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倉房的怪癖】
前陣子看了之前的一部韓國電影《燃燒烈愛》,後來在找相關討論時,才發現是由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倉房〉改編。
以村上的風格來說,這部短篇小說的隱喻算是比較明顯的。雖然最後還是留下懸念,但讀者大都能猜到,故事的最後可能是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發生了什麼呢?來看看這部〈燒倉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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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倉房 / 村上春樹
三年前,我和她在一個熟人的婚禮上相遇,要好起來。年紀我和她幾乎相差一輪,她20,我31。但這不算什麼大問題。當時我傷腦筋的事除此之外多的是。老實說,也沒工夫一一考慮什麼年齡之類。她一開始就壓根兒沒把年齡放在心上。我已結婚,這也不在話下。什麼年齡、家庭、收入,在她看來,都和腳的尺寸聲音的高低指甲的形狀一樣,純屬先天產物。總之,不是考慮便能有對策那種性質的東西。
她一邊跟一位有名的某某老師學默劇,一邊為了生計當廣告模特。不過,因她嫌麻煩,時常把代理人交待的工作一推了之,所以收入實在微乎其微。不足部分似乎主要靠幾個男人好意接濟。當然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只是根據她的語氣猜想大概如此。
話雖這麼說,可我並非暗示她為錢而同男人睡覺什麼的。偶爾或許有類似情況。即使真有,也不是本質性問題。本質上恐怕單純得多。也正是這種無遮無掩不拘一格的單純吸引了某一類型的人。在她的單純面前,他們不由想把自己心中盤根錯節的感情投放到她身上去。解釋固然解釋不好,總之我想是這麼回事。依她的說法,她是在這種單純的支撐下生活的。
當然,如此效用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這同「剝橘皮」是同一道理。
就講一下「剝橘皮」好了。
最初認識她時,她告訴我她在學默劇。
我「哦」了一聲,沒怎麼吃驚。最近的女孩都在搞什麼名堂。而且看上去她也不像是一心一意磨練自己才能的那種類型。
而後她開始「剝橘皮」。如字面所示,「剝橘皮」就是剝橘子的皮。她左邊有個小山般滿滿裝著橘子的玻璃盆,右邊應該裝橘皮的盆—這是假設,其實什麼也沒有。她拿起一個想像中的橘子,慢慢剝皮,一瓣一瓣放入口中把渣吐出。吃罷一個,把渣歸攏一起用橘皮包好放入右邊的盆。如此反復不止。用語言說來,自然算不了什麼事。然而實際在眼前看十分、二十分鐘—我和她在酒吧高臺前閒聊時間裡她一直邊說邊幾乎下意識地如此「剝橘皮」—我漸漸覺得現實感被從自己周圍吮吸掉。這實在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過去艾科曼在被送上以色列法庭時,有人建議最合適的刑法是將其關進密封室後一點點將空氣抽去。究竟遭遇怎樣的死法,詳情我不清楚,只是驀然記起這麼回事。
「你好像滿有才能嘛。」我說。
「哎喲,這還不簡單,哪裡談得上才能!總之不是以為這裡有橘子,而只要忘掉這裡沒橘子就行了嘛,非常簡單。」
「簡直是說禪。」
我因此中意了她。
我和她也不是常常見面。一般每月一回,頂多兩回。我打電話給她,約她出去玩。我們一起吃飯,或去酒吧喝酒,很起勁地說話。我聽她說,她聽我說。儘管兩人之間幾乎不存在共同話題,但這無所謂。可以說,我們已經算是朋友了。吃喝錢當然全由我付。有時她也打電話給我,基本是她沒錢餓肚子的時候。那時候她的確吃很多,多得叫人難以置信。
和她一起,我得以徹底放鬆下來。什麼不情願幹的工作啦,什麼弄不出頭緒的雞毛蒜皮小事啦,什麼莫名其妙之人的莫名其妙的思想啦,得以統統忘卻腦後。她像是有這麼一種本事。她所說的話沒有什麼正正經經的含義,有時我甚至只是哼哈作答而幾乎沒聽。而每當側耳傾聽,便仿佛在望遠方的流雲,有一股悠悠然的溫馨。
我有跟她說了不少。從私人事情到泛泛之論,都可以暢所欲言。或者她也可能同我一樣半聽不聽而僅僅隨口符合。果真如此我也不在乎。我希求的是某種心緒,至少不是理解和同情。
兩年前的春天她父親心臟病死了,一筆稍微湊整的現金歸她所有。至少據她說來是這樣。她說想用這筆錢去北非一段時間。何苦去北非我不清楚,正好我認識一個在阿爾及利亞駐京使館工作的女孩,遂介紹給她。於是她去了阿爾及利亞。也是因勢之所趨,我到機場送她。她只拎一個塞有替換衣服的寒傖的波士頓旅行包。外表看去,覺得她與其說去北非,不如說是回北非。
「真的返回日本?」我開玩笑問道。
「當然返回呀!」她說。
三個月後她返回日本。比走時還瘦了三公斤,曬得黑漆漆的,並領回一個新戀人,說兩人是在阿爾及利亞一家餐館相識的。阿爾及利亞日本人不多,兩人很快親密起來,不久成了戀人。據我所知,此人對她是第一個較為正規的戀人。
他二十七八歲,高個子,衣著得體,說話斯斯文文。表情雖不夠豐富,但長相基本算是漂亮那類,給人的感覺也不壞。手大,指很長。
所以瞭解這麼詳細,是因為我去機場接兩人來著。突然有電報從貝魯特打來,上面只有日期和飛機航班。意思像是要我接機。飛機一落地—其實由於天氣不好飛機誤點四小時之久,我在咖啡屋看了四本週刊—兩人便從艙門挽手走出,儼然一對和和美美的小夫妻。她將男方介紹給我。我們幾乎條件反射地握手。一如在外國長期生活之人,他握得很有力。之後我們走進餐館。她說她橫豎得吃蓋澆飯,我和他喝啤酒。
他說他在搞貿易。什麼貿易卻沒說。至於是不大喜歡談自己的工作,還是怕談七來只能使我無聊故而客氣不談,情由我不得而知。不過老實說,對於貿易我也不是很想聽,就沒特意打聽。由於沒什麼好談的,他講起貝魯特治安情況和突尼斯的上水道。看來他對北非到中東的局勢相當熟悉。
吃罷蓋澆飯,她大大打個哈欠,說困了,樣子簡直像當場就能睡著似的。忘說了,她的毛病就是不管什麼場所都困。她提出用計程車送我回家,我說電車快自己坐電車回去。搞不清自己是為什麼特意來的機場。
「能見到你真高興。」他懷有歉意似的對我說。
「幸會幸會。」我也回道。
其後同他見了幾次。每當我在哪裡同她邂逅,旁邊肯定有他。我和她約會,他甚至開車把她送到約會地點。他開一輛通體閃光的銀色德國賽車。對車我幾乎一無所知,具體無法介紹,只覺得很像費裡尼黑白電影中的車,不是普通工薪人員所能擁有的。
「肯定錢多得不得了。」一次我試探她。
「是的。」她不大感興趣似的說,「肯定是的,或許。」
「搞貿易能賺那麼多?」
「搞貿易?」
「他那麼說的,說是搞貿易工作。」
「那麼就是那樣的吧。不過……我可不太清楚的。因為看上去他也不像怎麼做事的樣子,總是見人,打電話。」
這簡直成了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我想。做什麼不知意,反正就是有錢,謎一樣的小夥子。
十月間一個周日下午,她打來電話。妻一清早就去親戚家了,只我自己在家。那是個天氣晴好的愜意的周日,我邊望院子裡樟樹邊吃蘋果。僅那一天我就吃了七個蘋果。我不時有這種情況,想吃蘋果想得發瘋。也許是一種什麼預兆。
「就在離你家不遠的地方,兩個人馬上去你那裡玩好麼?」她說。
「兩個人?」我反問。
「我和他呀。」
「可以,當然可以。」我回答。
「那好,30分鐘後到。」言畢,她掛斷電話。
我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呆,去浴室沖淋浴刮鬍子。等身體風乾時間摳了摳耳朵。也思忖是不是該理一下房間,終於還是作罷。因為統統理好妥當時間不夠用,而若不能統統理好妥當就莫如乾脆不動為好。房間裡,書籍雜誌信件唱片鉛筆毛衣到處扔得亂七八糟,但並不覺得怎麼不乾淨。剛結束一件工作,沒心思做什麼。我坐在沙發上,又看著樟樹吃個蘋果。
兩點多時兩人來了。房間傳來賽車刹車聲。出門一看,見那輛有印象的銀色賽車停在路上。她從車窗探出臉招手。我把車領到後院停車位那裡。
「來了。」她笑吟吟地說。她穿一件薄得足已窺清楚乳峰形狀的短衫,下面一條橄欖綠超短裙。
他穿一件藏青色輕便西服,覺得與以前見面時印象多少有所不同—至少是因為他長出兩天左右的鬍鬚。雖說沒刮鬍鬚,但在他全然沒有邋遢感,不過陰翳約略變濃一點罷了。下了車,他馬上摘下太陽鏡,塞進胸袋。
「您正休息突然打擾,實在抱歉。」他說。「哪裡,無所謂。每天都算休息,再說正一個人閑得無聊呢。」我應道。
「飯食帶來了。」說著,他從車座後面拿出一個大白紙袋。
「飯食?」
「也沒什麼東西。只是覺得星期天突然來訪,還是帶點吃的合適。」他說。
「那太謝謝了。從早上起就光吃蘋果了。」
進了門,我們把食物攤在桌子上。東西相當可觀:烤牛肉三明治、沙拉、熏鮭魚、藍漿果冰淇淋,而且量也足夠。她把東西移往盤子時間裡,我從冰箱取出白葡萄酒拔出軟塞。儼然小型宴會。
「好了,好吧,肚子餓壞了。」以久饑腸轆轆的她說。
我們嚼三明治,吃沙拉,抓熏鮭魚。葡萄酒喝光後,又從冰箱拿啤酒來喝。我家冰箱惟獨啤酒總是塞得滿滿的。一個朋友開一家小公司,應酬用的啤酒券剩下來就低價格分給我。
他怎麼喝臉都毫不改色。我也算是相當能喝啤酒的。她也陪著喝了幾瓶。結果不到一個小時空啤酒罐就成排成行擺滿桌面。喝得相當可以。她從唱片架上挑出幾張,放在自動轉換唱片的唱機上。邁爾斯·迪巴思的《空氣精靈》傳到耳畔。
「自動轉換唱片的唱機—你還真有近來少見的東西。」他說。
我解釋說自己是自動轉換唱機迷。告訴他物色好的這類唱機相當不易。他彬彬有禮儀地聽著,邊聽邊附和。
談了一會唱機後,他沉默片刻。然後說:「有煙草葉,不吸點兒?」
我有點猶豫。因為一個月前我剛戒煙,正是微妙時期,我不清楚這時吸大麻葉對戒煙有怎樣的作用。但終歸還是決定吸了。他從紙袋底部掏出包在錫紙裡的黑煙葉,放在捲煙紙上迅速卷起,邊角那兒用舌頭舔了舔。隨即用打火機點燃,深深吸幾口確認火著好後轉給我。大麻葉品質實在是好。好半天我們一聲不響,一人一口輪流吸著。邁爾斯·迪巴思終了,換上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集。搭配莫名其妙,不過不壞。
吸罷一支,她說困了。原本睡眠不足,又喝了三瓶啤酒吸了大麻的緣故,她確實說困就困。我把她領上二樓,讓她在床上躺下。她說想借T恤。我把T恤遞給她。她三兩下脫去衣服只剩內衣,從頭頂一下子套進T恤躺下。我問冷不冷時,她已經噝噝睡了過去。我搖頭下樓。
客廳裡她的戀人已卷好第二支大麻。小子真是厲害。說起來我也很想鑽到她旁邊猛猛睡上一覺。卻又不能。我們吸第二支大麻。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仍在繼續。不知為何,我竟想起小學文藝匯演上演的劇來。我演得是手套店裡的老伯,小狐狸來店找老伯買手套。但小狐狸帶來的錢不夠。
「那可不夠買手套噢。」我說。角色有店不地道。
「可我媽媽冷得不得了,都紅紅的凍裂了。求求您了。」小狐狸說。
「不成,不行啊。攢夠錢再來。那樣……」
「……時常燒倉房。」他說。
「失禮?」我正有點心不在焉,恍惚自己聽錯了。
「時常燒倉房。」他重複道。
我看著他。他用指尖摩挲打火機花紋,爾後將大麻狠狠吸入肺裡憋10秒鐘,再徐徐吐出。煙圈宛如actoplasm(心靈科學上假設由靈媒釋放出的一種物質)從他口這飄散出來。他把大麻轉遞給我。
「東西很不錯吧?」他問。
我點頭。
「從印度帶來的,只選特別好的。吸這玩藝兒,會莫名其妙想起好些事來。而且都是光和氣味方面的。記憶的質……」說到這裡,他悠悠停了一會,尋找確切字眼似的輕打幾個響指。「好像整個變了。你不這麼認為?」
「那麼認為。」我說。我也恰好想起文藝匯演時舞臺的嘈雜和做背景用的厚紙板上塗的顏料味兒。
「想聽你講講倉房。」我說。
他看我一眼。臉上依然是沒有堪稱表情的表情。
「講可以麼?」他問。
「當然。」
「其實很簡單。澆上汽油,扔上擦燃的火柴,看它忽地起火—這就完事了。燒完15分鐘都花不上。」
「那麼,」我銜住煙在口,竟找不出下一個詞來。「幹嗎燒倉房呢?」
「反常?」
「不明白。你燒倉房,我不燒倉房。可以說這裡有顯而易見的差別。作為我,較之是否反常,更想弄清這差別是怎麼個東西。再說,倉房是你先說出口的。」
「是啊,」他說,「的確如你所說。對了,可有拉比·沙卡爾的唱片?」
沒有,我說。
他愣怔了一會。其意識仿佛拉不斷扯不開的橡膠泥。抑或拉不斷扯不開是我的意識也未可知。
「大約兩個月燒一處倉房。」他說,繼而打個響指,「我覺得這個進度最合適不過。當然我指的是對我來說。」
我不置可否地點下頭。進度?
「燒自家倉房不成?」我問。
他以費解的眼神看我的臉。「我何苦非燒自家倉房不可呢?你為什麼以為我會有幾處倉房?」
「那麼就是說,」我說,「是燒別人的倉房嘍?」
「是的,」他應道,「當然是的,別人的倉房。所以一句話,這是犯罪行為。如你我在這裡吸大門,同屬犯罪行為。」
我臂肘拄在椅子扶手上不做聲。
「就是說,我是擅自放火燒所以的別人的倉房。當然選擇不至於發展成嚴重火災 來燒。畢竟我並非存心捅出一場火災。作為我,僅僅是想燒倉房。」
我點下頭,碾死吸短的大麻。「可一旦給逮住就是問題喲。到底是放火,弄不好可能吃刑罰的。」
「哪裡逮得住!」他很自若地說,「潑上汽油,擦燃火柴,轉身就跑,從遠處用望遠鏡慢慢欣賞。根本逮不住。何況燒的不過是小得不成樣子的倉房,員警沒那麼輕易出動。」
其言或許不差,我想。再說,任何人都不至於想道如此衣冠楚楚的開外國車的小夥子會到處燒人家倉房。
「這事她可知道?」我指著二樓問。
「一無所知。說實話,這事除你,沒對任何人講過。畢竟不是可以對誰都講的那類事。」
「為什麼講給我聽呢?」
他筆直伸出左手指,蹭了蹭自己的臉頰,發出長鬍鬚沙沙作響那種乾澀的聲音,如小蟲子爬在繃得緊緊的薄紙上。「你是寫小說的,可能對人的行動模式之類懷有興趣,我想。並且猜想小說家那種人在對某一事物做出判斷之前能夠先原封不動地加以賞玩。如果賞玩措辭不合適,說全盤接受也未嘗不可。所以講給了你。也很想講的,作為我。」
我點頭。但坦率地說,我還真不曉得如何算是全盤接受。
「這麼說也許奇怪,」他在我面前攤開雙手,又慢慢合在一起,「我覺得世上好像有很多很多倉房,都在等我點火去燒。海邊孤零零的倉房,田地中間的倉房……反正各種各樣的倉房。只消15分鐘就燒得一乾二淨,簡直像壓根兒不存在那玩藝兒。誰都不傷心。只是—消失而已,忽地。」
「但倉房是不是已沒用,該由你判斷吧?」
「我不做什麼判斷。那東西等人去燒,我只是接受下來罷了。明白?僅僅是接受那裡存在的東西。和下雨一樣。下雨,河水上漲,有什麼被沖跑—雨難道做什麼判斷?跟你說,我並非專門想幹有違道德的事。我也還是擁護道德規範的。那對人的存在乃是誒廠重要的力量。沒有道德規範,人就無法存在。而我覺得所謂道德規範,恐怕指的是同時存在的一種均衡。」
「同時存在?」
「就是說,我在這裡,又在這裡。我在東京,同時又在突尼斯。予以譴責的是我,加以寬恕的是我。打比方就是這樣,就是有這麼一種均衡。如果沒有這種均衡,我想我們就會散架,徹底七零八落。正因為有它,我們的同時存在才成為可能。」
「那就是說,你燒倉房屬於符合道德規範的行為。不過,道德規範最好還是忘掉。在這裡它不是本質性的。我想說的是:世界上有許許多多那樣的倉房。我有我的倉房,你有你的倉房,不騙你。世界上大致所以地方我都去了,所以事都經歷了。好幾次差點兒沒命。非我自吹自擂。不過算了,不說了。平時我不怎麼開口,可一喝酒就喋喋不休。」
我們像要要驅暑降溫似的,就那樣一動不動沉默良久。我不知說什麼好。感覺上就好像坐在列車上觀望窗外連連出現又連連消失的奇妙風景。身體鬆弛,把握不准細部動作。但可以作為觀念真切感覺出我身體的存在。的確未嘗不可以稱之為同時存在。一個我在思考,一個我在凝視思考的我。時間極為精確地燒錄著多重節奏。
「喝啤酒?」稍頃,我問。
「謝謝,那就不客氣了?」
我從廚房拿來四罐啤酒,卡門貝乾酪也一起拿來。我們各喝兩罐啤酒,吃著乾酪。
「上次燒倉房是什麼時候?」我試著問。
「是啊,」他輕輕握著空啤酒罐略一沉吟,「夏天,八月末。」
「下次什麼時候燒呢?」
「不知道,又不是排了日程表往日曆上做記號等著。心血來潮就去燒。」
「可並不是想燒的時候就正好有合適的倉房吧?」
「那當然。」他沉靜地說,「所以,要事先選好適合燒的才行。」
「做庫存記錄嘍?」
「是那麼回事。」
「再問一點好麼?」
「請。」
「下次燒的倉房已經定了?」
他眉間聚起皺紋,然後「噝」一聲從鼻孔深吸口氣。「是啊,已經定了。」
我再沒說什麼,一小口一小口啜著剩下的啤酒。
「那倉房好得很,好久沒碰上這麼值得燒的倉房了。其實今天也是來做事先調查的。」
「那就是說離這兒不遠嘍?」
「就在附近。」他說。
於是倉房談道此為止。
五點,他叫起戀人,就突然來訪表示歉意。雖然啤酒喝得相當夠量,臉色卻絲毫沒變。他從後院開出賽車。
「倉房的事當心點!」分手時我說。
「是啊。」他說,「反正就這附近。」
「倉房?什麼倉房?」她問。
「男人間的話。」他說。
「得得。」她道。
隨即兩人消失。
我返回客廳,倒在沙發上。茶几上所以東西都零亂不堪。我拾起掉第的雙排扣風衣,蒙在頭上沉沉睡了過去。
醒來時房間一片漆黑。七點。
藍幽幽的夜色和大麻嗆人的煙味壅蔽著房間。夜色黑得很不均勻,不均勻得出奇。我倒在沙發上不動,試圖接著回想文藝匯演時那場戲,卻已記不真切。小狐狸莫非把手套弄到手了?
我從沙發起身,開窗調換房間空氣。之後去廚房煮咖啡喝了。
翌日我去書店買一本我所在街區的地圖回來。兩萬分之一的白色地圖,連小胡同都標在上面。我手拿地圖在我家周圍一帶繞來轉去,用鉛筆往有倉庫的位置打X。三天走了方圓四公里,無一遺漏。我家位於郊區,四周還有很多農舍,所以倉房也不在少數:一共16處。
他要燒的倉房必是其中一處。根據他說「就在附近」時的語氣,我堅信不至於離我家遠出多少。
我對16處倉房的現狀一一仔細查看一遍。首先把離住宅太近或緊挨塑膠棚的除外。其次把裡邊堆放農具以至農藥等物尚可充分利用的也去掉。因我想他決不想燒什麼農具農藥。
結果只剩五處,五處該燒的倉房,或者是說五處燒也無妨的倉房—15分鐘即可燒垮也無人為之遺憾的倉房。至於他要燒其中哪一處我則難以確定。因為再往下只是喜好問題。但作為我仍想知道五處之中他選何處。
我攤開地圖,留下五處倉房,其餘把X號擦掉。準備好直角規、曲線規和分線規,出門圍五處倉房轉一圈,設定折身回家的最短路線。道路爬坡沿河,曲曲彎彎,因此這項作業頗費工夫。最後測定路線距離為7.2公里。反復測量了幾次,可以說幾乎沒有誤差。
翌晨六時,我穿上運動服,登上輕便鞋,沿此路線跑去。反正每天早晨都跑6公里,增加1公里也沒什麼痛苦。風景不壞。雖說途中有兩個鐵路道口,但很少停下等車。
出門首先繞著附近的大學運動場兜了一圈,接著沿河邊沒人走動的土路跑3公里。中途遇第一處倉房。然後穿過樹林,爬徐緩的坡路。又遇一處倉房。稍往前有一座賽馬用的馬廄。馬看見火也許多少會嘶鬧。但如此而已,別無實際損害。
第三處倉房和第四處倉房酷似又老又醜的雙胞胎,相距也不過200米。哪個都那麼陳舊那麼髒汙,甚至叫人覺得要燒索性一起燒掉算了。
最後一處倉房在鐵道口旁邊,位於6公里處。已完全被棄置不管。朝鐵路那邊釘已塊百事可樂鐵皮招牌。建築物—我不知能否稱其為建築物—幾乎已開始解體。的確如他所說,看上去果真像在靜等誰來點上一把火。
我在最後一處倉房前稍站一會,做幾次深呼吸,之後穿過鐵道口回家。跑步所需時間為31分30秒。跑完沖淋浴吃早餐。吃完歪在沙發聽一張唱片,聽完開始工作。
一個月時間裡每天早上我都跑這同一路線。然後倉房沒燒。
我不時掠過一念:他會不會叫我燒倉房呢?就是說,他往我腦袋裡輸入燒倉房這一圖像,之後像往自行車打氣一樣使之迅速膨脹。不錯,有時我的確心想,與其靜等他燒,莫如自己擦火柴燒乾淨來得痛快。畢竟只是個破破爛爛的小倉房。
但這恐怕還是我想過頭了。作為實際問題,我並沒有燒什麼倉房。無論我腦袋裡火燒倉房圖像如何擴張,我都不是實際給倉房放火那一類型的人。燒倉房的不是我,是他。也可能他換了該燒的倉房。或者過於繁忙而找不出燒倉房時間亦未可知。她那邊也杳無音信。
十二月來臨,秋天完結,早晨的空氣開始砭人肌膚了。倉房依然故我。白色的霜落在倉房頂上。冬季的鳥們在冰冷的樹林裡啪啦啪啦傳出很大的振翅聲。世界照舊運轉不休。
再次見到他,已是去年的十二月中旬了,耶誕節前夕。到處都在放聖誕讚歌。我上街給各種各樣的人買各種各樣的聖誕禮物。在乃木阪一帶走時,發現了他的車。無疑是他那輛銀色賽車。品川編號,左車頭燈旁邊有道輕傷。車停在一家咖啡館停車場內。當然車沒以前見過那麼神氣活現閃閃發光。也許我神經過敏,銀色看上去多少有些黯然。不過很可能是我的錯覺。我有一種把自己記憶篡改得于子有利的傾向。我果斷走入咖啡館。
咖啡館裡黑麻麻的,一股濃郁的咖啡味兒。幾乎停不到人語,巴羅克音樂靜靜流淌。我很快找到了他。他一個人靠窗邊坐著喝牛奶咖啡。儘管房間熱得足以使眼鏡完全變白,但他仍穿開司米斜紋呢大衣,圍巾也沒解下。
我略一遲疑,決定還是打招呼。但沒有說在外面發現他的車—無論如何我是偶然進入這家咖啡館,偶然見到他的。
「坐坐可以?」我問。
「當然。請。」他說。
隨後我們不鹹不淡聊起閒話。聊不起來。原本就沒什麼共同話題,加之他好像在考慮別但是們。雖說如此,又不像對我和他同坐覺得不便。他提起突尼斯的港口,講在那裡如何捉蝦。不是出於應酬地講,講得滿認真。然而話如此細涓滲入沙地倏然中止,再無下文。
他揚手叫來男侍,要了第二杯奶油咖啡。
「對了,倉房的事怎麼樣了?」我一咬牙問道。
他唇角泌出一絲笑意,「啊,你倒還記得,」說著,他從衣袋掏出手帕,擦下嘴角又裝回去,「當然燒了,燒得一乾二淨,一如講定的那樣。」
「就在我家附近?」
「是的,真就在附近。」
「什麼時候?」
「上次去你家大約10天後。」
我告訴他自己把倉房位置標進地圖,每天都在那前面轉圈跑步。「所以不可能看漏。」我說。
「真夠周密的。」他一副開心的樣子,「周密,合乎邏輯,但肯定看漏了。那種情況是一定。由於過於切近而疏忽看漏。」
「不大明白。」
他重新打好領帶,覷了眼表。「太近了。」他說,「可我這就得走了。這個下次再慢慢談好麼?對不起,叫人等著呢。」
我沒理由勸阻他。他站起身,把煙和打火機放進衣袋。
「對了,那以後可見她了?」他問。
「沒有,沒見。你呢?」
「也沒見。聯繫不上。宿舍房間沒有,電話打不通,默劇班她也一直沒去。」
「說不定一忽兒去了哪裡,以前有過幾次的。」
他雙手插衣袋站著,定定注視桌面。「身無分文,又一個半月之久!在維持生存這方面她腦袋可是不太夠用的喲!」他在衣袋裡打幾個響指。「我十分清楚,她的的確確身無分文。像樣的朋友也沒有。通訊錄上倒是排得滿滿的,那只不過是人名罷了。那孩子沒有靠得住的朋友。不過她信賴你來著。這不是什麼社交辭令。我想你對她屬於特殊存在。我都有點嫉妒,真的。以前我這人幾乎沒嫉妒過誰。」他輕嘆口氣,再次覷了眼表,「我得走了,在哪裡再見面吧!」
我點下頭,話竟未順利出口。總是這樣。在這小子面前語句難以道出。
其後我給她打了好多次電話。電話因未付電話費已被切斷。我不由擔心起來,去宿舍找她。她房間的門關得嚴嚴的,直達郵件成捆插在信箱裡。哪裡也不見到管理人,連她是否仍住在這裡都無從確認。我從手冊撕下一頁,寫個留言條:「請跟我聯繫」,寫下名字投進信箱。但沒有聯繫。
第二次去那宿舍時,門已掛上別的入居者名牌。敲門也沒人出來。管理人依然不見影。
於是我放棄努力。事情差不多過去一年了。
她消失了。
每天早上我仍在五處倉房前跑步。我家周圍的倉房依然一個也沒被燒掉。也沒聽說哪裡倉房給燒了。又一個十二月轉來,冬鳥從頭頂掠過。我的年齡繼續遞增。
夜色昏黑中,我不時考慮將被燒毀的倉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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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短3000多字的篇幅中,老舍運用對話和各種細節,充分展現了穆女士的偽善。
一起來看看這部諷諭很重的短篇小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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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人 / 老舍
汪太太最不喜歡人叫她汪太太;她自稱穆鳳貞女士,也願意別人這樣叫她。她的丈夫很有錢,她老實不客氣的花著;花完他的錢,而被人稱穆女士,她就覺得自己是個獨立的女子,並不專指著丈夫吃飯。
穆女士一天到晚不用提多麼忙了,又搭著長的富泰,簡直忙得喘不過氣來。不用提別的,就光拿上下汽車說,穆女士——也就是穆女士!——一天得上下多少次。哪個集會沒有她,哪件公益事情沒有她?換個人,那麼兩條胖腿就夠累個半死的。穆女士不怕,她的生命是獻給社會的;那兩條腿再胖上一圈,也得設法帶到汽車裡去。她永遠心疼著自己,可是更愛別人,她是為救世而來的。
穆女士還沒起床,丫環自由就進來回話。她囑咐過自由們不止一次了:她沒起來,不准進來回話。丫環就是丫環,叫她「自由」也沒用,天生來的不知好歹。她真想抄起床旁的小桌燈向自由扔了去,可是覺得自由還不如桌燈值錢,所以沒扔。
「自由,我囑咐你多少回了!」穆女士看了看鐘,已經快九點了,她消了點氣,不為別的,是喜歡自己能一氣睡到九點,身體定然是不錯;她得為社會而心疼自己,她需要長時間的睡眠。
「不是,太太,女士!」自由想解釋一下。
「說,有什麼事!別磨磨蹭蹭的!」
「方先生要見女士。」
「哪個方先生?方先生可多了,你還會說話呀!」
「老師方先生。」
「他又怎樣了?」
「他說他的太太死了!」自由似乎很替方先生難過。
「不用說,又是要錢!」穆女士從枕頭底下摸出小皮夾來:「去,給他這二十,叫他快走;告訴明白,我在吃早飯以前不見人。」
自由拿著錢要走,又被主人叫住:「叫博愛放好了洗澡水;回來你開這屋子的窗戶。什麼都得我現告訴,真勞人得慌!大少爺呢?」
「上學了,女士。」
「連個kiss都沒給我就走,好的。」穆女士連連的點頭,腮上的胖肉直動。
「大少爺說了,下學吃午飯再給您一個kiss。」自由都懂得什麼叫kiss,pie和bath。
「快去,別廢話;這個勞人勁兒!」
自由輕快的走出去,穆女士想起來:方先生家裡落了喪事,二少爺怎麼辦呢?無緣無故的死哪門子人,又叫少爺得荒廢好幾天的學!穆女士是極注意子女們的教育的。
博愛敲門,「水好了,女士。」
穆女士穿著睡衣到浴室去。雪白的澡盆,放了多半盆不冷不熱的清水。凸花的玻璃,白磁磚的牆,圈著一些熱氣與香水味。一面大鏡子,幾塊大白毛巾;胰子盒,浴鹽瓶,都擦得放著光。她覺得痛快了點。
把白胖腿放在水裡,她愣了一會兒;水給皮膚的那點刺激使她在舒適之中有點茫然。她想起點久已忘了的事。坐在盆中,她看著自己的白胖腿;腿在水中顯著更胖,她心中也更渺茫。
用一點水,她輕輕的洗脖子;洗了兩把,又想起那久已忘了的事——自己的青春:二十年前,自己的身體是多麼苗條,好看!她仿佛不認識了自己。想到丈夫,兒女,都顯著不大清楚,他們似乎是些生人。
她撩起許多水來,用力的洗,眼看著皮膚紅起來。她痛快了些,不茫然了。她不只是太太,母親;她是大家的母親,一切女同胞的導師。她在外國讀過書,知道世界大勢,她的天職是在救世。
可是救世不容易!二年前,她想起來,她提倡沐浴,到處宣傳:「沒有澡盆,不算家庭!」有什麼結果?人類的愚蠢,把舌頭說掉了,他們也不瞭解!摸著她的脖腿,她想應當灰心,任憑世界變成個狗窩,沒澡盆,沒衛生!可是她灰心不得,要犧牲就得犧牲到底。她喊自由:「窗戶開五分鐘就得!」
「已經都關好了,女士!」自由回答。
穆女士回到臥室。五分鐘的工夫屋內已然完全換了新鮮空氣。她每天早上得作深呼吸。院內的空氣太涼,屋裡開了五分鐘的窗子就滿夠她呼吸用的了。先彎下腰,她得意她的手還夠得著腳尖,腿雖然彎著許多,可是到底手尖是碰了腳尖。俯仰了三次,她然後直立著喂了她的肺五六次。她馬上覺出全身的血換了顏色,鮮紅,和朝陽一樣的熱、豔。「自由,開飯!」
穆女士最恨一般人吃的太多,所以她的早飯很簡單:一大盤火腿蛋,兩塊黃油麵包,草果果醬,一杯加乳咖啡。她曾提倡過儉食:不要吃五六個窩頭,或四大碗黑面條,而多吃牛乳與黃油。沒人回應;好事是得不到回應的。她只好自己實行這個主張,自己單雇了個會作西餐的廚子。
吃著火腿蛋,她想起方先生來。方先生教二少爺讀書,一月拿二十塊錢,不算少。她就怕寒苦的人有多掙錢的機會;錢在她手裡是錢,到了窮人手裡是禍。她不是不能多給方先生幾塊,而是不肯,一來為怕自己落個冤大頭的名兒,二來怕給方先生惹禍。連這麼著,剛教了幾個月的書,還把太太死了呢。不過,方先生到底是可憐的。她得設法安慰方先生:「自由,叫廚子把『我』的雞蛋給方先生送十個去;囑咐方先生不要煮老了,嫩著吃!」
穆女士咂摸著咖啡的回味,想像著方先生吃過嫩雞蛋必能健康起來,足以抵抗得住喪妻的悲苦。繼而一想呢,方先生既喪了妻,沒人給他作飯吃,以後頂好是由她供給他兩頓飯。她總是給別人想得這樣周到;不由她,慣了。供給他兩頓飯呢,可就得少給他幾塊錢。他少得幾塊錢,可是吃得舒服呢。方先生應當感謝她這份體諒與憐愛。
她永遠體諒人憐愛人,可是誰體諒她憐愛她呢?想到這兒,她覺得生命無非是個空虛的東西;她不能再和誰戀愛,不能再把青春喚回來;她只能去為別人服務,可是誰感激她,同情她呢?
她不敢再想這可怕的事,這足以使她發狂。她到書房去看這一天的工作;工作,只有工作使她充實,使她疲乏,使她睡得香甜,使她覺到快活與自己的價值。
她的秘書馮女士已經在書房裡等了一點多鐘了。馮女士才二十三歲,長得不算難看,一月掙十二塊錢。穆女士給她的名義是秘書,按說有這麼個名字,不給錢也滿下得去。穆女士的交際是多麼廣,做她的秘書當然能有機會遇上個闊人;假如嫁個闊人,一輩子有吃有喝,豈不比現在掙五六十塊錢強?
穆女士為別人打算老是這麼周到,而且眼光很遠。見了馮女士,穆女士歎了口氣:「哎!今兒個有什麼事?說吧!」她倒在個大椅子上。
馮女士把記事簿早已預備好了:「今兒個早上是,穆女士,盲啞學校展覽會,十時二十分開會:十一點十分,婦女協會,您主席;十二點,張家婚禮;下午,」
「先等等,」穆女士又歎了口氣,「張家的賀禮送過去沒有?」
「已經送過去了,一對鮮花籃,二十八塊錢,很體面。」
「啊,二十八塊的禮物不太薄——」
「上次汪先生作壽,張家送的是一端壽幛,並不——」
「現在不同了,張先生的地位比原先高了;算了吧,以後再找補吧。下午一共有幾件事?」
「五個會呢!」
「哼!甭告訴我,我記不住。等我由張家回來再說吧。」穆女士點了根煙吸著,還想著張家的賀禮似乎太薄了些。「馮女士,你記下來,下星期五或星期六請張家新夫婦吃飯,到星期三你再提醒我一聲。」
馮女士很快的記下來。
「別忘了問我張家擺的什麼酒席,別忘了。」
「是,穆女士。」
穆女士不想上盲啞學校去,可是又怕展覽會照相,相片上沒有自己,怪不合適。她決定晚去一會兒,頂好是正趕上照相才好。這麼決定了,她很想和馮女士再說幾句,倒不是因為馮女士有什麼可愛的地方,而是她自己覺得空虛,願意說點什麼……解解悶兒。
她想起方先生來:「馮,方先生的妻子過去了,我給他送了二十塊錢去,和十個雞子,怪可憐的方先生!」穆女士的眼圈真的有點發濕了。
馮女士早知道方先生是自己來見汪太太,她不見,而給了二十塊錢,可是她曉得主人的脾氣:「方先生真可憐!可也是遇見女士這樣的人,趕著給他送了錢去!」
穆女士臉上有點笑意,「我永遠這樣待人;連這麼著還討不出好兒來,人世是無情的!」
「誰不知道女士的慈善與熱心呢!」
「哎!也許!」穆女士臉上的笑意擴展得更寬心了些。
「二少爺的書又得荒廢幾天!」馮女士很關心似的。
「可不是,老不叫我心靜一會兒!」
「要不我先好歹的教著他?我可是不很行呀!」
「你怎麼不行!我還真忘了這個辦法呢!你先教著他得了,我白不了你!」
「您別又給我報酬,反正就是幾天的事,方先生事完了還叫方先生教。」
穆女士想了會兒,「馮,簡直這麼辦好不好?你就教下去,我每月一共給你二十五塊錢,豈不整重?」
「就是有點對不起方先生!」
「那沒什麼,反正他喪了妻,家中的嚼穀小了;遇機會我再給他弄個十頭八塊的事;那沒什麼!我可該走了,哎!一天一天的,真累死人!」
四把椅子春眠 在 和平製品 Paixpro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Dance in the Dark
黑暗中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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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怕黑。
從小睡覺前只要天一黑就會黏在媽媽的腿邊一寸也不離,媽媽哄他、爸爸嚇他都無用,就這麼像無尾熊抱著尤加利樹不放、像溺水的人緊抓著救命韁繩般。一直到他能說出完整的字句,在媽媽溫柔的詢問下才明白,原來他怕那些在黑暗中蓄勢待發、張牙舞爪的怪物。
老話一句夜路走多碰到鬼,表面上看來是一句對未來的恐懼,但其實所講的也是虧心事做多了總有天會受到報應……但對孩童的他來說,黑暗代表著未知與無窮的想像空間,比起一片空白他更害怕黑暗,白總能從零開始創造,黑卻……卻已經是枯竭死亡被填滿的狀態。
這樣的恐懼不因長大而消逝,小學時參加校外教學一個人走失在森林,一邊沿著步道一邊走,森林高大樹群聚所遮住的天空僅剩深藍的光落下穿過他的瞳孔,一邊哭一邊揉著眼,光漸漸消逝而去,一直到四周進入一片暗藍色的黑,蟲鳴開始打破視野的疆界闖入他的耳城之中……一口氣攻破那脆弱而敏感的耳,他開始放聲大哭,蓋過了蟲鳴,呼喚了著急的老師,彷彿在深海的黑暗之中他看見遙遠的一道光束劃破深藍,他繼續哭,不過這次是安心地哭。老師一邊抱著他一邊回報,另外一名老師檢查身上有沒有傷口,那時他才不過8歲,背著小小的背包,裝著零食餅乾與水,一路踉蹌地走,在他的回憶中雖沒有明確的畫面,卻是深刻地割劃在他的記憶年輪上。
中學他與朋友去海邊游泳,溽暑難耐,大夥一到了海邊,迫不急待脫下上衣褲子,連熱身運動都沒做就一蹦一跳跑入海中,十足青春活力,像是太陽下的寶石一般閃亮華麗動人,人家總說男孩適合陽剛的顏色,但他們一群人的快樂高興卻如粉紅色般同時保持著純真卻又赤灼熱騰地燒著。他也入水了,冰涼刺骨異味衝嘴,在海裡他們自由式、蝶式、蛙式、潛水、埋伏、跳耀……像一隻隻活力充沛的海豚在水面上在水底下穿梭,像高速奔馳的F1賽車在海平面上轉彎發出猛力煞車的急轉聲,海頓時成了賽車場。那時的他熱愛水,但一時的疏忽卻讓他在拍打前行時小腿抽了筋,他正在勇猛地挑戰游到海面上遙遠那顆尖銳的礁岩上,抽筋的瞬間他明白了自己陷入了危急,猛力拍打無人注意,他就這麼陷入水的擁抱之中,那翻騰用力的擁抱。死的念頭從那時誕生了,並不是從教科書、長輩的口中學習到,而是深刻地在肌膚上被指甲刮傷,流出汩汩鮮血那樣的深刻,被海浪翻捲,最後他睜開眼,是名不認識的男子出現在他模糊的視野之中,他只聽得到朦朧的歡呼聲,還有同時從胸口、腹部、腿部襲來的疼痛感與喉頭炙熱燒疼感。這一次是死亡在他的年輪上刻下深刻一的痕。
那之後他對於黑暗便與死亡緊緊地綁在一起,只要凝視著窗外黑暗的街景,他就會想到一道燭火在大風之下飄晃,彷彿隨時都會被吹熄,有的時候他會看見不只是一道,只要夜晚的街窗上有一閃的光,無論是室內的窗燈、馬路上快速移動的車燈或是高空中飛機的閃爍紅點……那些光點都變成燭火,或大或小地在大風之下飄蕩搖曳,嚴重如此時,他會感到身體冰冷,止不住地顫抖,儘管是在炎熱的夏天他還是會層層用棉被包住自己,然後使勁地閉上眼,閉眼所瞧見的黑暗已經是他最不害怕的了。
他會想像自己身處在一片空白的空間,不確定是空間,但可以確定是無限延展的白,就像是人們對天堂的既定印象,或是電影中主角見到摩根費里曼時的場景那樣,空的嚇人,就兩張椅子,但在他的想像之中,那片白什麼也沒有,卻讓他感到心安無比。
他都是這麼催眠自己讓自己睡著的,以免被黑暗死亡層層包圍,讓他無法喘息。
還有一次,高中考學測前一個月,被考試壓力壓得喘不過氣的他,背負著來自父母的期待與哥哥姊姊的輝煌戰績,他也必須考出一條燦爛輝煌的未來大道,可能台清交成或者醫生老師律師,這些自古以來被歸認為金飯碗的職業,那時候的他哪有餘力去思考自己的未來與這些職業的可能性,他就是拼命地圖,在黑暗之中點一盞燈苦讀,國數英自社,彷彿前面十二年的學習就為了這一次可能決定命運的考試,最後他在黑暗中昏厥過去,十二點媽媽來送宵夜水果時發現他連人帶椅倒在地上,一聲劃破夜晚的尖叫呼喚來了救護車與從睡眠中紛擾而醒的鄰居。
從昏迷中甦醒,是聞到了刺鼻的消毒與難受的藥味,接著是反胃感與頭痛暈眩,最後是來自父母親與醫生的灼熱視線。父親一直在聽醫生說話,母親握著他的手,護士則在點滴與儀器邊抄寫數據。他聽不見聲音,所有的聲音像是被消毒水移去大多數的有害物質,只剩下機器發出的機械規律聲響,在這混亂的場面之中這是唯一讓他感到心安的。
年輕有體力復原得特別快,一天後就出院了,醫生說身體沒有特別的怪異之處,可能後續要在密切注意,他還記得那是星期一,所有人、學生上班族一群人都擠在醫院外的斑馬線上車水馬龍,所有人頂著頭上那顆巨大的太陽向前步行、步行、步行,像是被命令只能往前否則殺無赦的士兵一樣,義無反顧地衝、衝、衝,那時他在母親邊哭了,明明是大白天的,父親的車從圓環駛入,他卻莫名地因感傷而在大門口哭了起來,母親著急地問,旁人投以納悶的眼光,父親從駕駛座拉長身子靠在副駕的座位上,透過窗一臉納悶地看著母子倆。
從那之後,他開始覺得白天也如夜晚一樣,所有人都在朝著死亡前進。
出了醫院回到學校,他開始每天放空發呆,都是看著窗外,老師也跟家長反應,但得來的都是雙方不知如何解決目前的狀況,他也不帶課本回家,也不從家裡帶教科書,補習班也都隨便應付,他不知道自己要選擇什麼,畢竟從長遠來看,每個人的生命結果都是一樣,差別只在於過程之中的記憶,但他對於此已經失去興致,他甚至想,或許自己太早體悟到這件事,對他而言不是欣喜而更像悲劇一點。
可想而知,他最後的學測成績若在中間平均值,可能中上的水準,但比起老師的預測與期待,家中哥哥姊姊的成績比起來可說是差了一大截,但爸對此沒有憤怒,媽對此只有心疼,他則無感,也沒打算繼續投入指考戰場而是聽從輔導老師的性向測驗挑了幾間能夠上的大學,跟爸媽談完之後,一切和平沒有任何拍桌或者指責,投了自傳,面試,在高中還沒畢業前他就成了大學生,開始跟班上的同學拉開距離,整天待在圖書館的一角,從窗朝外看去,豔陽天,上課下課鐘聲響,放學,騎車回家,吃飯洗澡,等待睡覺,在腦中冥想那一片純白的空間……
成為大學生後,他搬出去住,大學新生到被人喊學長,從學長到畢業,從畢業到當兵,從當兵到就業,一連串的生命經歷彷彿薄薄的紙張,一穿就透,沒有重量沒有厚度,真的回想起來就像一片空白。
他疏遠人,人群也疏遠著他,他看著黑暗,黑暗也看著他,他等待死亡,死亡也在等待著他,從他那年在醫院甦醒後看見群眾奔忙的模樣時,他早就明白了自己站在不會停止前行的運輸軸上,機器會損壞,但他所站的機器卻不會,而且會準時、效率不差分毫一秒地將他帶往他注定的終點。
晚上下班回到家,他睡前都會聽李斯特的古典鋼琴,他會把窗戶用窗簾蓋緊,不讓光滲進來一丁點,然後關上電燈拔掉任何電器用品的插頭,就像在夜晚浸入大海一樣,他只聽得見鋼琴聲的回音與被不同介質而產生不同音效的聲響,他開始赤裸著在黑暗中跳舞,不知從何時開始,在他習慣了黑與白之後,他開始能夠在黑暗中去擺動、去伸展,甚至他能夠比睜開著眼還要動得更快、幅度更大,就像沒有了固有的限制器一樣。這時的他不怕黑,反而擁抱它,緊緊地,比海水更強而有力卻溫柔十分。
在黑暗中跳舞,與死亡一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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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把椅子春眠 在 [心得] 0512 謝謝《春眠》帶給我的感動- 看板Drama 的必吃
一開始朋友在揪,我因為對這齣戲的主題還好所以選擇PASS,結果看過的朋友一直跟我推薦!每個都說很好看!
昨天心血來潮看到晚上還有票就決定買了衝一波,結果看完之後真的嗚嗚嗚不後悔啊好好看喔,然後今天晚上跟周末也都還有少少的票喔!推薦大家也衝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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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四把椅子劇團的作品就獻給了《春眠》,很喜歡導演和劇作家說故事的方式,沒有特別要傳遞什麼核心思想或大道理,只是捕捉了美心和正陽生命裡一些深刻的片段,講述一段平凡但動人的故事。
開場時四位演員出場,在空間遊走、漫步、將場上凌亂散落的物品放置歸位,這裡頗有上表演課的既視感呀!
表演課的老師總說大家要共同填滿整個空間,四位演員真的做了很好的示範。
很喜歡舞台的光影設計,非常非常美,彷彿真的能看見時光流動和穿梭。
也很喜歡美心和正陽在不同年齡時的腳色變化,少女美心真的是鬼靈精怪、嬌俏可愛~而少年正陽也是木訥中帶著一點傻氣的可愛。
我好喜歡他們在海邊玩鬧的畫面,奔跑、追逐、向大海吶喊、在沙灘上留下好多好多腳印、嚐得到海風的鹹味,看見未來有好多孩子跟小孫子......正因為太美好了,剎那回到現實已是站在安養院門口要道別,猝不及防的心酸充斥在胸口。
正陽送走美心後,回到家拿起電話點了一個超級豪華小披薩。
觀眾席傳來一些隱隱的笑聲,我在想,是因為照顧美心太累了,想好好放縱大吃一頓嗎?
或是如同《re/turn》的白若唯在母親過世後,捧著骨灰罈邊哭邊訂的夏威夷和六小福一樣,在生命經歷了巨大的改變之後,能做的也只是吃塊披薩。
正陽曾經站成了一棵樹,我覺得他也像那杯水。不擅表達洶湧的情感只能強自壓下,逐漸累積之下水面漸漸升高,但在誰也沒有戳破的情況下形成了完美的表面張力,差一點點就在爆發邊緣。
我也好喜歡小竺飾演魚仔精湛的演技,真的太太佩服了。有點含糊的台語和每講完一句話就要喘口氣停頓的拍子抓得非常之好,又不會流於浮誇,真的讓我聯想到家裡的外公嗚嗚。
不知道自己哭點會不會很奇怪,但在看到「阿清」和「魚仔」相認,阿清為他唱起魚兒魚兒水中游,兩人成為了彼此的平靜,像嬰兒一樣是那麼單純美好的情感。
好多想說但說不清楚的感受,在演員謝幕時不知為何我又開始狂掉淚、邊哭邊鼓掌,大概是因為被打動了吧。
謝謝《春眠》帶給我一個充實的晚上,真的好喜歡喔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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