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詞彙,讓我改變了看待孩子的角度】
蕃茄最近迷上用串珠做手鍊。恩,這樣說不太正確,他一直都很喜歡,但是之前只有在學校有機會做。我們看他這麼入迷,剛好又放暑假了,就從萬能管家亞馬遜那邊買了一盒有各種顏色和英文字母的串珠,讓他盡興玩個夠。
果然,這孩子一拆開快遞的紙箱,立刻跳上椅子開始工作。一邊小心翼翼挑出紅橙黃綠藍靛紫,還開始數起同學的名字:
「我要做一條給伊莎,一條給麥斯,還有里歐、艾琳、阿萊⋯⋯」
我看著他做也覺得有趣,就也一起坐下來玩,順便在需要的時候幫他裁剪鬆緊帶的長度,或者找一些比較特殊的圖案。過了一陣子,一條,兩條,三條⋯⋯第一批六種不同的設計出爐了。蕃茄的個性很急,立刻就想要看到同學開心戴在手上的樣子。
「我太想要去上學了!我要把手鍊送給大家!」
蕃茄抱著頭站在椅子上,發出絕望的吼叫。我已經很習慣他這種大起大落的情緒,淡淡回一句「下週一去暑期班就可以遇到幾個同學啦」。這個回應明顯不合蕃茄的胃口,他尖著嗓子大叫一聲「唉唷」,丟下一桌狼藉跑掉了。
真是受不了,老是這麼容易受到打擊。我懶得理蕃茄跑去哪了,他不在我正好可以做點事,就把筆電打開收起郵件。一會兒之後,廚房那裡窸窸窣窣的,一大一小好像在討論什麼。
「你知道?你真的知道新的密碼?是3452捏,不是2290捏?」
「我知道啊。」
「你怎麼會知道?」
「上次你們出去,請艾琳來我們家照顧我的時候,媽媽有寫在我手上啊!」
接下來的聲音又變小了。原來是在討論一樓大門的密碼鎖,這個月剛更新,蕃茄想炫耀他已經知道了吧。看起來心情已經調適好了,還不錯滿快速的。
「那不要讓媽媽發現喔!」
恩?不要讓我發現什麼?我把耳朵豎起來,但是蕃茄的音量又變小了。
一陣模糊的碎念之後,聽到蕃茄跟爸爸說:
「那你去跟媽媽說你要出門。」
「喔好。」
喔喔喔,所以蕃茄想要自己出門但是不想讓我發現嗎?居然還會安排爸爸配合說謊,考慮得很周全很有進步耶!但是他能去哪?去倒垃圾嗎?我自己的腦內劇場還在上演,傑克走過來,憋著笑。
「那個,我出門一下喔。」
「要倒垃圾嗎?」
「對。」
「好喔。」
傑克轉身離開,不久之後,聽到遠方的蕃茄叮嚀傑克:「不要讓媽媽發現你在家喔。」接著就聽見玄關的門被打開,然後關起來。
太精彩了吧!!
我跳下跑到廚房的窗口,那裡往下剛好可以看見大門。我拿著相機預備,一邊問傑克:「所以他是要去哪啊?」
「他說他想要自己送手鍊去給麥斯跟夏洛。」
喔喔喔,麥斯家就在對門,確實是可以挑戰的距離。沒多久我看到蕃茄推開一樓的大門,快速「喀喳」兩下,然後我跟傑克四隻眼睛緊盯著小鬼過馬路,透過窗前樹葉中間的隙縫隱約辨認出蕃茄往前跑的身影,估計應該到了。
結果蕃茄立刻轉身跑回來了。
「誒?他們不在家嗎?」
「我不知道耶?」
我趕緊回到餐桌繼續用電腦,傑克趕緊好好地躲在廚房。
***
在我剛開始看教養書的時候,有好幾本書都提到過,應該要避免用負面的詞彙來形容孩子的特質,例如說「膽小」和「頑固」,應該要替換成「謹慎」和「堅持主見」會比較好。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觀念很不錯,畢竟誰喜歡被貼一堆負面的標籤啊?而且小孩也不是笨蛋,他就算還不完全理解這個詞彙的意思,也知道這不是在稱讚。小時候大人很喜歡說我「奧賭賭」,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一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心裡那股瞬間想要張開嘴巴咬人的怒氣。
但是贊同歸贊同,實行起來卻比想像中要困難許多。
放學去公園玩,大家都跟蕃茄說再見,就他死不肯講,這就是「沒禮貌」啊。跟蕃茄說了一百次不要玩我的眼鏡,還是要玩,這就是「很故意」啊。其他人想吃點心都可以自己跟大人要,蕃茄就是不行,怎麼勸都不要自己講,寧可吃不到,這就很「膽小」啊。
這些情況是還能換成什麼更中性的詞彙?而且換成中性的詞彙又能怎樣?又不是說跟蕃茄說「你很謹慎」的話他就會願意打招呼。他就是很沒禮貌,這不就是事實嗎?如果我教育孩子,他連「事實」都無法承受,還要我幫他美化,用比較好聽的話來跟他說,這樣他怎麼會知道他做錯了,怎麼會有動力要改變?
我在這個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位置卡了很久。當年是孩子的我很討厭被這樣批評,但是現在身為家長的我卻覺得批評似乎有他的道理。
我再更仔細地回想,想起青少年時期,我的母親經常說我很「鐵齒」又「愛唱反調」。他認為我總是不聽警告,不聽別人的經驗,就是要做一些蠢事,而且也不肯承認我有錯。我非常生氣,經常因此跟母親大吵。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心情很像是「你根本什麼都不懂,就是想批評我想反對我而已」。
只要我做的選擇跟母親的不同,他就說我鐵齒,好像他的標準就是正確答案。但是為什麼呢?他覺得當班長可以跟老師打好關係,但是我又不喜歡當班長我喜歡當學藝股長,為什麼我這樣就叫做「鐵齒」,就叫做「愛唱反調」?
後來我發現,我被觸怒的原因是,當「鐵齒」、「愛唱反調」這些詞彙丟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宣判「你的想法是錯的」,根本沒有討論的空間。可是我其實很清楚,我的想法並沒有「錯」,我會被罵,是因為我的想法大人不喜歡。他們不喜歡的東西就是錯的。
大人不喜歡的東西就是錯的嗎?孩子如果需要被糾正,是因為他們做的事情是錯的嗎?
我仔細思考之後,發覺我會陷入教養的僵局,是因為我把「#事實」和「#評價」兩件事情混在一起了。
所謂的「#事實」,是真正發生的事,例如蕃茄要回家的時候拒絕跟朋友說再見。
所謂的「#評價」,是我對蕃茄的行為打的分數,例如我用「禮貌」來衡量蕃茄不肯說再見的行爲,我認為他不及格,所以他很「沒有禮貌」。
從我自己的經驗來理解,用「評價」來跟孩子溝通的問題在於,評價的標準是大人定的,可是這個標準很可能跟孩子思考的角度完全沒有關係。就像母親是用「唱反調」的標準在認定我不想當班長這件事,我跟他的意見相反,所以當然就是唱反調,喜歡學藝股長什麼的都是藉口。但是其實我根本沒有想要跟母親作對的意思,我就只是比較喜歡做教室佈置而已。
所以,當我說蕃茄「沒禮貌」的時候,他才會大聲尖叫吧,因為他太生氣,覺得自己完全被誤解了。
後來,我強迫自己用比較中性的詞彙來描述蕃茄的行為,我告訴自己蕃茄對於打招呼「比較謹慎」,也開始用這個詞彙來跟其他家長說明蕃茄為什麼不肯說再見。語言真的有非常神奇的力量。當我開始使用「謹慎」這個詞彙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看待蕃茄的角度和心態都改變了。我不會那麼容易因為他不肯表示就覺得丟臉,覺得自己沒把小孩教好,反而多出了好奇心,想要理解蕃茄行為背後的原因。
這時,我開始有能力使用「事實」來溝通。我問蕃茄,早上路過鄰居家的時候,他很自在地說了「再見」,但是現在在公園他卻不肯說,為什麼呢?
「因為我還不想回家啊!!!!」
我恍然大悟。原來對蕃茄而言,他很難面對不想回家但是卻得離開的失望,在這種情緒下,他根本就沒有那個心情說什麼鬼再見。我們目前還沒有找出讓他可以愉快接受離別的方法,但是這樣「描述事實」的溝通方式,讓我更能精準理解蕃茄遇到的困境,是我罵他一千次「沒禮貌」都罵不出來的。
說了這麼多,所謂的「#用中性詞彙描述孩子」,跟今天的故事有什麼關係呢?
有的。
蕃茄的個性,很容易被人形容成「假會ké-gâu 」。他什麼都要自己試,什麼都要自己來,甚至有時候我跟他保證「我的方法真的滿不錯的」,他都會大聲尖叫,用「我!就!是!要!用!我!的!方!法!」來抗拒所有的干涉、建議、提醒,甚至連「示範」他都會極力反彈。
我很感激教養書上給的觀念,讓我能夠把蕃茄的個性,描述成「獨立有主見」。這樣的描述,成功地讓我收起想要證明「大人比較會」的衝動,讓我可以退一步,甚至是好幾步,去觀察蕃茄,滿足他想要自己嘗試的慾望。避開那些負面的標籤,我才看得見他個性上的優點,放手讓他帶著自己向前衝。
今天的例子,只是想告訴自己,也告訴其他還在摸索的人:「雖然過程真的很辛苦,但是很值得。」
***
玄關的門「碰」地被撞開,蕃茄一路衝進客廳,看到我頓了一下,有點扭捏地走過來。
「媽媽,我剛剛自己出門了。」
「真的啊?你去哪裡啊?」
「我去麥斯家,想要拿手鍊給他。」
「喔喔喔,那給了嗎?」
「沒有⋯⋯。」
「他們不在家嗎?」
「不是⋯⋯恩,我不敢按電鈴。」
原來如此!
我提議一起練習按電鈴還有打招呼的技巧,蕃茄拒絕。又想了幾個方法,最後決定由我先傳簡訊給麥斯的媽媽約定時間,請他們在家門口等蕃茄。
下午四點,蕃茄再一次衝出家門,爸爸媽媽再一次躲在窗戶後面偷看。小人推開一樓大門以後順著剛剛的路線跑出去,消失了一陣子。五分鐘過後,一個踩著輕快步伐,手舞足蹈的小人沿著原路跑回來了。
我要好好記住這美麗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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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真聲助在土耳其蓋難民中心的裘振宇:「我這樣相信著,如果此刻我們能給世上某個地方正在飽受貧困,正在遭受戰火的摧殘,生命危機正在掙扎(的民族), 給他們一點資源、一點光芒,給他們一點光和熱的話,台灣在未來一定會被尊重,在世界的政治版圖上他會得到公平公正的待遇。」
《我們都是難民/裘振宇》
一名敘利亞婦人說,她和家人在天色未光之時離開家園,一出門即被屍體絆倒,那是昨夜命喪於圍城屠殺的少年。另一名婦人說,一家人本在大馬士革安居,戰亂使人流離失所,某日,炸彈在臨時住處門口炸開,女兒被炸斷一條腿,小城封城了,沒藥物、沒食物,她只得帶女兒鑽下水道逃亡,在惡臭泥濘和汙水中匍匐前進,往盡頭的光亮爬去。
又有一名婦人說,她逃往土耳其敘利亞邊界,見邊界告示牌寫「歡迎來到土耳其」,她說,那是她人生最快樂的一天,理由只因她還活著;但那同時也是人生最悲傷的一天,因為踏過了邊界,家鄉、親人和敘利亞的回憶,將徹底被她拋棄了。
戰亂之地 創建台灣中心
42歲的裘振宇掀開筆電,為我們播放他錄製的敘利亞難民訪談影片。3年前,我們訪問過他一次,其時,他是土耳其安卡拉畢爾肯特大學(Bilkent University)建築系助理教授,在土耳其、敘利亞邊境小鎮雷伊漢勒(Reyhanlı)蓋難民中心,造價粗估一百萬美元,但他手邊只有台灣外交部贊助的40萬美元,他回台找錢、找建材,未料一毛錢、一塊磚全沒著落。3年後,竟也讓他在這無邦交的戰亂之地蓋出房子,建築以「台灣雷伊漢勒世界公民中心」(簡稱台灣中心)名之。他被小鎮市長延攬,從建築師變成該中心營運長,招攬50餘個NGO(非政府組織)進駐,負責該中心的管理和使用,同時輔導敘利亞婦女就業,此次返台便是為販賣難民編織的圍巾。
2010年底,突尼西亞人爆發反政府運動,推翻獨裁政權,隨之在中東國家相繼掀起革命浪潮「阿拉伯之春」,大勢所趨,敘利亞人走上街頭,釀武裝衝突,美、俄、土耳其、伊朗等多國勢力介入,內戰至今仍未停歇,奪走逾40萬條人命,同時也有560萬敘利亞人逃到國外,土耳其收容難民最多,多達370萬,7成是婦女和兒童。我們坐在台北咖啡館,裘振宇語速彷彿調快1.5倍,企圖在最短的時間,為我們補充最多的資訊。他的口氣哀戚而氣憤,說到一半,他又得中斷訪問,電腦連線到德國,為他今年夏天在慕尼黑策劃的台灣建築展進行視訊會議,他將難民婦女編織的狗狗圍巾披在肩上,聲音歡快,充滿正能量,越洋視訊會議結束了,跳回難民議題,他又是一臉哀戚,情緒起起伏伏,未免太大了。
感同身受 也給別人平等
問他何以台灣人要關注敘利亞難民議題?坐在對桌的裘振宇身體前傾,頓了一秒,惡狠狠地瞪視著我,抬高音量,彷彿我問了什麼笨問題而氣憤,「台灣不被承認是一個國家啊!我們某種程度是難民島,但如果台灣可以讓這些人(敘利亞難民)變得更平等,不也是一種台灣價值?我們祈求國際社會能正視台灣,跟世界要求一點點平等,但希望別人給我們平等之前,我們是不是也可以給別人平等?讓更多在下面的人更有生活的資格?」
建築師關注難民的理由很大,大到與國仇家恨有關,但關注難民的理由也很小,小到只是個人心結。他中原大學建築系畢業、服完兵役,24歲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建築碩士,其後,他在澳洲墨爾本取得博士學位、在芬蘭博士後研究;他說在國際各大學院流浪18年,亞洲人身分無異於次等公民,和同學爭取獎學金、工作機會,學院中那些不動聲色的排擠和打壓,讓他深刻體認人從來不是生而平等,「我在很多時候覺得自己是難民,幾年前,我媽把舊房子賣掉,買了一個房子,裡面只有3個房間,我媽、我妹的房間,還有一個客房。他們把舊房子的雜物全部丟掉,也沒聯絡我,從小到大的衣服、照片、畫畫比賽的獎狀,都被丟掉了。」
他去年11月初返台,至耶誕節當天我們訪問他,整整2個月是他近18年來待在台灣最久的一次,然而他為著台灣中心和來年的台灣建築展奔波,2個月尚未與母親見面。上次見到媽媽是什麼時候啊?「6年前。」他淡淡地回答,口氣沒有惋惜,沒有傷悲,「對我媽來說,我做的一切都是不務正業,我應該算是她很失敗的投資吧。」他說父親在他出國讀書前病逝,父母感情不睦,2人卻不離婚,寧願用一輩子怨恨彼此,父親死後,母親也不發喪,怨偶在婚姻互相折磨無異於內戰;他選擇離開,和逃難的敘利亞女人一樣,將親人和故鄉的回憶拋在腦後。
陰鬱少年 變身戲劇女王
裘振宇從小立志當建築師。父親原是遠洋漁船輪機長,後來開營造公司,出身外省菁英家庭,卻因父親工作關係,在萬里鄉下長大。小學課堂上,老師發問,他永遠是第一個舉手,因為他國語講得比其他同學好,課堂上他的優越感輾壓同學,下課輪到他被同學霸凌,不是書本被藏起來,就是在走廊上被推擠、挑釁。先是省籍,後來是自己的同志傾向,成長過程中,他覺得自己和整個世界總是格格不入,故而在圖畫紙上畫各式各樣的房子,他迷戀宮崎駿,看了不下50次的《天空之城》,幻想打造一座飛翔的城堡,要當自己的造物主。
他念中原大學建築系,於迎新舞會做扮裝皇后,在蒂娜.透娜歌聲中,陰鬱少年長出一個熱情的社交人格。他真的熱情,初次訪問,他提早5分鐘站在約定的咖啡館外頭翹首盼望,見著我們就是熱情的擁抱。「他(裘振宇)情感表達很直接,這樣的人很容易引起誤會,很多人會斜眼看他,但他也不會被成見框住,非常不屈不撓。」建築師黃聲遠是他中原大學的老師,說數年前裘振宇跑來找他,拉著他在陽台上著急地說台灣在國際建築界被忽略,快沒時間了,裘振宇眼底的焦慮和真切,他至今仍記得。
鍥而不捨 像是夢幻騎士
那樣的焦慮和真切,正是裘振宇在博士後研究之後,明明有大半年找不到工作,還堅持在歐洲辦台灣建築展的理由。他大學做表演藝術之家的設計案,認識當時的雲門總監林懷民,林懷民說他:「他像是個奇怪的夢幻騎士,很神經的,黃聲遠、謝英俊在國外辦展覽,都是他弄出來的,他挨家挨戶拜訪建築博物館館長,鍥而不捨地敲門,有人不見他,他就拿著紅酒和玫瑰花去人家家門口堵。這個案子(台灣中心)也是這樣,他像是60年代長大的小孩,相信公平與正義、相信愛與和平,他掏了自己很多錢去做這件事,這需要能夠在當地周旋,那邊有政治的較量,還要組織很多人去管理(台灣中心),這是很大的夢想。」
5年前,他構思把黃聲遠展覽辦在土耳其,去拜訪台灣土耳其駐外使館,大使給他看外交部在土國邊境蓋難民小學的設計圖,問他意見,他脫口而出就是設計好爛喔,結果公親變成事主,這差事便落在他身上。後來土國強迫性的種族融合政策,硬性規定敘利亞學童與土耳其學童一起上課,建物改了方向,變成難民中心,「我4年改了10個設計圖,機能不對,造價不對,工法不對,施工品質不對。初步的規劃光是打地基就要新台幣1,200萬元,等於預算就爆了,後來找到邊界蓋邊境圍牆的預鑄混凝土,裡面是鋼模,底座很大,又防爆,我買了300顆,一顆才500美元。」
我們在歌舞昇平的咖啡館談論遠方戰火,空氣中有咖啡香與輕音樂,他突然中斷談話,問我可否聽見旁邊低音音響的震動?邊界小鎮時不時轟炸,深夜裡,從住處陽台眺望,黑夜的盡頭火光起滅,砲聲隆隆作響,因為聽久習慣了,死亡變成日常;他說,後來他聽見低音音響的震動都會以為是遠方的轟炸。按原訂計畫,公民中心去年秋天竣工,眼看履歷又可添上一筆豐功偉業,可以銷假回學校,寫完那本欠了劍橋大學很久的學術論文,但他9月又受雷伊漢勒市政府的邀請,擔任公民中心營運長,集結一幫難民婦女編織圍巾,開發文創商品。
留下故事 才能改變世界
裘振宇在畢爾肯特大學任教,月薪4千美元,5年來攢近6萬美元,他拿出5萬美元投入商品開發,簡直要花光所有積蓄,「如果我不把自己弄到一無所有,這樣別人怎麼會相信我?」不單是敘利亞婦女,他也扶植土耳其婦女投入生產。他說雷伊漢勒本來就住著近10萬名土耳其居民,但十年間卻湧進12萬名敘利亞難民,邊境小鎮工作機會原本就少,多了一倍的外來人口用一半的價錢來搶工作,土耳其人就算再有同情心和同理心,也都用完了,「無論土耳其或敘利亞人,只要沒有工作,每一個人就有可能是難民。」
他將在台灣停留到2月初,偶爾和他的敘利亞助理瓦力視訊聯絡事情,瓦力總問他何時會回來,說如果他不快點回來,也許他們再也見不到面了…。他說,肺炎疫情在土耳其完全失控,說好要幫他們生產肥皂的工廠因為疫情全部停擺,他們所在的哈塔伊省(Hatay)每天有將近3萬人確診,民眾一旦有確診跡象,醫院只會叫你回家待著,因為醫療系統早已崩潰。裘振宇總擔心著瓦力每天還是忙進忙出,忙著與不同的人打交道,單靠臉上薄薄的口罩,是否真能保護得了他?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建築師死了留下房子,但先是內戰,而後是疫情威脅,即便在這亂世之中蓋了堅固的房子,也承諾不了永遠吧?「建築沒了,至少我還留下故事。台灣中心目前就生產2件事,工作機會和故事。我照顧很多人,很多人都有故事。只要這些故事藉由這些圍巾織品流傳下去,人心才會改變,人心改變了,世界才有好轉的可能。」咖啡館裡,他愈說愈悲憤,音量愈來愈大聲,見他脖子掛著無線耳機,轉移話題問他手機都聽什麼音樂,還聽蒂娜.透娜嗎?「每天這樣忙,哪有時間聽音樂!」
做人這樣戲劇化,快樂嗎?「我睡覺做各式各樣的惡夢,夢見沒趕上飛機,報告沒寫完…但只要沒有自殺,應該都是快樂的吧。」可若非這樣戲劇化和張狂,大概也蓋不出這樣的房子,成就不了這樣的志業。不免好奇張狂的建築師偏好什麼樣的居家空間?他說只要有4堵牆圍起來,可以擺床睡覺,容得下他買的很多書就好。但大概是這樣的回答太不專業,他連忙掏出手機,秀出他之前和男友在墨爾本住的房子,牆上的畫,客廳的地毯,簡潔而高雅,有北歐風。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無家可歸之人,但建築師在空間正中央擺著一張圓桌全然洩漏了自己的欲望:自比地球難民的人,還是期盼著和親人在圓桌上吃飯,一家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