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我們即將上線的 YouTube 與 Podcast 節目 EP03,要來繼續暖場相關主題電影,上週複習了《最酷的旅伴》,今天則要來喚醒一下上半年度淚灑戲院、哭濕整個口罩的記憶《#淺田家!》,相信應該不難預測大方向,而且還有邀請到特別來賓,容我先小小賣個關子,敬請期待一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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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獨鍾那類流暢、寫意、平淡、誠摯,而處處扣人心弦的故事,幾度潸然淚下,幾度破涕為笑,思考著上一部被以如此方式緊緊牽動且無比情真的日本電影,應該是《橫道世之介》了吧,如今能加重狂踩淚腺的力道仍不顯絲毫刻意或矯情,中野量太改編自真人真事的《淺田家!》就這麼成為 2021 年最喜愛的新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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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不可或缺的「溫柔」,其實也不過就是號稱全日本「最會拍全家福」的男人淺田政志之家庭成長詩篇,然而,他的家與他的根,卻老是讓周圍的人難掩羨慕之情。淺田家有一個偉大的父親,為了守護妻子的夢想,甘願日日在家張羅三餐,各式甜點、手工章魚燒、辣味咖哩飯,牢牢抓住一家四口的向心力;淺田家也有一個不簡單的母親,總是笑臉迎人,帶著愛與耐心,溫和不失嚴謹地養育下一代。可想而知,非典型的父母組成了非典型的家庭,他們有一些堅持,有一些赤子之心,好比持續每年拍攝兩個小兒子的可愛照片製作賀年卡,幾乎不打不罵,從小尊重孩子的多元性與選擇權等等,隨著國小、大學、出社會,充斥在那處簡單卻美滿的屋簷下,是歲月未曾沖淡的溫馨笑鬧聲以及快門聲,細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多年來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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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喜愛攝影的爸爸耳濡目染之下,淺田政志接過了人生第一台相機,從此開啟了他的攝影之路,還不懂如何拍照的他,已經懂得該怎麼理解自己景框裡的靈魂,愣頭愣腦拉著青梅竹馬前往海邊,童言童語談笑間,毫無準備的一聲喀擦,就這麼留住那個女孩最真實的笑靨,後來他才知道,這張照片也留住一輩子的可遇而不可求的緣分。即使成長過程一度迷惘茫然,一度浪擲光陰,也難以磨去他骨子裡對攝影的天賦與熱忱,因此大學剛畢業的淺田政志不知所以然地拖了全家人下水,一方面完成父母的未竟心願,一方面呈現出他理想中的全家福,像是爸爸夢想中的消防員,媽媽對黑道的憧憬,賽車選手,超級英雄,大胃王比賽無數場景,就在整家人全力以赴創造回憶的日子中一閃而逝,剩下散落餐桌上一張張鮮明生動的照片,看著看著便漾起了笑容,便毅然決然帶著這些全家福前往東京追尋攝影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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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他,有熱情,有理想,卻還不明白攝影之於自己、之於世界的意義,多數出版社認知「不過就是全家福」的作品缺乏商業效益,導至他處處碰壁苦蹲多時,好不容易熬到舉辦個展、出版攝影集,卻又得面臨滯銷的窘境;偏偏就在人生最谷底的時候,終於盼到真正得以翻身的機會,淺田政志憑著這些照片一舉奪下攝影大獎,在淺田一家的見證下又哭又笑捧起這座得來不易的獎盃,從此邀約不斷,有的家是女兒準備上小學,有的家則希望留住癌末兒子的身影,含淚按下快門的剎那,終究理解到自己背負超越小我且比想像中沉重的使命,準備好好大顯身手的他卻沒料到,等在前方是整個日本都猝不及防的三一一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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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向全日本上了一堂震撼教育,淺田政志職業生涯的第一個客戶就在海嘯的東北重災區,記憶中一幢幢的平房只剩碎裂的木板、殘破的家具,放眼望去滿目瘡痍,在這片斷壁頹垣中,竟然有人默默挨家挨戶蒐集起滿是泥沙的相冊,獨自一張一張細心洗淨,掛起來供災民和家屬認領,一股力量推動著他暫擱相機,投身清洗照片義工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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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打你呢,手還真痛,但是啊政志,這份痛楚,是目送兒子拋下重病的父親,做母親的心痛,你要謹記在心。儘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偶爾也記得討家人歡心,這樣就夠了。應該是很重要的事吧?快點回東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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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令人欽羨的父母,就是適時囑咐孩子銘記自己的根,同時學著放手讓孩子展翅尋找天空,此為淺田政志最幸運之處 —— 家人的理解與信任。此刻的相片不只是相片,許許多多的故事更代表無數人存在的證明,此處所遇見形形色色的人,更重新帶領淺田政志透過鏡頭端詳自己、端詳每一個曾經美滿溫暖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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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災區裡日日尋找父親的小女孩,手腕掛著大到不成比例的男錶,她找到的照片裡媽媽、妹妹熟悉如昔,卻遍尋不著爸爸的身影,眼噙淚水聲聲拜託他幫忙拍張要有爸爸全家福。無奈相機、攝影師皆沒有魔法,消失的人無法進入景框裡,但溫柔的他怎麼樣也說不出口,兜兜轉轉之下,他終於藉由淺田家領悟到真正幫助小女孩的方法。那一幕,影廳裡的我頓時潸然淚下,相機遮住了掌鏡者的五官,戴著同樣一隻手錶的手轉動鏡頭,原來爸爸未曾消失,原來相片裡的我們一直活在溫柔的凝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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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輕盈笑看生死議題,命運起落,透過一個攝影師的成長軌跡與近代日本的共同記憶,滿是善意與溫暖勾勒出一個家庭最令人嚮往的輪廓,你會轉而審視並珍惜自己過去擁有的一切,每一張照片,承載無數回憶,拍出來、留下來,故事就會被牢牢記得,而每一張薄薄的照片,都可能成為某個人努力活下去的力量。
骨癌末期只剩半個月 在 當張仲景遇上史丹佛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一位癌末病人走了
今天早上診所接到一通電話,是病人先生打來的,告訴我們病人一天多前過世了,走得很安詳,他謝謝我們近半年來幫助他太太,讓她多做了許多想做的事情。
這位病人,六十多歲,華人女士,之前得了腹膜癌,經過西醫化療等標準治療流程後,暫時好像穩定了下來了。很不幸的,沒有多久,癌症復發,而這一復發就是末期,癌症已經擴散到身體許多地方,腫瘤科西醫宣告放棄,不認爲有任何有效的治療方法, 只能提供Hospice Care(臨終關懷),病人隨時可能辭世。
今年一月初病人來找我幫忙,那時她已經非常瘦弱了,幾乎沒有什麽肌肉,用「皮包骨」 來形容一點也不爲過,肚子卻非常大,像大半個排球硬塞在病人極爲瘦弱的身體裡,反差非常大。病人臉上沒有血色,像一張慘白的紙覆蓋在暗沉的頭骨上,頭髮出現枯槁的色調,雙脚明顯水腫。病人以微弱緩慢的話語,一一解釋她生病和治療的過程,以及西醫的無解。她的經歷好像一位瘦弱的殘兵,帶著彎曲破鈍的劍,隻身面對一排又一排的精銳敵軍,明明知道沒有勝利的可能,卻需要勇敢的走過這個路程。
初診時,我認爲病人存活的機率很小,心裡想著可不可能幫病人再拖個兩三個月,並盡可能減少她的痛苦。這種情況下,我無法對病人隱瞞我的評估,雖然我沒有明講兩三個月,但是我直接告訴病人不要期待奇蹟,趁著體力還能支撐的時候,想做的事、該做的事就去完成,我會盡力幫她延長生命,也會盡力幫她減少痛苦,既然老天已經決定不給太多的日子,就讓這些剩下的日子變得更有意義。
近半年的治療中,病人幾度出現生命枯槁敗亡的情況,幾度拉了回來,病人的心情也起起伏伏。不過,病人很勇敢,她說她每天念很多書,記滿好幾頁的筆記,那是她最大的快樂。上次看診時,病人突然問我,她會是怎麽走的。我告訴她,我希望在中醫的幫助下,她不會像許多癌末病人一樣承受極度的疼痛,雖然器官嚴重衰敗下她的辭世是必然的,希望她可以在沒有痛苦下,安詳的睡過去。當時,病人謝謝我,說那就是她想要的,沒想到一語成讖,沒有等到下次的復診,她真的走了。
我的難過不在話下,然而,我治療很多癌症病人,這樣「生老病死」 的過程,在我每次接治新一位癌末病人的那一刻,心裡就已經知道我遲早得面對如此的壓力與傷感。世界上沒有 「神醫」 ,醫生能做的只是盡量延長病人生命及盡量提高病人生活品質,雖然會有些驚喜,西醫說兩三周,中醫治療下病人存活了兩三個月、半年一年,有的到目前一直還幸運地存活著,但也只能謙卑地面對一個一個的癌末病例,讓老天做最後的裁決。
這位病人第一次看診時告訴我,她在西醫治療的同時,也一直有看中醫。我問她為什麼不繼續讓原來的中醫師幫助她,她說她經過好一段時間的看診,才發覺那位中醫師只是在「養病人」,針對她一些小問題來下針,譬如減緩胃脹、便秘等,或者給她一些不痛不癢的中成藥,根本沒有針對她的癌症來設法延長她的生命,卻以治療癌症的名義要求她每週都得定時來針灸,誤導她的認知,換取她長時期的看診及治療費用。這是很沒有醫德的,並不是說每位中醫師都得治療癌症,或者這樣解決小問題的方式沒有多多少少幫助到病人,而是得讓病人充分了解醫生在幫病人什麼忙,讓病人能夠正確安排治療的整體計劃,不然,不但嚴重耽誤了病人的醫療,更剝奪了病人生命最後的尊嚴。
這個問題在中醫界很嚴重,我參加過許多大型的中醫會議,有不少與會中醫專家討論癌症治療病例,其中也不乏所謂的國醫大師及科研計劃的負責人。然而,絕大部分所謂的癌症治療病例,都只是幫助癌症病人某些片面的問題,譬如改善肺癌病人的食慾不良、改善肝癌病人睡眠品質不佳等等,並非真的治療癌症,也很少有後續發展的追蹤,不足以代表中醫能否真的延長癌末病人的生命及減少最後的痛苦,卻被大剌剌的拿來宣傳中醫治療癌症。更糟糕的是,這位病人也告訴我,她有段時間找人推拿,推拿的人竟然告訴她有用推拿把惡性腫瘤「推掉」的例子,實際上,這位病人卻因為推拿過重而變得很虛弱,病情反而惡化。這樣的「治療」,已經不是醫德的問題,而是違反醫療法規、虛假宣傳的非法行為了,而類似的情況,廣泛存在於很多華人的地區,利用病人「病急亂投醫」的心急與慌亂來斂財。
末期癌症是非常棘手的問題,中醫西醫都一樣,我們能做的是盡量延長病人生命及提高病人生活品質,真的幫助過很多癌症病人的醫生,是無法不低頭謙卑地面對生死,以醫生的謙卑來換取老天的一些時間。
醫生面對的是病人的生命及家屬的苦難,而不是虛假不實的沽名釣譽,更不是一場斂財的金錢遊戲。
(http://andylee.pro/wp/?p=8327)
#當張仲景遇上史丹佛
骨癌末期只剩半個月 在 臨床心理師的腦中小劇場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腦中小劇場 第57場 口罩少年】
少年只是許了一個願望,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早在疫情擴散之前,少年便戴上了口罩。金屬條記得貼緊鼻樑,顏色朝外,上下不能顛倒喔。網紅露出甜美的笑,整個餐館沒人想轉台,但身為正港的口罩專用戶,少年看了只覺得可笑,這簡直就像在警告大家不要把衣服反過來穿一樣。更可笑的是,鄰桌的三個男人一邊看著網紅,一邊把口罩反過來戴。
少年不到兩歲就開始戴口罩,彼時SARS正席捲全台,口罩成了人臉的一部分。但少年並不是因為SARS才戴口罩,而是罹患了一種叫「高免疫球蛋白M症候群」(Hyper-IgM Syndrome)的罕見疾病。
這是一種先天免疫功能不全的疾病,簡單來說,就是患者的IgM抗體無法轉換成IgG等其他抗體,導致身體的軍備不足,防線孱弱,因此容易出現呼吸道感染、鼻竇炎及淋巴結腫大等症狀,罹癌風險也高於一般人。少年的體檢報告有一堆數據,但紀錄的都不是生理徵象,而是各種致死威脅的發生率。
總之,就像主治醫師說的,少年出生在峭壁上。
少年進托兒所的第一周便感染急性肺炎,在X光片顯影下,少年的支氣管彷彿長出了棉花,於是媽媽決定辭掉工作全職照料。少年沒有手足,無法進行骨髓移植,除了進行症狀處理,只能仰賴定時注射免疫球蛋白(IVIG)增加抗體,以及長期戴口罩降低感染機率。
爸爸有時候會帶他去看棒球,父子倆總是躲在遙遠的外野區,擠進連轉播鏡頭也掃不到的死角,跳著脫拍的波浪舞。彼時,國家已安然度過SARS,人臉不再被口罩束縛,每個鼻腔都重獲自由,只有他的呼吸道依舊需要防線。看著身邊的人紛紛拿下口罩,少年就像目送群眾離場,自己卻被規定留在座位上一樣孤單。那時他才明白,戴口罩不孤單,生病不孤單,孤單的是跟大家不一樣。
他決定進小學之後,一定要跟大家一樣,把口罩摘下來。
只是沒想到,對於摘口罩這件事,他同學居然比他還猴急。為了減少傳染風險,醫師建議他持續戴口罩。為了避免傷口感染,少年與體育課絕緣。少年一個月要請假五次,到醫院注射免疫球蛋白。少年很容易疲倦,所以時不時就到保健室休息。少年身上常有一種刺鼻的味道,但沒人知道那是羊脂膏。在同學眼裡,少年就像個被班級供養的神祕瓷器,有種莫名的吸引力。某日,鄰座同學在其他屁孩慫恿下,打算趁少年午睡時偷掀他的口罩,這當然是個粗疏的計畫,因此在他準備出手之際便遭班長厲聲喝止。
但少年沒有生氣,只是體悟到原來任何東西只要被遮住一半,它的魅力與價值就會翻倍,包括人臉。
就在他進行體悟的同時,他身邊的兩派人馬正在交戰,一派獵奇,一派憐憫。雙方常因為這尊神秘的瓷器,進行一場好奇心與同情心的角力。
可悲的是,這兩派人馬裡頭,根本沒人看出他的雙頰總是紅腫過敏,沒人知道他擦羊脂膏是因為耳根被棉繩磨到潰爛,沒人知道戴口罩其實很難呼吸,沒人問過他心裡在想什麼。獵奇的人之所以鬧他,只是想一窺這張臉的下半截,同情的人挺他,只是在奉行大人希望他們做的事。然而比起獵奇,少年更討厭被同情,同情是一種目的與功能背道而馳的東西。同情會讓施捨的人變強,接受的人變弱,而變弱是他最不需要的選項。
結論是,這班級沒人關心他。獵奇的人把他當怪咖,同情的人把他當病體,就是沒人把他當成「只是個戴口罩的同學」。一旦他拉下口罩,那些人就完成各自的任務,既然如此,那何必讓他們稱心如意。
因此,等到主治醫師覺得他能夠在開放空間摘下口罩時,他已經決定把口罩留在臉上。賭氣也好,厭世也罷,至少他不用去滿足誰。
那片口罩,就是他對這世界的不信任票。
少年的爸媽原本想用自卑或害羞來解釋整件事,但等到他一回家就躲進房間,甚至刻意不讓父母看見自己的臉時,兩人才驚覺事態嚴重。少年升上國二那年,在主治醫師的建議下,他被爸媽拖去看身心科,目的很諷刺:盡可能摘下他的口罩。當時少年正被青春期的彆扭所支配,敵意貫穿了整個看診過程,醫師擔心少年可能患有「妄想型人格障礙症」前兆,因而轉介給臨床心理師進行會談。
根據心理師的說法,妄想型人格障礙症(Paranoid Personality Disorder),是屬於A群人格障礙的一種,主要出現在青春期晚期或成年早期,核心症狀是容易對旁人產生「懷疑」。譬如:
● 從他人善意的舉動中,解讀出貶意或威脅(少年不確定同情是否帶有善意)
● 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懷疑別人會欺騙或利用自己(同情本身就是種利用啊)
● 持續心懷怨恨(少年真的超恨那些當年在他口罩亂畫鬍子的屁孩)
● 擔心旁人會利用假訊息傷害自己(這什麼啊,假新聞比較恐怖吧)
「你是討厭這世界,還是害怕這世界?」
「嗄?」少年還沉浸在剛剛心理師說的那些診斷準則,一臉茫然。
心理師是個看起來有點隨便的大叔,「如果你討厭這世界呢,你不需要口罩,只要站遠一點就好。如果你害怕這世界,你也不需要口罩,你比較需要面罩。」
「什麼啊,最好是有這種東西啦。」少年的不屑直接穿透了口罩。
心理師悠哉地拿出之前尾牙表演的搶匪面罩,然後套在頭上,「透氣不透光,造型高大上,要不你試一下。」他摘下頭套,一把往少年的胸前丟去。
「才不要咧,超白癡的,欸你真的很奇怪耶。」少年的表情彷彿拿到的是內褲。
「奇怪是當心理師的國考條件,所以呢,那種太正經的心理師都需要重考。」
由於眼前的傢伙實在太靠北了,靠北到少年相信自己只是個「戴口罩的國中生」,而不是某個怪咖或病體,於是他斜眼睨著大叔,然後毫無保留地,把人生前十四年的故事全部清倉一遍。
心理師很確定,少年沒有妄想型人格傾向,也不需要再多一條臨床診斷。他只是個敏感脆弱,正在跟世界賭氣的孩子,至於要不要把口罩拿掉,得看他何時消氣。
那次會談之後,情況沒有任何變化,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少年不需要再多吃一些和妄想有關的藥。但壞消息是,媽媽意外懷孕了。打從妹妹出生之後,他就得自己坐車去醫院打針,自己買護具,爸爸很少帶他看棒球了,媽媽也時常忘記參加罕病聯誼會的活動,就算把自己關在房裡,也像是幫了爸媽一個大忙。從那時起,少年真的被家人當成一個只是戴著口罩的正常孩子。
但麻煩的是,他好像開始懷念被當成病人的日子。
少年的功課並不好,他只喜歡畫畫,尤其擅長素描,經由特色招生與身障加分後,他進入高職美工科就讀。這幾年爸媽的心思都在妹妹身上,看到妹妹起身走路的那一刻,少年居有點想哭,但不是因為感動,而是他從父母臉上找到久違的笑容,那是他給不起的東西。
他依然感到很孤單。總覺得自己活著,好像只是為了給爸媽交代,但他又不希望妹妹消失,於是十七歲生日那晚,他許了一個願望:希望有一天,全世界都能陪我一起戴口罩,一直戴下去。
半年後,這個願望實現了一半。
拜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爆發所賜,人類又開始不信任空氣,口罩再度回到人臉,這次少年終於能和群眾一起離場,他大概是唯一在這時候還能笑得出來的人。一個多月之後,當少年的尿液開始出現茶色,兩星期掉了五公斤,腹瀉到脫水,然後瞬間暈倒在學校走廊時,他知道自己的願望完全實現了。
他得了膽管癌(Cholagiocarcinoma),末期。
這是個刁鑽的病,之前掃腹部超音波都沒能把它揪出來,醫師判斷少年的壽命大概還剩三個月,最多半年。而根據疾管署的預測,這波疫情半年內都不會停止,意思就是,全世界會陪他一起戴口罩,直到他走進歷史那天。
每次想起這件事情,少年都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他並不意外,而且照理說應該要開心,因為整個城市都是他的隊友。他趴在捷運站的欄杆旁,看著戴口罩的隊友們走出車門,行色匆匆地錯開彼此的動線,行伍起伏,語言退散,人流展現出一種被病毒鍛鍊出來的默契。沒有誰被孤立,每個人都理解彼此的處境,被口罩隔絕的世界很公平。
然而,當醫師宣判病情那天,他看見媽媽在哭癱在診間外,他又變得有點難過。從以前到現在,他總是刻意忽略別人臉上的表情,無論是捷運乘客嫌麻煩的臉,喜歡的女生露出同情的臉,還是醫師看數據時皺眉頭的臉,那些表情,都在提醒自己的人生不會太順遂。因此一旦人們戴上口罩,那些表情就會被掩埋,只是為何媽媽明明戴上了口罩,自己卻還是感到難過呢?
願望實現了,但自己居然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他不想帶著這個問號入土,於是再度找上心理師,然後把這個羞於啟齒的願望告訴了對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當你走進一個舞會,發現裡面每個人都嗨到爆,只有自己被當塑膠,因此你許了個願,希望每個人都跟自己一樣邊緣,然後讓這個舞會成為有史以來最讓人窒息的派對?」
「應該是吧。」
「你課表給我。」
「幹嘛?」
「你的許願課應該要重修。」
少年又開始覺得眼前的傢伙很靠北了。
「世界變得更無聊之後,有讓你比較好過一點嗎?」
「一開始有,後來好像沒有,不知道為什麼?」
「你覺得呢?」
「我一直以為,只要大家一起戴上口罩,去掉表情之後,我們就是同一國的。但我發現,媽媽哭的時候,好像才是跟我同一國的。」
心理師點點頭,「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只要看起來跟別人一樣,就等於被接納。但事實上,只有透過交流,我們才有可能被接納。但別人不會沒事跑到你面前跟你交流,你得主動做這件事,才有機會去認識這世界。
「不巧的是,你的病會給人一種無法輕易觸碰的刻板印象,這不是誰的錯,只能說我們都太小心翼翼。然而被人刻意保持距離,誰都受不了,所以你會開始胡思亂想,以至於到最後,你搞不清楚自己是想被接納,還是享受孤獨。
「只不過,真正享受孤獨的人,並不會許這種『希望全世界和我一樣孤獨』的願望。」
「為什麼?」
「因為不管在哪裡,他都能和自己相處,所以你這個願望超不酷!」
「哈囉這位先生?我命都快沒了,你講話還這麼直是怎樣!」
「那是因為我沒把你當成癌末病人,而是一個有人際困擾的高中生。」
心理師頓了一下。
「十年後,我的孩子就跟你一樣大了。講到這裡,我其實不太敢再往下想,為什麼人的生命會停在這個地方,這長度究竟是誰算出來的?這完全不公平啊。但對你媽媽來說,她沒辦法跟誰討價還價,只好哭,這是她唯一能表態的方法。」
此時少年落下眼淚,淚水慢慢浸濕了口罩的上緣。。
「如果能再許一次願望,你知道我想做什麼嗎?」
「做什麼?」
「開畫展。因為按醫生的說法,我應該撐不到今年的畢業展了。」
「你想畫什麼?」
「不知道,反正畫什麼都來不及認識這世界了。」
「畫人臉吧。」
「為什麼?」
「因為這是你一直在逃避的東西啊。先看清楚人臉,才能認識這世界。」
「那我可能要再提醒你一次,按醫生的說法,我大概也撐不到疫情結束了,請問是要怎樣看到人臉?」
「誰說,隔著口罩就不能畫人臉?」
少年一臉狐疑地望著大叔。
「在那之前,記得有空交一份自傳給我。」
這兩人從此沒再見面。那天下午他們聊了很久,他不知道計畫能否成功,也不知爸媽是否同意,但那是他人生最後的幾個月裡,少數不感到絕望的時刻。
出發前,少年把畫具重新清點了一輪。他不想讓身體的出入口插滿管線,於是放棄化療與手術,爸爸也辦妥留職停薪三個月,全家整裝待發,陪少年環島一周。
計畫很簡單,透過社會局與罕病聯誼會的協助,少年在全台各縣市的市集定點,免費為當地民眾進行素描。但這份素描的特殊之處在於,被畫者不需要脫下口罩,只需要接受一段訪談作為自傳。由心理師擬定的問題進行引導,少年沿著這份自傳的生平脈絡,順著被畫者的面紋肌理,推敲出口罩後那張臉的真實面貌。
這份工程遠比少年想像得繁瑣,但如心理師所說,想認識眼前的世界,不能作弊。
可惜,病變速度比預期猛烈,持續發癢導致少年無法專注,食慾不振直接影響他的握力,由於黃疸開始破壞手上的畫,少年只能放棄剩下兩個城市,提前打道回府。但他沒有遺憾,他腦中塞滿了故事,就像一張等著上色的地圖。回到臥房,看著凌晨的天光,他有時會恍惚,有時會在劇烈的腹痛中想起某段訪談情節。他很慶幸,在閉眼之前,可以在明滅的視線裡,看到妹妹接手自己的畫具,看到爸爸整理自己藏在鞋盒的塗鴉,看到媽媽溫柔地梳理自己的頭髮。對他而言,
這就是他的世界。
以上這份自傳,是在少年過世幾周後,經由父母潤稿,連同畫展邀請函一起寄到心理師手上的。畫展辦在主治醫院的一樓迴廊,這是心理師當初向少年父母提議的地點,邀請函特別註明,請心理師一定要看到最後一幅畫。
現場總共展出三十五幅畫作,每幅畫都是一張人臉素描,畫作下方則附上被畫者的自傳,以及他們戴上口罩的相片。這當中有人是遠洋船員,輪廓硬挺得像歐陸的海岸線。有人是新住民,笑容閃爍著南海的風光。有人是導遊,眼神映射出北極的荒原。有人是水腳仔,臉上堆滿對在地食材的自信。這些自傳,讓畫展不再是亡者的遺志,而是歷史的集散,世界的縮影。
但最後一幅畫是個例外。
那是一幅唯一沒有露出真容的畫作,沒有人知道它被擺在壓軸的原因。因為主角一個穿著身心科白袍,臉上卻罩著搶匪面罩的傢伙,下面還附了一行短語。
看著畫,覆誦著短語,心理師想起少年,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一個大叔,對著一張搶匪畫像若有所思地泛淚,在旁人看來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不過管他的,他只希望少年最後能活得痛快,但願回歸塵土之前,他看待這世界的視野,不會被口罩侷限。就像那行短語:
把自己變得跟別人一樣,不等於被接納,你必須透過交流。
— 世上最靠北的男人
#高免疫球蛋白M症候群
#妄想型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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