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分岔的花園:通往未來的多種可能性】
這是推薦的短篇小說,會有一點燒腦,出自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
他在這部〈小徑分岔的花園〉的短篇中,用了類似於量子力學的概念,探討關於「時間」的奧秘。
而對很多作家來說,故事裡出現太多「巧合」會是一大敗筆,但在這部短篇中,這些巧合反倒成為一種特別的隱喻。
一起來看看這部頗有深意的文學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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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徑分岔的花園 / 博爾赫斯
獻給維多利亞·奧坎波
利德爾·哈特寫的《歐洲戰爭史》第二百四十二頁有段記載,說是十三個英國師(有一千四百門大炮支援)對塞爾-蒙托邦防線的進攻原定於1916年7月24日發動,後來推遲到29日上午。利德爾·哈特上尉解釋說延期的原因是滂沱大雨,當然並無出奇之處。青島大學前英語教師余准博士的證言,經過記錄、複述、由本人簽名核實,卻對這一事件提供了始料不及的說明。證言記錄缺了前兩頁。
……我掛上電話聽筒。我隨即辨出那個用德語接電話的聲音。是理查·馬登的聲音。馬登在維克托·魯納伯格的住處,這意味著我們的全部辛勞付諸東流,我們的生命也到了盡頭——但是這一點是次要的,至少在我看來如此。這就是說,魯納伯格已經被捕,或者被殺。在那天日落之前,我也會遭到同樣的命運。馬登毫不留情。說得更確切一些,他非心狠手辣不可。作為一個聽命於英國的愛爾蘭人,他有辦事不熱心甚至叛賣的嫌疑,如今有機會挖出日爾曼帝國的兩名間諜,拘捕或者打死他們,他怎麼會不抓住這個天賜良機,感激不盡呢?我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可笑地鎖上門,仰面躺在小鐵床上。窗外還是慣常的房頂和下午六點鐘被雲遮掩的太陽。這一天既無預感又無徵兆,成了我大劫難逃的死日,簡直難以置信。雖然我父親已經去世,雖然我小時候在海豐一個對稱的花園裡待過,難道我現在也得死去?隨後我想,所有的事情不早不晚偏偏在目前都落到我頭上了。多少年來平平靜靜,現在卻出了事;天空、陸地和海洋人數千千萬萬,真出事的時候出在我頭上……馬登那張叫人難以容忍的馬臉在我眼前浮現,驅散了我的胡思亂想。我又恨又怕(我已經騙過了理查·馬登,只等上絞刑架,承認自己害怕也無所謂了),心想那個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自鳴得意的武夫肯定知道我掌握秘密。準備轟擊昂克萊的英國炮隊所在地的名字。一隻鳥掠過窗外灰色的天空,我在想像中把它化為一架飛機,再把這架飛機化成許多架,在法國的天空精確地投下炸彈,摧毀了炮隊。我的嘴巴在被一顆槍彈打爛之前能喊出那個地名,讓德國那邊聽到就好了……我血肉之軀所能發的聲音太微弱了。怎麼才能讓它傳到頭頭的耳朵?那個病懨懨的討厭的人,只知道魯納伯格和我在斯塔福德郡,在柏林閉塞的辦公室裡望眼欲穿等我們的消息,沒完沒了地翻閱報紙……我得逃跑,我大聲說。我毫無必要地悄悄起來,仿佛馬登已經在窺探我。我不由自主地檢查一下口袋裡的物品,也許僅僅是為了證實自己毫無辦法。我找到的都是意料之中的東西。那只美國掛表,鎳制錶鏈和那枚四角形的硬幣,拴著魯納伯格住所鑰匙的鏈子,現在已經沒有用處但是能構成證據,一個筆記本,一封我看後決定立即銷毀但是沒有銷毀的信,假護照,一枚五先令的硬幣,兩個先令和幾個便士,一枝紅藍鉛筆,一塊手帕和裝有一顆子彈的左輪手槍。我可笑地拿起槍,在手裡掂掂,替自己壯膽。我模糊地想,槍聲可以傳得很遠。不出十分鐘,我的計畫已考慮成熟。電話號碼簿給了我一個人的名字,唯有他才能替我把情報傳出去:他住在芬頓郊區,不到半小時的火車路程。
我是個怯懦的人。我現在不妨說出來,因為我已經實現了一個誰都不會說是冒險的計畫。我知道實施過程很可怕。不,我不是為德國幹的。我才不關心一個使我墮落成為間諜的野蠻的國家呢。此外,我認識一個英國人——一個謙遜的人——對我來說並不低於歌德。我同他談話的時間不到一小時,但是在那一小時中間他就像是歌德……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我覺得頭頭瞧不起我這個種族的人——瞧不起在我身上彙集的無數先輩。我要向他證明一個黃種人能夠拯救他的軍隊。此外,我要逃出上尉的掌心。他隨時都可能敲我的門,叫我的名字。我悄悄地穿好衣服,對著鏡子裡的我說了再見,下了樓,打量一下靜寂的街道,出去了。火車站離此不遠,但我認為還是坐馬車妥當。理由是減少被人認出的危險;事實是在闃無一人的街上,我覺得特別顯眼,特別不安全。我記得我吩咐馬車夫不到車站入口處就停下來。我磨磨蹭蹭下了車,我要去的地點是阿什格羅夫村,但買了一張再過一站下的車票。這趟車馬上就開:八點五十分。我得趕緊,下一趟九點半開車。月臺上幾乎沒有人。我在幾個車廂看看:有幾個農民,一個服喪的婦女,一個專心致志在看塔西倫的《編年史》的青年,一個顯得很高興的士兵。列車終於開動。我認識的一個男人匆匆跑來,一直追到月臺盡頭,可是晚了一步。是理查·馬登上尉。我垂頭喪氣、忐忑不安,躲開可怕的視窗,縮在座位角落裡。我從垂頭喪氣變成自我解嘲的得意。心想我的決鬥已經開始,即使全憑僥倖搶先了四十分鐘,躲過了對手的攻擊,我也贏得了第一個回合。我想這一小小的勝利預先展示了徹底成功。我想勝利不能算小,如果沒有火車時刻表給我寶貴的搶先一著,我早就給關進監獄或者給打死了。我不無詭辯地想,我怯懦的順利證明我能完成冒險事業。我從怯懦中汲取了在關鍵時刻沒有拋棄我的力量。我預料人們越來越屈從於窮凶極惡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世界上全是清一色的武夫和強盜了;我要奉勸他們的是:做窮凶極惡的事情的人應當假想那件事情已經完成,應當把將來當成過去那樣無法挽回。我就是那樣做的,我把自己當成已經死去的人,冷眼觀看那一天,也許是最後一天的逝去和夜晚的降臨。列車在兩旁的梣樹中徐徐行駛。在荒涼得像是曠野的地方停下。沒有人報站名。是阿什格羅夫嗎?我問月臺上幾個小孩。阿什格羅夫,他們回答說。我便下了車。
月臺上有一盞燈光照明,但是小孩們的臉在陰影中。有一個小孩問我:您是不是要去斯蒂芬·亞伯特博士家?另一個小孩也不等我回答,說道:他家離這兒很遠,不過您走左邊那條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不會找不到的。我給了他們一枚錢幣(我身上最後的一枚),下了幾級石階,走上那條僻靜的路。路緩緩下坡。是一條泥土路,兩旁都是樹,枝丫在上空相接,低而圓的月亮仿佛在陪伴我走。
有一陣子我想理查·馬登用某種辦法已經瞭解到我鋌而走險的計畫。但我立即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小孩叫我老是往左拐,使我想起那就是找到某些迷宮的中心院子的慣常做法。我對迷宮有所瞭解:我不愧是彭㝡的曾孫,彭㝡是雲南總督,他辭去了高官厚祿,一心想寫一部比《紅樓夢》人物更多的小說,建造一個誰都走不出來的迷宮。他在這些龐雜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工夫,但是一個外來的人刺殺了他,他的小說像部天書,他的迷宮也無人發現。我在英國的樹下思索著那個失落的迷宮:我想像它在一個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動,被稻田埋沒或者淹在水下,我想像它廣闊無比,不僅是一些八角涼亭和通幽曲徑,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國組成……我想像出一個由迷宮組成的迷宮,一個錯綜複雜、生生不息的迷宮,包羅過去和將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牽涉到別的星球。我沉浸在這種虛幻的想像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處境。在一段不明確的時間裡,我覺得自己抽象地領悟了這個世界。模糊而生機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時光,以及輕鬆的下坡路,這一切使我百感叢生。傍晚顯得親切、無限。道路繼續下傾,在模糊的草地裡岔開兩支。一陣清悅的樂聲抑揚頓挫,隨風飄蕩,或近或遠,穿透葉叢和距離。我心想,一個人可以成為別人的仇敵,成為別人一個時期的仇敵,但不能成為一個地區、螢火蟲、字句、花園、水流和風的仇敵。我這麼想著,來到一扇生銹的大鐵門前。從欄杆裡,可以望見一條林陰道和一座涼亭似的建築。我突然明白了兩件事,第一件微不足道,第二件難以置信;樂聲來自涼亭,是中國音樂。正因為如此,我並不用心傾聽就全盤接受了。我不記得門上是不是有鈴,還是我擊掌叫門。像火花迸濺似的樂聲沒有停止。
然而,一盞燈籠從深處房屋出來,逐漸走近:一盞月白色的鼓形燈籠,有時被樹幹擋住。提燈籠的是個高個子。由於光線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打開鐵門,慢條斯理地用中文對我說:「看來彭熙情意眷眷,不讓我寂寞。您准也是想參觀花園吧?」
我聽出他說的是我們一個領事的姓名,我莫名其妙地接著說:「花園?」
「小徑分岔的花園。」
我心潮起伏,難以理解地肯定說:「那是我曾祖彭㝡的花園。」
「您的曾祖?您德高望重的曾祖?請進,請進。」
潮濕的小徑彎彎曲曲,同我兒時的記憶一樣。我們來到一間藏著東方和西方書籍的書房。我認出幾卷用黃絹裝訂的手抄本,那是從未付印的明朝第三個皇帝下詔編纂的《永樂大典》的逸卷。留聲機上的唱片還在旋轉,旁邊有一隻青銅鳳凰。我記得有一隻紅瓷花瓶,還有一隻早幾百年的藍瓷,那是我們的工匠模仿波斯陶器工人的作品……斯蒂芬·亞伯特微笑著打量著我。我剛才說過,他身材很高,輪廓分明,灰眼睛,灰鬍子。他的神情有點像神甫,又有點像水手;後來他告訴我,「在想當漢學家之前」,他在天津當過傳教士。
我們落了座;我坐在一張低矮的長沙發上,他背朝著視窗和一個落地圓座鐘。我估計一小時之內追捕我的理查·馬登到不了這裡。我的不可挽回的決定可以等待。
「彭㝡的一生真令人驚異,」斯蒂芬·亞伯特說。「他當上家鄉省份的總督,精通天文、星占、經典詮估、棋藝,又是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他拋棄了這一切,去寫書、蓋迷宮。他拋棄了炙手可熱的官爵地位、嬌妻美妾、盛席瓊筵,甚至拋棄了治學,在明虛齋閉戶不出十三年。他死後,繼承人只找到一些雜亂無章的手稿。您也許知道,他家裡的人要把手稿燒掉;但是遺囑執行人——一個道士或和尚——堅持要刊行。」
「彭㝡的後人,」我插嘴說,「至今還在責怪那個道士。刊行是毫無道理的。那本書是一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彙編。我看過一次:主人公在第三回裡死了,第四回裡又活了過來。至於彭㝡的另一項工作,那座迷宮……」
「那就是迷宮,」他指著一個高高的漆櫃說。
「一個象牙雕刻的迷宮!」我失聲喊道。「一座微雕迷宮……」
「一座象徵的迷宮,」他糾正我說。「一座時間的無形迷宮。我這個英國蠻子有幸悟出了明顯的奧秘。經過一百多年之後,細節已無從查考,但不難猜測當時的情景。彭㝡有一次說:我引退後要寫一部小說。另一次說:我引退後要蓋一座迷宮。人們都以為是兩件事;誰都沒有想到書和迷宮是一件東西。明虛齋固然建在一個可以說是相當錯綜的花園的中央;這一事實使人們聯想起一座實實在在的迷宮。彭㝡死了;在他廣闊的地產中間,誰都沒有找到迷宮。兩個情況使我直截了當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一是關於彭㝡打算蓋一座絕對無邊無際的迷宮的奇怪的傳說。二是我找到的一封信的片斷。」
亞伯特站起來。他打開那個已經泛黑的金色櫃子,背朝著我有幾秒鐘之久。他轉身時手裡拿著一張有方格的薄紙,原先的大紅已經退成粉紅色。彭㝡一手好字名不虛傳。我熱切然而不甚了了地看著我一個先輩用蠅頭小楷寫的字: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後世(並非所有後世)。我默默把那張紙還給亞伯特。他接著說:「在發現這封信之前,我曾自問:在什麼情況下一部書才能成為無限。我認為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迴圈不已、周而復始。書的最後一頁要和第一頁雷同,才有可能沒完沒了地連續下去。我還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間的那一夜,山魯佐德王后(由於抄寫員神秘的疏忽)開始一字不差地敘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這一來有可能又回到她講述的那一夜,從而變得無休無止。我又想到口頭文學作品,父子口授,代代相傳,每一個新的說書人加上新的章回或者虔敬地修改先輩的章節。我潛心琢磨這些假設;但是同彭㝡自相矛盾的章回怎麼也對不上號。正在我困惑的時候,牛津給我寄來您見到的手稿。很自然,我注意到這句話: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後世(並非所有後世)。我幾乎當場就恍然大悟;小徑分岔的花園就是那部雜亂無章的小說;若干後世(並非所有後世)這句話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時間而非空間的分岔。我把那部作品再流覽一遍,證實了這一理論。在所有的虛構小說中,每逢一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一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彭㝡的錯綜複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這一來,就產生了許多不同的後世,許多不同的時間,衍生不已,枝葉紛披。小說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說,方君有個秘密;一個陌生人找上門來;方君決心殺掉他。很自然,有幾個可能的結局:方君可能殺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殺死,兩人可能都安然無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彭㝡的作品裡,各種結局都有;每一種結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點。有時候,迷宮的小徑匯合了:比如說,您來到這裡,但是某一個可能的過去,您是我的敵人,在另一個過去的時期,您又是我的朋友。如果您能忍受我糟糕透頂的發音,咱們不妨念幾頁。」
在明快的燈光下,他的臉龐無疑是一張老人的臉,但有某種堅定不移的、甚至是不朽的神情。他緩慢而精確地朗讀同一章的兩種寫法。其一,一支軍隊翻越荒山投入戰鬥;困苦萬狀的山地行軍使他們不惜生命,因而輕而易舉地打了勝仗;其二,同一支軍隊穿過一座正在歡宴的宮殿,興高采烈的戰鬥像是宴會的繼續,他們也奪得了勝利。我帶著崇敬的心情聽著這些古老的故事,更使我驚異的是想出故事的人是我的祖先,為我把故事恢復原狀的是一個遙遠帝國的人,時間在一場孤注一擲的冒險過程之中,地點是一個西方島國。我還記得最後的語句,像神秘的戒律一樣在每種寫法中加以重複:英雄們就這樣戰鬥,可敬的心胸無畏無懼,手中的銅劍凌厲無比,只求殺死對手或者沙場捐軀。
從那一刻開始,我覺得周圍和我身體深處有一種看不見的、不可觸摸的躁動。不是那些分道揚鑣的、並行不悖的、最終匯合的軍隊的躁動,而是一種更難掌握、更隱秘的、已由那些軍隊預先展示的激動。斯蒂芬·亞伯特接著說:「我不信您顯赫的祖先會徒勞無益地玩弄不同的寫法。我認為他不可能把十三年光陰用於無休無止的修辭實驗。在您的國家,小說是次要的文學體裁;那時候被認為不登大雅。彭㝡是個天才的小說家,但也是一個文學家,他絕不會認為自己只是個寫小說的。和他同時代的人公認他對玄學和神秘主義的偏愛,他的一生也充分證實了這一點。哲學探討佔據他小說的許多篇幅。我知道,深不可測的時間問題是他最關心、最專注的問題。可是《花園》手稿中唯獨沒有出現這個問題。甚至連『時間』這個詞都沒有用過。您對這種故意迴避怎麼解釋呢?」
我提出幾種看法;都不足以解答。我們爭論不休;斯蒂芬·亞伯特最後說:「設一個謎底是『棋』的謎語時,謎面唯一不准用的字是什麼?」我想一會兒後說:「『棋』字。」
「一點不錯,」亞伯特說。「小徑分岔的花園是一個龐大的謎語,或者是寓言故事,謎底是時間;這一隱秘的原因不允許手稿中出現『時間』這個詞。自始至終刪掉一個詞,採用笨拙的隱喻、明顯的迂迴,也許是挑明謎語的最好辦法。彭㝡在他孜孜不倦創作的小說裡,每有轉折就用迂迴的手法。我核對了幾百頁手稿,勘正了抄寫員的疏漏錯誤,猜出雜亂的用意,恢復、或者我認為恢復了原來的順序,翻譯了整個作品;但從未發現有什麼地方用過『時間』這個詞。顯而易見,小徑分岔的花園是彭㝡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絕非虛假的形象。您的祖先和牛頓、叔本華不同的地方是他認為時間沒有同一性和絕對性。他認為時間有無數系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一張不斷增長、錯綜複雜的網。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路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時間裡,我們並不存在;在某些時間,有你而沒有我;在另一些時間,有我而沒有你;再有一些時間,你我都存在。目前這個時刻,偶然的機會使您光臨舍間;在另一個時刻,您穿過花園,發現我已死去;再在另一個時刻,我說著目前所說的話,不過我是個錯誤,是個幽靈。」
「在所有的時刻,」我微微一震說,「我始終感謝並且欽佩你重新創造了彭㝡的花園。」
「不可能在所有的時刻,」他一笑說。「因為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我可以成為您的敵人。」
我又感到剛才說過的躁動。我覺得房屋四周潮濕的花園充斥著無數看不見的人。那些人是亞伯特和我,隱蔽在時間的其他維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我再抬起眼睛時,那層夢魘似的薄霧消散了。黃黑二色的花園裡只有一個人,但是那個人像塑像似的強大,在小徑上走來,他就是理查·馬登上尉。
「將來已經是眼前的事實,」我說。「不過我是您的朋友。我能再看看那封信嗎?」
亞伯特站起身。他身材高大,打開了那個高高櫃子的抽屜;有幾秒鐘工夫,他背朝著我。我已經握好手槍。我特別小心地扣下扳機:亞伯特當即倒了下去,哼都沒有哼一聲。我肯定他是立刻喪命的,是猝死。
其餘的事情微不足道,仿佛一場夢。馬登闖了進來,逮捕了我。我被判絞刑。我很糟糕地取得了勝利:我把那個應該攻擊的城市的保密名字通知了柏林。昨天他們進行轟炸;我是在報上看到的。報上還有一條消息說著名漢學家斯蒂芬·亞伯特被一個名叫余准的陌生人暗殺身死,暗殺動機不明,給英國出了一個謎。柏林的頭頭破了這個謎。他知道在戰火紛飛的時候我難以通報那個叫亞伯特的城市的名稱,除了殺掉一個叫那名字的人之外,找不出別的辦法。他不知道(誰都不可能知道)我的無限悔恨和厭倦。
無限電法鳳凰盾 在 盧斯達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盧斯達:堅持五大訴求但覺得獨立好敏感 (及你還讀梁文道嗎)】
大家都有看過周星馳的《鹿鼎記》,編劇和導演皆為現時藍到發黑的王晶。裡面有一個場口也是很知名的:陳近南拉攏韋小寶入天地會,在堂前跟群眾一起的時候,大家高叫「反清復明」多次;入到內堂,陳近南說,小寶你是個聰明人,我就可以用聰明的方法跟你說話,跟外面的人就不行……讀書和明事理的人,一早已經在朝廷裡面做官,所以要對抗清廷,我們就只能用一些蠢人,所以要用宗教方式催眠他們,其實反清復明只是一句口號,和「阿彌陀佛」一樣的。
陳近南在傳說中是反清領袖,但在戲中則老實得多:清人欺壓我們漢人,搶走我們的銀兩和女人﹗據說原著沒有這些,但金庸恐怕只是沒有說白,是王晶將《鹿鼎記》的 sub context 勾了出來。戲外的王晶,就是戲裡說的聰明人,他將政治最原始一面裸露出來,或者說他不是搞群眾運動的,但他很懂「群眾」。「五大訴求,缺一不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但係唔好講港獨﹗」不少網民都這樣,他們似乎不了解自己高舉的口號是甚麼意思。「五大訴求」裡面有「實行真雙普選」,就是不能有「選舉委員會」DQ參選人,此即已經違背北京的「831決議」和近年說的「全面管治權」。
有些網民搖頭晃腦說,港獨宣諸於口,會令北京加大力度鎮壓﹗我不知道721和831之類算不算是加大力度鎮壓,在善男信女的認命宇宙中,香港的反抗似乎都是因為北京留有一手溫柔,沒有終極鎮壓才能存在。邏輯是不能激嬲共產黨,因為共產黨不高興就不給你生存空間。在聲稱「支持抗爭」的人群之中聽到這樣的邏輯,本身就十分矛盾。更矛盾的:一班在2014年已經拒絕831決議、要求真普選、激嬲共產黨、將整個香港一路撕裂到今日的人,到今日米已成炊,有人燒中國國旗、塗污中國國徽、攻擊中聯辦……香港和中國已經反目成仇,才來擔心「這樣會激嬲共產黨」。
至於「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提倡者,就更加明顯。就算後面的人去脈絡地使用,我就要用港澳辦的語氣來問,光復到哪裡?革誰的命?同樣,呼喊這句口號的好多人,同樣未跨得過「激嬲共產黨」的心理關口,即使他們身體很誠實,給他們一國一制,又耍手擰頭。簡直蹉跎歲月。老實說也許口號的用途就是如此,但能否誠實面對自己,面對政治現實呢,或至少誠實面對一下自己叫的口號?好像「香港人報仇」,到發現有人藏著槍械,你又接受不到,那你究竟想不想報仇?
如此真的誠實面對自己,你是真的不想激嬲共產黨,你不應再叫這些違憲激烈口號,還要像劉細良之類阻止人叫,那才是「誠」。人多不代表對,千夫諾諾,不如一士諤諤,對的東西就要堅持,否則人多就叫跟住叫算是甚麼?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是不是像反清復明一樣呢?
群眾是如此扭扭擰擰,那麼從政者的天職,就是帶領他們向前一步。好像街上其中一句標語:2019年,你有變得勇敢一點點嗎?但回歸前的香港已經有假選舉,建制外的力量已收編,加上年紀大了,為了維持議席和資源,為何還要冒險,就變成了跟群眾一樣扭扭擰擰。
我都認識不少民主人士,我知道他們不少是陳近南口中的聰明人,他們知道改變群眾簡直愚公移山,既然群眾不願想、不願變、甚至想被欺騙,那不如給我騙啦。他們選擇了最易走的一條路,有時我在想,苛責他們有甚麼用?他們比我聰明得多,知道市場是甚麼樣子,知道怎樣可以成功。
最近梁文道說不寫《蘋果》,但臨走也說是因為自己太忙,總之是我飛你,不是你飛我。這個就不談算是敬老,談這些:梁不忙為自己解套,暗示自己受批評,只是因為堅持說出現時香港人不接受的現實和常識。
梁也是王晶所說的聰明人,懂得詭辯。正如有先知被人討厭,甚至被殺,可不代表任何被人討厭的人都是先知;有真理被人討厭,不代表被討厭的就是真理。否則王晶也可以說自己是不被世俗理解的藝術家,警察也可以自稱被人抹黑的真心英雄 (雖然他們真的這樣自稱)。
事實上梁也不是如一些黃絲所言「近期走樣」,而是從遠至2010年代前後,已經堅決站在香港這個受害者的對立面,例如為藍絲群眾說項 (其實不明白)、聲稱本土派「首先對付不掌實權的普通人與普通機構(例如自由行遊客與孔教學院大成小學)」、大學有共青團上莊,其實沒甚麼大不了,「好比成績表上的白兔仔」;中國人在港鐵胡亂飲食,搞得車廂一塌糊塗,梁說港鐵車廂管理主義肆虐,一點也不人性化;台灣人反對服貿,學生佔領立法院,梁在鳳凰衛視上說,學生感覺自己在代表人民,「有無限膨脹的正當性」。當然更不少得撐警撐藍的「仇人也是鄰舍」。
其實看通了理路,你就知道梁是策略型文人,體用之間,不一定有「體」,有也是隱藏,而「用」是高於一切。梁文道為甚麼那麼關注本土思潮,從2010年代就開始狙擊,是因為對他這類幾邊走、但主要是強烈受中國市場和官方影響的人來說,一個友中親中的香港、非政治化的香港,對他來說最好。所以盡量推遲香港整體輿論環境和人心的轉變,盡量撐持中港之間曖昧不明的中間地帶,關係到好多人搵食。香港是市場,但香港進入主體意識成長覺醒階段,與中國磨擦加劇,對於出身與香港沾上過關係,甚至有所標榜販賣的全球人,遇到的困難會變多。
梁像很多香港中間派一樣,三不五時就悲嘆中間地帶消失、敵我邏輯取代常識之類,哀嘆的其實是自己的活動空間減少,所以看來非常真切,但總是執小放大,好像總是局部失明,其實一切都是理性和計算作用,比你聰明得多了。例如反送中爆發之後不斷撥冷水,「攬炒」不好啦、港獨講出來不好啦、裝修不好啦,香港人做了一些事,總要給他問「然後呢?」香港抗爭者不負責任,但政權就好像不用負責。梁在「其實不明白」那個年代,於電台這樣為自己解套:「我其實從來沒變,我只是覺得我不再需要去寫那些大是大非、很簡單的事情,例如民建聯這群人,找人去扮成群眾,去反拉布,這到底對不對?這當然不對!這還用說的嗎?」白太淺太清楚,所以散播灰和黑,就攞正牌了。
所以當大反抗未出現的時候,梁是見縫插針,滴水不漏地反對本土政治議題的;到大反抗出現了,就退一步繼續批評「港獨」,總之就是收成期,將變化推遲到最後一刻才退場。若香港沒有了中間地帶,若中國人認為凡港皆獨,對行走中國的人就十分尷尬危險。一切之所繫,不外乎自身位置。反清復明就銀兩和女人嘛,大家都明白。陶傑也明白人,這樣說:「一個講堂坐滿三千人,掌聲加鎂光燈,女讀者圍上來合照要簽名:老師前老師後的熱乎乎一叫,令你覺得家國前途,由你的思想可以影響,你覺得你非常重要,於是,『文化人』也愛國了。」
Resourceful的梁才不會做對自己無利的事,因為區區沒了一個專欄就擔心可惜的網民,真是太過善男順女了。
「中國絕對強大,無法打倒動搖一分」,是一個片面的現實或政治信條,在此俯瞰視野下,自然一切反抗都是徒勞無功。但香港人至少有一群不那麼聰明的人,為了在大歷史可能剎那煙滅的寸進,自我犧牲,蒸製一堆任由其他聰明人收割吃飽的人血饅頭。這些行動,都不符合計算者的欣賞角度。衝擊初期很多人都問,衝完又點?有人自殺的時候,有人說死左又點,唔好歌頌烈士。
XX又點,其實沒有點,生命就是如此。問「然後呢」很聰明的,因為一切都有然後,然後任何事情都會煙滅。是的中國很強大,將血肉撞在高牆上,國家不動如山,長輩時常都說「蝕底的始終是你自己」。但生命就是明知道死的存在,還是會去生存和奮鬥,不一定站在原地不斷問,咁又點、然後呢。讀很多書,但讀到通體軟骨,不一定是書中有化骨棉掌,而是生活過得太好、窮得只剩下聰明,就失去了血性;只有能指,沒有所指。真正的現實主義,是洞見世界有客觀性,但人也有主觀性,客觀影響主觀,但主觀也反過來影響客觀。太多人就是視中國為絕對的普遍規律,但半年來香港就是證明了規律並非絲毫不可改變。
萬物終將煙滅,邪惡終將腐化一切,人可以等死,也可以奮鬥;人可以認命而死,也可以不認命而死。古代叫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然後又點?的確沒有點。人人都會死,可不用智者來提醒。基督徒的經文說:「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而是靠神口裡所出的每一句話。」人活著也不是只靠理性和現實。文人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
很多人犧牲,不一定是性命,可能是錢或者機會。他們激情,但也理性,他們在投資一個可能性。梁很現實,但香港人也不天真。「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起來了,不一定有最終的結果,只為了當下的生氣——如果香港人認定這樣的一國兩制就是終局,認識的那一刻,只會自殺。當然很多人已經收成期了,所以就雖生猶死,會行走但已經不像一個人。
西諺云,應否在當下自殺,是真正的哲學問題,因為人最終也會死嘛,太陽也會燒完的,到時太陽系也不會再有生命。現時不自殺都沒意義,然後呢?這真是個好問題。很多人就不想死,不想認命,所以他們口嫌體正直,正在做港獨的事但口裡反對港獨。但比起梁,我覺得他們還是有希望。
香港人到達真正的存在危機(Existential crisis),自身勵向成熟,便突然覺得梁的東西過時。其實不是對方過時,而是到達了世界觀的對立,或恐共而等死,或害怕但還是起來奮鬥,沒有中間地帶,這就是更深的現實。聰明人看到愚人,問的不應該是然後呢,而是認識到對方是一座高山,應該感到「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黃絲在2019年突然發覺梁不是自己那杯茶,不是梁退步,而是黃絲進了步,踏了破小山。為自己的境界和識見向前而開香檳慶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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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電法鳳凰盾 在 無待堂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盧斯達:堅持五大訴求但覺得獨立好敏感 (及你還讀梁文道嗎)】
大家都有看過周星馳的《鹿鼎記》,編劇和導演皆為現時藍到發黑的王晶。裡面有一個場口也是很知名的:陳近南拉攏韋小寶入天地會,在堂前跟群眾一起的時候,大家高叫「反清復明」多次;入到內堂,陳近南說,小寶你是個聰明人,我就可以用聰明的方法跟你說話,跟外面的人就不行……讀書和明事理的人,一早已經在朝廷裡面做官,所以要對抗清廷,我們就只能用一些蠢人,所以要用宗教方式催眠他們,其實反清復明只是一句口號,和「阿彌陀佛」一樣的。
陳近南在傳說中是反清領袖,但在戲中則老實得多:清人欺壓我們漢人,搶走我們的銀兩和女人﹗據說原著沒有這些,但金庸恐怕只是沒有說白,是王晶將《鹿鼎記》的 sub context 勾了出來。戲外的王晶,就是戲裡說的聰明人,他將政治最原始一面裸露出來,或者說他不是搞群眾運動的,但他很懂「群眾」。「五大訴求,缺一不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但係唔好講港獨﹗」不少網民都這樣,他們似乎不了解自己高舉的口號是甚麼意思。「五大訴求」裡面有「實行真雙普選」,就是不能有「選舉委員會」DQ參選人,此即已經違背北京的「831決議」和近年說的「全面管治權」。
有些網民搖頭晃腦說,港獨宣諸於口,會令北京加大力度鎮壓﹗我不知道721和831之類算不算是加大力度鎮壓,在善男信女的認命宇宙中,香港的反抗似乎都是因為北京留有一手溫柔,沒有終極鎮壓才能存在。邏輯是不能激嬲共產黨,因為共產黨不高興就不給你生存空間。在聲稱「支持抗爭」的人群之中聽到這樣的邏輯,本身就十分矛盾。更矛盾的:一班在2014年已經拒絕831決議、要求真普選、激嬲共產黨、將整個香港一路撕裂到今日的人,到今日米已成炊,有人燒中國國旗、塗污中國國徽、攻擊中聯辦……香港和中國已經反目成仇,才來擔心「這樣會激嬲共產黨」。
至於「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提倡者,就更加明顯。就算後面的人去脈絡地使用,我就要用港澳辦的語氣來問,光復到哪裡?革誰的命?同樣,呼喊這句口號的好多人,同樣未跨得過「激嬲共產黨」的心理關口,即使他們身體很誠實,給他們一國一制,又耍手擰頭。簡直蹉跎歲月。老實說也許口號的用途就是如此,但能否誠實面對自己,面對政治現實呢,或至少誠實面對一下自己叫的口號?好像「香港人報仇」,到發現有人藏著槍械,你又接受不到,那你究竟想不想報仇?
如此真的誠實面對自己,你是真的不想激嬲共產黨,你不應再叫這些違憲激烈口號,還要像劉細良之類阻止人叫,那才是「誠」。人多不代表對,千夫諾諾,不如一士諤諤,對的東西就要堅持,否則人多就叫跟住叫算是甚麼?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是不是像反清復明一樣呢?
群眾是如此扭扭擰擰,那麼從政者的天職,就是帶領他們向前一步。好像街上其中一句標語:2019年,你有變得勇敢一點點嗎?但回歸前的香港已經有假選舉,建制外的力量已收編,加上年紀大了,為了維持議席和資源,為何還要冒險,就變成了跟群眾一樣扭扭擰擰。
我都認識不少民主人士,我知道他們不少是陳近南口中的聰明人,他們知道改變群眾簡直愚公移山,既然群眾不願想、不願變、甚至想被欺騙,那不如給我騙啦。他們選擇了最易走的一條路,有時我在想,苛責他們有甚麼用?他們比我聰明得多,知道市場是甚麼樣子,知道怎樣可以成功。
最近梁文道說不寫《蘋果》,但臨走也說是因為自己太忙,總之是我飛你,不是你飛我。這個就不談算是敬老,談這些:梁不忙為自己解套,暗示自己受批評,只是因為堅持說出現時香港人不接受的現實和常識。
梁也是王晶所說的聰明人,懂得詭辯。正如有先知被人討厭,甚至被殺,可不代表任何被人討厭的人都是先知;有真理被人討厭,不代表被討厭的就是真理。否則王晶也可以說自己是不被世俗理解的藝術家,警察也可以自稱被人抹黑的真心英雄 (雖然他們真的這樣自稱)。
事實上梁也不是如一些黃絲所言「近期走樣」,而是從遠至2010年代前後,已經堅決站在香港這個受害者的對立面,例如為藍絲群眾說項 (其實不明白)、聲稱本土派「首先對付不掌實權的普通人與普通機構(例如自由行遊客與孔教學院大成小學)」、大學有共青團上莊,其實沒甚麼大不了,「好比成績表上的白兔仔」;中國人在港鐵胡亂飲食,搞得車廂一塌糊塗,梁說港鐵車廂管理主義肆虐,一點也不人性化;台灣人反對服貿,學生佔領立法院,梁在鳳凰衛視上說,學生感覺自己在代表人民,「有無限膨脹的正當性」。當然更不少得撐警撐藍的「仇人也是鄰舍」。
其實看通了理路,你就知道梁是策略型文人,體用之間,不一定有「體」,有也是隱藏,而「用」是高於一切。梁文道為甚麼那麼關注本土思潮,從2010年代就開始狙擊,是因為對他這類幾邊走、但主要是強烈受中國市場和官方影響的人來說,一個友中親中的香港、非政治化的香港,對他來說最好。所以盡量推遲香港整體輿論環境和人心的轉變,盡量撐持中港之間曖昧不明的中間地帶,關係到好多人搵食。香港是市場,但香港進入主體意識成長覺醒階段,與中國磨擦加劇,對於出身與香港沾上過關係,甚至有所標榜販賣的全球人,遇到的困難會變多。
梁像很多香港中間派一樣,三不五時就悲嘆中間地帶消失、敵我邏輯取代常識之類,哀嘆的其實是自己的活動空間減少,所以看來非常真切,但總是執小放大,好像總是局部失明,其實一切都是理性和計算作用,比你聰明得多了。例如反送中爆發之後不斷撥冷水,「攬炒」不好啦、港獨講出來不好啦、裝修不好啦,香港人做了一些事,總要給他問「然後呢?」香港抗爭者不負責任,但政權就好像不用負責。梁在「其實不明白」那個年代,於電台這樣為自己解套:「我其實從來沒變,我只是覺得我不再需要去寫那些大是大非、很簡單的事情,例如民建聯這群人,找人去扮成群眾,去反拉布,這到底對不對?這當然不對!這還用說的嗎?」白太淺太清楚,所以散播灰和黑,就攞正牌了。
所以當大反抗未出現的時候,梁是見縫插針,滴水不漏地反對本土政治議題的;到大反抗出現了,就退一步繼續批評「港獨」,總之就是收成期,將變化推遲到最後一刻才退場。若香港沒有了中間地帶,若中國人認為凡港皆獨,對行走中國的人就十分尷尬危險。一切之所繫,不外乎自身位置。反清復明就銀兩和女人嘛,大家都明白。陶傑也明白人,這樣說:「一個講堂坐滿三千人,掌聲加鎂光燈,女讀者圍上來合照要簽名:老師前老師後的熱乎乎一叫,令你覺得家國前途,由你的思想可以影響,你覺得你非常重要,於是,『文化人』也愛國了。」
Resourceful的梁才不會做對自己無利的事,因為區區沒了一個專欄就擔心可惜的網民,真是太過善男順女了。
「中國絕對強大,無法打倒動搖一分」,是一個片面的現實或政治信條,在此俯瞰視野下,自然一切反抗都是徒勞無功。但香港人至少有一群不那麼聰明的人,為了在大歷史可能剎那煙滅的寸進,自我犧牲,蒸製一堆任由其他聰明人收割吃飽的人血饅頭。這些行動,都不符合計算者的欣賞角度。衝擊初期很多人都問,衝完又點?有人自殺的時候,有人說死左又點,唔好歌頌烈士。
XX又點,其實沒有點,生命就是如此。問「然後呢」很聰明的,因為一切都有然後,然後任何事情都會煙滅。是的中國很強大,將血肉撞在高牆上,國家不動如山,長輩時常都說「蝕底的始終是你自己」。但生命就是明知道死的存在,還是會去生存和奮鬥,不一定站在原地不斷問,咁又點、然後呢。讀很多書,但讀到通體軟骨,不一定是書中有化骨棉掌,而是生活過得太好、窮得只剩下聰明,就失去了血性;只有能指,沒有所指。真正的現實主義,是洞見世界有客觀性,但人也有主觀性,客觀影響主觀,但主觀也反過來影響客觀。太多人就是視中國為絕對的普遍規律,但半年來香港就是證明了規律並非絲毫不可改變。
萬物終將煙滅,邪惡終將腐化一切,人可以等死,也可以奮鬥;人可以認命而死,也可以不認命而死。古代叫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然後又點?的確沒有點。人人都會死,可不用智者來提醒。基督徒的經文說:「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而是靠神口裡所出的每一句話。」人活著也不是只靠理性和現實。文人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
很多人犧牲,不一定是性命,可能是錢或者機會。他們激情,但也理性,他們在投資一個可能性。梁很現實,但香港人也不天真。「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起來了,不一定有最終的結果,只為了當下的生氣——如果香港人認定這樣的一國兩制就是終局,認識的那一刻,只會自殺。當然很多人已經收成期了,所以就雖生猶死,會行走但已經不像一個人。
西諺云,應否在當下自殺,是真正的哲學問題,因為人最終也會死嘛,太陽也會燒完的,到時太陽系也不會再有生命。現時不自殺都沒意義,然後呢?這真是個好問題。很多人就不想死,不想認命,所以他們口嫌體正直,正在做港獨的事但口裡反對港獨。但比起梁,我覺得他們還是有希望。
香港人到達真正的存在危機(Existential crisis),自身勵向成熟,便突然覺得梁的東西過時。其實不是對方過時,而是到達了世界觀的對立,或恐共而等死,或害怕但還是起來奮鬥,沒有中間地帶,這就是更深的現實。聰明人看到愚人,問的不應該是然後呢,而是認識到對方是一座高山,應該感到「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黃絲在2019年突然發覺梁不是自己那杯茶,不是梁退步,而是黃絲進了步,踏了破小山。為自己的境界和識見向前而開香檳慶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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