城市在即將把月亮也廢棄時出現很多女孩一路救起月亮並反撲了城市的的故事。
咳,好吧上面這段描述有點長,總之是個奇幻的、頗有深意的故事。
一起來看看這部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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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女兒們 / 卡爾維諾
地球最初並沒有表層大氣作為保護層,暴露於無休無止的隕石撞擊和太陽輻射的侵蝕之中。據康奈爾大學湯瑪斯·葛得教授所說,月球表面的岩石在與隕石粒子的磨擦過程裡被研成粉末。而根據芝加哥大學格拉德·凱柏教授的說法,從月球岩漿散逸出來的氣體可能曾使這個地球的衛星變得輕盈而多孔,有如一塊浮石。
「月亮是個老傢伙,」他表示同意,「滿臉都是坑洞,傷痕累累。它裸露著身體在宇宙中運轉,就像一條被啃光的骨頭,身上的肉被侵蝕殆盡。但這樣的事情不是頭一回發生了。我記得,有許多月亮比這個更為年邁,也更為殘破。我曾目睹這些月亮的一生,目睹他們的誕生,運轉和死亡:一個被飛射而來的星星穿刺而亡,另一個死於它上面的所有火山口發生大爆炸,還有一個身上滲出瞬間揮發的琥珀色汗珠,然後渾身覆蓋了淡綠色的雲團,爾後收縮成一扇乾燥而多孔的貝殼。」
當一個月亮死去的時候,地球上發生的事情是難以描述的,但我嘗試用還記得的最後一個例子來談談。在經歷漫長的進化過程之後,地球已經多少有點我們現在的樣子;換言之,它已進入一個轎車比鞋底淘汰得更快的時代。與現今人類幾乎一模一樣的生物生產、購買、銷售各樣商品,城市的璀璨覆蓋了所有大陸。這些城市的發展類似于我們今時今日的相同地點,不過大陸的形狀有所不同。那會兒甚至也有一個紐約市,相似於你們都熟悉的紐約,但它更顯新,應該說,更充溢著各種新產品——它如同一個全新的牙刷,它的曼哈頓區向外伸展著,上面閃閃發光的摩天大廈就像那尼龍質地的刷毛一般
在這個世界,每一樣物件只要有一點點損壞或變舊,亦即在出現第一處壓痕或者汙跡時,便會遭到丟棄,並且一件嶄新而完美的替代品會取而代之——只有一個錯漏,一個陰影:月亮。它裸露著身體,歷經侵蝕地行走於天際,黯淡無光,越發與這裡地上的世界背道而馳,是過氣物品中的漏網之魚。
古老的表述,像「盈滿之月」啦,「半月」啦,「下弦月」啦,依然在延用,但事實上已經變成一種修辭手段:我們怎麼能夠說一個佈滿劃痕和坑洞,並且看上去像就要伴隨著一場碎石雨墜落到我們頭上的東西「盈滿」呢?更不要說漸晦之時的月亮了!它十足一塊被一點點啃掉的乳酪外皮,而那月朔之時總是在我們預期不到的時候到來。在每一期新月之夜,我們都疑惑他會否再度出現(還是我們期望它就此消失而去?),而當它真的再度出現,並且變得越來越像一把缺齒的梳子時,我們不由打個寒顫,側目而不視之。
這是個壓抑的情景。我們離開人群,挎著包包,從日夜開放的百貨公司出來,看見在摩天大廈上架設得越來越高的霓虹燈告知我們,將會有源源不斷的新產品發售,我們突然之間見到它蒼白的身影在炫目的燈光之中緩慢而病態地移動著——一種想法便縈繞於我們腦間無法被驅散:我們所買的每一件新貨,每一個產品,都會相似地變舊,破損,褪色;我們還損失了外出購物和瘋狂工作的熱誠——一種對工商業不無影響的損失。
正是如此,我們開始考慮如何處置這個有害無益的衛星。它毫無貢獻,只是一艘無用的棄船。當它變輕之時,它的軌道會開始偏向地球:沒有其他什麼東西比它更危險了。隨著它的逼近,它的運轉週期越來越慢;我們不能再計算出月相。甚至乎連曆法,這月份更替的節奏,也變成只是一項例行公事;月亮一瘸一瘸地向前移動,仿佛它就要準備崩潰。
在這些月亮低懸的夜晚,性情變得更為躁動的人們開始舉止異常。總有一個夢遊者沿著摩天大樓的扶手緩慢向上爬,伸出雙手想要搆到月亮,或是一個變狼幻想症病人,在時代廣場的中心放聲狂嘯,又或者是一個縱火狂放火燒碼頭倉庫。如今這些都已經是尋常事,不再吸引好事者聚集圍觀。但當我看見一個少女完全赤裸地坐在中央公園的長凳上時,我還是不得不停了下來。
甚至在我遇見她之前,我便有種感覺,某樣神秘的事情將會發生。當我開著敞蓬跑車經過中央公園時,我感到自己正沐浴在一道閃爍著的光之中,就像螢光燈泡在達到穩定之前放射出的一閃一閃的鉛色亮光。我周遭的景色就如同一個陷入月球火山口的花園一般。那個一絲不掛的女孩,坐在一個反射著單薄月光的池塘旁邊。我刹住車。我想是在一秒之間我留意到了她。我走出車向她跑去,但一下子又停下來。我並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只是感覺到,我得趕緊為她做點事兒。
所有東西都散落在那張長凳周圍:她的衣服,一隻長襪和一隻鞋子在這兒,另一隻襪子與另一隻鞋子卻在那兒,她的耳環,她的項鍊,她的手鐲,錢包,裡面的東西從大大的口子漏出來的購物袋,還有數不盡的小包和小物件,仿佛她在一次大手筆瘋狂購物後的回家路上,突然聽到某種東西召喚她的聲音,然後扔掉所有東西,發覺必須把自己從所有將其束縛於地球的客體和符號中解放出來,而現在她正等待著被帶上月球去。
「發生什麼事了?」我結結巴巴地說,「有什麼我能幫助你的嗎?」
「幫助?」她朝上注視著我問道,「所有人都愛莫能助。所有人都無能為力。」很明顯,她說的話並非關於她自己,而是關於月亮。
月亮在我們之上,呈現一個中間突出的形狀,一副就要壓下來的樣子,如同一個破損的屋頂,佈滿芝士磨板上的那種坑孔。就在這一刻,動物園裡的動物開始嗥叫起來。
「到此為止了嗎?」我機械地問道,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她回答道:「剛開始呢。」或者是類似的其他說話(她說話時幾乎沒有張開嘴唇。)
「你想說什麼?是說這是結局的開始,還是其他別的什麼事情正要開始?」
她站起來,走過草地。她有一頭銅紅色的頭髮,披散在肩上。她是那麼的弱質纖纖,以使我覺得有需要以某種方式去守著她,保護她。我把手伸過去,準備若是她倒下來或者接近什麼可能會傷害到她的東西時抓住她。但我不敢用手碰到她,總是和她的皮膚保持幾釐米的距離。在我跟著她穿過花園的一路上,我發覺她的動作和我十分相似,即是,她也在盡力保護著某樣易碎的東西,某樣容易掉到地上,摔成碎片的東西——因此需要這樣子將這件東西帶到一個可以把它輕輕安置下來的地方——某樣她不能夠碰到,只能夠用手勢指出的東西:月亮。
月亮仿似迷了路一樣。它偏離了軌道,再也不知何去何從;它任自己如一片枯葉般飄零。有時候它突然出現,垂直墜向地球,在另一些時候,則以螺旋之勢打著圈兒下降,還有些時候,它看上去就像漂流著一樣。它正在變輕,這是毋庸置疑的:在有一瞬間,它看似就要撞向廣場飯店,但其實它滑入了兩座摩天大樓之間的防火走廊,從哈德遜河的方向消失而去。短暫時間過後它再度出現在城市的另一邊,突然從一朵雲彩之後竄出,以灰白色的月光灑照著黑人住宅區和東河,然後,它似乎被一股強風吹颳到,滾向了布朗科斯區。
「在那兒!」我喊出來,「在那兒——它停下來了!」
「它不能停下來!」少女驚叫道,裸露身體,赤著腳板地跑出草地。
「你要去哪裡呀?你不能這樣子周圍走!快停下來!喂,我在跟你說話啊!你叫什麼名字?」
她喊出一個像是戴安娜或者狄安娜的名字,也可能是一聲祈禱。然後她就消失不見了。為了跟上她,我鑽進汽車,沿著中央公園的快車道搜尋。
車燈的光線照亮了籬笆,山丘,石塔,但那少女,戴安娜,卻無跡可尋。如今我已走得太遠了:我必定已經略過她了。我轉頭照原路駛去。一把聲音在我身後說:「不,就是那頭,繼續追!」
坐在車後座的正是那位赤裸的少女。她正直指著月亮。
我想叫她下車,解釋我不能這個樣子載著她大模大樣地在城市裡開車,但我不敢叫她分神。她正專心致志,以防那時隱時現的輝光從視線逃走。但不管怎麼樣——這更為詭異——似乎沒有路人留意這個坐在我車子後座的女性幻影。
我們駛過一條連接曼哈頓和主城的大橋。現在我們走在一條多車道高速公路上。其他車就走在我們旁邊。我兩眼直直地盯著前方,害怕我倆的行徑所必然引起的來自周圍車輛那兒的譁然大笑和說三道四。但當有一輛轎車超過我時,我驚訝得幾乎要把車開出馬路:一個全裸的少女蜷伏在車頂,頭髮隨風飄揚。一刹那間,我以為我的乘客從一輛開足馬力的轎車跳上了另一輛;但我只稍微轉過臉去便看見戴安娜的雙膝仍在那兒,與我鼻子持平的位置。她的身體不是在我眼前唯一的奪目之軀,我見到少女隨處都是,用各種最怪異的姿勢伸展著身體,緊貼著賓士的汽車天線,車門,或者擋泥板。她們金色或黑色的秀髮,和她們裸露的皮膚發出的粉色或小麥色光澤形成鮮明對比。每一輛車上都有一名這種謎之女乘客,全都身體往前靠,催促她們的司機追趕月亮。
她們受到瀕危之月的召喚——我敢肯定。那兒有多少這樣的少女呢?越來越多的車子載著月之少女從城市的各個城區匯合於似乎停止不動的月亮之下的地方,聚集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和道路交界。在城市的邊緣,我們發覺來到了一個廢車停置場前面。
道路消失於一片有著小型的山谷、山脊、山丘和山峰的地方,但造就這種崎嶇地勢的並非這裡的原始地形,而是那些一層層被扔掉的商品:消費至上的城市用過的東西,為了享受到使用新商品的快樂便將其拋諸腦後,讓它們在積聚二手貨的鄰居這兒壽終正寢。
經過長年累月的堆積,破冰箱壘成的堆阜,生活雜誌黃頁以及廢棄燈泡遍佈於一個巨大的垃圾場。月亮現身於這個狼藉腐爛的王國之上,一片片變形廢舊金屬垃圾鼓起上升,猶如被洶湧的潮水沖起。老朽的月亮和那片如同焊上了一塊各類殘骸的混成物的地表十分相像;廢舊金屬的山脈變成首尾相接的一條鏈,就像一座露天圓形劇場,形狀就跟一個隕石坑或月海如出一轍。月亮懸掛在這片空間之上。行星和它的衛星就如同對方的鏡像一般運轉。
我們的車子停下來了。沒有什麼比車的墳墓更讓汽車怯懦了。戴安娜下了車,其他所有的戴安娜也一樣。但現在她們身上的能量好像在減弱:她們邁著猶豫不決的步伐,似乎她們發覺自己置身於那些廢銅爛鐵之中,就驀然意識到自己全身一絲不掛;許多少女抱著雙臂擋著乳房,就好似受涼而打著顫一樣。與此同時,她們散開來,爬上廢棄物的山脈,爬下來進入那露天圓形劇場,在中心排成一個巨大的圈。然後她們全都高高舉起雙手。
月亮動了起來,就像受到她們手勢的影響。在一霎那間它似乎恢復了能量,再度爬起來。站成圈子的少女雙手向外伸展,臉和乳房朝著月亮。這是月亮向她們要求的嗎?它需要她們把自己撐回天空?我沒有時間去細想這問題。在那非常時刻,起重吊車粉墨登場了。
這台起重機由權威設計及製造,特別用作除去那不美觀的累贅,淨化蒼穹。這是一輛加裝了一條高高舉起,蟹鉗一般的吊臂的推土機。履帶運轉,吊車前行,穩夯有力,有如螃蟹;等它到達施工地點,似乎變得更是穩當了,底盤緊貼地面。吊臂快速旋轉,起重車把它的爪子伸向天空:一輛有一條這麼長吊臂的起重吊車能被造出來,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吊臂上的鏟斗張開,露出利齒;現在,與其說像一隻蟹鉗,不如說它更像一張鯊魚的大嘴。月亮就在那兒。它顫抖著身體,好像想要逃跑,但起重車似乎帶有磁力:正如我們所見,月亮像被吸住了,落到起重車的爪子上。伴隨著一陣乾澀的響聲——「咵!」——鏟斗的雙頜閉上了。在一瞬間,月亮似乎是像塊蛋白酥那樣被粉碎了,但是事實上它仍留在那兒,一半在鏟斗內,一半在鏟斗外。它被壓成了扁圓形,就像被鏟斗牙齒咬著的一支雪茄煙。土塵如驟雨一般掉下來。
吊車現在嘗試把月亮從軌道上扯下來。吊臂開始扭向後方:此刻,需要很費力氣才能夠扭動吊臂。在這整個過程中,戴安娜和她的夥伴們高舉雙手一動不動地留在原地,似是在期盼以圈子的力量戰勝敵人的進攻。土塵從崩潰的月亮上掉下來,落到她們的臉上、乳房上,她們才只好散開。戴安娜失聲痛哭起來。
此時,被禁錮的月亮失去了它僅餘的光華:它變成一塊形狀醜陋的黑色岩石。如果鏟斗不能將它好好卸下,它便會撞到地球上。地面上,工人們正張羅著一張金屬網,用長釘固定在地上;起重車正小心翼翼地把它的負荷卸載到這個區域。
月亮到達地面,呈現為一個佈滿坑洞的沙質巨岩,如此的黯淡、渾濁,難以想像曾幾何時它以明亮的反射光華來照亮天空。鏟斗的雙頜張開了:吊車隨著履帶運轉而後退,當卸下負重的一霎,它差點兒翻倒。工人們已經把網準備好了:他們把月亮網住,困在大網和地面之間。月亮在桎梏之中掙扎了一下:就像地震時出現的一波振盪,導致垃圾山上的空罐子雪崩般地滾下來。其後一切便再度回復平靜。現在,那片無月的天空被大型照燈的光芒所浸淫。但不管怎麼樣,黑暗總算是消退了些。
拂曉之神發現這車的墳地上又增添了一具殘骸:月亮被困在墳地中央,幾乎不能將其和其他被棄置的東西區分開來;一樣的顏色,一樣糟糕的外觀,讓你難以想像他們也曾經新淨光鮮過。一陣低沉連續的聲響在這凡塵垃圾上的火山坑中迴盪:拂曉之光照在一群懶洋洋,剛醒的活物身上。蓬頭垢面的傢伙們正在廢棄貨車被掏空了的軀殼,損毀的輪胎,受壓變形的鐵皮之間穿行。
在這堆被拋棄的物件之中居住著一個被拋棄者的社群——被排擠於社會邊緣,或者是寧願自我放逐的人;厭倦了奔走於城市,購買和銷售註定轉眼便會落伍的新商品的人;認為被丟棄的東西才是世界上唯一的真正財富的人。這些消瘦的人圍繞著月亮,遍佈那露天劇場似的垃圾場,或站或坐。這幫人的臉都被鬍鬚或蓬亂的長髮遮去半邊。這是一幫衣衫襤褸,穿著失禮的人,而我那全身赤裸的戴安娜,還有昨晚其他所有少女就混在他們中間。他們走上前去,動手把那些用深紮土中的長釘固定著的鋼網弄松。
忽然,如同一艘軟式飛艇從停泊碼頭飆出,月亮上升起來,盤旋於少女的頭頂和擠滿流浪漢的看臺之上,被鋼網纏著,懸掛在那裡。戴安娜和她的夥伴們正對付著那些網絲,一會兒用力拉扯,一會兒把它們抽出來。突然,少女們跑起來,月亮跟著她們,身上依然纏著網絲的一頭。
隨著月亮移動,一股浪潮從殘骸的深谷中湧起:被壓擠得像手風琴的廢車蹣跚地加入到遊行隊伍當中,踴動前進;由破罐匯成的奔流發出像雷鳴一般的響聲。你無法判斷它們是在拖動著什麼還是被什麼所拖動。跟隨著這個在垃圾堆裡被拯救出來的月亮,那些被遺棄的人和物在馬路之上捲土重來,湧向城市的富裕鄰居那頭。
那天早晨,城市裡正在歡度消費者感恩日。這一年一度的盛會在九月某一天舉辦,專為購物者向那孜孜不倦地滿足大家每一個願望的生產活動之神表達感激而設。城鎮裡最大的百貨公司每年都組織一次節日遊行:跟隨一支奏樂隊伍之後,一群盛裝打扮的女孩用彩帶牽引著一個體積巨大、顏色明豔的娃娃外形氣球招搖過市。那天,巡遊隊伍正走到第五大街:領隊的女孩揮舞指揮棒,大鼓被敲得梆梆響,而那個象徵著「心滿意足之消費者」的巨型氣球,溫馴地被一群頭戴圓頂單簷帽、滿身彩穗飾物、佩戴流蘇肩章、騎著漂亮摩托車的女孩用彩帶拉扯著前行。
與此同時,另一支巡遊隊伍正穿過邁哈頓區。那乾裂而黴爛的月亮也正被赤裸的少女們拉著前進,在高樓大廈之間航行。在它後面跟著一條由報廢汽車和火車殘骸構成的長龍,被靜默不語而漸漸壯大起來的人群簇擁其中。成千上萬的人又加入了那從清晨就開始追隨月亮的隊伍當中。只見各種膚色的人們,許多帶著大大小小孩子的家庭,紛紛加入到隊伍當中,尤其是在隊伍經過黑人聚居地和哈萊姆的波多黎各區時這種情況更見明顯。
月之巡遊在市郊一帶兜兜轉轉,然後開始沿百老匯大街而下,靜悄悄而迅速地來與那拖著巨型氣球沿著第五大街行進的另一支隊伍相會。
在麥迪森廣場,一支巡遊隊伍與另一支相遇;或者可以更準確地說,兩支巡遊隊伍匯成了單獨一支。也許是因為撞到了月亮那尖突不平的表面,那「心滿意足之消費者」癟了氣變為一張塑膠布。現在坐在摩托車上的是戴安娜們,她們正用五彩繽紛的帶子拖動月亮:或著,應該這麼說,裸女的數目翻了一翻,那些女騎手們都甩掉了她們的制服和圓頂帽子。類似的變化也出現在巡遊的摩托車和汽車之上。你不能再分辨出,哪些車子是新的而哪些車子是舊的:扭曲的輪子和生銹的擋泥板跟光潔如鏡、陶瓷般地反射著光澤的車身混合在一起,。
不止如此,巡遊隊伍所過之處,商鋪櫥窗便佈滿了蛛網和黴菌;高樓大廈裡的升降電梯吱嘎作響;廣告海報變得發黃;電冰箱好像變成恒溫孵化箱,蛋架上坐滿了小雞;電視機上顯示一片雪花。城市一下子把自己消費殆盡了:現在它變成跟隨在月亮背後,作告別巡遊的一個用後即棄的城市。
伴隨著樂隊打在空罐子上的鼓聲,巡遊隊伍來到了布魯克林大橋。戴安娜高舉她的指揮棒:她的同伴們擺舞起她們的彩帶。月亮作最後衝刺,穿過大橋弧形鋼架的間隙,滾向大海,像一塊磚頭那樣墜進水中,沉下去,在水面上弄出千千萬萬小泡沫。
此時此刻,少女們並沒有鬆開抓著彩帶的手,而是繼續緊緊握著彩帶;月亮把他們甩高,飛過鋼架,飛出大橋:她們就像潛水者一樣,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然後消失於水中。
我們一部分人在布魯克林橋上,其餘就在岸邊的防波堤上,都站在原地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正猶豫該趕緊跳下去救人,還是相信她們會再度像以前那樣出現。
我們無須守候多久,海上便蕩起圓圈形的波浪。在水波的中心出現了一個小島,向上升起,就像一座山丘,然後變成一個半球,再後如同一個放在水面的球體,準確說,剛升到水面之上了;不,就像一個升向天空的月亮。說是月亮,但它已經不再和幾分鐘前那個我們看到沉入深海的月亮相像:然而,這個新的月亮用一種非比尋常的方式來表現它的脫胎換骨。它從海中出現,垂著一條由閃閃發亮的綠色水藻構成的尾巴;月球上噴泉噴出的水流賦予它翡翠般的光彩。它的表面就如同被一個水汽彌漫,但沒有一點植物的熱帶雨林所覆蓋。這層覆蓋物看上去就像用孔雀的羽毛編成,上面佈滿眼睛圖案,一身明豔色彩。
在這球體轉眼升上天空之前,我們幾乎未想到過會看到這樣的景象。更多的細節都佚失於一種「重獲新生」和「生機勃勃」的籠統印象之中。此時正是黃昏:顏色的強烈差異淡化為顫慄不穩的明暗對比;現在,那月陸和月樹只是這個光潔的發亮球體表面上勉強可見的輪廓。但我們能看到一些吊床正掛在月樹的樹枝上隨風搖曳。我看到,躺在上面的,正是那些把我們帶來這兒的少女。我發現了戴安娜,她悠然自得地搖著一把羽毛扇子,可能正是向我示意。
「她們在那兒!她就在那兒!」我高聲喊道。我們都在叫喊。但隨著月亮升入黑暗天空,只可看到月海和月陸反射太陽的光華,那再度見到她們的喜悅便已被因永遠失去她們而起的痛苦所代替。
我們全都喪失了理性:所有人在大陸之上狂奔疾走,穿過那些重新覆蓋大地的草原和森林,焚燒城市和公路,銷毀一切我們存在的痕跡。我們仰天長嘯,高高昂起長鼻和獠牙,甩動著屁股上蓬鬆的長毛。這股充斥我們這群青年猛獁象內心的盛怒讓我們做出了這一切——其時我們發覺如今正是生命誕生之初,才明白到,我們想要的,我們永遠都不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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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以為和天氣有關,氣象局說:未來一週島嶼被低氣壓籠罩,我又剛好是個體質敏感的人,再加上鬼月到來,幾乎可以感覺到街道上異樣濃密的氣息在不屬於人的地方四面八方的擁擠過來,好像黑暗世界的嘉年華會,很多忙著跑趴的小夥伴們正在進行迷路大賽,他們像是看不見東西的盲眼信徒,哪裡有好吃的食物跟著香味走就對了,總會填飽肚子。
前天晚上我被睡魔附身了。
起初以為和天氣有關,氣象局說:未來一週島嶼被低氣壓籠罩,我又剛好是個體質敏感的人,再加上鬼月到來,幾乎可以感覺到街道上異樣濃密的氣息在不屬於人的地方四面八方的擁擠過來,好像黑暗世界的嘉年華會,很多忙著跑趴的小夥伴們正在進行迷路大賽,他們像是看不見東西的盲眼信徒,哪裡有好吃的食物跟著香味走就對了,總會填飽肚子。
書店打烊後,小葛留下來陪我燒金紙,當然是給好兄弟的,因為接連二週工作會非常忙碌,我決定提前進行名為「中元普渡」的動作,也順便跟附近看不見的鄰居們打聲招呼,五年過去了,謝謝他們守護著書店的周圍,讓閱讀也有一個安靜的空間提供給需要找書的人。
差不多九點的時候,換我陪小葛走路去搭車,這段距離差不多二十分鐘路程,當成是散步,我很需要走走路,運用快走的方式,讓身體流汗維持正常的排汗機能,太久沒運動,我想恢復運動的習慣,最近我家附近的埤塘公園完工了,想約妻子沒事去埤塘散散步,先把腿部的肌肉練起來,之後要跑步比較不容易受傷,我是這樣打算的,秋天勤運動,瘦下來的身體空間再等冬天的火鍋來補完。
小葛要搭的9102客運遲遲不來,這時候才發覺我的血糖迅速低落,只好跟她說掰掰,我得先去吃點食物補足我的體力,於是往大廟的方向走,圓環轉角處吃了一碗大腸麵線,碗裡還有小貢丸和魯鳥蛋,稍微覺得胃有進新貨的感覺,接著我進來一名年邁的老人,臉上蓄著灰白的鬚髥,伸手給賣麵線的歐巴桑四十圓硬幣說他要吃一碗蚵仔麵線,歐巴桑說麵線是伍拾圓,還差十圓問老人有沒有錢,老人搖搖頭繼續低頭吃他的麵線,歐巴桑直說沒關係,這樣就好,讓老人安心吃麵線。我吃完麵線再往前走,在和平街和中正路口,也就是永和零售市場附近有一家賣雞肉飯的小攤,他們的竹筍湯很好喝,坐下來喝一碗熱湯再慢慢沿著打烊後的暗店街一路走回荒野夢二書店。
夜已深,這時候我被睡魔附身了,想騎車回家,但整個人已昏沉,完全走不動,只好把電風扇打開,朝著我的身體直吹,店裡沒有裝冷氣,我必須開風扇,讓空氣流動才不會中暑,我的身體很容易中暑,待在室內只要空氣不流通,十五分鐘就可以中暑,真的不騙你。
實在太想睡覺,於是就趴在櫃台上睡,只開一盞小燈,睡到凌晨二點,既然回不了家,不然加減做些一年選書的工作,選書是耗費腦力的,加上選好了書,還要附上一張手寫明信片,再進行包裝以利寄送,包裝的過程又想著該放什麼藝文訊息的DM或製作精美內容豐富的免費誌,也要檢查地址有沒有抄寫正確,選書又得考量種種需求,讀者的喜好,一下子時間就過去了。
終於把接近十份的選書準備好,差不多早晨五點鐘,打開書店的鐵捲門,天色灰灰的亮起來,該是吃早餐的時間,結果好不容易可以騎車回家,沒想到一睡,睡到下午三點,醒來跟線上寫作課的學生,撐著厚重的眼皮上了一個半小時的課,下樓吃微波食品一盒雙醬雞排飯,又在沙發上睡著。
一整天就在身體想要休假的狀態下睡睡醒醒。
我被困在夢的國度。
在夢裡面,遊戲公司的餐廳,我的手機掉在那裡,手機是鑰匙,所以我沒辦法回到現實世界。故事一再的重置,我只是其中的一個齒輪,整個夢的裝置是很精巧細緻的,我聽任情節的安排,把自己置身於科幻電影的故事裡面。
最後終於找到了手機,面對數位屏幕牆做了個解鎖的動作,再次被送回現實世界,停止無數次的夢境輪迴。
軍方進行未來實驗,結果被實驗的人憑空消失,為防止事態擴大,軍方封鎖所有的消息,也打算把參與實驗的那間上市遊戲公司隱蔽掉,而握有證據的是一間培養超能力孩童的學校。故事中的我正要去那所學校找孩子,我不知道委託人是誰,可是對方交待我一定要把情報親手交給那個孩子,委託人留下口信,說到時候就會明白了,在那之前,切記不要打開那封信,千萬要記住,否則後果自行負責。
夢境就在那所學校,隱藏背後操盤的軍方,和一間遊戲公司之間一直轉來轉去,故事會不斷地重複進行,直到想出答案為止,我頭都轉暈了。
一再重置是什麼意思?簡單來說,故事會重新來過,他們彷彿沒有記憶,但我明明記得這段剛才演過,比方說我帶孩子去找校長,穿過長長的走廊,還要爬上一段三層樓高的階梯,光是這段就重複好幾次。每次去,校長都還沒死,一旦離開後,校長就會被軍方的人弄死,每次的死法都不一樣,因為不能讓他把秘密說出去。
遊戲公司那邊則是有許多面熟的員工,在現實中他們好像我曾經在誠品書店見過的工作人員,但在夢裡,他們扮演遊戲公司的程式設計員、行政人員、遊戲企劃人員、會計部門的,還有員工餐廳負責結帳的小姐,每次夢到相同的段落,他們彼此之間的工作會互換,我和其中一人交談,瞭解手機支付的一些細節,並且偷瞄廚房的細節,我知道真正的情報是藏在廚房裡面,因為開放式廚房卻沒有絲毫油煙味,再怎麼現代化的廚房總不可能每一道菜都使用無煙料理吧。
愈想愈覺得可疑,我下定決心要進入廚房蒐集情報,進入餐廳消費的員工都是手機支付就好,站在櫃台的餐廳小姐是使用平板的結帳app替員工結算金額,列印出來的單據還會有卡洛里的計算以及建議的營養方案。
每一次夢到這裡,我知道廚房的人一定會離開,我一定會仔細檢查廚房,把我找到的手機和其他線索,回報給所屬的單位,在那裡會遇到上市遊戲大紅的遊戲商,一位是台灣人一位是中國人,他們各有其名字,台灣人叫做陳序東,中國人叫做余抗,他們會使用類似星際大戰的武器,在遊戲公司內進行虛擬的個人決鬥,這個場景我已經在夢裡看過無數次,也知道招式的破綻和某人刻意放水,動作十分明顯,想不知道都難,到底你們要打多久呢,我從明明是廚房,卻像是資訊部門的辦公室裡面,找到許多叛國的證明文件。
我不想寫更詳細,頭會疼。
在夢裡有覺得似乎哪裡不對勁,一般來說不會察覺到自己正在做夢,可是有兩件事令我徹底分心,一件是插著廚房刀具的架子上竟然塞了兩本我自己出版的詩集《古事記》。另一件,鄭堯文偶爾會跑進來亂,夢裡面他是竹科的一名工程師,他相信可以用程序突破軍方的虛擬布局,找到發送訊號的那棟大樓,但同事說,來不及了,軍方已經在消滅證據,不可能讓我們查到確切的位址。
鄭堯文說不可能,依據推算我方仍有時間可以突破,絕不能輕言放棄,鄭堯文身上穿著三島由紀夫創立的楯之會成員的制服,只差沒有把武士刀插在腰際,那樣感覺應該更帥,某種末代武士的氣魄。
夢裡還有相簿,是我們去的超能力學校所在地的小鎮,當地記者拍下的照片,拍照的記者已經確定失蹤,他所留下的照片似乎隱含著密碼,有三張照片是連貫在一起,它們是垂直拍下來的照片,一張是觀光果園的側拍圖,果樹很緊密的交織成網狀,但是中間這張,拍照的位置比較低,可以看見所謂的果園其實是軍方的情報交換站,空拍的話很難辨認清楚,至於最下方這張,則是果園底部的畫面,那些其實是軍方埋伏的中繼站,分布在小鎮各處,那個小鎮實際上人員進出是有管制的,如果有人把情報散出去那人的房子和家人就會被消失。
夢中的關鍵詞是一個專門培養特異功能孩童的超能力學校。一個鮮為人知的偏僻小鎮,一棟位於城市繁華區的商業大樓實際上是遊戲公司總部,我就在這三個地方像主題樂園一樣
不斷地重複劇情,把故事演到自己完全膩了的程度,但夢境就是無法結束,每次就在又來了的失望沮喪中,又重啟故事的開頭,我也只好努力配合的演下去。
最後是我的手機不知怎地在廚房掉了,一直在找我的手機,夢裡也知道手機也許並沒有遺失,我只是在夢裡瞎忙而已,但就是會擔心,好像深怕那支手機掉了,我就失去了和現實世界聯繫的方式,將永遠困在夢的國度裡面,甚至想拿別人的手機撥給自己,看看它會不會突然響起來,我就會在廚房的某個角落找到它。
很顯然的這反映了我心中的某種焦慮,而手機一直放在我的書桌上好端端充電中,證明我所有夢裡的疑慮都只是空虛一場。但夢裡面我自己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在夢裡執行任務?為什麼連續發現有不對勁的事卻無法從夢裡醒來?這些我就完全不明白,故事滿像電影情節的不是嗎?
那黑暗正把冷冰冰不見底的恐怖吹進我的體內。
醒來之後,我跟K說了這個夢,我想起來有點像《異次元駭客》這部電影混合了一些《X戰警》系列的內容,《異次元駭客》另外一個名字是十三階梯,有空可以上網搜尋線上看,我好像把這部電影和現實的科技發展混在一起,然後自己也融入進去成為故事裡其中一名角色。
這個世界有時候它是虛擬的,它有邊界甚至可以被關掉。如果你想要通往別的虛擬世界,其實只要透過程序下載就可以,並非每個人都能承受下載時轉換位能的龐大壓力,有些人進行轉換的過程中會大腦掛掉,身體會委由家屬簽字,捐給醫學機構重新下載靈魂來使用。
其實只是暫時的腦死,身體並沒有死,身體只是硬體設備,靈魂是可以自由運用的軟件,靈魂可以自由下載和上傳,可以儲存複製混合別人的靈魂。
靈魂複寫這個技術,在那個時代已經很成熟了,靈魂複寫專家在業界享有很高的地位,相當於國家科技發展部的尖端研發團隊,政府單位投入龐大的預算,每年為優秀的學者和名人延續他們的生命,過去我們會把身體以低溫冷藏的方式保存到醫學發達的未來解決他們身上不治之症的問題,或延緩衰老,但是科學進展到已經不需要這麼複製了,可以重新再找一個志願或捐贈的身體,來進行靈魂複寫的資訊移轉工程,就能讓原本的靈魂重新擁有青春的肉體,繼續存活在這個世界。
「靈魂複寫」是我正在撰寫的一部劇本。
文 / 銀色快手(Silverquick) 2018.08.15 AM 05:07
圖 / Flatliners 2017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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