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哪個朝代是採取「多元文化制」？ ｜ 知史百家
安煥然
我的博士專業雖是東南亞華人史，惟大學和碩士時代，專攻的卻一直是中國歷史，尤其是中國海洋史專業。然而，對我治學態度衝激最大的，還是大學裡一門極為偏門的選修課：「遼金元史」。
那是林修澈老師教的課。當年他剛從法國留學回來，在政治大學民族所任教，每兩個星期南下成功大學歷史系兼課。他性情浪漫，視野「古怪」。上第一堂，就顛覆了我們背啃得滾瓜爛熟的「唐宋元明清」的中國朝代系譜。
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世界各國出版的百科全書的成吉思汗條，林老師讓學生閱讀後寫讀後感，並把班上寫得最好的三篇文章交給系會學術刊物《史學》編輯。我當時是這份刊物的主編，細讀柳書琴、林孟欣和王雅萍三位學長姐從完全不同視野、不同方法撰寫的讀書報告，暗自佩服，啟發很多。
林老師又在期中出了一道作業題：「試從遼金元史的講授看歷史系的課程設計」。這實在是「自我批判」的題目。當年青澀歲月的我，趁返馬之便，買了幾本中國大陸出版的元史論著，並以台灣和中國大陸學界對遼金元史的研究進行比較，點出「歷史詮釋權」和「歷史書寫」的問題。林老師當場在班上唸了我的文章，並說：「這是一篇來自馬來西亞學生寫的文章，視野很特別，現在開始開放討論。」
班上同學問：你為什麼會以這樣的角度來寫這樣的文章，你不是「中國人」嗎？不是，當然不是。你不是「華僑」嗎？不是。你是「華人」還是「馬來」？你是誰？一連串追問，回答得很累，我當場哭了。
這時，林老師開始在班上踱步，以高亢而沉重的語氣說，這是一個身份認同的問題。說他留學法國的時候也有同樣的經歷，身份認同的多元交雜：不斷追問「我是誰？」
游川詩云，人要有大海的胸懷，才好看海。而專攻海洋史的我，最初卻是因為「內陸遊牧民族」的故事，受到刺激，才走向馬來西亞本土之學術海洋，追尋大馬身份。
詩人席慕蓉就曾斥責：「什麼是『文化沙漠』？」難道沙漠裡就沒有文化？牧民是野蠻的、不文明的？在可見的史料或隻字未提的文明書寫，若論對錯，文明的「破壞」，常歸咎於遊牧民族。大漠的世界史，是被邊緣化、矮化的歷史。
席慕蓉認為，遊牧和農耕民族，這兩個世界的地理距離雖然很近，可是文化距離卻是相隔很遠很遠。讓這個國家裡每個民族之間的差別清楚凸顯出來，不但不分化了彼此之間的感情，反而會因為這樣深入的了解，使得大家更能夠從容地相處和溝通 。
近讀杉山正明《大漠─遊牧民族的世界史》，又有了新感受。作者指出，遊牧民族的生活是艱苦的。但也正因為這樣，它造就了這個民族幾個明顯的特性：機動遷徙、群居、善射御騎，因艱苦的生活環境的訓練，讓遊牧者的危機應對極為優秀。他們擁有靈活自信的統御團隊，是近現代槍炮戰爭前，世界上最優良、最強悍的機動部隊。而且必須留意的是，蒙古人建立的國家，都不是由單一遊牧民族形成，而是跨越「民族」侷限的。因為遊牧國家將「移動」視為常態，故可以輕易地跨越國境，當然也就跨越了民族。蒙古得以擴張的核心因素，可說就是擅於「創造朋友」。
歷史科如果出這一道考題：13、14世紀，請問中國哪個朝代是採取「多元文化制」？這個國家的語文政策是多語兼用，對諸宗教並崇，而且其國家法律明文規定對各族婚喪禮俗之維護。這樣的政策與當下的你，有些怎樣的歷史對話？
答案：可參見蕭啟慶《元朝史新論》頁48之附注：元朝，蒙古語文雖然號稱「國語」、「國字」，卻不是唯一的官方語文，而與漢文及回回文（即波斯文）並列。教育制度與政府運作也皆是三種語文兼用。
（原刊於2012年6月30日《星洲日報．言路．邊緣評論》。作者授權轉載，特此鳴謝。）
作者簡介：
安煥然，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中文系教授，華人族群與文化研究所所長，原副校長。廈門大學歷史學博士，台灣成功大學歷史語言研究所碩士。《星洲日報》專欄作者。著作有《小國崛起：滿剌加與明代朝貢體制》（2019）、《文化新山：華人社會文化研究》（2017）、《古代馬中文化交流史論集》（2010）、《本土與中國學術論文集》（2003）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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