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後回想身為媽媽的這些年，過著看起來幸福、現實裡卻有許多委屈與酸楚。每當看著孩子一天天的成長，我知道時間是公平的，我長大了，我的媽媽老了，我兒子們長大，我老了，我的媽媽也更老了。我在這不留情的時間流逝裡逐漸體會當一個母親的心情。
——
「孩子可以等你多久呢」
朋友跟我說起一件事：女兒快滿兩歲的時候，她辭去全職媽媽的工作開始上班。孩子還小，送給住在附近的親戚看顧。剛開始的時候每天早上都要上演一場生離死別，已略懂人事的孩子不能理解為什麼「媽媽不見了」，又不會表達，一整天掛在嘴上只有兩個字：媽媽、媽媽……
我的朋友微笑著，溫柔的替身邊已五歲多的女兒梳頭髮，她一直坐在我們身邊乖乖的畫畫，只是偶爾抬起頭聽著我們兩個媽媽談天。
我看著她惹人憐愛的模樣，跟朋友說，你那時候一定很難過吧？
她說早上趕著上班，急得連掉眼淚的時間都沒有。真的難過的是跟女兒說等到太陽下山、天黑了以後，媽媽就會來接你。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黃昏的時候女兒就會拿著小椅子坐在門口，說：「媽媽來了。」
保姆家沒有掛時鐘，可是女兒去拿椅子的時間都剛好是在快六點的時候。每次加班開會時一想到女兒一整天數著時間就是在等她來，現在正坐在門口前的小身影……她好幾次都差點在會議裡哭出來。
我也輕嘆了一口氣。我念國小時爸爸在外地工作，媽媽正是忙的時候。五點下課回到家，有時找不到鑰匙藏在哪隻鞋子，就得一路等到六七點媽媽才會回來。黃昏的蚊子又多又毒，我坐在門前看著蚊子叮我的腳，並不打死牠們，就等著媽媽回來時給她看我小腿上密密麻麻的包。我媽媽看到的時候，又心疼又生氣，「為什麼不去鄰居家等？」
我說：「我不好意思呀。」
鄰居爸媽都對我很好，我不去，是因為我是故意的。我知道媽媽一想到我在等她的時候，不知道會被蚊子釘成什麼樣，她就會努力把帳算完，把會開完，她就能早點回來。
可是，她總是讓我等。
我氣過、吵過、哭過……而很多年以後我非常懊悔，我媽媽一定也為我的眼淚哭過好幾回。
因為我長大了，工作了，我才能瞭解一個在職場上衝鋒陷陣的媽媽，要在開會的時候說出：「孩子在等我，我要早點回去……。」
是如何艱難的一句話。
只有你有小孩嗎？其他也有孩子的人會這樣想。
有小孩有什麼了不起，沒小孩的人就應該做你的工作嗎？單身的人會這樣想。
你的主管會對你頗有微詞，而比你資淺的人，會想：太好了，我可以趁機幹掉你，搶走你的客戶、你現在的位置。
不管是三十年前、還是三十年後，不管有沒有育嬰假、哺乳室，職場，對一個媽媽來說，從來都並不友善。
也或許應該說，職場本來就不是個友善的環境，你不是來交朋友的，你是來工作，而孩子會變成你身上的弱點，是人生最甜蜜也最沈重的負荷。剛出生的孩子幾乎每個月都在打預防針，而不管多大的孩子，一年到頭都會感冒發燒，夏天有腸病毒、冬天有流感，上學了還有家長日、觀摩會……
我的一個朋友，工作又忙又累又要加班又要出差，她從孩子剛出生就喊著要辭職，一路喊到……小孩念小學了。這時候辭，真有點猶豫：好不容易捱過最辛苦的時候當上了部門主管，孩子再過幾年上國中高中，也不那麼需要她了。該怎麼辦呢？
孩子小學三年級，她和先生都升到公司高層。就在我們以為她會一路做到退休的時候，她突然辭職了。她說：「不能再這樣過下去。」
她的孩子從進小學第一天開始，不上全天課的日子，中午十二點安親班的車子將他接走，然後就一路待到晚上八點鐘媽媽下班來接，中餐、晚餐、寫功課都在安親班，等到回家就是洗個澡，準備上床睡覺。
一整天和孩子說最長的話，都是在車上：從家裡去學校、從安親班到家。有一天兒子下車，她從車上看到他的背影，突然發現：兒子什麼時候這麼高了？
就在那個早上，她臉趴在方向盤上哭了一場。然後她放棄了工作十七年才掙到的高階經理人職位、還有三年就可以領到的退休金，大家替她惋惜，這麼多年辛苦都撐過來了，不差這幾年呀？
她說：孩子已經等了她十年，不能再讓他等下去。
你覺得孩子可以等你多久呢？
我媽媽退休前曾有一次說要來看我，還說要把這幾年的假請完，好好度個假，我半信半疑，可是很高興的等著她來，洗棉被，整理房間，留著餐廳名片想著要帶她去，真的到了約定那一天，左等右等等不到她，打電話給她，她匆匆忙忙的說：「不去了，臨時有個會」。
我說知道了。掛上電話，就氣到哭出來，我氣我不應該相信她的話。
這是親子關係裡多麼悲哀的一件事，我不應該相信我的媽媽。
我的媽媽在她的領域裡備受推崇，她沒有賺很多錢，可是她為這個社會做了很多事。
她有她的榮耀、她的成就，我和孩子們曾經在電視上看到她，為很多人做事謀福利，孩子說：是婆婆耶。我說是。我尊敬她、愛她很深。
但，很殘酷的是，我不想當我媽媽。
我不想我的孩子變成我，當一個因為從小媽媽忙，所以必須堅強獨立的孩子：
媽媽很忙，所以你要自己把功課做好。
媽媽很忙，所以你不要讓媽媽操心。
媽媽很忙，所以你要獨立一點。
媽媽很忙………
可是有沒有人想過，一個孩子的堅強獨立，不應該是因為媽媽很忙。
再怎麼懂事的孩子，也想擁有偶爾任性的權利，想賴在媽媽身邊再撒嬌一下，想要在上學的第一天時要求：你要做第一個來接我的媽媽喔。
老二上幼稚園的時候，有一天我比平常晚了一點點去接他，結果他一看到我小臉就皺在一起，眼淚鼻涕一起掉下來，我嚇了一跳問老師，怎麼啦？老師說，今天天黑得比較早，我又來的比較晚，他看著小朋友一個一個被媽媽接走了，就一直坐在門口換鞋子的地方等我，可是等啊等我都沒有來……等到我的時候就哭出來了。
他小臉哭的皺成一團，眼睛生氣的看著我，手卻緊緊抓著我的指頭，好像怕我突然不見了……
他這樣一心一意等著我的時光能有幾年呢？
他願意等我幾次，願意等我多久呢？
我是一個等著媽媽長大的小孩，我知道等一個人卻等不到的委屈。
我在那時湧起滿腔柔情，在心裡輕輕說，孩子，以後就讓我等你吧，我想當一個等著你慢慢長大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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