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動物搖籃曲》的意象經營 ◎拉夫喇斯.璟榕
摘要
陳黎詩集《動物搖籃曲》中頻繁使用「女性」、「黑暗」、「冷」、「花園」等意象,營造他詩的世界觀。由此發先陳黎詩因為關懷著受苦難的人類,他不僅通過意象經營,反映他主觀的現實世界,他也藉由浪漫的想像與記錄,在詩中建築樂園提供讀者追尋。
關鍵詞:女性、黑暗、冷、花園、意象經營
一、前言
《動物搖籃曲》是陳黎(陳膺文,1954-)大學畢業後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有別於前一部《廟前》是寫實的嘲諷,《動》的陳黎像是一個浪漫主義者,轉向對時間、生命抒懷,和想像世界的營建,他主觀的現實世界的形象、感受,紛紛投入隱喻的世界觀之中。本論文將從陳黎的意象經營著手,探究詩中反覆出現的意象:「黑暗」、「女性」、「冷」、「花園」的現實指涉;嘗試導出此意象群組建構的世界觀與詩人的思想有何連結。
二、《動物搖籃曲》的意象經營
(一)黑暗
在詩人的意象經營中「黑暗」作為一種「現實世界的形象」,不同的作品裡「黑暗」的指涉略有不同,例如〈囚犯入門〉陳黎將母親體外的世界比喻成監獄:「以後走道似乎愈來愈窄,並且黑暗,老實說它/是那麼的黑暗以至於我們的眼睛就像光天化日下兩隻亮著的燈泡一樣的無濟/於事,我們只是摸索,聽到似乎是水的滴落並且感到口渴……」,詩人控訴著世界是如此的黑暗,一旦踏入這個世界,人類在黑暗中便無法回頭,將被社會體制、肉體、時間給監禁。這裡的「黑暗」除了指涉世界,其實也是使人類於世界被動的生存之原因。
〈花園〉中的「黑暗」除了同樣表現人類的被動、無法掌握主體生命外,更強調一種人類的盲目特徵:「讓每一格方塊熟記各自的迷信跟歌仔戲內容/我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愚昧會在哪一面鏡子顯現/棋盤的四周是我們前面說過的黑暗/而光,光不曾許諾我們半座的棕櫚花園」,詩人批判人類盲從制度、規範的心態,將世界比喻格格分明的棋盤,因為「黑暗」遮蔽了棋盤之外的空間,人類如同被控制的棋子愚昧地跟從,自甘受限於充滿稜角的世界之內。
較為特別的是〈更漏子〉裡的「黑暗」,它是一首焦慮時間流逝的題材,這裡的「黑暗」除了像是〈囚犯入門〉中人類無法掌握自我生命的意象,或是〈花園〉的受世界框架侷限的意象之外。〈更漏子〉的「黑暗」也象徵著肉眼無法見著,卻永遠虎視眈眈人類生命的「時間」。或許,「時間流逝」本身,在詩人的觀念裡就包含在令人無能為力、無法跳脫的「黑暗」的世界框架之中。
雖說《動物搖籃曲》陳黎將世界形容的如此黑暗,但他其實是期盼自己的作品盡可能地繼承「光」的形象,如〈戀歌二三〉:「這夜的黑暗,我或許可以辨認三顆星的去向/隔著冰冷的時間走廊/看整城淪陷在鐵器的寂靜裡不敢抵禦/你不見衣飾的形象在夜的中央,那般/自由地約束自己,好像一隻滿裝音樂的/水瓶,不洩漏一滴心事地呼喊/金屬的威脅由驚入硬/我紛擾的想像退卻為一堆碎片,離開光/掉落地毯……但我終將守住一道光回歸你的軌道/如果你的存在必須是我不能湮滅的理由」,儘管在詩人的想像中外在世界有著黑暗、像金屬般冰冷銳利、有時間的制約、無法自由吶喊的形象。但詩人仍想成為生命中美好光輝的守護者,除了藉著書寫闡釋他對生命的熱愛,也希望讀者能夠在詩世界裡短暫跳脫世間束縛。
(二)女性
若說「黑暗」是詩人眼中的世界形象,那麼「女性」則是詩人對人類群體生命狀態的投射。《動物搖籃曲》裡的女性大多帶著悲劇色彩,背負哀愁生存於這個世界,陳黎通過悲劇女性的形象呈現出人類的生存困境。如〈你不要以為月光沒有腳〉詩人化身為長腳的月光闖進「瑪奴」的空間,發現她的時鐘停滯的,且她正被慾望給纏繞:「絲質的胸衣剛剛墜落/瑪奴的男人不在家/它開始走下牆壁,跨過一張/年輕軍官的照片/停了的時鐘在一旁。枕頭。繡花巾。用剩的冷霜/不小心它碰倒一面銀盾。模範母親/一些灰塵跟著卸下/月光,月光它居然跌倒/鏡子一般清潔的胴體在床上/憂鬱的瑪奴手舞足蹈/一些不好的慾望在夜裏/需要洗掉」,事實上月光的移動正代表著時間的流逝,瑪奴停下的時鐘、冷霜未曾為抵抗青春的消逝,瑪奴就象徵著人類為時間逝去、與孤寂相伴的焦慮狀態。
〈斷崖上的母親〉陳黎以背對著公路與山谷望向大海的「山地婦人」,象徵著被世界遺棄卻無處申訴的人類。此處可見詩人對弱勢群體的關懷,卻也無奈他們淒涼的生命經歷無人理解,甚至嘗試理解。詩末更是寫到:「對於尚在學習生育的/她的女兒/跟著她們的母親坐在斷崖上/看海,讀書/為偶然迷路的旅行人提供郵票地圖」,似乎也暗示這樣的生命狀態在不同時代、空間、身分中不斷地輪迴或繼承。
「山地婦人」相較於「瑪奴」某種程度上可說是看清了世界限制的角色,因為看清,但無力抵抗,她轉向大海向自然訴諸生命之苦,可算是對待生命憂鬱的一種方式。而〈房子〉裡的「情婦」則發現了一種不切實際的解脫方式:「說單純是一間複雜的房子的/他們的情婦也許就住在郵局隔壁/那意思是她們將很習慣在大清早收到風景明信片/在模糊不清的郵戳與問候間找到一片草地,一隊海鷗/或者一隻船/因為船是窗戶,窗戶比房子大」,情婦透過風景明信片與窗子,以複雜、忙碌的生活布置謊言欺騙自己,精神上脫離了房子的禁錮,然而從「因為島嶼的定義是四面被海水包圍/抽屜的定義是——丟了鑰匙就開不開」幾句便能看出,儘管她們佯裝生活精采,事實上生命卻依然脫離不了被禁錮。
(三)冷
在陳黎的意象經營中「黑暗」是對這世界形象的呈現,「女性」是世上悲苦人類的投射,「冷」的則是陳黎對於世界的主觀感受。同樣身為在黑暗世界受苦難的人類,他也試著奮力抵抗,嘗試熱愛生命,堅守那些生命裡即逝的美好,並捕捉進他的詩作之中。但同時他也體會到孤軍奮戰的寂寞,和無力扭轉世道的失落,因此「冷」雖說是一種觸覺的感受,但在陳黎的詩句裡卻又多一分孤寂與疲憊的意象。像是〈月下〉裡詩人運用鐘聲、黑白光影和「冷」,分別為聽覺、視覺與觸覺的營造一個孤寂的畫面:『「四更過了,冷啊。」/初落髮的和尚在井湄打水/拉起一截濕了的衣袖/他的廟宇,單寂地站在一邊』即使這只是一首擁有淒美畫面的抒情詩,依然能發現在詩人的意象群中「冷」被歸類為孤獨的意象。〈雪上的足印〉同樣是通過畫面的營造,孤單行走在荒雪之中,帶出「冷」孤獨的意象。同時,「因冷,需要睡眠/深深的/睡眠,需要/天鵝一般柔軟的感覺」,白雪的寒冷就像是人世的寫照,世界的「冷」也使詩人感到疲憊。
而〈火雞〉就明顯表現出詩人為何對於世界有「冷」的感受,「它火紅的肉垂凝有多少/寂寞的熱情/無語地站在世界一角/目睹愈滾愈大的黑色的喧囂/熟知它的荒謬,又無法釋然於它的苦難」,陳黎彷彿以火雞自喻,目睹世界的黑暗一再擴散,即使對於改正世界的荒謬與苦難懷抱熱情,然而,人類的冷漠卻令他感到落寞與孤寂:
它火紅的肉垂多像失火的淚珠
彷彿要融化整個世界的寒冷
背對一片冰雪的人類屋頂
向我吐露它的負擔
從「背對一片冰雪的人類屋頂」,也能發現「冷」除了是詩人對世界的感受,也是象徵著人類封閉的荒謬人性,甘願獨自面對人間苦難的雙重意象。
(四)花園
陳黎詩以「黑暗」、「冷」為他主觀世界的基調,但同時他也嘗試在作品中虛構一個光明世界讓人們去追尋或想像,也就是「花園」。《動物搖籃曲》中經常以「花園」比喻為無憂慮和無所限制的世界,如先前提到的〈花園〉中「棋盤的四周是我們前面說過的黑暗/而光,光不曾許諾我們半座的棕櫚花園」,此處的「棕梠花園」雖是不被允諾的存在,但卻暗示了讀者有這麼一個跳脫限制的想像世界。而在〈戀歌〉也同樣揭示了在幻夢中、浪漫的想像中存在一個不被時間約制的巨大的花園:「要等到全城的花店把時間從鐘面摘走/我們的夢曾經是僅有的巨大的花園」
然而,憂傷的是從《動物搖籃曲》的作品中會發現,陳黎所說的花園似乎只可能存在兩個地方,一是「童年」,如〈秋天的曬穀場〉、〈在學童當中〉、〈在學童對面〉以及〈海岸教室〉能感受詩人以童真的雙眼看見了花園,因此在〈在學童對面〉這首詩中詩人以過來者的身分想對著孩童喊叫,要他們停留在那花園裡:
啊,我真想大叫
叫你們停在那裡:不追,不說
停在那裡
像任何一棵新樹
時間不必知道
饒舌的外國話不必聽懂
另一個進入花園的途徑,從與詩集同名的〈動物搖籃曲〉中,隱約能得知它只存在死後的安眠世界。
讓時間固定如花豹的斑點
疲倦的水鳥滑過水面輕輕滴下它的
眼淚像一隻離弦的箭需要落實
這是花園沒有音樂的花園灰濛濛的
大象沈重沈重地走過你的身邊並且請你
為蜂巢為沒有蜜蜂的蜂巢守望
三、《動物搖籃曲》的世界觀
(見貼文附圖)
經由上述黑暗、女性和冷三個意象,陳黎建立起《動物搖籃曲》的世界觀,通過世界觀的建構,使讀者認清人在黑暗的世界裡是多麼的軟弱,不僅無力對抗世界,甚至不知道要起身對抗。即使是詩人能夠看清黑暗不再盲目生活,並且如〈火雞〉「火紅的肉垂」想要融化整個世界的冷,但孤軍奮戰的寂寞與人類冷漠的雙重攻擊下,也會感到疲憊與失落。盡管如此,陳黎卻未曾放棄捕捉生命中短暫的美好,為人類找到生存的理由,在〈戀歌第四〉陳黎的自白:「我要用僅有的版權豐富每一夜的盲婦/讓們她粗硬不識字的雙手第一次感覺驕傲/大聲讀出每一字的珠璣:/就在你的心上/我的碑帖無須更多的拓印」,表明了他創作的目的,是要讓艱苦生存的人們體會生命的驕傲。
陳黎企圖在詩中建築一個想像的樂園,用「花園」的意象給予人們精神上的寄託。此外,他也藉由一些具體的角色意象,為悲哀的人類群體提供一個超脫生命苦難的形象。也就是「仙女和舞姬」。在「女性」意象的小節中已經提到,「女性」是悲苦人類群體的投射,詩人雖然也會利用其他角色象徵苦難的人類,如〈花園〉中的「庶民奴隸」或是〈動物搖籃曲〉裡的「動物」,但在《動物搖籃曲》的作品脈絡中女性除「悲苦形象」之外,陳黎又引薦了舞姬與仙女做為能飛行、舞蹈於世界之上的女性角色,一種超脫束縛的形象。在〈特爾菲的舞姬〉可以看出這樣的形象正式其創作的謬思女神:「他怎麼會懷疑那/婆娑的桃金孃常青藤不是身體/他怎麼會?那般細膩逼真的描寫/微笑,浮雕,種種神秘的事端/在那裡特耳菲的舞姬們把酒灑了一地/在那裡,一個少年他的魯特琴跟詩」舞姬婀娜、謎樣的形象不僅是陳黎詩中浪漫想像的具體化,這種形象更與其他作品中的悲苦女性形成強烈對比。
〈仙女是出色的舞者〉則更明顯地帶出超脫生命束縛的意象:「仙女是最美麗的婢奴:擺首,扭肩,急急為眾神紡織/斑斕的星雲都滑進你的織機,並且轉旋/何等奇幻的萬花筒啊!不斷不斷地變換圖樣/直到恨等於愛愛等於金塊,而整座宇宙/都只是她們壁氈的一部份……」,仙女的舞姿多樣、無所限制,好似整座宇宙都無法將她們禁錮。
然而,仙女、舞姬對於長期受世界箝制的凡人而言,卻是很難達到的境界,但陳黎仍以自己母親呈現人類跳脫生命框架的最大極限。「母親」作為女性框架中一個沉重的身分,在〈廚房裡的舞者〉母親卻透過小錄音機和華爾滋,化身〈仙女是出色的舞者〉的舞,者在侷限女性身分的廚房空間,以一種悠哉地形式精神上脫離了世界的束縛:「我忽然聽到一隻熟悉的華爾滋/自半暗的廚房傳來/看到仍然年輕的你抓著一台小錄音機/渾然忘我地舞著/冰箱在左/電鍋在右/我彷彿聽到櫥子裡的碗筷都齊聲拍手/為你伴唱/跟著番茄、檸檬/苦瓜、包心菜…」。透過母親與舞者意象的結合,陳黎提醒了讀者,儘管生命是沉重的包袱,仍然存在精神上的超然釋放。
四、結語
在陳黎的世界觀中,人類群體化身一個個悲苦的女性,受困於黑暗陰冷的世界之中。他的詩如一束光線,不諱言地照出黑暗中人類被壓迫於憂傷、慾望,恐懼時間流逝的生命狀態。但同時這束光也搜索著生命中的美好並捕捉,讀者沿著這道光看過去,那裏是陳黎建築的想像花園,有永恆的音樂、有舞者、沒有時間的束縛。雖說這座花園只存在童年的記憶,短暫的滿足,或深深的睡眠。但詩人卻透過文字記錄了下來,提醒著我們花園確實存在。詩人也透過各美好的意象,使我們在苦難的夾縫中看見能夠超脫生命的機會。
五、參考資料
(一)學刊論文
張芬齡,〈地上的戀歌──陳黎詩集《動物搖籃曲》試論,《中外文學》9卷2期(198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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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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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2/20210210.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黎 #動物搖籃曲 #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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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跑出來玩的
受訪者:海豚族群
對話主角:一溝通師二海豚
一嗨,海豚朋友請跟我說話好嗎?
二我們不認識你喔
一我是動物溝通師,我叫阿樂
二我們族群受難,是你們人類救了我,我們非常感激,我們是不輕易游上岸的,海浪太大了,我們被衝上了岸,我們很害怕,怕你們會吃了我們,所以在岸上的時候很緊張,不知所措,只能等結果,我們什麼都不能做,一開始,我們不知道你們要對我們做什麼,只能選擇相信,一會兒,我們族群就全部上了岸,我們是住在海底的深處,不曾上岸,我們來自海底,我們外出遊玩碰到了巨大的海浪,才被沖上岸,沒有力氣回去,心裡很害怕,祖先曾經告訴我們,人類險惡,我們不聽,都是教訓,現在只有人類可以救我們,我們好高興,安心回家,海灘上充滿了歡樂,我們搖著尾巴回家,不再貪玩,我們是跑出來玩的
一請問你們有話想跟人類說嗎?
二這一次是很難忘的經驗,我們游的很快,只想回家,不回頭
一你們能夠感受到人類對你們的善意嗎?
二我們能,這是互通的,人類也能,他們只是忘記了,他們也有這個本能,他們可以溝通,他們不相信他們可以做到,他們沒有信心
一人類要怎麼做才能夠恢復這種溝通的能力?
二忘了自己,放輕鬆,相信自己可以,盡量練習,不需要老師,自然就可以溝通,很簡單
一請問海豚族群對人類的意義是什麼?
二幫助人類解脫、提升,我們幫助地球淨化,我們給出愛,無條件的給予,我們只是歌唱,我們永遠快樂,我們快樂的游著,生命的意義是如此,只是歌唱
一你們的族群有被人類傷害過嗎?
二有,我們不記恨,我們謙虛,我們只是活著
一請問是什麼意思?
二地球的運行有祂的道理,我們有我們的命運,一切是自然的,只是我們會非常的悲傷,我們會為死去的同伴唱歌,我們無能為力,大自然是一切的規律,我們只是活著,順著生命的流
一請問你們有家庭嗎
二我們是很大的一群,我們不缺家人,我們很愛對方、守護對方,一起行動,不會離彼此太遠,我們是很美的族群
一請問你們的同伴有被人類抓走帶去表演嗎?
二曾經有,我們非常想念他,但是他們不讓他回來,我們都會去他被抓走的地方去探望他,但是他已經不在了
一請問你們希望人類如何去對待你們的族群?
二尊重我們的存在,不要輕易傷害我們,我們是有感覺的,我們會心碎,我們也有自己的家人,我們渴望自由的生活,遨遊海中,我們嚮往,不要剝奪我們的自由,你們不懂自由多麼的可貴,人類永遠不懂,我們多麼珍貴
影片連結:
https://www.omgtw.com/article/56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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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的鹼粽
我喜歡吃粽子,但在認識這些私娼以前,我都只吃肉粽。畢竟口味又重又過癮,當正餐吃著。反倒少吃那種傳統的,還要沾糖吃的鹼粽。因為已經吃飽了,也就將鹼粽繼續冰著。算是另類的挑食。
我到那裏的時候,只剩下一整排荒廢蒼涼的落寞。沿路的貨櫃屋已經嚴重鏽蝕,檳榔攤和崗哨亭的玻璃都已經破裂,地面冒起雜草。這裡離最近的交流道還要開上十五分鐘以上。現在是一排已經廢棄的建物,我到的時候是夜晚。旅社門口坐著一排濃妝豔抹的私娼。我就提著行李在這個旅社住下。
這個工地位置現今看來極為偏僻,但這些廢棄的貨櫃屋過去曾經是國道施工期間的工務所,據說那時候整條省道都是人。司機們來到此處,會停車下來吃飯,用餐,那時候還沒有行動電話,大家都要提前來到工地門口排班等著卸貨或是待命。那時候的台灣景氣正好。這些勞工一擲千金。整個國道施工期間的工人絡繹不絕。機械和車輛的聲音從沒停過。修國道的時候,也同時修省道。大大小小包商群聚於此。
這些偏僻的房舍就是那時候建起來的,原先只是提供中華顧問的工程師住,房間隔成一間一間的。那時候的工程師地位極高。都有獨特的隔間。後來成為旅社。旁邊一樓的民房則是保存著許久未更新的伴唱卡拉OK和沒插電的芭樂台,格鬥天王等遊戲機,店門招牌已經泛黃,上面的字全部模糊了去。只用簽字筆醜醜的寫著炒牛肉豬肉炒麵炒飯。現在只剩這攤,以及另一個早餐店在營業。另一家雜貨店則相隔50公尺。
阿霞姊告訴我,這裡曾經很繁榮,那時候的客人們年輕力壯,在領到薪水後就前來,到小吃攤買春,到快炒貨櫃買醉,到這裡買一個小姐過夜。那時這裏很繁榮。她年輕的時候待在這裡過幾個月,接著到處去其他地方。私娼不可能,也不可以總待在同一個地方。因為長時間待下的私娼會失去新鮮感,但換地方時總還能被這些店家雞頭稱為新貨,皮條客特別喜愛這樣推銷自己旗下的小姐。而在她們閒聊之中得知,在過去如果在一家店待久,名聲傳到管區那去會有麻煩,身在公門好修行,夜半白嫖是福利。
但她最後回到這裡,在這裡住下。因為她已經夠老。她的年齡比我母親還大的多,實際上應該稱為大姊。也因為這個原因,實在沒有機會再多賺一點錢了,樓上有一個房間是她的,我知道有另一個小姐也有這樣一個房間。那時她就已經超過50歲。
我來到這裡的一週週末,對於這裡的雙槽洗衣機實在無法上手。她好心的教我用了一次後我還是不會。所幸乾脆撒嬌請她幫忙洗。她倒是很快樂的應聲說好。之後我在那裏住下半年,都是她為我洗衣。那時工地做的是露天開挖,那些我脫下就不想再穿起來的衣服她會為我浸泡,接著用腳踩,隔天后再放入洗衣機,洗完晾乾,一件件摺好放在我房間門前,每周僅象徵性意義的收我兩三百。
旅社老闆已經過世,現在管店的是老闆娘和她的女兒。老婦人終日在對街新房子一樓內看電視,阿霞她們這些小姐告訴我,老太太會念她們簽六合彩和樂透。管事的女兒負責前來收房租,我的房間一個月四千,包水包電包冷氣。要是壞了什麼燈泡堵了水管,則等她丈夫晚上回家再前來修理。有時候,小老闆娘,也就是這女兒會跑來找這些「小姐們」告訴他們有什麼摺蓮花,包粽子,做香包或是摺紙盒的工作。
我的房間其實是最好的一間,即使廁所內沒有燈也沒有門,但確實是最大最好的一間。因為有電視和一個書桌,所以師傅們特別留下這房間給我。能辦公還能看電視。只是這旅社是多年搭建而成,實際上分成前棟後棟。我們往往從後門進出。前門留給小姐們接客。只是當我在洗澡時,也總還是能聽到從浴室管道傳來,這些小姐的職業服務,從稱讚好大好強要死了,到叫春聲中的制式,規律,誇大並且浮誇。都是她們專業的一環。有時經過她們,還會抱怨起現在男人們看了A片後,自以為是的鬼叫和炫耀。
我的工人師傅們分為兩類,年輕的寧願開車上國道,開半小時前往小姐較為年輕的店家消費。另一些年老的則與這些小姐年齡相近。住下來的同時也就在入夜後招來房內。這裡的行情是600或800,過夜則要2000。但相處久的似乎算起錢來也就亂七八糟了,阿霞會在中午時去對面的熱炒店幫忙,然後回來休息睡午覺,下午在出來梳洗整理後等著晚上接客。伴唱小吃店阿公店和妓院的這界線其實在這裏沒有如此清晰,有時候這些小姐從晚上就在招牌亂寫的熱炒攤,和客人嬉鬧著吃完飯後上樓辦事。有時過夜也有時結束後就離去。但從我手下工人們的話中,似乎這樣的溫飽思淫慾一條龍的客製化服務很「划算」,我猜想也就是這些小姐們給了折扣,又少賺了些。
這些大姊們住在這裡,也因為這裡有著奇特的氛圍,特別對這些人包容而友善,中午時刻這些幫忙的小姐們往往隨意從攤位上揀自己要吃的東西,隨意煮隨意吃,從不見熱炒攤的老闆夫妻們說什麼。這對夫妻沉默寡言。要到很後來我才知道這棟樓整棟是她們的,但也不對這些小姐從事的行業提出抗議或檢舉。我想是因為她們理解的比我深切,他們比我慈悲的原因。
那工地工作期間其實還是必須往來台北,休假,交代辦公事項,聯繫下一個案件並且確認投開標,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在中秋節前回來旅社,那時候正值颱風,晚上我到的時候旅社正要關門,畢竟沒有人會在颱風夜裡前來尋歡,我應時的拿出月餅,想和這些大姊們一同分享。她們倒是笑了起來,接著阿霞解說「哩乎姐呀過中秋,咱請你過肉粽節!」幾個大姊們從冰箱內拿出有點硬的鹼粽,然後從冰箱和廚房內挖出一連串的調味品:蜂蜜、豐年果糖、紅糖、白糖、花生粉、草莓果醬…「哩嘴甜甜,乎哩呷這甜甜甜」我頓時感到受寵若驚,笑鬧一番。我是隔天到早餐店,才知道這些鹼粽是端午節時,小老闆娘接下的兼差,前來找七八個大姊包鹼粽,完成後可拿三千。其中五個人包了兩天後市場的攤販跑了。想當然錢沒拿到,這些粽子,也就在端午過後沒多久,一直等到中秋。
隨著工程結束,工人們紛紛先我離開。我在一個晚上,逛了夜市後前往雜貨店,恰好與快炒店攤聊起。我才知道阿霞是人養女,在15歲時被嫁到台中工廠,那時的台灣習慣用女人當公司負責人,用女人的名義開票。當年的政府只要發現跳票時就抓人去關。阿霞19歲入獄,出獄後夫家已經人間蒸發,但身上仍有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債務,對這樣沒有家人的女性,當時的中華民國政府從地獄中垂下著蜘蛛絲,是誘逼她前往特約茶室自立自強。她沒有離開台灣本島,我也至今不知她是去了台北還是哪裡的831,只知道她的人生從此過著被追債,逃離,在被追債,再逃離的生活。聽完這故事的時候我感覺心裡一沉,我經過旅社時阿霞她們幾個大姊們正在門口,將剩飯集中拌勻後倒給路邊的流浪小狗,她怕傷心,堅持不給狗取名字,只知道有這些狗兒會前來要飯。
其他大姊們的故事大同小異,有的和阿霞一樣,有的是被男人所騙,有的也是所嫁非人。她們多半單身。即使還有家人往來的,也都極力讓工作的地點遠離孩子,彼此之間似乎好像也有這種默契。然而她們總碎念著以前的日子難過,著沒做多久就會被又怕遇上黑白郎君,只要被抓過,這些小姐大姊阿姨終身怕警察,又怕又恨的咒罵著。他們手中的警察會白嫖,要試車。會在正氣凜然的領了乾股分紅後說是為了社會秩序。此時話鋒一轉,回頭自嘲現在人老珠黃,不再年輕美麗的好處是免去了警察們的騷擾。這些大姊們的人生就是如此,不知道哪裡有了問題,但一踏入後,就極難有機會轉換工作。
他們這個年齡的女人既被傳統觀念綑綁,又被社會遺棄。對這個社會也不在存有希望。也不配得她們的希望。有些有了男友,也不願意再走入婚姻,畢竟法律是保護有東西可以保護的人。她們這樣的生命不值得社會憐憫。寧可就這樣的過下去,直到再也沒有對象。而我們對於這些女人就是歧視和漠視,少有的關注卻往往以獵奇方式窺探。既先入為主又嘲弄。在這社會上幸福並享有權利者。只要先定她們的罪,就不需檢討自我在結構中的行為。兩千年過去,人們還是不知道曾有救世主說人應該從被歧視者的身上回頭看清自己。
這些大姊們,現在就連自己的戶口也不知道在哪裡,也不需要知道在哪裡。這裡的人看病用同一張健保卡。騎同一台機車。年老的好處是發現那些害怕又討厭的警察們現在看來都成了年輕而善良的孩子,對她們這樣沒有戶口,沒有駕照的老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她們大概少有的快樂就是幾個人到處逛逛,有時候騎車,有時會隨小老闆娘搭車去廟裡拜拜,祈求來生投胎男人免去苦難。更多時候會齊聚起來對樂透彩。但她們始終沒有得到庇護和救贖。在這種環境之中諸神隱滅,基督未顯。我在這裡見到的,只有一個個被社會遺棄的人。
我的工地結束時,她們似乎非常不捨我們這樣的過客:這些工人雖說對話低級下流,但給錢豪爽並且毫無詭詐,住了四五個月以來也都相安無事,工人們請客喝酒時也不在乎她們賴過來包剩菜餵小狗,甚至偶有工地破銅爛鐵賣了也給她們吃紅....。我們只是不開單,不警告,不恐嚇也不白嫖。最重要的是把他們當人,將拜拜的東西分享,逛完夜市隨手帶點飲料,僅僅如此而已。
我離開時,我將多買的延長線,便宜買入的棉被和開車北上載不下,視為累贅的沐浴乳洗髮精全留給了阿霞姐,她握住我的手對我祝福:「你這樣好的人,你未來會娶水某!你會賺大錢!你未來會好命的!」我至今仍認為阿霞姐的眼睛很美,皮膚很白,年輕時一定非常漂亮,她的眼睛又圓又大,眉毛細長,聲音細膩而溫柔。如果在現在,怎麼樣也會是個自拍會有上千人追蹤的正妹。但現實就只是如此。我在離走前她還在顧那些小狗。她對我的祝福,我至今仍認為我配不上,那是她才應該擁有的。
我在這工地之後總喜歡在夏天時吃鹼粽,用很多種沾料來吃。用蜂蜜、豐年果糖、紅糖、白糖、花生粉、草莓果醬沾著吃。
那是她們教我的吃法,慢慢的,細細的,用不同的方法來品嘗。即使那時候吃的粽子已經久放,失去了新鮮。失去了彈性和應有的口感。但依然值得細細品嘗。
一如她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