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IN, CHAOS, FEAR | 盧斯達 on Patreon】
一：《國安法》一出，各人有很多想像，各人有不同做法。有人流亡、有人認錯、有人聲稱退出，以中國的想法，他們費煞思量找到一個方法，希望壓止激進示威浪潮和分離主義。示威有人力、補給鏈和情緒動員的高低潮，不是永動機，但最關鍵是警暴，警暴才使促使善男順女市民居民反抗的主因。然而北京和香港建制派依靠香港警察平亂，已如染上毒癮，警察當然不會理會宏觀政治問題，加劇衝突亦不會危害他們，還有加班費，警察因為太「專業」而成為衝突永動機的一大元素，千頭萬緒的中國官方似乎沒有空閒處理這個問題，付諸法律大殺器，快刀斬亂麻是行政命令最容易達成的。
至於分離主義的形成，是上一個政治契約失效的結果，而警察大概也是有效散播「上一個政治契約已經失效」的心理事實，很簡單，自己或親朋好友遭受過警暴的人，政治認同通常會改變；《國安法》的宏觀動機如果是想香港「恢復平靜」，但具體操作卻通常事與願違，因為只有最頂層、有名氣、有組織的人會感受到法律寒風，老實說，19年的政治遺產是一班無名無姓的人打出來，政治威壓對這些人的效果，只會隨知名度越低而遞減。
二：當然具體上法例對於一般人的心理影響，仍然明顯。激進示威者只是整個現象的表象，後面是和理非善男信女的道德支持、物資供應、接載支援……只要嚇怕他們，自然就沒有那麼多激進示威。不過問和理非群眾，雖然大部份人心理疲態極大，卻是沒有平息的出路，連像頭面人物那樣的「退出江湖」也做不到，因為具他們無法再相信一國兩制，但現實上卻沒有alternative，北京也沒有給他們波捧糖，歷史上一向精於妥協的香港人，在2014年之後突然好像硬邦邦，變成熱血兒女，因為童心未泯，亦因為毫無另外出路。
個人至今仍然猜測，逃犯條例是由華為公主被捕而觸發，中國想反擊美加，將香港改造成外國要員捕獸器。香港示威者將事情升級到中美政治一環，可能是戰略，但亦是順勢而為，因為《逃犯條例》大概也是沒有國際因素。事情的餘波又催生了北京立國安法，又是一個順勢而為的破局。中美談不攏，香港先會遭害，2020只是2014年的升級版，基本設置仍然沒有改變。對香港的操作改變，是中國和美國同樣進行的政治事業，吉凶如何，沒人能夠做燈神，不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香港的情況越來越像戒嚴時期的台灣。
三：在這個當下，說做甚麼和不做甚麼，都是便宜話。重建對話基本上是不可能，因為北京出招至此，已經將大半個香港視為敵對勢力；而普羅香港人更不可能放棄這一段共同經歷，以及這種經歷所創造的文化：《願榮光歸香港》、黃色甚麼甚麼、本土抗暴、國際游說，這些創傷北京政治尊嚴的東西，都已經不是一小撮人提倡，而是成為了一種地道文化。中國國師的比喻是，北京擁有香港的政治主權，但香港的文化主權卻在英美。北京一輪高壓應對之下，結果是香港的文化政治主權更加趨向英美。
美國樂見香港繼續痛苦，樂見中國繼續高壓，因為這將成為美國政策的切入點和放血口。然而整個國家的愚行，香港難以改變，歷史的陝道就是中國要收回香港，矛盾始終無法調和，實力主義終於抬頭，香港靠單方面的君子守約想像和法律傳統，在襄王無夢的情況下，無法單憑自己創造一個同時制衡雙方的約定，中國和香港，大概真的像陶傑比喻的金閣寺，終焚於一旦，美是美過了，只是令人嫉妒，因為後來出生的人，根本沒有目睹過這種美，就陷落。
四：然而，審美情感終究只是一剎那；生存卻是比一剎那要長。金閣寺焚毀、原子彈打擊了日本之後，日本人還是要活，還是會有日本人。狂熱的天皇信仰、軍國體制，都因為美國人來到而必須斬除，剩下的人只有將感情收藏起來。殉國者和切腹者令人景仰，但明顯大部份人不具備這個天賦異稟。如果我們不是三島由紀夫，那麼學習存活 (經常是屈辱的) 大概便是必然。時代越後，就越去中心化，香港不是一座金閣寺，而是所有的人，組成的網絡。生命和自由經常會被人奪走，但盡量還是由別人來奪，好過自己切腹。活不活得下來，現在不是由我們自己來決定，但如果給你活下來，也許你能將這件事、這股精神傳遞給下一個人；被綁的普羅米修斯，就只是傳遞了一把火。
雖然這些都是便宜話，但總是覺得離開容易，留下難；直到別人來阻止之前，這仍是我們的家。有些民調 (雖然我一向對這些數字存疑) 指出民意開始對抗爭失去信心，但我不認為有甚麼是香港人承受不了，能走多遠，想不想休息，想不想死，都各有因由。歷史很長遠，我時常覺得將所有期望放在某些人、某個時空，是自大而不現實。正如你若期望檯面的人做烈士，承受一切壓力，是不現實也不公平。對人的承受能力要悲觀，但對一個地方的命運，卻總是要積極，因為一切都在變化，很多神奇地美好，或神奇地醜惡的事情，都發生了，之後會發生甚麼事，令人好奇。就只是這股好奇，就值得活得更久。所以如果你也好奇，便要好好愛護自己，不要情緒勒索自己。沉睡不容易驚醒，覺醒了的人，內心卻特別脆弱，因為有過希望。怎樣避免被希望勒死自己，是被驚醒者的功課。
五：久不久就聽到消息，提我好好打算自己。各種安全情況都考慮過，具體難說，但光是帖文怎樣寫下去，今後也不知道能持續多久。從來沒有救世主，幾百萬人的安全，都全繫於「國家不殺之恩」，那才是消息傳出之後那種鬱悶的由來。我們一直以為消極自由是有的，即使沒有民主。然而這埋身肉搏了，等同飛彈已經對準，生和死全繫於別人一念之間，this makes us inferior. 然而作為inferior還能活下去，也許是香港人必須修煉出來的心性。我嘗試著修煉，也許會失敗，但希望你和其他人也許會成功，希望在很多年之後，還是會有香港人。要達成這個目標，不能死光。
六：為甚麼語氣如此臨別秋波，大概是世事難料，今日不知明日事。以前朋友幫算命，說我30歲之後會越來越好。我相信，也感受到，但香港為何越來越差？如果這個地方越來越差，我也會受影響。然而我最終也相信，香港人的肉體和靈魂都不會死光，在痛苦的過程之後，香港一定會找到一個跟世界相處的定位。只望在這個定位達成之前，能夠保留最多的自己和別人。我沒有資格提出甚麼行動或不行動的建議，然而經歷過2019年的大家，要從更大的時間維度去考慮自身。將來的人，得靠我們才有，犧牲或者存活，都是艱難決定。然而這四個老套的字：大局為重，在選舉之外，才valid。選舉，在香港續存的問題之前，毫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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