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緣相聚,好好活著
作者:王文華
我帶媽媽出去吃飯,起身離開時,
20幾歲的男服務生,注意到我媽行動不便,
主動來幫忙攙扶,甚至一路走出餐廳。
我說:「麻煩你幫我扶一下,我去叫車。」
我走到人行道,回頭看他扶著我媽,不走只有三階、但陡的樓梯,而繞遠路走輪椅通道,緩慢、細心,彷彿是自己的媽媽。
我招了一輛車,車停下。
我打開車門說:「對不起,麻煩等一下後面那位老太太。」
司機搖搖手,揚長而去。
不同人,不同年紀,對衰老,有不同的態度。
這些年,我爸媽年紀大了,相繼生病,所以我一直關心老人照顧。
同齡朋友都到了這階段,因為交換照顧父母的經驗,而變得更親近。
幾年前,我辦了一個活動,義賣自己的收藏品,
把所得捐給天主教失智老人基金會。一位匿名的朋友透過第三者,用9萬2千1百元(921是國際失智症日),買下我收藏的《征服情海》海報。
一年後,他又透過第三者,把海報還給我,並寫了一張紙條: 「送回你最喜愛的海報,你為了做好事送它出門,它為你又回來了。希望你像 JerryMaguire 一樣,一個人(加上一隻魚) 影響另一個人,再影響一小群人,再影響一大群人。」
他匿名,但我知道他是誰。事後我和他見面,彼此心照不宣。
今年,我第一次見到他90幾歲的媽媽,用我那破台語,跟她聊了一下午。
他媽媽說話緩慢、聲音微弱,但想起過去的美好時光,
會在台語中突然夾雜一句“wonderful”!當她說“wonderful”時,我看到的是19歲。
大多時候,90歲的長輩在我們面前,我們看到的就是90歲: 身體上遲鈍、心理上固執。
當你看得更深,會看到90歲的外表下,有19歲的影子。
他們在身體、心理、情緒上都不再有任何顧忌,
對社會、朋友、家人的眼光也完全放下。
人生第一次,他們完全做自己。
當然,這個自己,做起來並不輕鬆。照顧他們的人,也同樣辛苦。
因為對老人照顧有興趣,我到日本參觀了一個安養院。
大家去日本都會買藥妝或家電吧?他們設計產品時的細膩,總令人歎為觀止。同樣的細膩,表現在老人照顧。
他們仔細觀察長輩在食衣住行上的不便,設計出各種輔具。
比如說湯匙有各種弧度,手腕無力時也好用。
握的地方用特殊材質增加摩擦力,拿得比較穩。
兩根筷子中間有夾子連在一起,不容易掉。
起床時可以抓著床邊一個支架,輕鬆撐起自己。支架上還有夜燈。
坐輪椅洗澡時可以圍個「帳篷」,防水濺出。
臥房地上放個除臭墊,專門擺尿壺。
自動門設定成手動、開關在高處,預防坐輪椅的失智者擅自離開。
病房的門橫著沿牆壁滑開,而非拉開或推開,以節省空間。
還有些工具不需設計,只需細心。復健者練習走路要看鏡子。 照顧者在長方形立鏡中間懸掛一根垂直的繩子,
作為中線,讓復健者走路時比對姿勢是否端正。
當然,這些工具只是照顧最膚淺的層次。
重要的還是使用這些工具的照顧者。
在台灣,照顧長輩的工作,常是外勞在做。
在復健中心,外勞站在長輩的輪椅後面,自顧自地滑手機,或跟別的外勞用母語聊天。長輩坐在他們前面,像一面牆壁。
我參觀的日本那家機構,照顧者都是20幾歲、有型有款的年輕人。
他們穿著像健身房教練,身上戴著專業的護具,
把照顧長輩,當作一份嚴肅的工作。態度嚴肅,但表情可以輕鬆。
除了協助食衣住行,他們還跟老人家說笑談心。為了預防失智,他們帶長輩用吸管、色紙,做出照片中的貓頭鷹和史奴比。
為銀髮生活注入創意和生命力,才是好的照顧。
看到他們,我想起餐廳那位攙扶我媽的服務生。
他們雖然年輕,但對歲月有成熟的態度。
那種態度,來自於對生命的尊重、對缺陷的包容,
和覺悟到自己也會老而產生的謙卑。
尊重到什麼程度?
安養院接待我的日本醫師說:
「病床兩邊如果要加上欄杆,需要本人或家屬簽同意書。」
我說:「為什麼?這不是在保障病人安全嗎?」
因為欄杆是一種限制,任何限制都侵犯人權。
佈告欄上,長輩的名字後面的稱謂是「神樣」,尊敬他們就像尊敬神。
能走到這一步,都吃了很多苦,當然有神性。
我想起台灣的醫師也提醒我尊重的重要:
「爸媽如果聽不到你的話,未必是重聽,不要自動就大聲。
沒有人喜歡被大聲。跟爸媽講話時,正眼看著他們,
讓他們看到你的嘴型,講慢一點,也許他們就聽懂了。」
心理師告訴我:「對於有失智徵兆的爸媽,要顧及他們的尊嚴。
不要說『你怎麼又忘了』。而是可以假裝我們自己也忘了,
而說『吃過藥了嗎?我也不確定。讓我們一起來查一查!』」
我點點頭。我知道現在反應變慢的媽媽,年輕時也曾耳聰目明、健步如飛。打我從不手軟,打牌從不放砲。
我所有的聰明才智,都來自於她。
現在她老了。
老了,不是她的錯。
慢了,就跟著慢一點。
忘了,就再講一遍。
煩了,就休息一天。
一切都有方法應對。
我離開日本那家照顧機構時,頻頻回頭…
因為我看到「 年輕時意興風發的爸媽,和未來步履蹣跚的自己 」。
我看到餐廳那位攙扶我媽的服務生,也看到那位搖手揚長而去的司機。
然後我注意到安養院的門楣有個燕子窩,跟現代建築格格不入。
我問醫師:「沒想要清理掉?」
他說:「既然有緣相聚,就讓他們好好活著。」
是啊,有緣相聚,好好活著。
這句話獻給燕子、「神樣」,和 有一天都會老去的我們。
病床 防水墊 在 DJ 芳翎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7/17 星期三 絕對音樂】
「習慣,是重複的練習,是時間的累積,是改變生活的魔力。
有些時候,不是有錢、有權、有閒,才能改變人生,改變世界,
一句話、一個動作、一次包容,就能左右周遭其他人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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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緣相聚,好好活著》
我帶媽媽出去吃飯,起身離開時,20幾歲的男服務生,注意到我媽行動不便,主動來幫忙攙扶,甚至一路走出餐廳。
我說:「麻煩你幫我扶一下,我去叫車。」
我走到人行道,回頭看他扶著我媽,不走只有三階、但陡的樓梯,而繞遠路走輪椅通道,緩慢、細心,彷彿是自己的媽媽。
我招了一輛車,車停下。
我打開車門說:「對不起,麻煩等一下後面那位老太太。」
司機搖搖手,揚長而去。
不同人,不同年紀,對衰老,有不同的態度。
這些年,我爸媽年紀大了,相繼生病,所以我一直關心老人照顧。
同齡朋友都到了這階段,因為交換照顧父母的經驗,而變得更親近。
幾年前,我辦了一個活動,義賣自己的收藏品,把所得捐給天主教失智老人基金會。一位匿名的朋友透過第三者,用9萬2千1百元(921是國際失智症日),買下我收藏的《征服情海》海報。
一年後,他又透過第三者,把海報還給我,並寫了一張紙條:
「送回你最喜愛的海報,你為了做好事送它出門,它為你又回來了。
希望你像Jerry Maguire 一樣,一個人(加上一隻魚)影響另一個人,再影響一小群人,再影響一大群人。」
他匿名,但我知道他是誰。事後我和他見面,彼此心照不宣。
今年,我第一次見到他90幾歲的媽媽,用我那破台語,跟她聊了一下午。
他媽媽說話緩慢、聲音微弱,但想起過去的美好時光,會在台語中突然夾雜一句“wonderful”! 當她說“wonderful”時,我看到的是19歲。
大多時候,90歲的長輩在我們面前,我們看到的就是90歲:身體上遲鈍、心理上固執。
當你看得更深,會看到90歲的外表下,有19歲的影子。
他們在身體、心理、情緒上都不再有任何顧忌,對社會、朋友、家人的眼光也完全放下。
人生第一次,他們完全做自己。
當然,這個自己,做起來並不輕鬆。照顧他們的人,也同樣辛苦。
因為對老人照顧有興趣,我到日本參觀了一個安養院。
大家去日本都會買藥妝或家電吧?他們設計產品時的細膩,總令人歎為觀止。
同樣的細膩,表現在老人照顧。
他們仔細觀察長輩在食衣住行上的不便,設計出各種輔具。
比如說湯匙有各種弧度,手腕無力時也好用。
握的地方用特殊材質增加摩擦力,拿得比較穩。
兩根筷子中間有夾子連在一起,不容易掉。
起床時可以抓著床邊一個支架,輕鬆撐起自己。支架上還有夜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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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房地上放個除臭墊,專門擺尿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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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門橫著沿牆壁滑開,而非拉開或推開,以節省空間。
還有些工具不需設計,只需細心。復健者練習走路要看鏡子。
照顧者在長方形立鏡中間懸掛一根垂直的繩子,作為中線,讓復健者走路時比對姿勢是否端正。
當然,這些工具只是照顧最膚淺的層次。重要的還是使用這些工具的照顧者。
在台灣,照顧長輩的工作,常是外勞在做。
在復健中心,外勞站在長輩的輪椅後面,自顧自地滑手機,或跟別的外勞用母語聊天。長輩坐在他們前面,像一面牆壁。
我參觀的日本那家機構,照顧者都是20幾歲、有型有款的年輕人。
他們穿著像健身房教練,身上戴著專業的護具,把照顧長輩,當作一份嚴肅的工作。態度嚴肅,但表情可以輕鬆。
除了協助食衣住行,他們還跟老人家說笑談心。為了預防失智,他們帶長輩用吸管、色紙,做出照片中的貓頭鷹和史奴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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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們,我想起餐廳那位攙扶我媽的服務生。
他們雖然年輕,但對歲月有成熟的態度。
那種態度,來自於對生命的尊重、對缺陷的包容,和覺悟到自己也會老而產生的謙卑。
尊重到什麼程度?
安養院接待我的日本醫師說:「病床兩邊如果要加上欄杆,需要本人或家屬簽同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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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欄杆是一種限制,任何限制都侵犯人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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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台灣的醫師也提醒我尊重的重要:
「爸媽如果聽不到你的話,未必是重聽,不要自動就大聲。沒有人喜歡被大聲。
跟爸媽講話時,正眼看著他們,讓他們看到你的嘴型,講慢一點,也許他們就聽懂了。」
心理師告訴我:「對於有失智徵兆的爸媽,要顧及他們的尊嚴。
不要說『你怎麼又忘了』。而是可以假裝我們自己也忘了,而說『吃過藥了嗎?我也不確定。讓我們一起來查一查!』」
我點點頭。
我知道現在反應變慢的媽媽,年輕時也曾耳聰目明、健步如飛。打我從不手軟,打牌從不放砲。我所有的聰明才智,都來自於她。
現在她老了。老了,不是她的錯。慢了,就跟著慢一點。
忘了,就再講一遍。煩了,就休息一天。一切都有方法應對。
我離開日本那家照顧機構時,頻頻回頭…
因為我看到「年輕時意興風發的爸媽,和未來步履蹣跚的自己」。
我看到餐廳那位攙扶我媽的服務生,也看到那位搖手揚長而去的司機。
然後我注意到安養院的門楣有個燕子窩,跟現代建築格格不入。
我問醫師:「沒想要清理掉?」
他說:「既然有緣相聚,就讓他們好好活著。」
是啊,有緣相聚,好好活著。
這句話獻給燕子、「神樣」,和有一天都會老去的我們。
作者:王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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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雄》part 1
阿雄睜開眼
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
他知道現在是晚上
至於是晚上幾點
他就不知道了
病房的時鐘掛在床尾的牆壁中間
寂靜無聲的夜裡
他聽得到秒針
搭
搭
緩慢繞圈的聲音
他也聽得見痰液從氣切噴出來的聲音
每當他咳嗽一次
脖子邊的腫瘤就痛一次
他實在很想忍住咳嗽
但那些黃綠色的痰像想逃離深井的青蛙
不斷跳出來
不斷跳出來
把衣服弄得黏糊糊的
他討厭髒兮兮的衣服
一開始
還會有人替他換上乾淨的衣服
但隨著衣服每一小時就會變得黏糊糊
他們索性把衛生紙墊在他的脖子旁邊
讓那些黃綠色的痰全都流在上面
但衛生紙終究不防水
所以衣服最後還是髒兮兮的
雖然看不見自己現在的樣子
但是他感覺得到脖子邊的腫瘤一天比一天大
以前他會把鏡子放在面前
不時看看腫瘤有沒有變小
那是他努力治療的動力
然而當醫生告訴他
已經沒有藥物可以幫助他的時候
他就把鏡子收起來了
即使沒有鏡子
他還是可以感覺得到腫瘤在脖子上蔓延
某天他聽到護士在門外說
「欸,我才幾天沒照顧他而已,怎麼就變這麼大啊。」
「對啊,整個吃出來了,氣切都歪到一邊去了,好可憐。」
他心想應該是在說自己吧
如今他連轉頭都沒辦法轉了
除非有人幫忙他翻身
他才能輪流看見左右兩邊的視野
所以他不知道牆上的時鐘走到幾點
他只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
是白天還是黑夜
阿雄已經不在乎了
即使白天的陽光把自己曬得滿身是汗
他的心底也像黑夜一樣寒冷
或者說
他的人生一直都像黑夜一樣寒冷
如果不是生病
他也許會把自己是同性戀這件事帶到棺材裡去
在他的年代
不管是年輕就發現自己是同性戀
還是年過半百才驚覺的人
都得把這件事實封印在心底
哪怕他奉母之命結婚
哪怕他進入妻子的身體裡灑下DNA
哪怕他懷裡抱著和自己相同基因的孩子
他都得把這件事實深深地埋在心底
讓秘密跟著肉體一起腐爛
而比起人類
蛆蟲可以完全無視於他同性戀的身分
對他和其他埋在地底下的人
一視同仁
人們常說努力的人終究有回饋
但阿雄不知道自己的回饋在哪
他努力把秘密藏好
也努力地把身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完成
他是這麼地努力
但命運回饋他的
卻是一顆揮之不去的腫瘤
幾天前
阿雄以為自己快死了
他全身抽筋吸不到氣
他聽見醫護人員在他床邊嚷嚷
還有人把他的尿布扯開在他鼠蹊上捅了一針
他那因化療而縮小的陰莖在日光燈下展示在所有人面前───包括他小姨子
“再怎麼丟臉也只是想去死的程度而已,反正也真的快死了”阿雄這麼想
可是他沒死
他繼續噴著黃綠色的痰和感受腫瘤一天比一天長大
從那天開始
他的兒子不時會留在病房過夜
但不是因為他自己想這麼做
而是自己的母親他的奶奶叫他這麼做
「你爸爸都快死了還不來看一下。」
他聽到母親對著手機大喊
當他回過神來
他看見兒子站在床邊
捶著肩膀面無表情
好像老師扭著他的耳朵叫他在這裡罰站
"那鼻子那下巴還有眼睛都跟我一模一樣啊"阿雄心想
他對兒子笑了笑
至少他覺得自己應該有在笑
但兒子看了他一眼之後
就坐到隔壁的椅子上玩起手機
連續幾天晚上
他聽到有人從門外走進來
接著隔壁的陪病床會發出聲響
手機的音效會吵鬧一段時間
再晚一點
就只剩下微微的呼吸聲了
雖然兒子有來
但是以阿雄的姿勢完全看不到他的臉
他從沒主動走到阿雄的正面
更別提幫他翻個身
阿雄覺得自己像顆種在菜園裡的白菜
而且是爛掉的那種
待續…………
文/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