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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點在箱根驛傳後。
*小說、動畫、漫畫部分內容混用。
在清瀨動完膝蓋手術的3天後。
阿走開始有如浪潮般,規律的到訪。
晨跑後就來探訪直到中午,下午的自主練習結束,用完晚餐便準時來自己的床邊報到,彷
彿堆疊起伏的白色床單是專屬於他的海岸,讓他帶著遠處的氣息與充滿速度的微風一次又
一次的歸來。
歸咎於止痛藥、抗生素以及點滴,清瀨過去規律的生理時鐘完全被打亂了。此時正處於晝
短夜長的冬季,朝日吝於給予晨光,又一貫的姍姍來遲,這對從睡夢中清醒一點幫助都沒
有,過短的日照導致清瀨老是睡過頭(依照他自己的定義);但不論他醒得早或晚,只要
他朝右邊看去,往往都能看到阿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書,或者把筆電擺在小桌上打報告
。他有如尾隨著陽光般在日出時一同理所當然的現身,陽光佔據被窗戶切割的領地,阿走
佔據清瀨病床右手邊的椅子。
在這個清晨,當清瀨半睜開眼,他最先聽到的是敲擊鍵盤的聲音,清脆微小的咑咑聲像小
鳥拍擊翅膀。他悄悄的轉頭看向阿走,在變長的黑色瀏海下阿走的眼裡反射出螢幕的淺藍
色光點,好似跳耀著的火苗,他的眉頭因思考著什麼而微微擰起,輕咬下唇。
清瀨總覺得這樣的阿走非常少見,大概是因為系所不同,兩人過去從來沒有一起認真的討
論過課業,阿走只在自己房內或圖書館做功課,不像雙胞胎會利用竹青莊的餐桌寫報告或
整理資料,所以每次看到認真讀書的阿走,清瀨就會忍不住欣賞久一點。此刻他的表情不
同於當初見面時的緊繃,充滿雖放棄一切卻想質疑世界的毛躁感;也不像跑步時的表情那
樣尖銳,嘴角和眉尾的弧度都被勝敗牽引得如此鮮明。現在的阿走沉浸於思緒中,他的臉
部線條舒緩得恰到好處,又帶有柔韌的專注力,若不是因為膝蓋受傷,清瀨不曾想過可以
看到他的這一面。
真可惜,清瀨眨著眼想,雖然想要一直看下去,但要是自己醒來卻沒讓阿走知道,然後被
發現自己就這樣默默盯著他的話,阿走會生氣吧。
嗯,大概。
所以他清了清喉嚨。
「早阿,阿走。」然後清瀨看到阿走的表情被瞬間點亮,如同住院以來的每一天。
阿走微笑的道聲早安,把筆電闔上,「昨天神童打電話給我們,他和姆薩下禮拜就會回來
,要不是因為姆薩看雪看得太開心了,神童本來還想早幾天出發。」
「現在還在放寒假,在老家待久一點不好嗎?」清瀨苦笑。
「照神童的原話,他說自己既然已經在思考過後決定承擔起隊長這個職務,就應該要提前
準備、全力以對好迎接下一次的賽事,盡最大的努力不讓大家過去的努力付之東流才行。
」
清瀨想起了自己在開刀前就擔任隊長一事徵詢神童意見的場景,神童的表情有點驚訝,過
了一會兒他挺直身體正色說道:「首先,我想先謝謝灰二哥。若不是灰二哥的帶領,我根
本無緣踏入長跑的世界,以前的我雖然腿力不錯,但實在說不上是有體育專長的人,如果
有人跟過去的我說,我會在大三的時候跑箱根驛傳,還上了電視,我是絕對不可能相信的
。」接著他放鬆肩膀,露出滿足的微笑,「但是,也因為了解到跟夥伴一起奔跑的美好,
用自己的腳登上頂點的感動,親身體會到過去只在書上看過的突破極限和自我實現,我在
長跑中,得到了從未想像過的寶貴經驗,所以我非常清楚隊長這個位置有多麼舉足輕重,
」
神童的眼眶泛紅,吸了吸鼻子,「而灰二哥又為此付出多少。」
「所以,請給我一點時間思考。沒有辦法立刻答應,真的非常抱歉!」說完後神童猛然站
起來,似乎想要鞠躬,嚇得阿走和清瀨手足無措的攔住他。
這時阿走的聲音打斷了清瀨的回憶,「神童強調這是他自己的考量,況且家人和村子裡的
鄰居對於神童即將成為隊長的消息非常興奮,每次碰面都會對他們加油打氣,還催促他和
姆薩早點開始練習,他們覺得順應大家的期待提前回來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請灰二哥不要
放在心上。」
「神童還是這麼周到,他願意接下隊長的位置真是太好了。」清瀨感嘆。
「沒錯。」當阿走附和清瀨時,神童答應清瀨成為隊長的側臉浮現在阿走的腦海中,他的
表情透露出一如既往的柔和以及新生的堅定。不僅僅是清瀨,對阿走來說神童也是下任隊
長的不二人選。從隊友的安撫與陪伴,在旁凝聚大家的向心力,招攬後援會,建立網站,
乃至發著燒跑完23.2K高低落差874公尺的距離,從小田原中繼所到蘆之湖的這段五區跑道
,一路上滿是他忍耐痛苦、奮力拼搏、因不放棄而撒下的汗水痕跡,多虧了他的強韌,才
讓灰二哥和大家的夢想得以成真。不管這一年第五區的區間賞的得主是誰,在阿走的心裡
,神童才是他們的山神。
清瀨和阿走斷斷續續的聊著竹青莊成員的現況,並討論下個學期的訓練清單,依照仍想跑
下去的成員的體能來估算,大多都可以向下一個量級邁進,所以原本的清單內容需大幅改
動。前幾天部分成員來探望清瀨的時候,清瀨表示大四生已經不用參與跑步的練習,可以
回歸以往睡到自然醒的真‧大學生活;但阿雪跟King在聽到後大聲抱怨現在的身體已經習
慣練跑了,要是不跑會覺得渾身不對勁。「能一起訓練的時間也沒剩幾個月了,我想跟大
家一起跑到最後。」King坦率的回答,「把我的大四生活變成這樣的是你,給我負責到底
阿。」阿雪則惡狠狠的威脅道。
講到阿雪,阿走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
「對了,灰二哥,阿雪學長和尼古學長今天晚上也會過來。」。
「欸~真少見,距離上次見面還沒過多久啊。」清瀨說。
「他們好像要拿什麼東西給灰二哥的樣子。」
「知道了,謝謝阿走的通知,我也有件事情要跟阿走說。」阿走放下手上的資料,轉過身
看著清瀨。
「明天下午主任醫師會來巡房,順便做出院的評估。」
「因為恢復的情況不錯,如果明天主任醫生同意,我就可以提前出院了。」清瀨瞇起眼睛
,笑得很柔軟,「這一切都要歸功於阿走,這段時間以來,非常感謝你,辛苦了。」
「不......我沒做什麼......。」
阿走的臉立刻變得通紅,目光侷促的亂飄,拿著資料的手無意識的捏緊又鬆開,在白色的
紙上留下放射狀的皺褶。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過神,趕緊拿出手帳和筆,「之前聽護理師說
,下午巡房的時間是兩點到五點左右對嗎?」
「是這個時間沒錯,」清瀨露出疑惑的表情,「阿走打算待在這裡嗎?」
阿走低下頭,血色不斷湧上他的臉頰,連遮掩在黑髮間的耳朵都變得鮮豔,但他鬆開了緊
抓紙張的手,毫不猶豫的覆上清瀨放在床單上的手背,輕柔的握住,好似在他手中的是一
片珍貴的花瓣。
「......如果灰二哥允許的話......我想要一起......。」
清瀨看著面紅耳赤的阿走,覺得對方最近越來越難以捉摸,在跟自己有關的事情上他似乎
總是遊走於害羞和大膽的界線邊緣,不知道何時會偏向哪一側,有時這兩種特質甚至會同
時出現,就像現在。但這完全不妨礙清瀨對此感到胸口一熱,彷彿有隻溫暖且毛茸茸的小
動物棲息在那裏,有時翻個身,用小爪子搔搔他的內心。
「阿走,」清瀨把手心翻過來,捏捏阿走的手指,「靠過來一下。」
阿走以為清瀨想起身下床,便站起來將上半身往前傾,方便清瀨環住他的右肩,沒想到清
瀨只是伸手大力揉亂他的頭髮,讓黑色的髮絲到處亂翹。
「灰、灰二哥!」被襲擊的阿走連忙挺直身體,退後一大步,整個人看起來比泡在鶴之湯
的熱水裡還要紅。
清瀨不禁笑出聲,「不用這麼擔心,我們很快就能在青竹見面了,明天下午阿走有其他的
事情要做吧,而且也不知道主任醫師到我病房的確切時間。」
「沒關係!那段時間我有空。」阿走肯定的說,即使臉紅得發燙,雙眼裡的光芒卻是亮晶
晶的。
既然本人都這麼講了,身為一個不用做什麼的病人,清瀨也不再堅持,更何況他真的很享
受阿走的陪伴。
最初住院的那一陣子,因為阿走來的太勤快了,跟自己共處一室的時間比之前在竹青莊的
時候還要長,每次阿走離開後清瀨常會擔心,若是下回把跑步跟竹青莊的話題聊完了的話
恐怕會陷入尷尬的沉默。沒想到隨著阿走一次又一次的來訪,他們交流的範圍不斷擴大,
有的時候即使兩人只是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也能互相分享心得,過去所擔憂的煩悶和彆扭
感一次都不曾到來。只要阿走在他的身邊,清瀨就覺得如同在嚴寒的冬季時待在暖爐桌裡
一般安心,大概就像尼古學長說的,他和阿走除了跑步之外也很契合。
清瀨莞爾,「好吧,那麼明天下午也拜託你了。」
「是!」阿走開心的應聲,臉上的笑容分外耀眼。
太陽隨著時間滑行到最高點,地上的影子彷彿想要逃避過於刺眼的陽光,急遽得往物體下
方縮,只留下短短一節灰色,清瀨正是在這種時刻拄著拐杖靠在窗邊,注視阿走離開的背
影。
黑色的頭髮,藍色的運動服,阿走以驚人的速度的穿過醫院大門前的深灰色柏油路,像顆
射出的子彈,一下子就看不見人影了。
清瀨自己獨處時,在阿走離開至到來的這段時間縫隙中。
他偶爾也會感到猶豫。
就這樣放任阿走把除了跑步以外的空檔都投擲在自己身上,是否是個錯誤的決定。現在可
是寒假,在大學生中跟家人關係融洽的,例如神童,早早就回老家了;跟朋友有約的也打
算把這段假期物盡其用,像是跟同好一起進行聖地巡禮的王子;或者以尼古學長為代表,
計劃將這十幾天都貢獻給打工及賺外快的大學生也不在少數 。 而阿走,阿走的行為無法
被定義,也不能被歸類到任何一種框架中,他就像晝間被晨光送來的波浪,彷彿接力一般
,趁著黑夜時又被月亮推移著、再次捲起波濤撲向海岸。阿走的這種執著與定性,不論是
類比成人與人之間的哪種關係,似乎都超出了那麼一點。
只是每次觀察阿走待在病房的表情,實在看不出不情願的意思。自己在過去這幾個月要求
他給予自己太多,清瀨覺得,若在這種時候否定他人的意願也太過於任性了。
而在阿走勤勞探望下所累積起來的成果就是,現在病床旁的小桌子除了擺放自己的日用品
外,還堆了社會學系的指定文本,在更旁邊緊緊挨著書籍的,是每天都會出現、裝著切好
的水果的半透明塑膠盒,隱約可見幾種不同顏色的果皮,有種朦朧的美感。這是八百勝送
到竹青莊的慰問水果,雖然清瀨婉拒過,但這種整條商店街源源不絕的投食行為極有可能
持續到自己出院都還不會停止,更何況現在負責採買的人是阿走,在人際方面,他單純的
防禦系統尚未升級到可以和商店街阿姨和大叔一戰的地步,想完成自己先前設定的目標又
要護住錢包從商店街全身而退,真的是場艱難的戰役,就連當初大一的自己都淪陷過很多
次,繳足了學費。
想了想,清瀨打開塑膠盒蓋拿出一片水梨,邊吃邊倒數著下一波潮汐到來的時間。
*
「呦!我們來啦。」
踏進房門的尼古開朗的打招呼,走在他身旁的是提著一個紙袋的阿雪,阿走跟在後頭。
「聽阿走說你也許可以早點出院,恭喜啊,要是可以喝酒慶祝的話真想提一瓶過來。」
「哈哈,還是先不要比較好,就算回青竹開酒會,我大概也只能喝麥茶而已。」
阿雪面色不善的說,「那還不是你自己━━」這時尼古立刻打斷他的話,「好了好了,阿
雪你還有其他事情要跟灰二說吧。」
沒等阿雪出聲,清瀨先開口,「阿走。」
沒想到他會叫到自己的阿走愣了一下。
「可以幫我買些飲料嗎?要熱的。」
雖然阿走老是往醫院跑,但由於自己沒有喝飲料的習慣,從沒注意過醫院的自動販賣機設
在哪個地方,在好幾層樓兜兜轉轉後,他終於在一樓靠近販賣部的地方找到了,然後又因
自己對於前輩常喝的飲料的記憶只剩酒跟水,所以接下來就陷入了到底要買咖啡還是茶的
天人交戰,等到終於買好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段時間,現在的他只想加快腳步回到清瀨的
病房。
在阿走走近病房的門口時,他聽到了阿雪的聲音,那嚴肅的語氣讓他放緩速度,最後停下
步伐,拿著飲料靜靜的靠在門外的牆壁邊。
「━━所以前面說了這麼多,你還是想繼續從事運動相關的職業嗎?」
「這個嘛,只是一個選項啦。」清瀨的聲音蘊含著安撫的意味。
「當職業運動員是不可能的了,這點你應該也知道。」
「阿雪!」
阿走從沒聽過尼古用這麼嚴厲的口吻說話,那聲音像鋸子般切過他的耳膜,阿走瞪著地板
上的橫線,默默的用力握住飲料瓶身,整個背都繃緊了。
「沒關係的,尼古學長,阿雪說的是事實。」
「如果想從事運動管理之類的工作,必須要有相當的證照和資格才行,而且要是走上這條
路,跟你競爭的人都是從相關科系畢業的專業人才,他們早就領先你一大步,而你必須從
零開始,太不划算了!」從敞開的門口洩漏出來的人影激烈的做著手勢,像狂風中的樹影
。
「............謝謝你,阿雪,我會慎重考慮的。」
房間內突然被寂靜所壟罩,有如被踢掉電源線的音響一樣沉默,阿走不安的變換雙腳重心
,然後聽到一聲放棄了似的長嘆。
「我知道,若你認定了一個目標,你一定會非常執著的去得到它;」阿雪的嗓音漸漸變小
,回復成平時的語氣,「但是呢,我還是要把你親愛的文學院教授們的提案讓你知道。原
本他們是想拜託王子拿給你,但王子大概已經完全進入不同次元的世界了,總是聯絡不上
,只好由我轉交給你。」
「經過這次的箱根驛傳,你在文學院可以說變成了一個傳奇,加上文學院的大頭們欣賞你
,在多方面了解你的狀況後,他們提出了幾個職缺,說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試試看。」
「如何?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吧,King在知道後非常嫉妒呢,像繞口令般的抱怨該不
會你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所以才不說在跑完後跟他一起找工作而是幫他找工作因為你已經
有工作了。而且『那個』黑澤教授,那個標準嚴苛到連別系都知道,修他的課可以說是經
過地獄洗禮的可怕人物,表示可以介紹你去京都的工作室做研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是
惡鬼,才會被惡魔看上。」
「......總之,資料都在這個袋子裡了,有空的話就看看吧。」
「我很感激,阿雪。我認真的。」
這時阿走舒了一口氣,抬起腳走了進去。
「抱歉,我一直找不到買飲料的地方。」
尼古對他眨眨眼睛,「不用道歉,你回來的時間剛剛好。」
阿雪拿了飲料後表示他的任務已經完成,該是時候回夜店繼續浪費人生,於是和阿走打聲
招呼後便離開了。清瀨則自然的把矛頭轉向尼古。
「好了尼古學長,接下來分享一下你下學期的選修情形吧。」清瀨帶著捉摸不定的笑容說
。
「別一開口就提這個啊......」尼古哀號著。
等到尼古和阿走從醫院出來,時間已經不早了,路上空蕩蕩的,街邊店面的鐵門已經拉下
,只剩下方透出一道迷濛的黃光,夜幕重重壓下,冷空氣從各個轉角不斷湧入,他們彷彿
在一條看不見的河流中並肩行走。
阿走回想起上次他和尼古單獨走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以前了,那時的尼古正為了戒
菸和體重所苦,而現在的他瘦身有成,身材強壯不少,也不需要扭鐵絲小人轉移注意力了
,竹青莊的所有人在過去這一年都逐漸成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模樣,除了......。
━━別再想了,阿走打斷自己的思緒。
「阿走,剛剛阿雪說的話,你別太再在意。」天氣太冷了,只要一張開嘴,白煙就隨著話
語漂浮出來,消散在彼此的距離中。
「我不會的。」阿走連忙解釋。
聽到尼古的聲音,阿走才驚覺他回想過去是為了記取教訓,打算這次要由他來先開口破冰
,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這一年來我進步的地方該不會只有腳吧,要像阿雪學長以前說的
多鍛鍊腦袋才行,阿走提醒自己。
「阿雪他,前段時間一直很不能接受。」
「不過聽他本人的說法,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氣自己還是氣灰二,可能兩個都有吧,
也有可能只是在埋怨這個世界。」尼古無可奈何的語氣中帶著笑意。
「『明明自己有傷還說快痊癒了,大騙子!』、『我就算了,灰二在長跑界還有未來,怎
麼可以這麼衝動。』、『他膝蓋不舒服的話,為什麼要在賽前親身示範六區怎麼跑啊,不
是還有前幾屆的影片可以參考嗎,而且說什麼會慢慢跑,明明跑超快。』老是在說這種話
。」
「那、那就是在氣灰二哥吧。」阿走小聲地、怯怯地做出結論。
尼古用淡薄的語氣說,「也許表面上是那樣,但他說這些話的臉......」尼古用手在臉上
畫一圈,做出一個怪表情,像鬼臉一樣,「......真是......」
「我有一次忍不住跟他說『所以要是時光倒流的話你絕對不會再跑了對吧』,結果啊━━
」尼古一下子爽朗的笑了出來,「他~氣~得~要~命,大罵著你說這什麼蠢話然後從廚房怒
氣沖沖的走掉。」
聽完這些話的阿走沉默了一會兒,在腦中組織好句子後開口。
「我可以理解,阿雪學長是不想讓灰二哥那麼辛苦,或再次受傷。」清瀨的膝蓋在跑完箱
根後裂開的悲劇,並不僅在自己的心裡留下傷痕。
「會這麼激動,是因為灰二哥被大家所愛的緣故吧。」
阿走注視前方蜿蜒隱沒的街道,被冷風吹得縮了縮脖子,垂下眼睫,旁邊的尼古沒有回應
,兩人節奏穩定的腳步聲劃出一塊充滿包容感的空間,催促著阿走,將埋藏在心中絮亂的
話語勾出,「一開始,我真的覺得很不可思議,明明是一群沒受過田徑訓練的門外漢,為
什麼會答應灰二哥的要求,去跑箱根驛傳呢?。」
「一般人即使沒練過跑步,但只要看過箱根驛傳的影片,大致上都知道這是非常花時間而
且累人的運動。即使如此,大家還是一個一個的答應了,雖然在宣布的當下灰二哥確實有
說出一些人的把柄,不過我覺得那只是大家象徵性的反抗一下而已,如果真的不想跑,一
定能找出其他的辦法。」
「討厭運動的王子說他可以體會灰二哥的心情,所以想幫忙;在竹青莊沒住幾天的雙胞胎
也說因為喜歡青竹和灰二哥所以加入。」阿走頓了一下,「這對當時的我而言,對高中同
伴及教練失望的我而言,覺得灰二哥實在太厲害了,這不是單純掌握人心就能得到的結果
。」
尼古打了一個噴嚏,用拇指和食指按一按鼻樑,然後仰頭看著什麼都沒有,如絨面的黑夜
。
「......可能就像阿雪說的,因為灰二是個惡鬼吧。」
阿走輕笑。
「那麼他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惡鬼。」
「又來了!阿走的心醉發言。」
「那尼古學長呢?」阿走一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語氣好像太衝了,馬上改口。
「我的意思是、尼古學長對、對灰二哥的這件事情......」
「我啊,」尼古的表情看起來完全不介意,「當然灰二沒受傷是最好的。」
「但我了解即使失去什麼也想爭取到底的心情,有的時候就是這麼一回事;在那個時間點
,對那個人來說,所追求的東西就是如此重要。」
尼古聳聳肩。
「只要灰二滿足就好,也要感謝其他人願意共同實現這個夢想,能跟大家一起跑,我感到
很榮幸。」
當天深夜,阿走躺在棉被裡翻來覆去,各種思緒在他的腦袋裡跌跌撞撞,找不到出口,如
同玻璃箱內被關住的蛾,今天晚上向灰二哥告別的片段在他閉眼後的漆黑中懸盪。
阿走和尼古臨走前,提到下禮拜等全員到齊會再找個時間一起過來。
「我很期待。」清瀨垂著目光說,「要是別跟上次一樣哭成一團就好了。」
清瀨開著玩笑,輕摸自己的右膝,原本就橫亙著一條粉色縫線的地方又多了道鮮紅的疤,
形狀看似一個X,昭示著錯誤的凝聚,永恆的終結。
阿走回憶起上次全員聚集在病房,那一張張混雜著悲傷與不甘的臉,他們的表情簡直像這
傷口其實是長在他們的膝蓋上。
阿走的手撫上清瀨披著綠色棉襖的背,「一切都會順利的。」
清瀨抬起頭,阿走從他焦糖色的虹膜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灰二哥,明天見。」
明天見。
明天見,一切都會順利的。
睏倦同濃霧般蔓延,以無可阻攔的氣勢逐漸淹沒他,灰二哥眼中的自己的影像模糊了,被
睡意無聲無息的從腦海中抽走,病房的影像逐漸扭曲,在這片無邊的沉默中碎裂。
一切都會順利的。
阿走像對待唯一的浮木般緊抓著腦海中的最後一個聲音,然後反被它包裹起來,墜入深沉
的睡眠漩渦中。
*
病房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阿走抬頭,用目光搜尋了一陣子後將視線重新放回手上的蘋果。
數分鐘後推車的聲音由遠而近。
阿走再度重複同樣的動作。
坐在病床上,吃著院內餐附的果凍的清瀨覺得眼前的景象非常有趣。
讓他聯想起以前在出雲時常見的杵在稻田中的水鳥,在人類或車子經過路邊時歪著腦袋抬
起頭,然後又繼續低頭找自己的小蟲子。
真可愛,真可愛,清瀨第五次在心中這樣感嘆,然後再挖一口綠色的果凍放進嘴裡。
這種果凍真的一點也不美味,嚐起來只剩糖和添加劑的味道,顏色鮮豔又澄澈,讓他覺得
的自己是在吃一顆有彈性的寶石或水晶,只是從小以來的家庭教養讓他無法浪費食物,相
較之下他更期待阿走手上的那顆蘋果,阿走正仔細地幫它削皮,想想在幾個月前他連滾刀
跟切片都分不清,現在卻已經可以連續不斷的把皮削完了,長長的果皮纏在阿走的手上,
看起來像一條被握住的紅線。
「阿走。」
「是的。」阿走抬頭看向清賴。
清瀨指著放在櫃子上的提袋,「昨天阿雪拿來的資料我已經看完了,今天可以麻煩你帶回
去放我房間嗎?」
「好的。」阿走突然有點緊張,昨晚只想著今天的巡房和阿雪學長的事情,把紛爭的源頭
、清賴的就職動向都忘了。
「灰二哥已經決定好畢業後要做哪方面的工作了嗎?」阿走試探性的問。
「這個嘛......很猶豫呢。」清瀨搔著臉勾起無奈的微笑,「阿走怎麼想?」
突然被反問的阿走支支吾吾了一陣子,最後一個字一個字緩慢但真誠的回答:「我覺得是
灰二哥的話,不管是什麼樣的工作都沒問題的。」
清瀨笑了出來,溫暖的棕色的眼眸包容的看著他,他的眼神讓阿走想起之前帶大家勘查箱
根驛傳的區間道路時,自己說出「不管是哪個區間,只要有路我就會全力奔跑」後,清瀨
也是用這蘊含著無限信賴與驕傲的目光注視著他的。光是被他這樣看著,阿走就覺得自己
的身體發燙,熱氣直上臉頰。
「阿走這樣說的話,讓我更為難了呢。」清瀨柔聲說道。
「抱歉,沒辦法幫上灰二哥。」阿走紅著臉囁嚅的說。
「不用對我道歉。」清瀨回應,接著語氣轉為促狹,「不過我前一個問題是在問阿走你對
未來的規劃喔。」
「......欸?」
「我昨天看資料的時候,發現袋子裡除了有教授們給的東西外還夾了幾封企業隊長跑部的
徵才郵件,收件人是你。所以我在想阿走你是不是━━」
「不!我沒有、那個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跑到袋子裡去,」阿走突然激動起來,結結巴
巴的解釋,「總、總而言之,我沒有打算答應他們的邀請。」說完後脹紅著臉萎了下來。
清賴點頭,「也是呢,現在談這個有點早。更何況我相信阿走會跑得越來越好,一定可以
接到條件更好的企業邀約。」
清賴從袋子裡把那幾張徵才資訊拿出來,搓著下巴再次檢視,「這幾個隊伍不算差,但以
之前聽到的業界風聲來說,可能不大適合阿走。」
聽到這句話,阿走實實在在的鬆了一口氣。
「是說,就現有的隊伍來講,阿走想以哪一個企業隊為目標呢?」清瀨好奇的問。
「其實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已經恢復冷靜的阿走喃喃說道,「高中時我整天只想著要縮
短秒數,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也不敢去想之後要當職業選手的事了。」
「而去年我滿腦子都是箱根驛傳,我覺得自己待在一個有史以來最棒的團隊裡。」阿走帶
著溫柔的笑容說,「職業長跑隊中哪一隊比較好,適合什麼樣企業風格,我還來不及去思
考。」
「我懂。」清瀨附和道,也露出懷念的微笑。對清瀨來說,竹青莊的大家是最棒的夥伴,
比夢想的還要美好,讓人不敢置信。箱根驛傳是一場如夢似幻的旅途,也是揉合空間和歲
月的櫸帶,這條櫸帶超越時間,將熱愛跑步的跑者從古至今緊緊的串連在一起,只要用步
伐熨燙過這一區段,在前往箱根的路上奉獻自己的人生,因跑步而呼出熾熱、帶血的空氣
,跑者自己與夥伴、與對手、甚至與更久遠的選手在靈魂的某一塊將永遠相繫。這條櫸帶
筆直的伸向遠方,只要人類還存著對跑步的嚮往,這單向的旅途將永無止盡,不會斷絕;
只是享受數個月美好旅途的清瀨必須先一步抵達終點,往後,他將看著這群優秀的跑者繼
續向前邁進。
「灰二哥對企業隊比較有研究的話,能不能給我一點建議?」阿走看著清瀨,期待的問道
。
清瀨在思索一番後,沉穩的分析,「以我目前跟你的相處經驗來講,環境和設備對你跑步
速度的影響相對較小;相反的,周遭的人為因素和干擾事件比較容易成為你心境和速度波
動的關鍵......」清瀨看了一下明顯覺得喪氣的阿走,「這不是批評,阿走。」
「我只是覺得你有這方面的人格特質而已,不代表這類型的跑者不好。心境的波動,有時
是助力有時是阻力,端看你如何運用。」
清瀨拍了拍阿走的肩膀,阿走不好意思的看著他,安撫成功的清瀨接著說,「我覺得中型
的企業團隊比較適合你。小型的團隊可能面臨解散的風險,資源、設備都有所不足,為了
籌措經費,除了跑步以外可能還要兼任大量的代言活動;而大企業底下的團隊雖然資金豐
厚,但常有形式或訓練過於僵硬的狀況,不夠靈活足以應對每位選手,況且人一多紛爭就
多,依你的個性,如果可以避開太過複雜的人際交往是最好的。總結來說,中型團隊兼顧
穩定以及彈性,要是你能在那裡遇到相性好的夥伴或者教練,就能更專注於跑步的訓練上
。」
能有一個人,如此了解自己、為自己著想,讓阿走聽完後整個人都覺得輕飄飄的,在心裡
不知道第幾次對清瀨燃起敬佩之情,覺得自己能遇到清瀨,被清瀨指導是件無比幸福的事
。
「那麼灰二哥想加入什麼樣的團隊呢?如果未來選了運動相關的職業的話。」阿走興奮的
追問。
「我的情況跟阿走的完全不一樣啊。」清瀨抱歉的笑著,捏了捏後頸,「不是本科系又想
進這行,能應徵上就不錯了,也沒本錢挑規模。」
清瀨的回答讓阿走一愣,不禁想踩自己的腳,原本高昂的心情瞬間染上了陰影,也不敢再
看清瀨。
「不過,如果是當教練的話,我真希望能有屬於自己的團隊,」清瀨的語氣輕快的上揚,
他向後倚靠著背板,闔上眼,嘴角勾勒出期待的愉悅,彷彿正在想像極為美好的畫面,「
一般有歷史的企業隊應該不會招我吧,我沒有職業賽事的經歷與成績,對他們來說風險太
高了。我若可以當上教練,最有可能的落腳處就是新成立的團隊,」清瀨讓自己十指交扣
,中指輕敲著下方的手背,思索著沉吟道,「如此一來,對企業而言不僅簽約金便宜,還
可以讓我負責教練以外的工作,亟欲展現自己價值的新鮮人CP值很高,更何況一切都還處
於磨合期所以不怕選錯人,只要沒帶出實績就換一個教練繼續嘗試,也可以把失敗的原因
歸咎到毫無經驗的新人教練身上。」
「不過這樣也不錯,我喜歡從根基打起,建立我心目中的隊伍,能夠掌控的事情越多越好
,到處去挖掘有潛力的長跑選手、篩選跑者對我來說再理想不過。」
看著清瀨一臉滿足的做出總結,就像已經預見了那個未來將會實現,阿走卻感到自己的指
尖越來越冷,有股無法辨明的焦躁感如波浪般湧進他的身體,一顆心抖然下沉,想說的話
卻如泡泡一樣逐漸升起,越積越多,無數的話語彼此糾纏著。
阿走覺得疑惑,明明清瀨只是說出自己的展望,為什麼自己會這麼難過呢。
但即使阿走的思緒亂成一團,茫然著不知該如何表達,強烈的衝動仍驅使他開口。
「灰、灰二哥,」阿走著急的說,「我希望能......我是說......」
這時門外傳來一位女性叫喚清瀨的聲音,打斷了阿走不成句的呼喊。
「清瀨先生不好意思打擾了,醫生們到了喔。」
清瀨連忙應聲,旁邊的阿走好像被燙到似的跳起來,閉緊雙唇,沉默的退向窗邊,把床邊
的空間讓給醫護人員。
身著醫師袍的人們魚貫而入,聚集在床側,人群正中間有一位年長的醫師,身材高挑纖瘦
,配上滿頭白髮和顏色慘淡布滿斑點的皮膚,站在那邊像根挺立的白樺樹。他接過年輕住
院醫師遞過去的病歷,調整了一下鑲著金框的眼鏡,鏡片後的雙眼瞇起來仔細看著。
「清瀨灰二先生━━」跟皮膚一樣毫無血色的嘴唇動了動,佈滿皺紋的臉上毫無表情,「
今年一月三日入院,一月五日做了脛骨關節手術,開刀和外部傷口大致上都癒合了,血液
循連良好,骨裂處也沒有位移的狀況,沒有意外的話應該能比預期的提早兩週出院。」
清瀨聽到後開心地道謝。
「不過出院後還是要定期回醫院複檢追蹤,出院前護理師會把複檢單和注意須知拿給你,
你有在做物理治療吧?」醫師抬眼問道。
「有的!」緊張的阿走在旁邊突然出聲。
醫師轉頭撇了他一眼,用乾澀的聲音繼續說道:「那麼出院以後也要繼續做,一個禮拜兩
到三次。有些動作會需要別人幫忙,你的家屬,今天有來這裡嗎?」
「沒有,不過━━」清瀨本想解釋自己回去後有九位舍友可以幫忙,沒想到卻被阿走搶答
。
「我可以做!」
這下子全部的醫師跟護理人員全都轉頭看他,年長醫師的視線在困惑的阿走和尷尬的清瀨
兩人的臉上來回移動,原本冷淡的臉部線條逐漸變化,出現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如此,清瀨灰二和膝關節手術......你們兩位是今年箱根驛傳的跑者吧,難怪我覺
得好像在哪裡看過你們的臉。」他的嘴角上揚,如手術刀般銳利的目光柔和起來,看上去
親切不少,「在電視上有看過你們跑步,真的很不容易,辛苦你們了。」
他轉頭用探詢的眼神望著阿走,「這位是跑......?」
「第九區,這位是我的學弟藏原走,由他把接力帶傳給我」
醫師的眼睛微微睜大,語調順勢上揚,「這位就是破了六道大藤岡的記錄的藏原選手嗎?
非常精采的一段,賽後講評對你的姿勢和速度讚不絕口,相信未來會有更出眾的表現。」
阿走還來不及回應,就聽到清瀨興奮的說:「是的,阿走是最棒的。今後我們寬政大也會
更加的努力,不負大家的期待。」
清瀨說完後,伸手從床邊的櫃子裡拿出一張名片,雙手恭敬的遞出去。
「這是我們寬政大學田徑長跑競技部的名片,上面有我們的官網和後援會網址,有機會還
請您多多鞭策。」
醫師接過名片,「謝謝,那麼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內人在看過第一天的各隊介紹後就很
支持你們,第二天一直在幫你們加油,把這個拿給她的話應該會很開心。」
「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真是不慎惶恐。」清瀨低頭鞠躬。
隨後醫師的目光掃過清瀨的腳,臉上高興的神情褪去,語氣沉重的說:「......可惜啊,
你這隻右腳,即使復健後也很難奔跑了,要好好地照顧它。」
「是的,我在跑前已經有所覺悟了。」
得到清瀨如此堅定地回應,醫師惋惜的拍拍他的右肩,把名片收進胸前口袋,留下一句「
多多保重。」後帶著眾人離開病房。
過了一陣子清瀨才發現阿走有點不對勁。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跟醫師巡房前沒什麼不同,一樣默默的在削蘋果,但他的雙肩垂下,手
上的動作也更緩慢,緊抿著嘴唇的樣子好像一隻在淋雨的沮喪小狗狗。
清瀨有些擔心的呼喚他:「阿走。」
聽到清瀨嗓音的阿走抖了一下,手指一推,突然就把長長的蘋果皮削斷了,落到地板上。
「阿走,你還好嗎?如果累了的話可以先回去。」
阿走搖搖頭,固執的盯著蘋果,黑色劉海在皮膚落下陰影,覆蓋了閃躲的眼神,他彎腰打
算把蘋果皮撿起來。
「阿走,停下。」清瀨的聲音蘊含著擔憂。
「先把東西放到櫃子上好嗎?」
清瀨看著阿走把蘋果和水果刀放回袋子裡,接著坐回椅子上把身體縮在一起的樣子,想了
幾秒,語帶歉意地說,「阿走,我很抱歉。」
這時阿走才不解的對上他的目光,夕陽的金色暮靄印照在清瀨淺色的雙瞳上。
「剛剛主任醫師在稱讚你的時候,我不該搶在你之前回話的,還幫你做出了承諾。」
「而且......下一次要跑的人不是我啊,隊長也不在這裡。」清瀨的雙手不自覺的抓皺了
被單,他的嘴角拉出一個苦澀的弧度,「到現在都還不習慣這樣的身分轉變,也沒顧慮到
在場的你的感受,造成阿走的困擾,真是太糟糕了......」
「不!」
阿走看著那樣的清瀨,嘶啞的喊道。
「不是的,請灰二哥不要道歉,灰二哥沒有錯。」
阿走原本放在雙膝上的手握成拳頭,肩膀緊張的隆起,呼吸加快,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在發
熱,有股雜亂無章的風暴在體內蓄積,發出轟鳴,阿走卻不知道該如何將它釋放,他無法
比此刻更加埋怨自己的不善言詞。
他要怎麼樣才能將此無以名狀的想法敘之於言語?如何把自己胸口叫囂的感激、不忍、喜
愛、歉疚、被拋棄的恐懼與漫天的感情傳達給另一個人知道?乘載內心、聚集於舌尖的詞
語是如此沉重,直到如今,阿走仍迷茫的在尋找出口。
「是我......在醫生說那些話的時候,我想反駁,我想跟他說。」
阿走墨色的雙眼凝視著清瀨,濕潤的淚光在眼眶中氤氳。
「灰二哥的跑姿很美,你才是最棒的跑者,所有人都應該看到這點,灰二哥最後衝線的時
候是那麼閃閃發光。」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說這種話。」阿走哽噎的壓低音量,嗓音裡都是水氣。
「但我好想......再次看到灰二哥的奔跑的樣子,我想再跟你一起跑步。」
每一次,都在實踐真理的步伐;每一步,都在燃燒生命的長跑。彷彿全世界都陷落,只有
金色的你與發光的軌跡永存。
如此震攝人心的壯闊美麗。
再也不存在於這世界上的任何一處了。
阿走懊悔不已。過去這幾個月,明明有這麼多機會可以將清瀨的跑姿印入眼底,但以前的
他要不是太沉浸在速度的追求中,不然就是被不成熟的怒火驅使,把跑步的意義窄化成僅
僅一次的勝負,就像被戴上眼罩的賽馬般只看的到眼前狹小的未來。
阿走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認真地注視清瀨的跑步,並被擄獲心神後,那樣的景色就成為無
法再現的絕響了,10區尾端,日本橋到終點線的那幾百米,他所看見的就是清瀨燃燒自己
所爆發的最後火光,接著尾焰燒盡,噗通一聲的掉進了餘燼裡。
「灰二哥明明、明明比任何人都熱愛跑步。」
先是一顆水珠滑出眼角,然後又是一顆,最後是無法控制的潰堤,阿走撇過頭,年輕的面
孔扭曲,徒勞的用手不斷抹過濕漉漉的臉頰,喉頭滾動著,想壓下嚎啕迸發的衝動。
「但......」
太難看了,阿走在心中不斷責備自己。
之前那次全員到齊,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哭了的那個時候,他已經在內心發誓,絕對不
會在灰二哥的面前為了這件事情掉眼淚。
阿走哭得太兇了,直到一隻手碰到他的臉旁,他才發現灰二哥移動到自己身邊。
「阿走......沒關係的阿走。不用道歉。」
清瀨用拇指輕輕抹過阿走因為擦太多次而發紅的眼角,對方的手掌乾燥又溫暖,緩緩撫平
了阿走內心由悲慟和不安糾結而成的風暴,使他緊握的拳頭開始鬆開,阿走不由得閉上雙
眼安心的靠過去。
阿走聽到清瀨輕嘆一聲,好似情感滿溢的無可奈何,這時另一隻手扶住他的後頸,接著是
比手掌還要柔軟的物體輕觸自己的嘴唇。
阿走覺得自己腦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電流伴隨著星星點點的火花亂竄,剛剛緩下的
呼吸再度變得急促。他用手掌蓋住清瀨覆在他臉頰的手背,閉著眼睛讓自己順勢往前傾,
阿走感覺到對方長長的睫毛刷著自己眼下的皮膚,兩人的唇瓣小幅度的輕壓著,互相廝磨
,他的雙唇滑過清瀨總是微微上翹的嘴角和形狀優美的唇峰,對方飽滿的下唇摩擦著自己
的,又麻又癢的感覺不斷傳遞到全身,阿走的眼眶又開始發熱,他的眼淚濡濕了兩人的嘴
唇,嚐起來鹹鹹的,像海水濺起的飛沫。
當他們略為分離的時候,不滿足與渴求攫住了阿走的心臟,從身體的深處呼喊著要他繼續
迎上去,但最後兩人終於拉開距離,阿走張開眼睛,類似於狂喜的情緒讓他有點喘,內心
悸動不已,阿走覺得自己心跳的聲音大到足以灌滿整個房間。
清瀨仍舊與他靠得很近,臉上帶著滿足的表情,又有點難以置信的喜悅,橫越了他的臉頰
直到耳尖的緋紅讓阿走的胸口為之顫抖。他伸手與清瀨的交握,用拇指撫弄清瀨的手腕內
側,白皙柔軟的皮膚上有著青色的血管和針孔留下的紅點。
「聽到阿走的想法,我真的很高興。」
「我本來以為阿走會生氣,」清瀨見到阿走的眉頭皺了起來,配上哭的紅紅的鼻頭看起來
有點滑稽,「你之前說過你很感激這一切,只是不論如何,我的傷都打斷了大家拿到種子
的喜悅,所有人都那麼努力,好不容易登上頂點,卻轉眼得到這樣的結果,為我感到難過
,想大肆慶祝都有疙瘩。」
「我是如此的自我中心,連在旅館都沒對你說實話;但阿走卻包容了我,接納我這樣任性
妄為的跑步,」
清瀨用彷彿得到了此生無緣的寶物般的眼神看著阿走。
「還回應了我的感情。」
這些話刺到阿走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酸楚和疼惜不斷湧出,他從來不曾像這一刻如此清晰
的認知到,自己是喜歡著這個人的事實。阿走忍不住向前擁抱清瀨,這才發現清瀨的心跳
也和他一樣快速猛烈,像相距千里的兩個鼓不斷用波動互相呼應。
「對於現在這樣的情況,我不憤怒;只要灰二哥不覺得後悔,我也不後悔。」阿走感到清
瀨也環住了自己的身體,他收緊雙手,嘴唇貼著清瀨粉色的耳廓輕聲說。
「我只是覺得不忍心,希望像灰二哥這樣為跑步奉獻一切的人可以得到更好的結果。」
「而且在我的眼裡,灰二哥的跑步非常強大。」
強大,是逆風行走,是克服苦痛,是正視恐懼,是推進極限。
是看清自己後仍有勇氣去熱愛挑戰。
是你本身。
是在我眼前的你。
等情緒平穩下來,阿走稍微挺起身體,烏黑的雙瞳直視清瀨,眼神清澈又平靜,像夜晚無
風的海面。
「灰二哥所建立的這一切、帶我們看到的景色、還有一起共度的時間都會成為我們的助力
,我絕對,會證明這一點。」
*
拉炮聲從桌子兩側迸發,彩色的碎紙混著「慶祝灰二哥出院!」、「竹青莊全員到齊!」
、「別再拉了!紙屑都黏到食物上了!」的聲音散布在房間的每一處。
等三輪拉炮都放完以後,坐在老位子的清瀨清了一下喉嚨,舉起裝著麥茶的玻璃杯高興地
大聲宣布:「箱根驛傳種子資格慶祝酒會現在開始!」
大家的口中爆發出歡呼,開始熟絡的交談和暢飲酒精,每個人在寒假期間從各地帶過來的
伴手禮、下酒菜和各式各樣的酒擺滿桌子,幾乎都要放不下了,只好讓兩三瓶體積比較大
的燒酒和清酒放在靠牆的地方。一開始清瀨看到這樣的陣仗還提議自己去做幾道下酒菜,
但竹青莊眾人連忙制止,連廚房都不讓他進,此起彼落的說你只要人出現就是最讓大家高
興的事了,好好享受這一晚就好。
清瀨和阿走像在去年的迎新酒會上一樣,背對窗戶並肩而坐,直至看到眼前所有人快樂的
大啖食物,熱切的分享自己在寒假的生活,互動亂成一團但情緒激昂,清瀨才覺得自己真
的回到青竹了,他放鬆的靠在背後的牆上,一點一點地喝著淡褐色的麥茶。
阿走注視著清瀨如此平靜且愉快的側臉,內心彷彿充滿飛升的羽毛,他悄悄的伸出手,與
清瀨放在榻榻米上的指尖相碰,察覺到阿走的動作後,清瀨帶著神祕莫測的微笑,轉頭對
他回以一個了然於心的眨眼,讓阿走覺得自己的臉頰熱熱的。
在幾杯酒精濃度較高的燒酒下肚後,氣氛越來越高昂,對話也奔放了起來,這時喝開了的
King突然放大音量,引起大家的注意,「━━就是說啊!阿雪在進病房前的宣導都白費了
。」
「把大家堵在走廊,像老師一樣重複的說著什麼『等一下看到灰二的時候不准露出難過的
表情』還有『灰二夠難受了,慰問的話在說出口之前要用大腦想一想』。」King用一吐為
快的語氣抱怨。
喝到連脖子都紅了的城太在旁邊幫腔,「沒錯、沒錯,還說不准哭,要哭等出來再哭!簡
直把大家當笨蛋。」
「不,我那些話有99.9%都是對你們這兩個不懂得讀空氣的笨蛋雙胞胎說的。」阿雪冷冷
的反駁。
城太和城次抱在一起哀號,「阿雪學長果然把我們當笨蛋!」
半醉的神童好脾氣的打圓場,左手無力的在半空中招了招,「好了好了,都過去了。」
「嘛~」尼古臉色微紅,悠哉的倚在牆角火上加油,「反正最後大家都大破功啦,啊,除
了阿走。」
「是的,要感謝阿走遞的衛生紙。」姆薩真誠地看著阿走。
阿走本來想回應,但要說的話完全被城次重新燃起鬥志的聲音蓋過去。
「阿雪學長自己在那邊哭得淅瀝嘩啦的,別以為有戴眼鏡大家就看不見。」
被戳到痛點的阿雪立刻吐槽,「那還不是因為你們兩個先哭,讓大家都被愛哭的笨蛋病毒
傳染了。」
「阿雪學長又罵人笨蛋!都是城太啦,一看到灰二哥就開始吸鼻子,掛保證說自己明年一
定會更努力。」
尼古好奇的問,「是說城太在跑的時候本來打算只參加這一次,不是嗎?」
聽到這句的城太氣勢全消,眼神迷離囁嚅的說:「我改變心意了啊,看到神童、阿雪學長
、灰二哥跑的那麼賣力,就覺得自己就算沒那麼厲害也可以更努力一點。」
下一秒他試圖轉移大家的目標,「而且城次也說今年跑得太差了,明年一定會用更好的成
績把接力帶遞給神童,絕對要雪齒。」
「城次那大哭著連話都說不清楚還想跟神童和灰二哥道歉的畫面真是經典呢,沒有錄下來
太遺憾了。」王子看著漫畫補刀說。
「大긊※ 編輯: tainmang (49.216.71.24 臺灣), 01/11/2021 18:3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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