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導演、作家陳俊志※
分享導演、作家陳俊志（1967-2018）紀念亡姊的文章，並寄我們對於作家亡故的傷悼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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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俊志〈姊姊〉（節錄）
我十七歲讀建中二年級那年姊姊過世的。那一整年我大概把一輩子所有的眼淚都流光了，常常半夜痛哭驚醒。我從來沒有真正原諒過父親，我一直認定是爸爸嚴格霸道的管教把姊姊害死的。姊姊死去的那年，迷上迪斯可舞廳，和一群少女姊妹淘浪跡西門町，嗑藥跳舞，那是我沒趕上的迪斯可年代。
借住三姑姑家的姊姊高中聯考什麼學校也沒考上，隨便念了間商職，也搬回新店跟我們同住。重男輕女觀念很強的阿嬤，要姊姊下了課還去通用電子公司打工。每天坐末班車回來，總是我去站牌接她。姊姊因此比較願意讓我看見她慢慢變化的世界。她會秀給我看剪成鬚鬚的太妹書包，裡頭藏著她去各大舞廳騷包的法寶。她一路哼唱歌詞背不全的英文歌，floating from the sky, lovely angel queen is you……一邊問我floating 那個單字是什麼意思。
高職畢業之後，姊姊在西門町奇奇西餐廳穿好短的裙子當服務生，沒有顧忌地揮霍她的青春。我高中有次要和女校聯誼，臨時去找她惡補熱門的迪斯可舞步。她和要好的同事小迪，一起教我怎麼扭腰擺臀。小迪一直抱怨，「小敏啊，你這個弟弟這麼會讀書，怎麼跳起舞來這麼笨啊！」姊姊還帶我去新生北路一家開在地下室的餐廳叫做銀禧，要我幫她看她偷偷喜歡的圍事小弟長得帥不帥。底下煙霧彌漫又暗得不得了，我根本看不清那個男孩的長相，卻發現桌上有槍，大概明白了這是幫派做生意的地盤。
後來，爸爸回台灣之後，姊姊不可能那麼自由了。本來和小迪一起租小套房的姊姊被強迫搬回家中同住。爸爸禁止姊姊跟她的狐群狗黨來往。爸爸會在姊姊刻意壓低聲量、快樂講電話時對她大吼，「你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太保太妹混，免得帶壞你弟弟妹妹！」爸爸規定她天天煮飯做家務。姊姊沒有抗辯，沉默服從，只有兩件事仍然無論如何偷偷的做：在廁所偷抽菸和半夜溜出去林森北路戴安娜舞廳和朋友混。她小小的娛樂卻總是被嚴厲的父親發現。
（我多麼希望此生能有機會再看到當時錢只夠買黃色長壽的姊姊在陽光斜射的小小廁所中忙著撲打煙霧不被爸爸發現的那個逃過一劫的滿足笑容。）
去迪斯可舞廳是更大的罪惡。爸爸後來乾脆晚上就把門反鎖，讓姊姊沒法回家。姊姊幾次借了對面公寓管理員的樓梯，好危險的從窗戶爬進房間睡覺。父親發現後，大發雷霆到對門把管理員老先生罵得狗血淋頭，然後怒氣沖沖回家動手揍了姊姊一頓。大聲咆哮數說她怎麼那麼不要臉，怎麼教也不聽，半夜還是偷跑出去到舞廳和流氓鬼混。
安靜認命的姊姊終於再度離家出走。
那一年的建中校慶，姊姊和小迪到我的教室拿媽媽寄來的生活費。園遊會喧鬧幼稚的各式攤位間，打扮亮眼的姊姊在男孩們的口哨聲中尋找我，我把美金交給姊姊，告訴她媽媽拿到綠卡的好消息。我跟姊姊說，她得搬回來住了，因為移民有很多手續要辦，要翻譯戶口名簿，要去台安醫院做健康檢查，要去台北市警局辦良民證。姊姊看著我並沒有回答。我說媽媽等我們團圓那麼多年，終於你們三個可以去美國了，只有我要等當完兵才能去。姊姊看著我，她沒有說什麼，拿走了媽媽寄來的美金和小迪一起走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姊姊。
姊姊十九歲那年因服用過量紅中白板意外致死，這麼多年來，夜深人靜，我總幻想姊姊的靈魂會出現，告訴我她生命的秘密。姊姊如果活著，今年已經四十五歲了。當年她最好的姊妹淘小迪，陪我們一起料理姊姊後事所有細節，我已經在心裡認定她是另一個姊姊了。我考上大學搬家後，小迪姊姊和我失去聯絡。
後來我才知道，二十年來，小迪試過各種方式找我，卻總也找不到。一直到二○○三年張國榮去世那天，小迪姊姊在深夜的方念華現場節目看到我，她立刻打到TVBS求工作人員給她我的電話號碼，「陳俊志是我弟弟，我找他找了二十年了。」小迪在電話裡哭著問我，「你有沒有忘記你姊姊？」我嚎啕大哭出聲，心底好委屈，小迪小迪，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姊姊啊。我好想她。
二○○四年春寒，陽明山公墓冷風襲人，我和爸爸，小迪一起上山看姊姊陳慧敏。小迪摸著姊姊十九歲的照片對她說話。「小敏，妳四十歲了耶，都還那麼漂亮，妳看我都老了，都有皺紋了，妳在這裡冷不冷，俊志有沒有來看妳？」
小迪姊姊下山後，來到我和小男朋友建立的溫暖的家。一路從舞廳小姊做到酒店媽媽桑的小迪姊姊，充滿憐愛地看著攝影機後她努力找了二十年的弟弟，不厭其詳地告訴我所有我想知道的秘密──她和我姊姊陳慧敏一起度過的嗑藥跳舞的少女時代。
小迪好有義氣地找到一卷錄音帶給我，沒有完全脫磁我好激動居然還聽得到當年她和姊姊的聲音模糊地鬼吼亂唱。那是迪斯可年代，舞場響起旖旎的春光，我們扭啊搖啊擺啊，我們忘掉煩惱，忘掉父親，忘掉創傷。我們是健康的，我們是美麗的，我們不再脆弱。
姊姊的死亡，是我告別父親的開始。如果陽剛如日、陰柔似月──父親形象（father figure）從此在我心中如太陽墜地，我生命中月亮堅定的力量冉冉升起。我對抗太陽，選擇父親不認同的歧路走去，從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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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俊志 創作
#陳日瑒 手書，Instagram寫字帖：theway2017
※交給日瑒的檔案為發表時的版本，收錄文集時略有改動。
※全篇收錄於陳俊志散文集《#台北爸爸，#紐約媽媽》（時報出版，2011年）
陳俊志姊姊 在 [回顧] 作家導演陳俊志他用半生見證愛的艱難- 看板gay 的必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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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俊志病逝〉不怕陰陽不分 他用半生見證愛的艱難
2018年12月11日
拍過《#不只是喜宴》、《#美麗少年》、《#玫瑰戰爭》等紀錄片的台灣知名同志導演陳
俊志，10日因心因性休克（高血壓心臟病併衰竭）在自家過世，享年51歲。
陳俊志身兼導演及作家身份，作品經常與社會話題有關，更是台灣同志運動的早期推動者
，歷經保守和歧視的年代，他曾講出被同居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親身經歷，間接促成家暴
法修法將同志納入保護傘。
即便父親不接受兒子是同性戀者的事實，讓半生為性別平權努力的他，只能「自我放逐，
流浪到另一個場域去做一個沒有來歷的鬼魂。」但陳俊志在朋友眼中，仍是熱情、天真、
勇敢、善良又溫暖的好人，一如他的作品《美麗少年》之名。
本刊於2010年，曾邀請陳俊志和另名同志導演 #周美玲 深度對談，聊電影、藝術、性別
平等教育法，以及他們分別拍的早殞少年－ #葉永鋕 的故事，也包括耽溺的愛情。以下
為訪談節錄。
因為葉永鋕
葉永鋕，一個具陰柔氣質的國中男生，十幾年前被發現倒臥在學校廁所中，頭部遭受重創
，送醫隔日死亡。葉永鋕永遠十五歲，沒有機會變成吳季剛，但他早逝的生命讓台灣社會
開始反省各種多元性別的可能，因此制訂「性別平等教育法」。
同志導演陳俊志和周美玲，分別用紀錄片和劇情片訴說葉永鋕的故事。他們一個將拍片視
為身份認同，一個希望用故事為受傷的人療傷，不論是為伸張正義或為喚起愛，這一切都
是從葉永鋕開始的。
後來，隨著更多新聞曝光，我們才知道：葉永鋕小的時候不愛玩電動玩具，喜歡拿著鍋子
用泥巴來炒菜；他的聲音細、常比蘭花指、愛烹飪、愛唱歌；他因為自己的陰性氣質常被
男同學欺負要求代寫作業，甚至被強行脫褲子以「驗明正身」；常有人趁他上廁所時欺負
他，他因此經常獨自上廁所，終至發生意外。
葉永鋕真正死因至今不明，但是他用生命促成了「性別平等教育法」制訂。
葉永鋕事件發生後，陳俊志持續南下拍攝相關紀錄片，周美玲則在最新的電視作品中放進
這則故事。那沒有機會長大的孩子，某方面說來，還活著，還持續茁壯著。
少年是野獸
陳：葉永鋕的事情我拍了七年。我根本沒有錢，以前統聯有一九九專案，我坐客運要花十
個小時才能從台北到屏東高樹。每次南下，我就住在葉家，葉永鋕生前房間裡。
我記得有一天半夜我忽然被鬧鈴吵醒，我想：是不是葉永鋕要來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我
其實很怕鬼魂，因為我姊姊十九歲就過世了，我對死亡很敏感，那次半夜醒來，我輾轉難
眠。我心裡的involvement這麼深，如果不是把紀錄片當作我的commitment，怎麼撐得下
去？
我對這案子為什麼投入這麼深？是因為我的成長經驗。民國七十一年我讀景美國中時，《
女王蜂》之類片子正流行，那是很流氓的學校，雖然我在好班比較不會被欺負，但國中三
年，我看著壞班同學怎樣換各種手法欺負班上最娘娘腔的男生。那時開始，我就告訴自己
，絕對不能那麼娘娘腔。
周：我最近在拍電視劇，其中有個故事，我寫一個超娘的男生，他一出場就在幫女生做水
晶指甲，但他後來被其他男同學勒索、欺負。那個欺負他的人其實有恐同症。有一次，這
個很娘的男生發現欺負他的那個男生竟然在打他時有生理反應，那個恐同症男生想：這秘
密怎麼可以讓人知道？他因此抓狂，就把這個很娘的男生掐昏了。
青少年真是原始的野獸，他們身體已經長大，可是心理沒有，那種原始狀態常會跟社會產
生衝撞，那裡面的戲劇張力非常強。我拍的故事都是台灣社會檔案，剛剛講的就是葉永鋕
的故事。我常常想：我們透過肉身去體驗生命是何其殘酷的事，還好有戲劇，透過故事我
們可以消化生命中的情緒，也讓其他人感同身受。戲劇就是拿來療傷的啊。
同志導演陳俊志(右)、周美玲(左)多年前曾對談。
關於男男女女的情意纏繞
陳俊志記得自己最早的同志情慾的流動，是小學六年級時班上轉學來了一個從泰國清邁來
的富家僑生，「我記得有一次我教完他功課，陪他牽著很貴的腳踏車走過河堤，我之所以
一直記得那河水、那陽光…，一定是有情慾的部分吧。」他曾是渴望純愛的少年，後來卻
飽受家暴，終於看透愛情。從青春洋溢的《#美麗少年》，揭露同性戀愛與婚姻艱難的《#
幸福備忘錄》，到記錄老年與喪偶同志的《無偶之家，往事之城》，他記錄別人的故事，
也在其中訴說自己。
周美玲從小就是個愛問「為什麼？」的小孩。小學五年級，她任副班長，和身為班長的女
同學極要好，她問：「女生跟女生為什麼不能在一起？」但她一直沒有真正戀愛的感覺。
陳：我第一個男朋友是專門幫神明桌噴漆的藍領工人，我們當兵時認識，在一起八年。他
那行是沒落行業，找不到頭路，就迷上柏青哥、酗酒，生活都靠我在補習班教英文賺錢。
現在想起來，我跟他在一起是我還沒有開始創作時候，那時覺得只要有愛，就忽略了、看
不到階級差異。
後來我去紐約唸書回來決定走拍片這條路，我開始拍《美麗少年》，整天跟那些小鬼混，
他因為吸安非他命開始有幻覺，一直懷疑我亂搞…
一九九八年他第一次揍我，我們開始談分手，他變怪了，在臥室藏了繩子、菜刀、榔頭…
，也曾拿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家暴後，我花了一年時間才逃走。那次是趁他不在，找朋
友，六台車，兩小時內搬光。
我一直是個衝撞者，後來我把這件事公開，間接促成家暴法修法將同志納入保護傘。同志
婚姻合法的話，我會不會結婚？呵呵，不會，我是個蕩婦。雖然我捍衛同志應該享有婚姻
權，但我個人已經不相信什麼一夫一妻、天長地久了，也許那樣的感受、那樣的moment是
可能的，那個moment已是永恆。
周：高中開始，男生會追我，可是我從未愛上任何人。直到大三，有一次我到學妹租屋處
聊天，那天徹夜聊得好愉快，我趴在桌上、她在床上睡著了。半夜醒來，我看著躺在床上
的她的呼吸、潮紅的臉頰、起伏的胸膛，我忽然覺得頭好暈喔，有種奇妙感覺，只好趕快
離開。走到政大前面那條路，奇怪，整條路都在漂浮…。直到多年後，回想起來才知道是
怎麼回事，沒別的，就是發春。
為什麼愛上電影？
對陳俊志來講，經歷漫漫寂寞童年後，他在電影院的黑暗空間裡看到光和亮，「我沒有母
親，電影就是我的母親，教會我怎麼去看這世界的缺憾和破洞。」他的人生和創作，其實
都像倖存者掙扎著出聲。
陳：「爵士」（彩色沖印業第一個本土品牌）是我爸開的，全省開了七家。我的童年印象
一直停留在敦化南路名人巷美麗的家。一九七八年，爸爸的公司倒了，欠了兩千萬，他和
媽媽為了躲債逃到美國紐約，我和弟弟妹妹搬回新店屈尺的阿公阿嬤家，只有姊姊留在台
北三姑姑家。但姊姊十九歲那年嗑藥死了。
爸媽到美國第二年離婚，弟弟妹妹去了美國，我一個人留在台灣變成孤臣孽子。
坦白說，我弟弟妹妹英文好爛，長成一點也不光鮮亮麗的移民，就像我媽永遠只能做工人
，永遠只要說：How much？美國人只要你的勞力，你會數字就好。
因為家庭破碎，我們每個人都在巨大黑洞裡，都有點極端，像我是對藝術、對正義的追求
，比一般人極端很多；我妹妹開中國餐館，破產好幾次，因為她不斷跟非法移民談戀愛，
老是為愛焚身；我弟弟從青少年開始混華青幫，後來在中國餐館打工又染上賭博，把我媽
給的存款、房子全都賭掉了。
我最近在寫《台北爸爸，紐約媽媽》，仔細想清楚家裡過去發生的事，就像我寫我媽媽把
我過世姊姊的名字永遠寫在她每年記事本的第一頁…（哽咽），原來她是這樣安放對姊姊
的思念。我弟弟去賭，何嘗不是這樣子？唉…（啜泣），姊姊嗑藥死了，解脫了，其他家
人也用那麼無奈的方式去找答案。
我用拍片找答案。雖然沒什麼錢，但我拍片一直沒有很急，我跟我媽很像，在最壞的物質
條件下還是可以倖存。成長在一個破碎的家庭，我從小就知道要怎麼當一個倖存者。
陳俊志童年和姐姐、媽媽合照。 陳俊志提供
是人還是鬼
周：我家在基隆港邊，是賣油漆的。我的朋友、鄰居太多靠這個港口維生的人，大家都脫
離不了聲色場所的接觸。小時候去同學家，他家就會有很多姊姊、阿姨，粉味很香很膩，
她們可能喝了點酒，那氣氛充滿江湖味，又有種微醺的愉快。後來我創作，為什麼特別喜
歡俗豔繽紛的東西，是從這裡來的。
拍紀錄片《極端寶島》時，我回到基隆港邊拍妓女。基隆最重要一個祭典就是中元普渡，
那個妓女照樣要普渡孤魂野鬼，她邊拜邊說：「唉，我也不知道我這一生，到底是人還是
鬼？」她沒唸過什麼書耶，可是我覺得她講的話好有深度。後來我拍電影《豔光四射歌舞
團》時，表面上是這些扮裝皇后用歌舞方式超渡亡魂，事實上，超渡的是自己失落的愛情
、失落的人生。
陳俊志投入同志運動多年，攝影機也是他的運動機器，拍片是為了認同和正義，但這麼多
年下來，他說：「這些年我的生活、我的創作被同志運動佔去太多了，運動傷害很重，我
最大的運動傷害，就是葉永鋕那個事情…」
周美玲說：「你一直有在做啊，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哪裡過不去？」
對話形成的磁吸能招魂嗎？葉永鋕或者那些承載太多悲傷記憶的魂魄也來了嗎？只見陳俊
志低頭緘默著，陷在往事裡久久出不來…，咖啡廳裡的機器磨豆聲、人聲、音樂聲都被吸
入寂靜黑洞裡了。（人物組∕整理）
陳俊志小檔案
出生：1967生於台北
學歷：台大外文系學士、美國紐約市立大學電影製作與錄影藝術系碩士）
重要紀錄片作品：《不只是喜宴》、《美麗少年》、《玫瑰戰爭》、《幸福備忘錄》、《
我的愛滋朋友》
重要著作：《台北爸爸 紐約媽媽》、《人間．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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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由戀愛、多元成家 ██
█◤◢◣◥█ Face to the Ｒigh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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