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存在的存在映照
—— 從《神隱少女》看日本妖怪文化
文 / 銀色快手 熱衷探索神秘事物
那是個被人們遺忘的國度,有著荒廢頹圮的無人遊樂園、泡沫經濟時代的懷舊復古風商店街……到了黃昏時分,商店街的燈火一盞一盞地亮起來,忽然變成夜夜笙歌的妖怪舞台。相信看過宮崎駿作品《神隱少女》的朋友,對於上述場景必定留下深刻的印象。
誤入異界「被神隱藏」
《神隱少女》原名為「千と千尋の神隠し」;所謂的「神隠し」取其字面意思,就是「被神所隱藏」。在遙遠的古老年代,如果有人在山上、樹林這些被視為「神域」的地方失蹤,或在村子裡無緣無故消失,日本人認為這些消失的人,可能是被神誘拐/擄掠,帶去不知名的地方接受招待或修行,才會下落不明。而神隱的「神」,並非指一般神道教認定的神明,而是指山神、天狗、狐仙、惡鬼之類的妖怪精魅。因此,與其說是被神隱藏,更像是被妖怪擄走,這點與台灣民間盛傳的「魔神仔」說法相似,不只是孩童會被拐走,有時成年人也會原因不明地被「神隱」,從此人間蒸發,不知去向。
還記得電影裡一開始,小千一家人搬到鄉下去,父親開車走錯了路,小千瞥見散落在樹林間無人祭祀的石造小祠,後來經過一處類似隧道的地方,汽車開不過去,迫於無奈只好停下來,前方立有道祖神(どうそじん)的石像,通常它被豎立在村落道路交叉口、山腰、岔路等,護佑五穀豐收、無病息災、子孫繁盛。道祖神象徵著神域/異界的入口,進入此地,已非人類的世界。雖然小千覺得有點恐怖,希望爸爸不要走進隧道裡,還是趕緊掉頭回去吧,可是爸媽卻毫無所覺。這該說是孩童的感應比較敏銳,還是成人因為受到社會約定俗成的框架束縛,相對而言比孩童來得遲鈍麻木呢?
妖怪是被降格的神明
在《神隱少女》片中,我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神明,有的戴著面具,有的容貌怪異,有的像動物,有的卻是四不像,祂們乘著裝飾極為華麗的畫舫上岸來度假,這些究竟是人們祈願的神明,抑或是妖怪精魅一類,乍看之下,幾乎無從分辨起。關於妖怪,日本民俗學博士柳田國男曾做了如下的定義:「所謂妖怪,其實就是失去了信仰,被降格的神明。」在影片中,我們可以發現神明與妖怪雜處於湯屋,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區別,這也反映了在日本傳統的泛靈信仰中,人們相信萬物皆有靈魂寄宿於其中,因此不管是神明,或被降格的妖怪,皆是崇拜的對象,一來是為了避災,二來是基於敬畏之心。
現代民俗學者小松和彥博士則指出,妖怪是被排除在人們建立神社、祠堂祭祀的「神靈」之外的「靈」的存在,或超自然現象,通常人們提到妖怪,總帶有負面的印象。若以小松氏的定義來看,《神隱少女》片中登場的大多是妖怪,唯有帶著春日大社紙面具的春日大神,以及戴著老翁面具、下半身呈現蛇身的河神,是崇拜對象中屬於狹義的神明。
鬼靈精怪人間搗亂
而若根據日本學者諏訪春雄的見解,對於人類懷抱惡意的妖怪,也可視為廣義的神明(或說是靈的存在),這與台灣民間信仰崇奉的神明是有區別的,日本的某些妖怪比較像是愛爾蘭民間傳說中的精靈,而非在廟裡祭祀的正統神明。妖怪最初是圍繞著人類聚落而誕生的自然神,也就是將自然物視為靈的存在,並把它當作神明來崇拜。此後,隨著人類適應環境的能力增強,還願意持續信仰的對象就成了約定俗成的神明,而那些失去信眾,不再受人們祈願膜拜的自然神就被歸類在妖怪的範疇。
從前的日本,隨著村落的移居或信仰的質變,一些無人參拜的神祇,就變成了會搗亂作怪的妖怪了,像是日本最著名的妖怪「河童」原是司掌河川的河神,由於河神信仰日漸淡薄,才變成今日人們所熟知,外形有點怪異的河童樣貌。雖然已不再是神明了,長輩們還是會苦口婆心告誡孩子們,千萬不可對河童不敬,要是被它拉進水裡,那就完蛋啦,因為河童力大無窮,聽說甚至連馬都會被河童強行拉進河中溺死,然而時至今日,河童卻成了大人小孩都喜歡的可愛吉祥物。
神與妖之別在於「缺」
狹義的神明是人類祈求平安的對象,人們藉由接觸神明,企求掩蓋自己的弱點,進而幫助自己去實現心願。很少會有神明主動來接觸人,除了透過代理人如神巫薩滿、或廟宇裡的乩童來傳達旨意之外,但這也僅限於擁有特殊靈能體質的人──不是任何人都能直接受神明差使去執行特定的任務。相較之下,妖怪倒是比較主動與人類接觸,它們可以視作一種低等的靈的存在。
若能接受上述定義,再回頭來看千尋潛入湯屋之後的情形,你會發現湯屋那邊的人並沒有主動來接觸千尋,由此你或許會產生一個疑問,難不成湯屋裡聚集的是所謂狹義的神明而非妖怪嗎?但是,基於以下三個理由,我認為湯屋裡的眾神其實就是妖怪。
首先,千尋並不是自己主動去接觸湯屋,而是被湯屋吸引進去,並找到臨時的工作。在這裡,白龍所扮演的角色有點類似異界的引路人,他知道活人不可以隨意踏進異界,所以催促千尋趁天黑前快速離開,後來發現千尋逃不掉了,只好替她找個掩護的身分留在湯屋裡。其次,千尋並沒有向湯屋的眾神祈願,她唯一的心願是努力工作以換取爸媽的自由,並拿回屬於自己的名字。最後,在影片中你會發現湯屋的眾神及員工,遇到了貪食的無臉男,不知不覺暴露了人性弱點,包括貪婪、恐懼、愛憎;而狹義的神明,基本上不會輕易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在本質上是屬於超越的存在。有鑑於此,我認為在《神隱少女》片中登場的眾神,其基本性格可以視作為妖怪。
「言靈」信仰暗喻現代迷惘
千尋被湯婆婆沒收名字,也可以視為本質的消失,取而代之的小千,是小女孩在異界生存的一種新身分,因為有了新身分,那個原本叫做千尋的記憶也隨之消逝。這種藉由名字進行的「意識轉換」相當有意思,它根源於日本人自古以來深信不疑的「言靈」信仰,因為名字就是咒,能操控名字的人,就握有言靈的力量。好比《西遊記》裡的孫悟空,遇到金角銀角大王拿著收人魂魄的葫蘆,不管是孫行者還是者行孫,對方一呼名號,孫悟空只要一應和,就會被收進葫蘆中不得動彈;言靈就是有這樣的威力。失去本質的千尋,要努力找回自己,不就是現代人失落了靈魂的真實寫照嗎?而湯屋則是失去了本質的神域,被人類所遺忘的一處美好之地,當人們不再借助信仰和神明的力量,整個支持人類的信仰系統一旦崩潰瓦解,就有可能成為妖怪聚集的巢穴。
至於無臉男的角色,則幾乎掌握了所有負面的妖怪性格,陰鬱古怪、不明所以地尾隨著千尋,個性執拗又易怒,孤單難以融入群體,隨著意念任意變換形體,甚至變出黃金來誘惑其他妖怪/眾神,它代表著現代人隱藏於表面的負面力量,內心的幽暗及不為人知的壓抑情緒,它是寄宿在人心中的妖怪,無臉男戴著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有如現代人不敢以真實相待,按著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在城市裡生存,即便存在感相當薄弱,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為何……他反映了現代社會中一種普遍的心理面向,同時也暴露出現代人精神層面所面臨的危機意識。
各色妖怪反映環境變異
從宮崎駿的動畫作品,不難發現他對環境議題的重視,像是《風之谷》的王蟲與沙漠化的毒氣世界;《魔法公主》的鹿神和發出怒吼的山豬/洪水;過度開發的住宅區引發了狸妖們的反彈,決定趕走人類的《歡喜碰碰狸》(注:宮崎駿曾參與本片製作,但編導是高畑勳先生);在《神隱少女》裡也出現了河川被嚴重汙染,導致河神的肚子囤積了過多穢物,變成奇臭無比的巨大妖怪腐爛神。這些環境問題與妖怪的互喻/隱喻,代表著人們心中那個無力抵抗的大自然力量,它既是恐怖未知的破壞力量,也象徵著重建後的新生力量。
無論是毀滅也好,救贖也罷,和日本人的精神世界息息相關的妖怪,如今正透過小說、繪本、動漫畫、戲劇、公仔以及各種衍生商品持續發揮它的影響力,而我們何其幸運能恭逢其盛,迎接前所未有的妖怪文藝復興時代,透過妖怪的視角,或許更能窺探人心之幽微。
文 / 銀色快手
初刊載於《人籟論辨月刊》
第 2013-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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