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處寫字，介紹返。我常常想，若然我生於中世紀歐洲，搞不好也是個（被判為異端被燒死的）基督教神祕主義者。
【神學書。路思介】《神祕神學》
推介：陳韋安（建道神學院神學系助理教授）
前言
如果你有機會去大陸書城，可能會經常發現有一類型書籍，密密麻麻堆積在陳舊的書架上，每本書的書脊都一樣──封面設計單調（其實是沒有封面設計）、價錢便宜（每本大概只是人民币15圓正）。你大概這生都不會買這堆書，不小心買後也未必有機會打開來看。它們是三聯書店的「歷代基督教學術文庫」或商務印書館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今次要介紹的書就是這些系列的其中一本：《神祕神學》。
《神祕神學》其實是僞丟尼修（或作狄奧尼修斯；St. Dionysius, Pseudo-Areopagite；Διονύσιος ὁ Ἀρεοπαγίτης）的作品選集，當中包括〈論聖名〉（De Divinis Nominibus）、〈神祕的神學〉（De Mystica Theologia）、〈天階體系〉（De Coelesti Hierarchia）、〈教階體系〉（De Ecclesiastica Hierarchia）及〈書信〉（Epistulae）。
誰是僞丟尼修呢？僞丟尼修是第六世紀的東方教會敘利亞神學家，也是「神祕神學」（Theologia Mystica）的奠基者。這就是我們對他僅有的認識。其實，「丟尼修」是個假名，取自使徒行傳十七章34節。這名字到了十六世紀才被發現「丟尼修」是假的，並改稱他為「僞．丟尼修」。因此，僞丟尼修實在「人如其書」，是個百分百的神祕人物──出生日期不詳，出生地點不詳，血型也不詳。
如何開始介紹《神祕神學》這本書好呢？我或者從一個啓示問題以及上帝論的問題說起。受着新柏拉圖主義（Neoplatonism）的影響，神祕神學強調上帝作為「太一」的隱祕性——三一上帝一方面是宇宙的整體，卻又散佈在整個宇宙的每一部分與總體之中。因此，神祕神學有以下兩個重要命題：一、非常強調上帝的超越性；二、卻同時強調上帝與這世界的連接。
I.
基於上帝的超越性，僞丟尼修在〈論聖名〉中嚴肅地思考人類談論上帝的可能。「上帝不僅是看不見的和不可理解的，而且是難尋難測的。任何人都找不到蹤跡二進入這無限者的廕庇深處。」[1]「上帝的名是超乎萬名之上的名，從而也是無名。」[2] 因此，上帝是人類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任何被描述的上帝名字，都不是上帝的真正名字。這實在有點「道可道，非常道」的意味。
因此，神祕神學非常認真看待上帝的不可言說性，這正是整個僞丟尼修神學的中心──基於上帝的不可言性，任何對上帝的「肯定描述」（positive description）都是徒然，並且沒有真正指向上帝自己。因此，一個較接近真理／較避免錯誤的方式是「否定的方式」（via negativa）來論說上帝——上帝不是甚麼，而不是說上帝是甚麼。當然，我會說，僞丟尼修的結論其實是一種「否定的否定」（negation of negation）——上帝既非用肯定或否定，而是超越這一切。這正是僞丟尼修在《神祕神學》中的主要命題。
這種對「肯定神學」的否定影響了基督教神學的發展。無論是東方教會或西方教會，都產生了一種「否定神學」（Apophatic theology或稱為via negativa）。所謂「否定神學」，就是有鑑於上帝的不可言說性，人們只能用「否定命題」來嘗試形容那不可言說的上帝——上帝非此非彼、上帝不是這個、上帝不是那個。
II.
讀者可能會問：「那麼，僞丟尼修對上帝的認知是抱着一種不可知論的態度嗎？」答案是：「不。」我們不可忘記神祕神學的第二個命題：上帝與這世界的連接；上帝存在於這宇宙之內。
因此，對於上帝的超越以及不可言說性，人類如何能夠接觸認識上帝呢？僞丟尼修的答案是意想不到的。在〈論聖名〉的第三章，僞丟尼修提及禱告：
「然而，如果我們用聖潔的祈禱，以寧靜無憂之心、在適宜於與上帝合一的狀態下向祂求助，那麼我們必也處於祂之中了。因為三位一體並不在任何一處，好像可以從一處『離開』，不是從『一地向一地』移動。甚至說祂『臨在於萬物之中』，也不是個精確的說法，因為這並不能表達出祂無限地超越萬物而同時容納萬物於自身之中的事實。
所以，讓我們很善良美好的上帝之光線的更為崇高的升舉伸出祈禱之手吧。想像一個宏大的燦爛寶鏈，從天國的高處向下面的世界懸掛下來。我們用一隻手、有一只手抓住了它，好像在把它拉向我們。事實上，它早已存在於天際與地上，我們並沒有將它拖向我們，反而是被它提升至那輝煌的高處，朝向那杉耀目的光芒。
或者想像一下我們在一條船上。船被纜繩繫於岩石之上。我們抓住並拉纜繩，看上去好像我們在把岩石拖向我們，實際上我們是把自己和我們的船拖向岩石。換個角度說，當船上有人推開岸上的岩石時，他絲毫未能影響岩石，岩石巍然不動；他只是使自己與岩石之間產生了距離，而且他越推，這距離就越大。 因此我們在做一切之前必須首先祈禱，尤其是我們打算要去討論上帝的事。我們不可能將無所不在而又不在任何一處的那個權能拖向我們。但是經過神聖的啟示與禱告，我們或許能將自己托付給祂、加入祂。」[3]
感覺很玄妙吧，有沒有猶如閱讀佛教／禪修故事的感覺呢？面對上帝的超越與臨在，人類不能透過理性、知識或五官來認識，而是間接、婉轉、消極地透過禱告的方式來接觸上帝——禱告在此成為一種越過不可能的可能性。
因此，僞丟尼修神學的神祕元素正正被西方教會的靈修傳統所吸收，並且影響了整個基督教神學好幾百年的方向。這種本來是極度理性的新柏拉圖主義哲學神學，到了西歐的羅馬教會，卻被萌生出西方教會的靈修神學：人在禱告中與上帝契合，愛就是知識本身（amor ipse intellectus est），與上帝神祕的靈魂結合等等。
III.
「為何我們這班生活在廿一世紀的現代人要讀這本六世紀的神祕敘利亞作品呢？」讀者在手機／電腦面前必定懊惱地問。
我認為，正正因為我們處於這個「反反智」的現代，我們更需要借助這本書重新思考我們——我們的信仰、我們的政治、我們的現在。無可否認，「神祕主義」往往有一種貶義的感覺。「神祕」是教會的禁忌——神祕主義太神祕，感覺不好。這也難怪，因為華人教會的神祕主義往往源於反智的思想，更往往與社會脫節以及拒絕主流文化。
不過，神祕神學的重點其實不是「神祕」，而是上帝的隱祕與超越——任何嘗試脫離上帝隱祕與超越的信仰，都只會淪為一池沒有盼望的死水；我們的信仰也會變成建制下真理霸權的產物——裡面沒有任何可能性，淪為知識霸權下自我感覺良好的肯定性。
因此，我要說，當今基督教信仰似乎忽視了「神祕」的可能。這神祕的可能，正是盼望的可能。
德國解放神學家蘇娜（Dorothee Sölle）在《神祕與抗爭》（Mystik und Widerstand，筆者譯）一書中，重新指出「神祕」對現今社會以及基督教信仰的重要性。她指出，宗教構成於三個不可或缺的元素──建制（institution）、知識（intellectual）與神祕（mystics）。這建制、知識與神祕就好像彼得、保羅、約翰一樣，各具重要性——任何宗教信仰都必存在建制體系，也需要有理性的教義神學。神祕，永遠都是體制與知識以外不可或缺的力量。
我認為，這正是當今信仰最欠缺的力量。
[1] 〈論聖名〉，《神祕神學》，頁3。
[2] 〈論聖名〉，《神祕神學》，頁8。
[3] 〈論聖名〉，《神祕神學》，頁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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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祕神學》
作者：僞丟尼修（狄奧尼修斯）
出版社：北京：三聯書店，1998；商務印書館，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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