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要把這個傷痛的消息告訴各位。薑光仔已經於昨天清晨離開我們,回到天父的家。
一切都很突然。上星期末,輕微嘔吐了一兩次,食慾也差了,看了獸醫,結果本周二入了院。驗血後,醫生說抽筋藥在血液中的含量太高了,懷疑光仔的肝先天已有問題(可能是一種很罕見的liver shunt),分解不了毒素,這也可能是光仔抽筋症的成因。然而,當時大家仍以為是轉抽筋藥便可解決的問題。星期三,姑娘說光仔終於肯進食,還一口氣吃了三碟媽媽製的罐罐mousse,也有幾次尿尿。記得那一刻,還真的鬆了一口氣,我更喜孜孜的帶了一大包餅餅去醫院。
(那日正是重陽,巴拔和聰聰去「金毛馳貓徑」行山那天。當時還真的以為很快便出院,繼續每天說很多關於光仔與大毛毛的笑話……)
豈料當晚午夜,醫院急電,說光仔情況急轉直下。飛奔到醫院時,已經是癱軟無力、兩眼反白的情況。明明幾個小時前還是胖胖的頭、俯伏熟睡的可愛模樣,怎料一下子醫生說未必捱得過當晚。在醫院待至凌晨三點多,姑娘說無論如何我們要離開醫院了,只可回家等候消息。雖然只是數分鐘的路程,卻異常的沉重。回到家,在空空的四堵牆中,除了祈禱還可以做什麼。當時只想:會有奇蹟的,要勉強逼自己睡一睡,翌日要有體力面對任何情況。不久,曙光亮起,電話一直沒響過。好了,堅強的薑光仔撐住了,一定可以大步跨過,當時還這樣以為。
回校上星期四的課,口袋破例開著電話,每有響聲都心裡一震。不知是否天意,星期二臨離校備《我的四個假想敵》一課時,已計劃好用一首歌作引入,只可照播。那首歌是這樣的:
「看見這心肝小寶貝,樣貌像西瓜那樣甜,面又像西瓜那樣圓,嘴巴小眼亦圓。」
但歌聲響起的同時,我心裡已經知道,我即將永久失去光仔的熊仔肥面了。
終於收到訊息。「不能離開氧氣箱。沒有什麼可以做。是否考慮打針送他離開……」匆匆請假離開學校,到醫院時,氧氣箱中的光仔睜大著眼,卻不停喘氣,小鼻子仍一如往常噴著鼻涕波。只可一直喚著光仔光仔,並告訴自己:光仔仍然頑強的撐著。
(那傻孩子知道我來了嗎?其實光仔一向不喜歡被摸,一摸他便會「嗯」一聲慘叫閃開。但他會繞著我團團轉,我入了廚房廁所也如是。光仔喜歡我嗎?知道我是誰嗎?我並不肯定。患有癲癇症的他,從來也是呆呆的,反應比一般貓遲緩。不太懂跳,舐手時會舐空數下才舐得到,不時發出奇怪的嗯聲。唯一的興趣是「㩒被被」,或者一下一下的㩒聰聰的床。我只好天真的代入他的角度,假設他說:爸爸,我不是不喜歡你,我只是有一點點笨,一點點驚驚青青。我知道你來了,我會努力的生存下去,我也想回家啊。)
(那大毛毛呢?如果像演戲那樣帶聰聰去,可以喚醒光仔嗎?我當然知道不行,實際上,光仔喜歡聰聰嗎?我不知道。平日牠倆好像很親密的照片,其實只是偶然發生的畫面,有時甚至是我惡作劇地趁光仔熟睡,把他移到聰聰身邊拍照。「光仔愛大毛毛」,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我仍然未拍攝到那一幀dream picture:牠倆自然地一起依偎熟睡的照片。「爸爸,我會堅強的,我還要回家跟大毛毛玩喔。」然而,在病榻面前,我只可以一邊喚著光仔,一邊這樣想像著。)
幾番折騰,終於決定把光仔轉移至另一家設有專科的醫院,但那是一場賭博,因為半小時的車程內,假如光仔有什麼事的話,也沒人能急救。我坐在司機旁邊的位置,頻頻回顧氧氣箱中的光仔。他仍然撐著那倔強的眼神,也依然喘著氣。終於到達醫院,光仔安然無恙。那一刻,我以為奇蹟會再次降臨。可是──
腦神經科醫生來到。她指著醫療桌上的光仔說:連最基本的反射反應也沒有,朝著眼睛打擊也毫無閃避,應該是腦幹接近失去作用了,不會多於二十四小時。現在不是探病時間,你們可以稍稍陪伴他多一會,晚上八時半再回來。
離開醫院時,快下午五點。走在人來人往的勝利道上,沿途全是寵物店。「還未買士多啤梨床給光仔啊!」媽媽哭著,只好立即拖著她走,一直走到一個小公園,坐下,靜待夜幕的降臨。公園裡孩子在嬉戲,但沒有小貓的蹤影。我們知道,這是最後一夜。
七時多,醫院來電著我們趕回醫院。回到病房,光仔仍然躺在醫療桌上,包裹著毛巾,吸著氧氣。醫生說心跳漸慢了,體溫漸低。過了探病時間,醫生准許我們繼續守著,只是間歇要求我們在大堂等候,因為有治療的工作。就這樣,整個午夜我們進進出出病房,但每次重返病榻,光仔仍然奄奄一息,奇蹟沒有出現。
這是我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夜。光仔的生命已一點一滴的耗盡,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側臥著的光仔,已經不再是兩夜之前那酣睡中的熊仔肥面。曾經這麼飽滿的生命,怎麼會一夜之間完全枯萎?臉蛋都凹陷了,尤其因為不能自控地流口水,兩頰本來蓬鬆的毛都黏著了,顯得更瘦。我想起一個星期前下葬的柏雨。柏雨是群貓會另一隻小貓,全身給滾油燙傷了,一直包著紗布。可是,他堅強得厲害,每天忍痛洗傷口,卻從沒有半點脾氣,很乖,很黏人,而且臉蛋仍然漲鼓鼓。然而,上周六看著棺木上的柏雨,臉都塌陷了,那是我一生中首次正視著死去的動物──豈料短短一個星期之後,眼前的光仔,竟如此接近這個模樣。猶記得當日柏雨的靈堂,安置著不少動物的靈位:小屋、骨灰盦、足印的模型等等,我好奇的研究著,心裡想著的卻是快將十歲的聰聰。我知道聰聰將踏入老年期了,是時候想想這回事。不過即使數年後聰聰離去,我身邊還有呆呆的光仔吧──當時從不知道,原來這是一次預演,而主角,竟是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的光仔。光仔只有兩歲半。我把領他回家的一天定作他的生日日期。二月二十一日。我本來打算為他開一次盛大的三歲生日會,邀請群貓會的哥哥姐姐來我家慶祝。到時,我們會給光仔戴上各式各樣的帥氣帽子,桌上排著不同牌子的罐罐,更少不免像玩鞦韆般的舉起他拍照,然後他會發出奇怪的嗯嗯聲。「討厭!」薑光仔總是這樣說,他是一頭脾氣古怪的貓。拍大合照時,淘氣的聰聰會攝在正中擔鏡,光仔則一臉不爽的模樣,還有飛機耳。──然而,這一天永遠不會出現。
光仔的下腹,因為照超聲波的關係,橘子色的毛髮給剃去了,露出是白白的皮膚,嫩滑得像嬰兒。整個晚上,我們可以做的,是輕撫著光仔柔軟的身體、冰凍的耳朵、漸無血色的肉球,不停的喚著光仔光仔。光仔終於肯讓我們撫摸了。「爸爸媽媽,我不是不喜歡你們摸摸,我只是太笨太驚青,但現在我不會了。」光仔為什麼一直不肯閉眼?他是要告訴我們這些嗎?他是在感激我們的照料嗎?他有說話要留給大毛毛嗎?他有未了的心願嗎?他還想多㩒大毛毛的床一會嗎?而我們,已經知道不用再鼓勵他撐著了。我只可以告訴他,上彩虹橋後,記得告訴人家你叫薑光仔,不要只懂笨笨的說討厭討厭。記得告訴人家你是群貓會的,去找柏雨和其他群貓貓玩,那便會有很多罐罐吃。光仔到群貓會以前,是在元朗流浪的一頭幼貓,還患了貓瘟,這才會導致抽筋和終日流鼻涕,幸好給群貓會的義工收留了。而我知道,到了天父的家後,薑光仔不會再流浪,不會再給人欺負,不會再抽筋和噴鼻涕波。光仔會幸福和健康,但當然還保留一點點呆。
清晨五時多,醫生通知我們要再離開病房。待了大半小時,姑娘衝出來,說光仔已走了。終於,我們最後一次見到醫療桌上那像在襁褓中的小嬰孩,他心跳靜止了。那是二零一五年十月二十三日,清晨六時二十分。薑光仔兩歲半,來了我們家共八個月零兩天。
護士把光仔的遺體移至一個冰冷的小房間,讓我們跟他共度最後的半小時。踏出醫院,已是晨光普照的時分,送媽媽回家後,我再折回醫院,再在光仔旁邊守候多一會,直至寵物善終人員接他離開。我把一小撮光仔的毛剪了下來,用小透明膠袋載著。我最後在光仔耳邊的話語,是半首「看見這心肝小寶貝」,還未唱完,善終人員便來了。他用毛巾把光仔裹著,輕輕的放進膠箱。目送車子遠去後,我也步出醫院。天空很藍,陽光很燦爛,是光仔已經返回天上了嗎?
一年多以前,偶爾到群貓會當義工。在病貓區域,有一個貓籠,貼了字體歪歪斜斜的一張紙條,寫著「飛機仔」。打聽之下,原來這小貓有一怪癖,就是喜歡玩自己的小雞雞;而精力旺盛的原因,卻是因為患有癲癇,不能麻醉施絕育手術。義工都喜歡開光仔玩笑,拍他的「不雅短片」,我也是。還有許多笑料,例如因為他要長期吃藥,因此要用藥棒來餵,但他又患了嚴重的口腔潰瘍,因此餵藥時極痛,於是每餵一粒,便會痛苦的慘叫,更會整個身體僵硬直立,活像一隻哥斯拉。至於為什麼叫光仔,則聽說是因感染貓瘟,視力不好(至今眼球上仍有疤痕),義工希望他長大後得到光明,故名。(至於「薑」,則是群貓會給予橘子家貓的姓氏。)總言之,光仔有太多奇特的地方,天性捉狹的我,竟不知不覺老是把光仔掛在咀邊。結果決定要領養貓咪時,便選了他。
其實我未養過貓,最初以為只是餵抽筋藥而已,很簡易吧。後來才發現餵藥是一個令光仔很病苦的過程,每次都感到很挫敗。不過,光仔真是一頭很乖的貓,後來我竟發現把苦苦的藥磨成粉灑在罐罐上,他也照吃如儀。當然,他其他的奇難雜症:口腔腫痛、牙痛(因此超口臭,是嘔吐物的味道)、經常噴鼻涕(灰黑色一大條的,最初還有時帶血),也曾經令我苦惱不堪。但神奇的是:第一次帶他針灸時,他竟已經乖乖的受針,對於這摸一下也閃開的貓來說,真是咄咄怪事(在此要感謝天后寵物醫院的Denise醫生和Wing姑娘)。自此,抽筋也控制得很好(雖然七月因抽筋入院後,反應比從前更遲緩)。唯一最苦惱的,是鼻涕。每天回家,光仔鼻上總是硬硬黃黃的鼻屎,要費力搣去;更要命的是地上凝結了的鼻涕,要花不少氣力才抹得掉,而且鼻涕跡有時還凝結在書本上、窗簾上,甚至光仔他自己的畫像上。真搞不懂潔癖的自己,為何養了這污糟貓。(但除了臭臭的咀巴外,他的身體總是散發著嬰兒香。)
其中更慶幸的,是光仔跟聰聰的相處。聰聰是一頭臭脾氣的小狗,有跟其他狗狗打架的不良紀錄。然而,當光仔爬上聰聰的身體,把聰聰當成被子般㩒㩒時,聰聰竟毫不生氣;光仔在家怪叫疾走時,聰聰總是有點害怕的避開;光仔霸佔了聰聰的床倒頭大睡時,聰聰總會忍讓的睡在一旁。雖然他倆不算如膠似漆,但大毛毛有過光仔這傻弟弟,是大毛毛生命中的一段奇遇。
當初開設這個專頁,只是單純的希望把快樂帶給別人。因此,這次令各位傷心了,真的很對不起。但光仔和聰聰是幸福的,每天各位粉絲的按讚和留言,都令我感到異常溫暖。尤其是光仔,他不只屬於我的家,也屬於群貓會的義工們(尤其感謝阿婷和Sammy在光仔臨終那天的幫忙),和所有愛他的哥哥姐姐粉絲。雖然光仔已返回喵星,但他一定仍然能接收我們的寵愛。
此後的日子,也許有點難捱,因為已經建立起的習慣:例如一起床弄藥罐罐、抹地板、準備撿大便(這一點是光仔最醒目的,他總是一見我起床才拉屎,因此聰聰很少有機可乘),一下子都沒有了。家裡再沒有那呆呆睡在地板上的傢伙,沒有那仿佛「討厭討厭」的怪叫聲,永遠沒有了薑光仔。但我知道:光仔是天父派來的天使,他讓我愛上了貓。他這短短八個月的任務,是告訴我要更愛其他的貓咪。但願在不久的將來,光仔會把另一隻貓貓引領到這個家。
再見了,薑光仔。爸爸媽媽和大毛毛都愛你。你要在天堂過得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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