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郎每日讀報 #一週大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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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工業史上第一次,明星們
面臨必須擴展他們自己的生意
才能收成真正財富的處境。」
——某經紀公司募資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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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娛樂產業秩序破壞和價值重建的一片煙塵中,除非真有什麼「鉗形攻勢」的科幻秘技,不然人人都只能自己想辦法在漫天煙塵之中摸索下一個產業典範何所在......
好萊塢經紀公司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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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風喚雨的好萊塢三大經紀公司 CAA、UTA 和 WME 向來是好萊塢權勢排行榜的前幾名,因為自從片廠明星制敗亡之後,最靠近明星、最能影響一部電影開拍與否的就是這些明星的經紀人。
然而2020年對於經紀產業來說是無比慘烈的一年。疫情導致好萊塢停止運作,連帶使這些靠著明星收入抽成過活的經紀公司成為受到經濟衝擊的第一線。此外早在疫情開始之前,經紀公司協會就和編劇工會為了額外向片廠收取組合費的陋規而全面撕破臉,導致好萊塢編劇集體開除經紀人的空前衝突,直到今日還沒有和解跡象。
過去一週,好萊塢經紀公司突然迎來了今年第三波打擊:離職潮。
以前三大經紀公司旗下的各個超級經紀人很少大動作跳槽,更別提跳出三大公司的小圈子。理由是這三家公司在好萊塢的權力結構已盤根錯節、無遠弗屆,使旗下的經紀人擔心一旦背叛三大公司就有可能被整個好萊塢放逐。但三大經紀公司在疫情期間的裁員、減薪和無薪假等等無情作為,使這些早就有異心的員工終於找到正當性掛冠求去。
過去一週先有 WME 的合夥人 Phillip Sun (同時是 John Boyega 、Donald Glover、Idris Elba 、Michael B. Jordan、Rihanna 和 Henry Cavill 的經紀人)宣佈脫離 WME 自己出來創業,和另一位製片Charles D. King的製片公司整併為一家新的經紀公司 M88。新公司的第一個簽約客戶就是從 WME 挖來的藝人 Michael B. Jordan。
不過真正的震撼彈還是這一波集體離職:CAA 四位資深經紀人 Jack Whigham、Dave Bugliari、 Michael Cooper 和 Mick Sullivan 同時出走,引發了 CAA 領導階層的大震撼。這四位經紀人將加入另外一個 CAA 前輩 Peter Micelli 即將成立的新經紀公司。
這家名稱未定的新公司背後的金主也引發議論,因為這位出手撼動好萊塢經紀公司版圖的藏鏡人正是著名的 Trump 支持者、美國史上最成功的對沖基金經理、身價141億美元的華爾街超級富豪 Steven Cohen。好萊塢因此充滿耳語,認為 Cohen 背後的右派勢力正想藉此清洗好萊塢向來堅貞的左派樂土。
Hollywood Reporter 獨家取得這家新經紀公司的募資簡報,揭露其獨特的商業模式。這些資深經紀人在簡報中批評目前好萊塢小的經紀公司沒有夠水準的人才服務客戶,大的經紀公司又大到無法專心服務好萊塢前1%的頂尖人物。他們同時認為過去半年編劇工會和經紀公司之間的對抗是娛樂產業史上最嚴重的分裂。因此未來新公司將會召募資深經紀人和頂尖節目統籌(通常是編劇),來創造史無前例的合作關係。
他們在簡報中用溫水煮青蛙的圖示來說明好萊塢明星的處境:他們說過去六年內五大媒體集團開始用各種方法獨佔電視電影的長期收益,逐漸將明星的角色轉變成領薪水的打工仔。「娛樂工業史上第一次,明星們面臨必須擴展他們自己的生意才能收成真正財富的處境。」
這家新公司希望改變前1%好萊塢頂尖明星(包含明星演員、編導等)的維生方式,說服客戶應該讓自己的價值更多樣化,不再侷限於收取酬勞為別人演出或創作,而應該投資並掌握以自己為號召的內容產品,藉以親手把自己變成一台真正的自動印鈔機。他們將為每一個明星成立一家新公司,讓明星和經紀公司背後的投資人一起分享這些長期發展的價值。
這個新模式如果真能發揮作用,將意味著好萊塢片廠的重要性會進一步被削弱。
下一個 Spotify 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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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什麼逆轉熵的神奇道具登場之前,誰才是音樂產業的下一場破壞式創新的原爆點也只能當事人說了算。
上週,一家2018年才成立的音樂VR新創公司 MelodyVR 宣佈以 7000萬美元併購上個世紀的音樂新創公司 Napster。
如果這家被併購的企業聽起來有點耳熟,你沒記錯,它就是曾出現在電影《The Social Network 社群網站》惡名昭彰真實人物 Sean Parker(Justin Timberlake 飾演)所創辦的公司。Napster 一方面是按下音樂產業末日鍵的那個反派,同時也是建構如今 Spotify 仍在使用的P2P傳輸技術基礎的英雄。
MelodyVR 的執行長 Anthony Matchett 接受 Rolling Stone 訪問,解釋他們收購 Napster 的真正動機——他們想要變成下一個音樂串流巨人,下一個 Spotify。
當年的盜版平台 Napster 早已轉型成為音樂串流平台,MelodyVR 則是在疫情中得到非常多注目的演唱會 VR 體驗的內容提供者。Matchett認為兩者結合之後,將可以同時服務對「聆聽專輯」和「體驗演唱會」有需求的愛樂者。Matchett 認為目前擁擠的音樂串流平台有一個致命的要害:他們都不是內容的擁有者,最後都會像 Spotify 那樣淪為替唱片公司到處收租的跑腿者,把所有的利潤都供上給唱片公司。MelodyVR 的優勢就是演唱會 VR 體驗的內容是自製的,而不是去向別人高價取得授權來的。
許多人看好 MelodyVR 正在發展的虛擬實境音樂互動體驗會再次顛覆音樂產業,而 Napster 一個不小心又涉入了另一個破壞式創新的未爆彈。
在此同時,Spotify 則忙著繞過 MelodyVR 執行長口中的致命要害:
Spotify 剛剛簽下該公司第一個全球性的贊助合約,將成為《League of Legends 英雄聯盟》電競比賽的贊助商。Spotify 的行銷主管June Sauvaget說這兩個領域的消費者原本就有大量重疊:「玩家正紛紛在用音樂來配上他們的遊戲體驗」。在此同時,Spotify也開始在軟體上提供英雄聯盟專屬歌單,並準備為英雄聯盟製作一系列專屬Podcast節目,踩進電競轉播、報導、訪談的全新領域。成為玩家的專屬音樂平台是一回事,但顯然 Spotify 念茲在茲的還是擺脫唱片的束縛,試圖扮演聲音版的電競影音社群Twitch(附帶一提,Spotify也開始推影片版Podcast,所以他們跟Twitch的差別真的會越來越小了。)
此外,Spotify 快速茁壯的 Podcast 版圖上週又增加新的板塊。繼簽下Kim Kardashian、TikTok 影音網紅 Addison Rae 後,Spotify 再度簽下生活時尚領域的 Instagram 網紅 Rickey Thompson和Denzel Dion。前者在 Instagram 上有590萬訂閱者,後者則有180萬。兩人將為 Spotify 主持一個每週更新的 Podcast 節目。
在Spotify 到處蒐集網紅的同時,Spotify 平台上的重量級 podcaster Joe Budden 則突然宣布要跟 Spotify 終止合作,因為他認為自己節目的價值被 Spotify 低估。Spotify 從過去仰賴唱片公司授權內容到現在積極生產自己的內容,但它也終於必須開始面對服伺這些創作者的苦差事。究竟是要伺候已成大明星的,還是要加緊培養還未成氣候的,這是個難題。
美國電影院的最後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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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幾天幾個值得注意的票房數據:
《Tenet 天能》在全球第四大電影市場韓國上映後雖拿下票房冠軍(首日即累積近60萬美元票房),但每日票房卻因為首爾疫情回溫而出現逐日下滑的現象。在此同時《Mulan 花木蘭》在韓國的上映計畫也因為疫情的不確定因素臨時喊卡。
另一方面,中國市場的票房仍然表現強勁,《八佰》的票房到昨日為止已經逼近18億人民幣,同時也使中國市場年度總票房在幾天前突破50億人民幣的關卡。英國的電影產業分析公司 Gower Street 在最新的報告中指出中國已經成為全世界第一個從疫情中完全恢復的電影市場,因為已經有90%的中國電影院已經恢復營業,而且過去一週的票房17.4億人民幣已經比去年同期的14.4億成長了18%。在此同時,全世界的電影院目前只有將近65%恢復營業。
這是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的狀況。轉頭看第一大電影市場美國,則仍在等待果陀......啊,不對,是天能:
加州州長 Gavin Newsom 昨天發佈了新修訂的防疫準則,使舊金山和聖地牙哥等城市符合初步解封標準,可以讓電影院以25%上座率(不超過100人)的標準重新開放營業。但好萊塢所在的洛杉磯郡官員隨即發表聲明,表示即便該郡真的達到州政府的解封標準,郡政府仍打算在可預見的未來繼續實施該郡原有的防疫準則,禁止包含電影院在內的所有室內服務場所和購物中心開門營業。也就是說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即使是好萊塢從業人員,也可能必須長途旅行到其他城市才有機會在9月3日第一部疫情後上映的片廠大片《天能》上映時躬逢其盛。
有些好萊塢從業人員則積極勸阻大家不要這麼做。漫威電影《Doctor Strange 奇異博士》導演 Scott Derrickson 在網路上警呼籲美國觀眾「請千萬不要去電影院看《天能》或是其他任何電影。」他引用美國民主黨政治人物同時也是醫生、流行病學家、公衛學教 授 Abdul El-Sayed 博士的發言,主張對美國人來說現在進電影院絕對不是好主意。順便更新一下美國疫情:昨日單日新增確認案例為44258例(累計597萬例),昨日新增死亡案例為870人(累計18.2萬人)。
另一方面 Warner 仍力挺美國電影院復甦之路:媒體消息來源指出 Warner 將要求必須當地的普通室內電影院可以照常營業,才會容許當地的汽車電影院放映《天能》。比如屆時如果洛杉磯的普通電影院無法正常營業,當地的汽車電影院將不得映演該片。IndieWire 認為 Warner 之所以封殺這些汽車電影院,是因導演 Christopher Nolan 仍然比較屬意傳統電影院的放映品質,並且不希望《天能》對於票房的刺激作用落在汽車電影院上,致使汽車電影院數量繼續增長。電影院體驗的最後一位聖盃騎士封號完全不是當假的!
在此同時,也有掠食者正在虎視眈眈地等待美國電影院撐不過這一關:
2012年中國萬達集團以26億美元收購美國 AMC 電影院,2016年 AMC 再以11億美元收購另一家連鎖電影院品牌 Carmike,藉以成為全美國以及全世界最大的連鎖電影院。不過當年為了併購案可以獲得政府核准,AMC 向反托拉斯法的主管機關司法部承諾退出15個地區的電影院市場,來避免影響市場公平競爭。四年之後,AMC 傳出向法院請求撤銷當年的協議,使他們可以買回當年被迫出售的幾家電影院。
有趣的是AMC似乎正在跟母公司的另外一個事業體萬達電影採取相同的策略,趁著疫情致使各電影院競爭體質弱化的良機,拉攏這些電影院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萬達電影採用的是加盟體系,AMC 則打算直接併購瀕臨破產的電影院。手段不太一樣,但目的是一樣的:透過規模擴充來降低經營成本,並增加對發行商的談判力量。
問題是已經半年沒有一毛錢票房進帳的 AMC 還有多少流動現金可以用?
|新聞出處|
WME Partner Phillip Sun, Macro’s Charles D. King Launch M88 Representation Firm, With Michael B. Jordan as Sun’s First Client(https://bit.ly/34JzML5)
The Great Agency Exodus: Top Reps Flee the Majors As Management Civil War Looms(https://bit.ly/34zqUaV)
After Agency Exodus, New Firm Pitches Investors On Star-Driven Production "Cash Cow"(https://bit.ly/3jte2ra)
Spotify Buys Exclusive Sponsorship for Riot Games ‘League of Legends’ Esports(https://bit.ly/2ElxlUm)
Why ‘Tenet’ Is Limiting Drive-In Screenings: Here’s the Logic Behind the Policy(https://bit.ly/2EyekOk)
The director of 'Doctor Strange' told people not to see 'Tenet' in theaters(https://bit.ly/2EjY97C)
Napster’s New Bosses Want To Make A New Kind of Music-Streaming Giant(https://bit.ly/31wcExI)
Spotify Inks Podcast Pact With Influencers Rickey Thompson, Denzel Dion(https://bit.ly/3b29DIA)
China Is World’s First Market to Achieve Full Box Office Recovery, Says Analytics Firm(https://bit.ly/3hB5WfC)
Los Angeles Won't Reopen Theaters in Near Future, Even If State Allows It(https://bit.ly/3jmLGif)
AMC Moves to Take Over Theaters Impacted by COVID-19 Crisis(https://bit.ly/2YNkBNn)
以 斯 拉 呼 召 專輯 在 陳德政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民謠搖滾之父——現在,他當然多了一個新的頭銜,諾貝爾文學獎得主Bob Dylan, 生涯寫了將近400首詞。
驚人的數量,直接體現在份量上,由大塊文化出版的中譯本,分為七冊,拿在手裡,就像磚頭一樣重(這不是誇飾)。
在一月號《文訊》雜誌寫了一篇書評,貼在這裡。
〈用藍調和詩歌唱醒了一個時代—10首歌讀巴布.狄倫歌詩集〉
《巴布.狄倫歌詩集》並不是一本書的名字,它的英文書名《Bob Dylan, The Lyrics: 1961—2012》簡單向讀者交代了幾個關鍵字:巴布.狄倫、歌詞選集,以及它所跨越的年份。
《巴布.狄倫歌詩集》也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套叢書的集合,繁中譯本將它劃分為七冊,每一冊在線性的時間序列中相連(這意味大歷史之河),並以不同的創作時期為分野(這代表個人的轉型與探索)。是的,想料理狄倫學(Dylanology)這門繁複的、處處鑄下謎語的學科,非得這麼大費周章不可,尤其在狄倫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後。
世人熟知的狄倫印象,是民謠歌手,是搖滾巨星,「作家」狄倫大抵只出過兩本書:1960年代摹仿垮世代風格,晦澀難解的小說《狼蛛》,以及發表於千禧年之初備受讚譽的回憶錄《搖滾記》。狄倫所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憑藉的仍是他的歌詞,或者說,歌詞中藏孕的詩意與想像力。
這套書集結了將近400首詞作,時間跨度從1961年狄倫發行首張專輯之前,延伸至2012年的晚近作品《暴風雨》。台灣的出版社邀集了詩人、學者與音樂人共同翻譯,期盼這七冊書能成為華人世界狄倫歌詞的最佳譯本。
要在短短數千字的規格內評論橫跨半世紀的歌詞,原先就不可能(另一個衍生問題是:我是要評論狄倫的詞本身呢?還是譯者的譯筆?),此外,在紙上「閱讀」歌詞也有其不適切性(倘若你是個從未聽過狄倫歌曲的讀者)。
比較實際的作法,是我拉出一條動線,它類似時間的廊道,有清晰的軌跡,讓人見證那個當初從明尼蘇達搭便車到紐約闖蕩的小伙子,如何穿透各種思潮的迴聲,遊走於不同的文化圈子,最終形塑出20世紀一面輝煌的心靈景觀。
這條廊道同時也收納了「時代的聲音」,即狄倫透過他自己的作品,替身處的各個時代拓印出的集體奮鬥、思索乃至於陷落。漫漫的時光中,新的聲光覆蓋上舊的,他的洞見和寓言,都在音樂休止處沖積成一片豐美的文字綠洲。
我精選了十首歌,它們是我理解狄倫的索引,也具備導讀的功能。
⚡️ 你是我繼續上路的原因(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1963)
文學中有所謂的「行路文學」文類,音樂裡也有「行路歌謠」,以孕育狄倫的美國來說,行路歌謠可溯及山歌、草根民謠與源自南方各州的庶民音樂。〈別再多想,沒事了〉(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是歌者將踏上一條漫長孤寂的道路前(that long, lonesome road),和有緣無份的心上人別離的時刻,給自己的一次精神喊話:即使我在路的暗處,前方困頓難行,別多想,一切都會沒事的。
這首歌收錄於狄倫第二張專輯《自由不羈的巴布.狄倫》(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那時,狄倫剛抵達紐約的藝文漩渦格林威治村,與長他幾歲的女友談著戀愛,〈別再多想,沒事了〉洋溢出的樂觀,是他彼時的心境寫照。
⚡️ 如果上帝在我們這一邊(With God On Our Side, 1964)
美國總統就職宣誓的典禮上,新任總統手按《聖經》,隨著首席大法官宣讀誓詞,最後一句便是:「我祈求上帝的保佑。」(So help me God)美國以基督教立國,宗教與道德是維護社會秩序的兩大支柱,而宗教與道德,向來是狄倫詞作中探討的主題。
〈上帝在我們這一邊〉(With God On Our Side)收錄於狄倫生涯最富政治意識的一張專輯《時代正在改變》(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時值民權運動方興未艾的燃點,狄倫在詞句間來回替換上帝的位置,有時祂與敵人(西班牙人、德國納粹)站在一起,有時又回到我們這一邊。
年紀輕輕的狄倫,世故老成地向人探問:什麼是正義?以上帝之名,是否惡也可以為善?
⚡️ 每個人都在做愛,就在荒蕪街(Desolation Row, 1965)
1960年代中期,狄倫「封印」了抗議歌手的形象,他戴上墨鏡,揹起電吉他,舞台上鋒芒畢露,轉型成一名搖滾歌手。《六十一號公路重遊》(Highway 61 Revisited)便是狄倫替吉他「接上電」(go electric)的產物,專輯中塞滿咆哮呼嘯的歌曲,唯獨收尾曲《荒蕪街》(Desolation Row)延續出道時的民謠語彙。我以為,這是狄倫刻意採用的編曲手法,如此,才能把那條街的故事說得完整,講得清楚。
《荒蕪街》長十一分鐘,比制式的三分鐘流行歌更有容量收納一長串的人物和奇想: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和奧菲麗亞,《聖經》裡的諾亞與撒馬利亞人,扮成羅賓漢的愛因斯坦,他們交相行走於荒蕪街,在那裡活了又死,死了又活。歌詞中有一句「我必須重新排列那些臉,再一一取上別的名號」(I had to rearrange their faces, and give them all another name)。
那條幽幽的荒蕪街,兩側貼滿浮浪者的臉。
⚡️ 星星不會墜落,去找點樂子(Goin' To Acapulco, 1967)
狄倫化身搖滾巨星的那幾年,有一支五人樂隊陪著他世界巡演,那支樂隊來自加拿大,當時名為The Hawks。1966年,狄倫騎摩托車時遭遇了一場車禍,逼使他暫離公眾視野,退回烏茲塔克的屋舍隱居、療養。
狄倫於是召來The Hawks(他們即將更名為The Band),陪他在地下室閉關寫歌,眾人洋洋灑灑Jam了一百多首,灌錄為傳說中的《地下室錄音帶》(The Basement Tapes),〈去阿卡普爾科〉(Goin' To Acapulco)是這段沉潛時期的產物。
阿卡普爾科是墨西哥的一座港市,以夜生活聞名。海港會引來水手,有水手上岸處就有妓女戶。「地下室」階段的狄倫不再文以載道(以現時的說法是:放下偶包),他在〈去阿卡普爾科〉換上一副輕鬆姿態,「她喜歡去巨大的地方,安頓在那裡等我靠近」(she likes to go to big places, and just set there waiting’ for me to come),明眼人都讀得出來,狄倫在暗示什麼。
⚡️ 愛只不過是個髒字(Love Is Just A Four-Letter Word, 1968)
狄倫初抵格林威治村,便與當時的民謠皇后(Queen Of Folk)瓊.拜亞相遇,1963年,兩人在金恩博士發起的「向華盛頓進軍」遊行中,一同上台演出,那是歷史性的一天—就在同一場遊行,金恩博士發表了震古鑠今的「我有一個夢」演說。
狄倫與拜亞的感情一如60年代的時局,起起伏伏。最早拜亞是狄倫的樂壇先進,很快地,狄倫的巨大名聲就淹沒了拜亞。1968年,拜亞錄製了一張全是狄倫作品的翻唱專輯《任何一個今日》(Any Day Now),包含一首狄倫本人未曾詮釋過的原創曲〈愛只不過是個髒字〉(Love Is Just A Four-Letter Word)。
「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了:愛只不過是個髒字」(there was nothing more absurd than that: love is just a four-letter word),錄音室裡,拜亞船過水無痕似地輕聲唱著。時至今日,狄倫從未在任何場合演唱過這首歌。
⚡️ 我自靈魂深處為你而寫(Tangled Up In Blue, 1975)
〈鬱結衷腸〉(Tangled Up In Blue)公認是整個70年代狄倫最好的一張專輯《血路斑斑》(Blood On The Tracks)的開場曲,也是狄倫做為一名「不可靠的敘事者」(Unreliable Narrator)集大成之作。歌裡,時間的概念消解了,昨日、今日、未來都幻化成一個浮想。
地域的限制也被打破,東岸、西岸、北方的林地、南方之城、布魯克林的蒙塔格街,美國各地處處是歌者搜索舊情人的所在。在那既被濃縮又無限拉長的時空中,狄倫安插了各種可能性,他在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之間轉換自如,也在「說的」與「唱的」之間自由擺盪(其實,你要說這是一首饒舌歌也沒有問題)。
「夜晚的咖啡館樂聲迴盪,革命在空中飄揚」(there was music in the cafés at night, and revolution in the air),狄倫如此形容地下室的同黨們。越戰結束的年代,他們藏身在那裡發出抒情的噪音。
⚡️ 魔鬼或上主,你得服事某個人(Gotta Serve Somebody, 1979)
狄倫是猶太人(另一位頗具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詩人歌手李歐納.柯恩同樣是猶太人),70年代晚期他受洗為基督徒,個人創作跟著宗教信仰而變動,帶來所謂的「宗教三部曲」,1979年的《慢行列車駛過來》(Slow Train Coming)正是第一部,專輯封面清楚出現了十字架。
雖然信的是神,狄倫比誰都知道他的歌是唱給世俗大眾聽的,他在〈你得服事某個人〉(Gotta Serve Somebody)創造了一種眾生平等(或者,眾生同樣精神匱乏)的世界觀,無論名醫或董事長、街頭太保或高官巡警、喝威士忌的或啃麵包的、打地舖的或睡彈簧床的,每個人都得服事某個人,向他告解,赦免自己的罪。
諸多人物角色中,包括用毒的性成癮搖滾樂手、叫Bobby的或叫Zimmy的,狄倫毫不避諱將自己置入這首歌的情節座標內,反正上主會保佑他的,他沒在怕。
⚡️ 活在政治掛帥的世界(Political World, 1989)
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坦克車駛入天安門,冷戰告終,蘇聯即將解體。種種價值瓦解而待重新建立,狄倫彷彿大夢初醒似的,回到他擅長的政治歌曲領域,〈政治掛帥的世界〉(Political World)依他自己的說法是:「這幾乎像是〈上帝在我們這一邊〉的更新版本。」
狄倫用激烈的、帶著攻擊性的言語,拆解那政治掛帥的世界:愛沒有生存的空間、智慧被關進監獄裡、慈悲被除名流放、勇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這樣不留情面把現實端到世人眼前,要人好好逼視它,那股憤怒與憂心,直追出道時寫下的〈戰爭大師〉(Masters Of War)。
如今,時間又過了三十年,這世界變本加厲的,只剩政治。
⚡️ 人群很瘋狂,時代很奇怪(Things Have Changed, 2000)
〈今非昔比〉(Things Have Changed)是狄倫替電影《天才接班人》(Wonder Boys)譜寫的主題曲,電影主角是一名遇上寫作瓶頸的小說家(多麼熟悉的遭遇啊)。狄倫先到剪接室看了毛片,替歌曲準備寫作材料,後來完成的成品中,歌詞不無對電影的指射(譬如,他明白提到了好萊塢),由此我們可以理解,身為一個商業市場上的創作者,狄倫很清楚知道自己服務的對象是誰。
〈今非昔比〉發表於1997年的《遺忘的時光》(Time Out Of Mind)與2001年的《愛與盜竊》("Love And Theft")之間,正值世紀的交界,狄倫在歌中編織了一幅世紀末的圖像:「世界將會爆炸,如果聖經正確無誤。」「我站在絞刑台,隨時等待地獄大門洞開。」
整首歌的核心是這四句話:「人群很瘋狂,時代很奇怪。我曾經介意,然而今非昔比。」(People are crazy and times are strange. I used to care, but things have changed.)律動的韻腳中,狄倫冷眼旁觀著,他已經是過來人了,不會隨意掉入興奮的陷阱。
⚡️ 褪色的歌謠,沉入深藍的海底(Tempest, 2012)
2011年,狄倫在眾人千呼萬喚下首度來台演出,隔年,他發行生涯第三十五張錄音室專輯《暴風雨》(Tempest)。往後幾年,狄倫接續帶來另外三張專輯,卻都以翻唱曲目為主,因此存有一個可能性:《暴風雨》不無可能,會是狄倫最後一張以原創曲目為主的作品。
專輯同名曲〈暴風雨〉是一首長篇敘事詩,狄倫扮演一個老練的說書人,娓娓講述鐵達尼號沉船的故事(無獨有偶,《荒蕪街》也曾提到鐵達尼),狄倫在史實中融入他擅長的超現實意象:注滿淚水的酒吧、張開大門的宇宙、夢中下沉的船身。
「大船乘著海浪向前,航向一個預言中的黃金年代。」其實,狄倫自己也是一艘大船,一艘破冰的大船,打破了民謠與搖滾的疆界,粉碎通俗歌謠和嚴肅文學的界線。他用文字構築出一座座迷宮,文體自成一個江湖。
曾有人問他:「你的歌都關於什麼呢?」狄倫給了一個很狄倫式的回答:「哦!我的歌啊,有些關於四分鐘,有些關於五分鐘,還有一些,無論你相信與否,關於十一或十二分鐘。」
是啊,別忘了,狄倫文字的質地再好,負載的思想再精純,那畢竟是歌詞,與歌曲一體雙生。放在紙上閱讀,只得其一半,想完全潛入那條時間光廊,被狄倫的「聲音」醍醐灌頂,你仍得用聽的。
(註:文內歌詞中譯,取自馬世芳、陳黎、張芬齡、葉覓覓、崔舜華、蔡琳森、曾珍珍、余三奇、楊嘉的譯作)
以 斯 拉 呼 召 專輯 在 堅離地城:沈旭暉國際生活台 Simon's Glos World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沈旭暉國際政治錄音室🇯🇪🇮🇪】剛才的「香港北愛爾蘭化」分享會,用了上週Roger Chung live的《Sunday Bloody Sunday》開場,關於這首神曲的背景,4年前曾經介紹過,當時自然沒有甚麼人理會,但現在可能不一樣。
//近日一份英國解密檔案顯示,在港英管治晚期,有北愛爾蘭官員曾「認真考慮」一位學者的建議,讓全體香港人移居北愛;媒體報導後,當事人又說這只是「英式幽默」。無論這建議有沒有可行性,純粹藝術創作,想像全體香港人真的移民當時的北愛爾蘭,確實具有相當創作空間,因為他們會無可避免捲入北愛抗爭的前線。今天的香港人只認識《海闊天空》,但假如他們住在北愛,就不得不認識北愛抗爭神曲:《Sunday Bloody Sunday》。
這首歌來自愛爾蘭搖滾樂隊U2在1983年推出的專輯《War》,開宗明義指涉1972年北愛衝突高峰期爆發的「流血星期日」(Bloody Sunday)鎮壓事件,成為英國「北愛爾蘭問題」(The Troubles)年代的流行文化標記,被不同媒體評選為史上最經典抗爭歌曲之一。要了解這首歌,就得對北愛問題有基本了解。
北愛爾蘭由阿爾斯特六郡組成,原來於南愛爾蘭是一個整體。但在1918年英國大選,主張愛爾蘭獨立的新芬黨雖然贏得愛爾蘭整體七成選票,但在北部阿爾斯特九郡之中,在新教徒佔多數的六郡全線敗選。英國政府遂於1920年頒布《愛爾蘭仲裁法》,將該六郡劃為「北愛爾蘭」。1921年愛爾蘭獨立戰爭後,根據《英愛條約》,信奉天主教的「愛爾蘭自由邦」成立,但阿爾斯特六郡也引用條約賦予的自決權退出自由邦,留在聯合王國。此後北愛存在嚴重分裂,「聯合派」(unionism)、新教徒支持留在英國,「民族派」(Irish nationalism)、天主教徒一直尋求加入愛爾蘭。
1960年代末期,兩派爭拗愈趨激烈,雙方軍事組織持續爆發流血衝突,北愛政府尋求英國派軍維持秩序。「民族派」起初也歡迎英國駐軍,因為他們認為北愛政府和警察偏袒聯合派、新教徒。例如1971年訂立「未經審判拘留制度」後,共有350人被拘留,當中只有3人是聯合派新教徒。但他們對英軍的信任迅速崩潰,正是因為1972年1月30日爆發的「流血星期日」事件:當時英軍武力鎮壓脫離大隊的遊行人仕,並向人群開槍,造成12人死亡,多人受傷,據目擊者證供,英軍當時瞄準遊行人仕、救援人員及記者,而他們並沒有手持武器,並且正向安全地點逃離。事件令「民族派」對英軍失望,兩派衝突更加激烈,英國政府遂於1972年解除北愛自治權,「民族派」的愛爾蘭共和軍(IRI)則成為冷戰期間最著名的恐怖組織。
《Sunday Bloody Sunday》一曲,正是以這背景寫成。由於事件是「民族派」的反英里程碑,令U2一度被認為是共和軍的支持者,但這樣的激進標籤,並非一隊流行樂隊希望得到的。北愛爾蘭亞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Ulster)社會學教授Bill Rolston曾經撰文分析,指U2當時也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在其後表演中,刻意宣示反對激進行動的訊息,以免落入「聯合派」和「民族派」的二元對立,只集中提出追求和平的理念。
例如,在每次現場演唱《Sunday Bloody Sunday》前,主音Bono都會口號式的、有點此地無銀地聲明:「This is not a rebel song」。U2後期演唱會總有一幕,Bono撕爛愛爾蘭橙白綠三色旗幟,只留下象徵和平的白色布條披在身上。《Sunday Bloody Sunday》歌詞第一句原為「Don’t talk to me about the rights of the IRA」,後來也改作「I can’t believe the news today」,令歌曲傳遞厭倦北愛兩派衝突的訊息更加強烈,同時與激進共和派劃清界線。Niall Stokes在《U2: Into the Heart: The Stories Behind Every Song》一書中,指「《Sunday Bloody Sunday確實是一首抗爭歌曲--反抗的並非北愛各派系中的任何一方,而是各方之間似乎永無休止的暴力衝突惡性循環》」。這樣的訊息,不但拯救了這首歌的命運,也令它成為搖滾長青之作。
但無可否認的是,U2在云云搖滾樂隊當中,是最具政治、社會意識的代表之一。他們發表的包括《Sunday Bloody Sunday》在內的不少作品,都圍繞當時英倫三島上的政治、宗教、體制紛爭,成為一個時代英倫、愛爾蘭政局的流行文化標記。U2成名並登上神壇後,也刻意在北愛問題上發揮文化、政治影響力,最著名的是在1998年英國和愛爾蘭簽訂締結北愛和平進程的《貝爾法斯特協議》(Good Friday Agreement)前夕,正在貝爾法斯特演出的U2,邀請各黨派政客上台呼籲民眾支持協議,締結聯合和民族兩派政黨大和解,確實也貫徹了《Sunday Bloody Sunday》中終止兩派鬥爭的訊息。
其實U2的社會參與,可謂一以貫之。早在1986年,U2已聯同其他愛爾蘭樂隊、音樂人,在都柏林籌辦了一場名為「Self Aid」的慈善音樂會,旨在協助當時愛爾蘭接近廿五萬的失業人口,歷時14個小時的音樂會,數百萬英鎊收益成立了失業基金。其後,U2以樂隊或成員個人名義參與的慈善事業,更衝出愛爾蘭,不時與國際特赦組織、綠色和平等合作,參與國際慈善音樂會、探訪活動,以至成立基金等。2001年,U2發表《Walk On》,獻予當時仍被軟禁的緬甸反對派領袖昂山素姬;2003年,成員Bono與the Edge參與由南非前總統曼德拉號召的「46664」音樂會,呼籲各界關注南非愛滋病。2006年,Bono先是有份創立「Product Red」品牌,連結Nike、可口可樂、Apple Inc.等跨國企業,為全球對抗愛滋病基金(Global Fund to Fight AIDS)籌募經費;後來又創辦非牟利團體「ONE Campaign」,拯救非洲以至全球的赤貧人口。假如有一個「樂壇和平獎」,今天的Bono,絕對是大熱。
《Sunday Bloody Sunday》的演化歷史,透視了一個真理:一首長青的抗爭歌曲,總不能只應用在單一場景,也不能只針對單一群組,否則只會被種種排他性強的激進組織利用。仇恨與大愛、自私與無私,從來是一線之差,U2和Bono的成就,正正是佐證。問題是,假如全體香港人出現在當時的北愛,又會怎樣領略這首神曲呢?//
https://simonshen.blog/2015/10/04/sunday-bloody-sunday:北愛爾蘭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