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醬和我的爸爸
知道爸爸癌末的那一刻，就好像開啟了與命運的搶時間大賽
我們不知道何時永別會到來，只好將每一次見面當成最後一次
結婚的時候，我和渡部桑欣慰，慶幸爸爸看見我披婚紗的樣子
生娜醬的時候，我們更高興的是，爸爸終於將這個孫抱在手裡
每次我們搶贏時間，都在心中劃上一筆「太好了，少了一個遺憾了」
人是貪心的，搶贏了這一個就想搶贏下一個
從「希望爸爸看我找到一個好歸宿可以放心」、「希望爸爸抱孫」
變成「希望爸爸看娜醬長大」
所以我好心急，好希望娜醬快點長大，快點學會走路、學會說話
娜醬很爭氣，她從來沒有讓我失望
她在爸爸的病床前賣力喊著「阿公」，她的小手握緊爸爸的大手
我很感謝娜醬，她對我的回報比我要求的多太多了
從娜醬出生，我就每天拿著爸爸的照片，要她認阿公
娜醬10個月時，我帶她回台灣看爸爸，她馬上指認出阿公是誰
10個月，她還不會叫爸爸媽媽，但她知道阿公
10個月，她還不會說話，但她和阿公有他們專屬的遊戲
爸爸因為氣切也沒辦法說話，他都伸出一根手指和娜醬玩
娜醬也會伸出她的食指，去點阿公的食指，碰觸到的那一刻就笑開懷
我想那是祖孫之間的心電感應
爸爸伸出手掌，娜醬就馬上和他give me five，他們的默契不需要語言
娜醬13個月時，我又帶她回台灣看爸爸
這次她會叫阿公了，會說的話變多了，也從蹣跚爬行到踉蹌學步
又開始每天去醫院的日子，醫生說爸爸剩不到三個月，我打算待到爸爸離開
帶著一個小小孩整天上醫院，只有失格的母親才會這麼做，只有我
對我來說，爸爸在哪，家就在哪，那麼醫院就是家吧
娜醬每天坐在爸爸的病床上，爸爸那時還可以坐，他騰出腳邊的空間讓娜醬待著
即使娜醬已經會站會走，她仍然每次都坐好陪著我的爸爸
他們一起玩玩具，玩象棋玩撲克牌，寫字畫畫，包括當時我準備的保特瓶裝吸管
不時再伸手來個心電感應，娜醬也會主動坐進爸爸的懷裡撒嬌
看到在醫院的娜醬，依然不吵不鬧不哭，甚至也曾玩累了就睡在旁邊的床上
我真的很感謝她，她圓了我的好多心願
三個月過去，爸爸出院了，又一次地，我們搶贏了時間
生活還是要過，我抱著見不到最後一面的覺悟回日本
再來，到了12月24日，媽媽的忌日這一天
平安夜對我們來說從來不曾平安，這天晚上台灣傳來消息
爸爸病危了
瘋狂找機票也於事無補，顫抖著淚流著，求媽媽不要帶走爸
爸爸撐過去了，我也知道差不多了，我要帶娜醬回台灣
今年1月，回到台灣我帶著娜醬每天去醫院
去到醫生把我拉去一旁勸告「醫院細菌多感染風險大，別帶那麼小的孩子來」
這次見到爸爸，他已經不能坐，娜醬是坐在病床旁的小椅子
娜醬看到爸爸總是躺著，指著他說「阿公，睡覺」還比了個好夢的手勢
我在爸爸可能還聽得見的那邊耳朵喊「爸爸，我和娜醬回來了」
他很用力握緊我的手，也握了娜醬的
手抬起來好像想寫字，但我知道他已經無法寫字了
我問他「我們回來看你了，你知道嗎？」他輕輕點了頭，眼淚流了下來
這次又是我搶贏了時間，爸爸還有意識，我竟然這麼「幸運」
很快地不出三四天，爸爸無法點頭搖頭了
我用「如果你聽得到，你就眨一下眼睛」來確認他的意識
趁他還知道，跟他說我愛他
為了讓娜醬待得住，我每天到醫院才拿出早餐給她吃
她有得吃就滿足，大口喝著牛奶，一邊叫阿公
吃完就分趟讓她去丟垃圾，這一趟丟鮮奶盒、下一趟丟衛生紙
再不然，就帶她走一走，去交誼廳看電視、去護理站量體重
我知道她長大了，不像嬰兒期可以待好久，但我覺得她已經做得太好了
我沒有和娜醬說過什麼我爸爸的事，但她卻會主動告訴我「阿公、痛い」
離開醫院前，娜醬還會提醒我手要消毒
我實在是太幸運了，娜醬從未生過什麼病，她以健康的身體支持著我
每天跟爸說的最後一句話，都是「爸爸，我們明天再來看你」
直到爸離世的那一天，看到醫院那個熟悉的位置沒了病床
我腦子裡第一個浮現的就是這句話
「我跟爸說明天再來看他的，明天真的不用來了嗎？」
死亡，是很不真實的
我記得我的阿公，當時體溫是如何漸漸消失
但是一直到送爸回家，他的手腳還是那麼溫熱，死亡是真的嗎？
去醫院的每一次，我都仔細摸他的腳「還好，很熱」
包括最後一天，我還是一樣「還好，很熱」
原來這樣就離開了
客廳已經佈置成靈堂，爸爸就躺在那裡
娜醬每次一經過，就會說「阿公，睡覺」
開始早晚給爸上香，娜醬學得很快，雙手拿香，90度鞠躬，拜三次
娜醬所知道的爸爸，和遺照並不像，但她卻會指著遺照說阿公
依照傳統，長輩們來為爸爸上香，我們身為兒女要跪在地上
娜醬認真地學我跪著，滴水不漏
儀式時，娜醬跟著模仿，和大家一起拜
遇到晚上的儀式，我和渡部桑就揹著，讓她睡覺而我們進行
披麻戴孝，最後一天了
娜醬穿戴孝服沒有一刻想掙脫，在告別式對著爸爸行大禮跪拜
她似乎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慎重地雙手捻香，磕頭再磕頭
一個一歲半的孩子，可以做到如此，我發自內心感謝娜醬
謝謝娜醬陪著我、陪著渡部桑，還有陪著我的爸爸
辦喪事期間，好幾次我都想告訴爸爸「你看，娜醬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我有這樣的女兒覺得驕傲，這份驕傲想和爸爸說，但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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